引言

學術界關于階層流動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寒門難出貴子”似乎已成為一種社會共識。暫且不論“階層固化”是“客觀現(xiàn)實”“主觀現(xiàn)實”或“話語現(xiàn)實”，媒體的大肆報道和學術界的激烈爭論本身反映著各界對當今社會存在的各種形式的不平等的不滿以及實現(xiàn)向上流動的渴望。然而，這些報道和爭論作為一種話語影響深遠，甚至本身便可成為阻礙階層流動的重要機制，其作用形式有兩種：一是處于中下層的人們認為，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因而可能自暴自棄，甚至可能演變成有反社會的傾向；二是處于中上層的人們可能認為即便躺著睡覺也能享有權力與金錢，因而可以不努力。不管是消極怠工，還是坐享其成，都不利于社會的整體發(fā)展。本文對階層固化討論進行簡要的回顧，并通過歷史和國際比較視角對“階層固化”進行重新審視，以期進一步討論行動者和制度的為與不為及所帶來的結果上的差異。

簡單地說，階層固化就是代際流動和代內流動趨于停滯。在具體研究中，代際流動通常受到更多關注。父母的階層地位如何影響或在多大程度上決定著子女的階層地位，便成為判斷階層是否固化的重要依據。當個人社會地位的獲得越來越受到家庭背景的影響，便認為是階層固化。

階層固化：歷史與國際的視角

1. 傳統(tǒng)、轉型與現(xiàn)代社會的情況：歷史視角

在傳統(tǒng)社會，“子承父業(yè)”某種程度上是作為褒義詞而使用的。當時普通民眾的社會等級以年齡為劃分標準，即所謂長幼有序。人們地位與權力的獲得是依靠世襲，而非后天的努力，是出生這一先賦因素決定的。世襲是階層固化的靜止狀態(tài)，也是極端狀態(tài)之一。中國自古是一個皇權社會，政治資源對民眾來說可望而不可及，官民之間等級森嚴，即使上下級官員之間的等級也不可逾越。盡管有科舉制度，但因這種制度性安排而實現(xiàn)的社會流動微乎其微。

從歷史視角審視，幾乎可以認為階層固化是社會的常態(tài)，而階層流動則主要發(fā)生在朝代更替或轉型社會階段。轉型社會，階層流動劇烈，但這僅僅出現(xiàn)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社會轉型一旦完成，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階層又會出現(xiàn)固化的傾向。在傳統(tǒng)社會，階層處在固化狀態(tài)，社會流動、特別是向上的垂直流動非常少。在現(xiàn)代社會，階層流動相較于轉型社會大大減少，但國家與市場給社會各階層所提供的機會比傳統(tǒng)社會還是多得多，其階層流動也比傳統(tǒng)社會多得多。由此可見，以往研究所揭示的“階層固化”結論是有前置條件的，主要出現(xiàn)在轉型社會的后期與現(xiàn)代社會。但與傳統(tǒng)社會相比，轉型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禁止人們跨越階層邊界進行流動的正式制度與規(guī)則已經大大減少，盡管實際上依然存在著各種制度和非制度力量有形或無形地限制了人們的代際和代內流動。因此，相較于轉型社會，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階層固化的社會，但相較于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代社會則又是一個階層流動的社會。

圖1 非暴力革命形態(tài)下的社會階層流動頻率變化

2. 其他社會的情況：國際視角

蓋茨比曲線繪制的是世界上一些國家不平等程度與代際社會流動狀況的關系，其縱軸叫做代際收入彈性，用來指示父輩的收入差異如何影響子代的收入差異。代際收入彈性越大，代際流動性越弱，階層固化程度越高。因此，縱軸也被稱為代際流動性。蓋茨比曲線的橫軸是基尼系數(shù)，基尼系數(shù)與代際收入彈性呈現(xiàn)出較強的正相關，即不平等程度越高的國家，代際流動性越差。

