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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粲然

        2019-04-28 11:52:06葉梅
        黃河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高能物理對撞機加速器

        葉梅

        我一本本啃讀那些初讀極為晦澀,但漸漸有了味道的書,粒子、輕子、介子、中微子……它們像一顆顆小星星,在我眼前飛舞。我尋訪一個個科學家,聽他們講述,他們質(zhì)樸淡定,但內(nèi)心似火,我感受著他們的深刻與寂寞。有多少人的汗水化作河流,載動著不斷向前的科學之船?我只能從文學的角度去試圖描述他們的崇高,領(lǐng)略他們閃現(xiàn)的光芒。那些耐得住寂寞,嘔心瀝血,種了一茬又一茬麥子,磨了一道又一道寶劍的人們,終將留在歷史之中。

        又終歸有人穿越時光,重新來到我們面前。

        ——題記

        最初準備寫這部報告文學時,最先想到的標題就是《粲然》,想象正負電子對撞之后,那些粒子翻飛的情景,就如滿天星星,銀河燦爛,一片粲然。

        實際上,粲然是因為“粲夸克”而來,而“粲夸克”這個物理學名詞,與中國文化有關(guān)。

        “粲夸克”的英文是“charmquark”,英文名稱是美國理論物理學家格拉肖(S.L.Glashow)在1964年發(fā)表的文章中首次提出的,charm含有魔力和嬌媚之意,也作為對美好事物的一種表述。

        近代物理學的發(fā)展起源于西方,漢語中的絕大多數(shù)物理學名詞都譯自英、德或法文。中國物理學會名詞委員會專門負責審定漢語的物理學名詞和術(shù)語,著名物理學家和教育家王竹溪,生前一直擔任這個委員會的主任,幾十年里經(jīng)他審定的物理學名詞不計其數(shù)。這是一件很費腦筋的事,審定者不僅要對物理學有深入透徹、完整全面的了解,還要精通英、德、法語,同時還要具有深厚的漢語功底。

        我曾接觸到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文字之間的翻譯,深知其中的不易,翻譯可分作三個層次,一是直譯,二是意譯,三才是美譯。要做到美譯,需要翻譯者有精深的學養(yǎng),對兩種語言文字都精通,以及美妙的表達。有一年,與南非一位作家兼翻譯家交流時,他說了一句話,“翻譯就好比將一面鏡子打碎,然后又粘合起來。”后來不時想起他這話,我覺得很形象。王竹溪先生就是一位將鏡子粘合得天衣無縫的美譯家。

        早先,曾有人將“charmquark”一詞譯為“魅夸克”,意思差不多,但讓人感到不夠貼切?!镑取弊忠埠杏⑽腸harm的“魔力”和“嬌媚”,但不包含讓人遐想和期待的“美好”,還有人擔心“魅”字屬于常用字,用作物理學名詞易引起誤解。后來,這個詞的翻譯落到王竹溪身上,他從《詩經(jīng)》里得到靈感,建議將“charmquark”譯為“粲夸克”,既表達了charm的原意,又與charm諧音,而且“粲”在漢語中屬于稀見字,不會引起誤解。

        《詩經(jīng)·唐風·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何等美妙之意境,“粲夸克”給人無窮的想象,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物理學里閃耀光茫。

        一片粲然。

        人們對粒子的了解,其實是對自然的了解,是最根本的問題。

        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如果離開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將如何工作與生活?世界已經(jīng)進入智能時代,遠在天邊近在咫尺,人們可以隨時利用通信、視頻等掌握世界信息,近則可以控制家里的門鎖、窗簾的拂動、電器的開關(guān)……遠則可與大洋彼岸的人兒對話交流,可以看清她掌上的那顆痣,感受她的一顰一笑……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中國。但人們可曾知道,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第一個接入點在哪里?是誰發(fā)出的第一封電子郵件?中國第一條國際計算機聯(lián)網(wǎng)專線開通又從何而來?

        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因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造而開端的。

        中國科學院高能技術(shù)中心的會議室里,掛著幾幅名家所作的畫,有的出自外國畫家筆下,畫面上激光四射奇幻莫測,似乎象征著宇宙間的無窮奧秘;另外幾幅中國畫,一幅是黃胄先生的馬,雙目炯炯奔騰而來,智慧而靈動;另外一幅則是李可染先生所作的《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tài)》,畫面上兩頭壯實的公牛肌肉緊繃,拼足渾身氣力低頭對撞,似乎剎那間就會火花四濺。

        曾經(jīng)畫遍了層林盡染,滿山紅遍,充分表現(xiàn)出無限風光盡收眼底的瀟灑與展括的著名畫家李可染,據(jù)說在畫完這幅雙牛對撞之后,卻是氣喘吁吁,連說太累了,太累了。就李可染先生的深厚功底而言,豈會吃力于兩匹牛?只是因為畫家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要表現(xiàn)的重大主題——核子對撞。

        而在中國,最為著名的科學對撞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

        我國第一臺科學大裝置。

        何為正負電子對撞機?

        科學的解釋:即是把正電子和負電子(也就是通常說的電子)分別加速到接近光的速度,使它們具有很高的能量,在磁場的約束下讓它們迎頭對撞的裝置。根據(jù)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著名公式E=mc2,正電子和負電子湮沒后,會產(chǎn)生其它新粒子。

        李可染先生的畫作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愛因斯坦的判斷:正負電子就像兩匹迎面高速奔跑的牛,死命地撞向?qū)Ψ剑呦嘤龅囊粍x那,產(chǎn)生巨大而又猛烈的風馳電掣千鈞之力,如電閃雷鳴,就在那些像焰火一般散開的碎片中,科學家可能捕捉到未發(fā)現(xiàn)過的物質(zhì)。經(jīng)過加速,能量的標度高于核能,才能產(chǎn)生新的粒子,人們對粒子的了解,其實是對自然的了解,是最根本的問題。

        名冠中西的著名畫家吳作人先生,也曾用他的畫筆對北京正負對撞機做出闡釋。正負電的粒子之間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原子分子以致世界萬物;而正負兩極的對偶結(jié)構(gòu),在中國古代哲學里稱之為“陰陽”,吳作人就此畫了一幅變形太極圖《無盡無極》,他揮灑筆墨,心連天宇,兩道反向交織又指向無邊境界的力與光,浩浩淼淼,飄然而又無所不及。

        這幅畫后來成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標識,同時成為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標識。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BEPC)建設動工于1984年,1988年成功建成,2004年二期改造,2009年完成:目前是世界八大高能加速器中心之一,是國家與世界高能物理研究的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從飛機上俯瞰京城西部,可見綠樹掩映之中,有一只巨大的“羽毛球拍”,它正是由202米長的直線加速器、輸運線、周長240米的圓型加速器(也稱儲存環(huán))、高6米重500噸的北京譜儀和圍繞儲存環(huán)的同步幅射實驗裝置等幾部分組成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

        強國重器。它的出現(xiàn),標示著從一個貧弱的舊中國到新中國,從一個奮發(fā)向上的大國到世界強國的艱辛歷程。

        早在1950年代,中國科學家們就萌生夢想,希望建造一臺高能加速器,但幾經(jīng)曲折,前后經(jīng)歷了所謂“七下八上”。人們對中國建造對撞機曾幾度充滿疑惑,因為技術(shù)難度極大,許多方面在國內(nèi)都是空白。而要建造出一臺超過國際水平的高能加速器,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才具有一定的競爭力和重要的科學意義。有人比喻說好比站在鐵路月臺上,想要跳上一列疾馳而來的特別快車,跳上去了就飛馳向前,而如果沒有抓住,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但中國不能沒有高科技,高科技不能沒有高能加速器,中國在世界科技領(lǐng)域里必須占有一席之地。