艾倫·克魯格（Alan Krueger）于2012年1月12日向國會提交的總統(tǒng)經濟報告中曾引用了科拉克的這一研究成果。指出：美國的代際流動性不如其他發(fā)達國家，且不平等程度從1985年至2010年增加的同時代際流動性減弱。

與克魯格報告相呼應的是，斯蒂格利茨在《不平等的代價》中直指，“現(xiàn)在美國人從底層奮斗到上層的機會少于其他發(fā)達工業(yè)國家的人們”，美國社會分化越來越嚴重，“上層群體的收入增長得最快，但底層群體的收入實際上在下降。在20世紀90年代，底層和中層群體曾一度收入很好。但2000年左右，不平等加劇”。雖然美國一直視自己為一個機遇平等的國度，但這樣的“美國夢”越來越蛻變成一種神話。“富不過三代”在當前的美國社會也變成了一種神話，因為上層人物的后代仍更有可能繼續(xù)待在那個位置。

盡管表面上是那些以最優(yōu)成績畢業(yè)于最好學校的人有更好的機會，然而，富有的家長才能把自己的孩子送進最好的幼兒園、小學和中學，高昂的精英大學費用和拼爹的推薦入學制度使精英教育成為特定階層所享有的資源。斯蒂格利茨進一步指出，人們所依賴的保障社會流動的市場機制并沒有充分保證機會公平，市場力量會受到國家法律法規(guī)、政府投入、稅收政策等規(guī)則和條例的影響。

從蓋茨比曲線看，日本的階層流動情況似乎比美國好得多。但近年來對日本階層固化的討論也非常多。三浦展對日本所做出的“下流社會”的判斷曾一度引爆討論。在19世紀50年代以前，日本是一個由極少人數(shù)的上流階層與人數(shù)眾多的下流階層所組成的等級化社會。隨著經濟的高速增長，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中流化的傾向。然而，三浦展觀察到：“這部分中流階層正在日益減少，逐步兩極分化成上流階層和下游階層。雖說是向兩極分化，但由‘中流’上升為‘上流’的實屬鳳毛麟角，而由‘中流’跌入‘下流’的卻大有人在。日本的中流階層正在經歷著一個‘下流化’過程。”雖然不是直接討論階層固化，但“下流”似乎比階層固化更加背離社會流動的初衷。三浦展在后記中所思考的現(xiàn)象，“過去階層低的人比起階層高的人，總是不分晝夜地拼命工作，現(xiàn)在情況變成了階層越高的人工作越辛苦，而階層越低的人工作越閑散，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工作”，也正是為階層固化后果憂心忡忡的人們所擔心的。

韓國雖不在科拉克的蓋茨比曲線中，但在孫洛龜對韓國“房地產階級社會”形成之前因后果的分析中可對其階層流動情況進行管窺。他用翔實數(shù)據說明了韓國社會房地產財產的嚴重分化，并深入描繪了擁有不同價值房產的階層過著如何不同的生活，以及住房資源的代際傳遞如何成為階層再生產的新機制，最終導致階層固化社會的出現(xiàn)。

國際比較似乎表明，階層固化是全球性趨勢，所不同的是世界各國之間的階層固化程度上的差別。然而，作此分析并不是想說階層固化是正常的，更不是為中國的階層固化尋找合理化理由。借歷史和國際比較，更想表達一種追問，既然子代繼承父輩社會地位、財富等無論在傳統(tǒng)社會還是現(xiàn)代西方與東亞社會都普遍存在，那么階層繼承率或社會流動可能性為多少算合理？我們所言的“階層固化”，是基于怎樣的歷史時期或怎樣的理想社會所作出的？暫且不論身份地位等指標的信度和效度，但依然應該思考，階層不固化意味著子代的身份地位完全不受父輩影響的狀態(tài)，還是子輩受父輩的影響小于父輩受祖父輩的影響便意味著社會流動性有所增強？進一步要追問的是：階層固化固然不是我們所追求的理想社會，但階層流動就是我們應追求的理想社會？答案可能也不完全是。因為階層急劇流動本身不僅意味著代際傳承的斷裂，也意味著中上階層群體的地位恐慌，進而可能導致社會沖突增多與社會穩(wěn)定性下降，整個社會也可能因此而陷入“焦慮型社會”的陷阱而難以自拔。由此可見，階層固化或者階層流動保持在某個“適度”范圍內，可能恰恰是我們應追尋的理想目標。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個“適度”究竟是多少？