        經(jīng)過一代代中國科技人數(shù)十年的卓越努力,結(jié)果是,中國人不僅抓住機遇跳上了火車,而且一路前行。從動工到1988年,僅用短短四年時間就安裝建成并投入使用,之后很快取得了最新科技成果,世界為之轟動。國際科學界普遍贊揚,稱之為中國繼原子彈、氫彈、導彈、人造衛(wèi)星之后,所取得的又一偉大成果,“是中國科學發(fā)展的偉大進步,是中國高能物理發(fā)展的里程碑。”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成為中國科技發(fā)展一個標志性的科研項目,令中國人自豪,讓世界尊重!它的成功建造同時也是世界加速器建造史上的一個奇跡,中國為人類增添了一把揭開物質(zhì)微觀世界之謎的“金鑰匙”。

        正是緣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和北京譜儀的建造、成功運行到正式采集物理實驗數(shù)據(jù),緣于當時國際高能物理領(lǐng)域的廣泛合作,在CERN斯坦伯格教授的支持下,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當年成立了創(chuàng)建網(wǎng)絡通訊的專門工作小組。1986年8月25日11點11分24秒,在北京710所的IBM-PC上,高能所科研人員向瑞士的斯坦伯格教授發(fā)出了中國第一封電子郵件(E-mail)。

        那位在鍵盤上輕輕一點的年輕人,當時可能沒有想到,就是他這一點,意味著中國迎來一個新的科技時代。

        世界變得如此奇妙。

        1988年7月,高能所完成了由所內(nèi)到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X.25網(wǎng)的連接,首次在我國實現(xiàn)了X.25網(wǎng)的引入及其電子郵箱、遠程登錄和文件傳輸?shù)葢梅?,支持了當時高能物理國際合作組的研究工作。在高能物理所的有關(guān)記載里,人們可以讀到:

        由于最初計算機通訊網(wǎng)絡通訊速度很慢,費用也十分昂貴??蒲腥藛T不斷嘗試完善和拓展通訊網(wǎng)絡。1988年7月,克服了設備(軟件和硬件)、資金等困難,高能所完成了從所內(nèi)到CREN的X.25網(wǎng)的遠程連接,首次在我國實現(xiàn)了X.25網(wǎng)的引入及其E-mail、遠程登錄和文件傳輸?shù)鹊膽梅铡?988年,實現(xiàn)了與歐洲及北美地區(qū)的E-mail通訊。1989年末,中國的X.25網(wǎng)絡正式建成,網(wǎng)絡名稱為CNPAC(即“CHINAPAC”)。高能所作為第一批用戶進入CHINAPAC,科研人員及時更新了網(wǎng)絡連接鏈路,使線路工作狀態(tài)更加穩(wěn)定,支持當時各國際合作組與國外合作開展工作。

        當時,高能所與美國斯坦福大學的直線加速器中心(簡稱“SLAC”)的合作已進入到共享北京譜儀物理實驗數(shù)據(jù)的階段,迫切需要遠程、快速傳輸大量高質(zhì)量的數(shù)據(jù),而當時國內(nèi)的遠程通信技術(shù)尚無法滿足這一要求。經(jīng)過半年多努力,1991年3月,高能所實現(xiàn)了與SLAC網(wǎng)絡的連接,通過這種方式,使高能所能夠進入世界范圍的DECnet網(wǎng)絡,加入美國ESnet、HEPnet,成為進入世界先進網(wǎng)絡的國內(nèi)計算機網(wǎng)絡,可以使用世界性大型網(wǎng)絡的各種資源。

        完成遠程直撥線路連接后,共享的網(wǎng)絡資源大大拓展,但線路速度低且不穩(wěn)定。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在歐美國家已開始普及,聯(lián)機數(shù)量超過100萬臺。web技術(shù)在通信、資料檢索等方面的巨大潛力開始顯現(xiàn),中國科學家亟待融入到世界信息化的潮流之中。1991年10月的中美高能物理合作高層會談中正式提出,建立一條從北京高能所到位于美國加州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SLAC)的64K速率的計算機聯(lián)網(wǎng)專線,在北京接通互聯(lián)網(wǎng)。在此期間,時任北京譜儀中美合作組首任負責人的沃爾特·托基(WalterToki)教授為中國開通互聯(lián)網(wǎng)做出了巨大努力。

        高能所網(wǎng)絡與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絡的連通,邁出中國與世界各地數(shù)百萬臺電腦共享信息和軟件的第一步,縮短了我國與世界先進技術(shù)的距離,直接支持了國內(nèi)各項重要的國際合作。從此,中國從網(wǎng)絡空間進入了地球村。

        人們很快感受到驚喜,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不但推動了中國高能物理及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基礎研究,還有力帶動了中國相關(guān)高技術(shù)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促進了中國計算機網(wǎng)絡、探測技術(shù)、醫(yī)用加速器、輻照加速器和工業(yè)CT等產(chǎn)業(yè)的技術(shù)進步,產(chǎn)生了巨大的經(jīng)濟和社會效益,直接服務于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人民生活。

        采訪高能物理研究所副所長羅小安時,他談到了科學管理,也談到北京電子對撞機延伸的科學事業(yè),他舉了很多例子,其中有我們都曾經(jīng)歷過的那場令人驚慌的“SARS”。他說,你知道嗎?后來,“SARS”病毒的破解,跟我們北京對撞機“一機兩用”有關(guān)。

        我很驚訝。

        記得這個名為“非典型肺炎”的怪病“SARS”在短短一周內(nèi)肆虐全球,在中國,先是南方,后來是首都北京,出現(xiàn)了一例又一例,大有蔓延之趨勢,所有來到北京出差返回原地的人,都會被隔離起來,“北京人”一時成了最不受待見的代名詞。學校停課,工廠、機關(guān)停業(yè),街道上空空蕩蕩,全民皆兵,打一場消滅SARS的人民戰(zhàn)爭!但光靠板藍根、消毒水是不能消滅這個人類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病毒的,我國以及世界生命科學、醫(yī)學界緊急動員,經(jīng)過日夜奮戰(zhàn),在較短時間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致病元兇為“冠狀病毒”,并完成了其全基因組測序。

        羅小安說,研發(fā)出有效疫苗的關(guān)鍵之一是破解病毒的分子結(jié)構(gòu),我國生物學家饒子和團隊的發(fā)現(xiàn)獨占鰲頭,他所利用的武器正是北京對撞機的“一機兩用”——同步輻射光源。

        我國的生物大分子晶體學研究起步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曾獲得諸如豬胰島素空間結(jié)構(gòu)等重要成果,但后來卻長期落后于國際發(fā)展潮流,其主要原因就是沒有同步輻射生物大分子解析手段。生物學界早就夢想能有一個生物大分子實驗站,但這需要一筆不小的投入。北京同步輻射光源的創(chuàng)始人冼鼎昌曾以愧疚之情說,我們欠生物學家一個情。北京電子對撞機“一機兩用”算是給生物學家們雪中送炭,就在SARS病毒亟需破解的前夕,第一個多極扭擺器及由引出的光束線和生物大分子實驗站建成,并向用戶開放,立即為解析SARS病毒主蛋白酶立了大功。

        羅小安笑著說,“或許,那年饒子和教授的發(fā)現(xiàn)只是比美國科學家晚了那么一點點,如果再早一天發(fā)現(xiàn),我國的生物學家就可能獲得諾貝爾獎了?!?/p>

        同步輻射的神奇作用極為廣泛,比如高壓下的世界,通過同步輻射光源的探查,高壓就如魔術(shù)一樣,會產(chǎn)生讓人意想不到的物理化學現(xiàn)象,石頭可以開花,絕緣體可以變成金屬甚至超導體。再比如通過同步輻射對古化石的探查,得知貴州甕安動物化石群來自5.8億年前,是目前已知地球上最古老的多細胞動物化石。北京同步輻射光源成像研究團隊協(xié)助古生物學家陳均遠教授,對這些化石進行了系統(tǒng)的形態(tài)學研究,成果表明得到國際科學界評論:這些化石“將有可能向我們展現(xiàn)動物歷史黎明時期的全景”。

        再比如,同步輻射對蜈蚣草奧秘的發(fā)現(xiàn),找到有效的重金屬污染土壤修復技術(shù)。我國大量耕地被污染,治理刻不容緩,植物修復則是一種操作簡單的低成本綠色修復手段。北京同步輻射光源開發(fā)出一種用于活體植物樣品的微束熒光分析技術(shù),證實了環(huán)境生物學家陳同斌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第一種砷超富集植物蜈蚣草,具備用于實地修復的可能性。

        這太讓人期待了。

        要知道,我們每次進到超市,都在為選擇什么樣的大米、食油、蔬菜而糾結(jié),我們不知道種植那些作物的土壤里有沒有什么要命的東西,會害了我們的孩子。他們還都那么小,那么無辜,怎么才能保護他們?救救那些被污染的土地,就是在救我們的孩子。

        很多人都曾發(fā)問,對撞機跟老百姓有什么關(guān)系?