為與不為：結果大不同

1. 個體的為與不為

盡管不能說“階層固化”完全是學者所建構出來的，但作為行動者，對這些概念也應保持警惕與思考。畢竟學者很多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判斷和話語本身可能無形中正在阻礙社會流動，甚至達到“自我實現(xiàn)預言”的效果。而身處“階層固化”判斷中卻沒有反思的行動者可以陷入一種宿命論。在不甚努力的情況下，把自身的不利處境歸咎于外在的結構性因素，把別人的成功歸功于先賦性條件的作用，終日抱怨，其結果更是被負面情緒左右，更不利于自身處境的改善，從而進入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正如《下流社會》所指出的那樣，“疲疲沓沓走路、松松垮垮生活的人不在少數(shù)，因為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畢竟來得輕松”。殊不知，以努力與奮斗的程度而言，多數(shù)人可能還沒有感慨“階層固化”的資格。

事實上，即使是階層固化，也僅僅是指階層流動的概率或可能性較小，絕不意味著社會流動的終止。與傳統(tǒng)社會相比，現(xiàn)代社會的流動機會要多得多。例如，盡管精英大學招收的本科生中來自寒門的學子呈現(xiàn)出逐年減少的趨勢，但畢竟還有相當比例的寒門子弟通過自身的努力進入精英大學讀書。本文絕非要歌頌社會有多公正，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提醒行動者看到社會流動性的所在，不要被“階層固化”的話語所困。

畢竟處境不會因為“不為”而變好，卻可能因為積極地“為”而有所改善?！盀椤钡娜送ǔ酚^開朗，生活態(tài)度積極，“為”的過程中個人能力得以提升，即便不能實現(xiàn)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也可能使自身在原有階層結構中的位置悄然上升，至少可以使自身及家庭的處境有所改善。

2. 體制的為與不為

對“階層固化”話語本身的反思及對行動者為與不為的討論，并不意味著體制就可以因此而置身事外。媒體對階層固化問題的熱切關注，不僅反映了社會公眾對不平等現(xiàn)象日益強烈的感知和不滿，也暗示著人們對等級固化的焦慮及對向上流動的渴望；學者們對階層固化的各種討論，盡管存在著“層化論”“碎片論”和“斷裂論”等不同的判斷且尚未達成一致，但絕大多數(shù)也都是為了反思當前的一些不合理制度以及可能的努力方向。

對于階層固化可能造成的社會后果，學者們已經有很多闡述。階層流動性下降，會導致社會各階層之間達成相互了解與理解的困難，甚至會使政治上的對立越來越嚴重。社會分化歷來對社會不穩(wěn)定產生巨大的影響，加劇社會分化和階層固化的體制不思優(yōu)化或改革則可能使整個社會面臨更大的挑戰(zhàn)。