        不止一位物理學家謙虛地回答說,對撞機跟老百姓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是對撞機的技術(shù),強流,高頻等有著非常廣闊的用途。比如將質(zhì)子打到細胞里邊去,產(chǎn)生的效果比X射線,γ射線還好,用于治癌技術(shù)。再比如加速器產(chǎn)生的電子光、輻照電纜可以增加壽命,輻照一些食物以后,可以增加保質(zhì)期,還可以消毒。打完針后的病毒,高溫消不了,但很強的輻照可以消毒。對撞機派生出很多技術(shù),都與人們的日常生產(chǎn)和生活息息相關(guān)。

        正如當年李政道先生談到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產(chǎn)業(yè)科學的關(guān)系時,所舉的清水和魚的關(guān)系。北京對撞機真的就好比一條大河,漫江碧透,魚翔淺底,養(yǎng)育得魚肥蝦跳。

        它就像一條從雪山發(fā)源的河流,延伸、牽引著無數(shù)涓涓小河,促進了一系列科研成果的誕生,涉及高功率微波、高性能磁鐵、高穩(wěn)定電源、高精密機械、超高真空、束流測量、自動控制、粒子探測、快電子學、數(shù)據(jù)在線獲取和離線處理等高技術(shù),其設計指標幾乎都達到了當時國際技術(shù)的極限。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一機兩用”,其同步幅射光源對社會開放,成為我國凝聚態(tài)物理、材料科學、化學、生命科學、資源環(huán)境及微電子交叉科學科開展科學研究的重要基地,取得了一系列具有重大經(jīng)濟、社會效益的成果;催生了一大批新技術(shù)、新工藝和新發(fā)明,被廣泛應用于農(nóng)業(yè)、林業(yè)、采礦業(yè)、制造業(yè)、航天、衛(wèi)生、信息及人民生活等各個領(lǐng)域,造福于中國也造福于人類。

        錢三強迎接大家并作了報告,他本是一位性情中人,此時激動難平,揮舞著手說:“我們下決心自己干吧!”

        回望70年。

        1949年10月中國科學院成立。這個時間與新中國的建立完全同步,幾乎一分鐘都沒有耽擱。為了開展原子核科學技術(shù)的研究,國家決定將原北平研究院原子學研究所、原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原子核物理部分合并組成近代物理所。這是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最早前身。

        京東皇城根,茂密的柳樹下,由科學院副院長吳有訓兼任所長,錢三強任副所長的近代物理所掛牌。一年之后,錢三強接任所長,1952年王凎昌、彭桓武擔任了副所長。

        那是一段中國物理學家都難以忘懷的美好時光。建國初期,物理學人才屈指可數(shù),錢三強所長與兩位副所長四處奔波,網(wǎng)絡人才,從北大、清華、上海、南京請來幾員大將,又從一些大學物理系里挑選出一批優(yōu)秀青年。

        方守賢就是從那時進入物理所的年輕人。

        上海出生長大的方守賢,以名列前茅的成績從復旦畢業(yè),被選拔到近代物理所,很幸運地被安排在著名物理學家王淦昌先生門下,從事高能加速器的設計及研究工作;又在徐建銘先生的直接指導下,學習電子同步加速器理論設計,既有理論又有實踐。

        特別令他興奮的是,與他同時進所的還有一批同齡人,一張張充滿朝氣的面孔,南腔北調(diào)的口音,但都有著同樣的追求。那會兒,從京東皇城根搬到西郊中關(guān)村新建的物理大樓,可是熱鬧了起來,原本只有幾十個人的物理所一下子增加了100多人,熱氣騰騰。

        王淦昌、梅鎮(zhèn)岳、朱洪元等老專家都來給新來的年輕人加油補課,大家學習勁頭如饑似渴,整個物理大樓不到夜里12點不會熄燈。一個個窗口燈光閃爍之下,有的伏案讀書,有的埋頭實驗。他們心里燃燒著科學的熱情,即使談戀愛,也先要把學習、實驗安排好,才擠出一點時間去跟對象會個面。那時候談戀愛叫找對象,找對象的標準少不了的一條,就是對科學事業(yè)是否理解和支持。

        1957年春,一個重要的學習機會降臨到方守賢頭上。

        這次計劃也可以說是中國對于原子能、高能加速器的研究,從那時起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國家精心挑選了10多個人,由王淦昌先生帶隊,在通過外語突擊培訓后,公派到蘇聯(lián)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和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實習工作。方守賢被分配學習與加速器相關(guān)的知識,并負責初步的理論設計。這在他來說欣喜有加。

        中國的年輕學者們在前蘇聯(lián)經(jīng)歷了他們?nèi)松匾囊徽n。

        在莫斯科州最北端,平靜而又寬闊的伏爾加河畔,白樺林與紅松簇生的森林里,散發(fā)著的陣陣清香,環(huán)抱著一座世界矚目的科學中心——核物理和高能物理學研究中心——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Dubna JOINT INSTITUTE FOR NUCLEAR RESEARCH)。它象征著二戰(zhàn)之后,處于高速發(fā)展時期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力量。

        隨著二戰(zhàn)結(jié)束,世界上原先從事武器研究的一些實驗室,如美國的洛斯阿拉莫斯、橡樹嶺、阿貢等實驗室也都逐漸開始從事基礎科學研究,高能加速器的能量不斷提高,規(guī)模不斷增大,單一的研究機構(gòu)已不能承受。從1946年起,美國東部的九所大學聯(lián)合建立了一個區(qū)域性的物理實驗室,即目前位于紐約長島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1954年,歐洲各國也聯(lián)合起來,在瑞士日內(nèi)瓦建立了一個國際性的研究機構(gòu)——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

        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各個國家不甘落后,于1956年3月在莫斯科簽署了一份重要協(xié)議,由蘇聯(lián)、中國、波蘭、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等12個國家組建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包括高能物理實驗、核結(jié)構(gòu)、核反應、中子物理和理論物理等。在一段時期內(nèi),杜布納成為世界范圍內(nèi)最優(yōu)秀的核物理研究所,依靠著強大的粒子加速器,在探索物質(zhì)世界奧秘的征途中取得一系列成果。

        1949前,蘇聯(lián)曾開始建造一臺10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1958在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成立之后得以建成,真空室橫截面積1.4mx0.5m,勵磁功率140MW,是世界最大的弱聚焦強子射線裝置,在合成新的人造元素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

        令世界驚訝的是,從102號元素到107號元素,全部是由杜布納初次合成,遠遠將美、德、法等國的著名實驗室拋在其后。

        從杜布納研究所建成的1956年到1964年11月中方撤出,將近9年時間里,中國先后派出130多各科技工作者參與該所的研究工作,包括著名物理學家王淦昌、胡寧、張文裕、朱洪元、周光召、何祚庥、王乃彥、方守賢、呂敏、唐孝威等。王淦昌還擔任過該所第二任副所長,在那里取得杰出成就,而他帶領(lǐng)的一批中國年輕科學家個個龍騰虎躍,是他得力的幫手。

        在杜布納帶隊的王淦昌根據(jù)國際上物理科學的現(xiàn)狀,果斷地把尋找新奇粒子(包括各種超子的反粒子),作為小組的主要研究課題。當時這個所的加速器雖然已經(jīng)建成,但配套設備如探測器、測量儀、計算機等都一無所有,王淦昌帶領(lǐng)助手們發(fā)揮了中國人的靈活和智慧,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精巧的實驗。他考慮到反超子的壽命很短,要想比較可靠地捕捉到這類粒子,用能夠顯示粒子徑跡的氣泡室作為主要探測器,會比較理想。他們自己動手,選擇了技術(shù)難度比較小、建造周期比較短的丙烷氣泡室,用π介子作為炮彈,在加速器上進行實驗。