嚴格的政治身份分層隨著市場經濟改革逐步瓦解，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希望，也使中國社會在過去30多年充滿了活力。然而，事實表明，市場機制并非一勞永逸，在某些情況下反而會演變成一塊政府不作為的遮羞布。市場力量在打破階層固化上的作用之所以有限，不僅因為市場本身具有不穩(wěn)定性，而且因為政府政策會塑造那些市場力量，他們參與資源的分配，并且設定和強化游戲規(guī)則，甚至諸多權力尋租方式會以無形之手作用其中，而產生新的更隱蔽的階層固化方式。在這一點上，體制方面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對于當前的階層固化，20世紀下半葉開始的計劃生育政策也是作用機制之一。在托馬斯·皮凱蒂看來，人口增長停滯或者減少會造成前代人累積的資本的影響力增強?！皻v史上那些由資本主宰、由繼承財富決定人們階層地位的社會，只有在低增長條件下才能出現(xiàn)和維系下去”。中國俗話中的“富不過三代”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的，在子女人數(shù)眾多特別是兒子多、各個兒子相對平均繼承財富的法則作用下，資源只能分散地或部分地傳遞給下一代的家庭，因此財富被稀釋。而計劃生育政策讓中國家庭的人口結構迅速向“四二一”“四二二”轉變。同時，越是較高階層的人受到越嚴格的限制。在沒有完善的遺產稅等進行限制的情況下，這一政策的副產品便是祖輩和父輩所積累的資源幾乎全部往極少數(shù)甚至僅有的下一代集中?！岸眰冎g的差距因此而急劇擴大。

在另一些方面，體制也難辭其咎。盡管像等級社會一樣顯性的政治身份隔離不復存在，但中國目前依然是一個隔離性制度的社會，赤裸裸的制度性的社會歧視與社會排斥比比皆是。例如，戶籍制度及其在此基礎上的一整套制度性安排，人被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的人所享有的權利與承擔的責任很不相同。很多制度安排對城市人有更多的保護，而農村人飽受歧視。即便是保障社會流動的高考制度，僅僅從高考錄取名額分配來看，按照省級行政區(qū)劃制定，明顯向北京、上海等地區(qū)傾斜，不僅導致了全國高考同分不同權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而且還十分嚴重。例如，山東的孩子考上精英大學的可能性比北京的孩子要難得多。

結果與討論

通過歷史和國際比較視角對“階層固化”進行重新審視，我們可以認為，無論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還是現(xiàn)代西方與東亞社會，子代繼承父輩的社會地位、財富等現(xiàn)象普遍存在，所不同的是世界各國和不同時期的階層固化程度有所差別。然而，這并非意味著階層固化是正常的，更不是為中國的階層固化尋找合理化理由。雖然嚴格的政治身份分層隨著市場經濟改革逐步瓦解，但中國依然是一個隔離性制度的社會，對于目前的階層固化趨勢，體制本身難辭其咎。政府應該對階層固化的社會后果保持清醒，對市場機制中的權力尋租等保持警惕，對制度性藩籬進行清理，從而創(chuàng)造良好的社會流動機制。

“階層固化”的討論之所以在近幾年更受社會關注，并非因為改革開放初期的社會流動真的那么順暢，而是因為在那之前的計劃經濟時代，階層不是固化，而是凝固，幾乎不可能流動。實際上，改革開放初期也只有考大學、參軍提干等極少途徑才能實現(xiàn)鳳毛麟角式的流動，但相對于改革開放前的凝固階段著實順暢，更為重要的是，有了制度性的開閘，才有了充滿希望的自我實現(xiàn)和社會發(fā)展。這意味著，改革開放初期的社會流動性其實只是相對于更為凝固的階段而言；那段時期變得值得懷念，更可能是一種有目的的建構，流露出人們對制度進一步開放的期待。作為行動者，對當前的“階層固化”的判斷和話語應保有一份反思，避免陷入“自我實現(xiàn)預言”的怪圈。

今日之中國，社會似乎有一種被撕裂的趨勢，中上階層被污名化，權貴子弟似乎變成了紈绔子弟的同義詞，同時，活在當下在普通民眾中間流行。實際上，權貴子弟的努力與勤奮程度可能完全不亞于來自社會底層民眾的子女。而階層固化為那些不思努力的人們提供了足夠的借口，同時也從心理上真正關閉了向上流動的大門。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社會流動的機會遠遠多于傳統(tǒng)的等級森嚴的社會和發(fā)達的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當然，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我們也同時面臨著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復雜狀況，中國社會未來往何處去，正取決于執(zhí)政者在體制上的為與不為，以及每個社會成員如何選擇為與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