        王淦昌及時囑咐組員們,在觀察氣泡室拍攝到的照片時,應該著重注意的地方,1959年3月9日,他們終于從4萬對底片中,找到一個產(chǎn)生反西格馬負超子的事例,發(fā)現(xiàn)了超子的反粒子——反西格馬負超子。

        這個發(fā)現(xiàn)立刻引起巨大轟動,蘇聯(lián)《自然》雜志指出:“實驗中發(fā)現(xiàn)反西格瑪負超子是在微觀世界的圖像上消滅了一個空白點?!笔澜绺鲊膱蠹堃布娂娍橇岁P(guān)于這個發(fā)現(xiàn)的詳細報道。

        后來,歐洲中心的300億電子伏加速器上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反超子——反克賽負超子。于是在高能物理的歷史上,反西格瑪負超子和反克賽負超子被并列為公認的最早發(fā)現(xiàn)的兩個負超子。這兩項發(fā)現(xiàn)對證實反粒子的普遍存在提供了有力證據(jù)。

        中國人王淦昌小組的工作,受到各國物理學家的贊揚。時至今日,杜布納研究所還在其建所成就中,將反西格馬負超子的發(fā)現(xiàn)列為第二位。

        著名物理學家周光召也是在1957年春天被國家派到杜布納進行研究工作的。匯集在此的中國、前蘇聯(lián)、越南、朝鮮以及來自東歐各國的核物理學家們,都借助這里的一臺大加速器從事原子核物理的研究,人才匯集,風云際會。尚未而立之年的周光召出類拔萃,兩次獲得這所里的科研獎金,其中最著名的是1958年在杜布納首先提出粒子的螺旋態(tài)振幅,并建立了相應的數(shù)學方法,后來被世界公認為贗矢量流部分守恒定理的奠基人之一。

        有一次,各國物理學家在一起進行學術(shù)討論,一位蘇聯(lián)教授在會上報告了他對粒子自旋問題的研究成果。周光召聽出其中的破綻,便禮貌地征得主持人的同意,站起來用俄語闡述了相反的意見。那位蘇聯(lián)教授聽了很不以為然,惱怒地說:“你的意見沒有道理!”

        年輕的周光召面對人家的氣勢洶洶,心想要讓別人信服,就必須拿出令人服氣的根據(jù),于是他當時沒有繼續(xù)爭辯,而是回到實驗室里埋頭開展自己的研究,一步步嚴格地證明自己的觀點,之后寫出嚴謹?shù)恼撐摹断鄬π粤W釉诜磻^程中自旋的表示》,發(fā)表在《理論和實驗物理》雜志上。

        湊巧的是沒過多久,美國科學家在研究中也得到相似的結(jié)果,并公開發(fā)表,周光召的文章與美國科學家的研究一道,形成物理學中著名的“相對性粒子螺旋態(tài)”理論的問世。

        那位蘇聯(lián)教授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

        在杜布納工作的3年多時間里,周光召一共發(fā)表了30多篇論文,引起國際物理學界的高度重視,成為蜚聲國際科學界的青年學者。這之后,有一位對中國懷有感情的前蘇聯(lián)專家在中蘇交惡,從中國撤離時說:“你們不要發(fā)愁,我們走了,你們也能把原子彈研制出來,你們有王淦昌、周光召……”

        杜布納研究所首席科學家卡德舍夫斯基后來感慨道:“中國科學家的參與為研究所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p>

        難忘的歲月,白樺林的清香,還有那青春的夢想,前往杜布納白樺林深處的中國科學家,向世界奉獻了新的研究成果,也為祖國帶回寶貴的學習成果。

        高能加速器,與此同時一步步走進人們的憧憬。

        莫斯科一家小餐廳,王淦昌先生請大家吃飯。

        那是一家中餐廳,菜做得當然沒有國內(nèi)那么地道,但紅燒肉、宮爆雞丁、地三鮮這些普通的家常菜,外加一碗牛肉面,還是讓人吃出了家鄉(xiāng)的味道,方守賢和被邀請赴宴的年輕人們吃得很酣暢,幾十年過去都忘不了。

        在杜布納研究所工作的那幾年,按照當時各國簽約的條例,研究所給每位工作人員每月發(fā)放一定的補貼,方守賢每月能得到1500盧布,合人民幣750元。這可是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錢,但跟所有的出國人員一樣,方守賢的補貼要全部上繳給國家,這是每次回國之后首先要辦的事情之一。而在杜布納的日子里,研究所并不供應飯菜,他們得想辦法集體開伙,買一些簡單的食品對付一日三餐。生活是單調(diào)的,但他們除了工作,很少消費,心思完全放在了實驗和研究上。

        這會兒王先生請吃飯,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跟過節(jié)一樣,在一起有說有笑。王先生因為國內(nèi)的工作,時常得兩頭兼顧飛回北京,每次再回到莫斯科總會帶來一些大家關(guān)心的信息,最盼望的就是建造高能加速器的方案進展怎么樣?

        方守賢更是眼巴巴地等著王先生的回答。

        在杜布納研究所,方守賢被指定為王淦昌先生的直接聯(lián)系人,王先生交給他的重要任務是:在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下,設計一臺能量為2.2GeV、周長約為200m的電子同步加速器,實際上為的就是實現(xiàn)我國1956年制定的“十二年科技發(fā)展規(guī)劃”中高能物理發(fā)展的第一步。經(jīng)過王先生親自指導,方守賢與同事們幾經(jīng)切磋拿出了方案,應當說,這是一個既先進又符合我國國情的方案。設計完成之后,王先生非常高興,捧在手里說:“我們中國終于有了自己的設計了!”他滿懷喜悅地帶著方案回國去了。

        但此刻,王淦昌坐在莫斯科的小餐廳里,臉色卻沒有了走時的喜悅,期盼著的年輕人忍不住問:“王所長,我們的方案到底怎么樣了?”

        王淦昌一臉苦笑。1958年,國內(nèi)正在大躍進,大辦鋼鐵轟轟烈烈,趕超英美只爭朝夕,糧食生產(chǎn)到處放衛(wèi)星,湖南的水稻畝產(chǎn)萬斤,厚實得勝過地毯,卡車都可以從上面開過去……王淦昌帶回國的這個方案,立馬遭到一些人的批判,說它既保守又落后,給否定了。

        年輕人們大惑不解,王淦昌也無法深說,“吃飯吧,大家多吃點?!彼奶圻@些用功的年輕人,拿出自己的錢請客,讓大家高興高興。

        第一次精心設計的方案,就這樣被擱置起來了。

        又過了些時,國內(nèi)有消息傳來,有人提出要設計一臺比蘇聯(lián)當時能量為7GeV的最大加速器還要“先進”的15GeV的質(zhì)子加速器。這可比方守賢他們在王淦昌帶領(lǐng)下做出的方案大了好幾倍,當時西歐及美國正在建造的世界上最大的強聚焦加速器能量也只有28GeV。

        國內(nèi)的要求顯然超過實際可能,但王淦昌應命將這個方案帶到了莫斯科。他內(nèi)心也認為超出了實際,但國內(nèi)呼聲很高,他不得不征求蘇聯(lián)專家的意見。人家看了感到十分驚訝,在一起反復商量之后,勉強同意幫助設計一個以蘇聯(lián)已有的7GeV加速器為基礎的修補方案,設計能量最多只能達到12GeV。

        這顯然是一個湊合的方案,中方設計組的人對此也不滿意。

        經(jīng)過深思熟慮,王淦昌認為這一方案也超過了當時的國力,不可能成功。當著方守賢這些年輕人,這位一貫待人平等、和藹可親的科學家,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咱們要積極向上反映,爭取把方案變回來?!?/p>

        1959年的一天,方守賢在王先生的授意下,回國向錢三強所長匯報蘇聯(lián)專家?guī)兔ψ龅哪莻€湊合方案,性格果斷的錢三強一看就連連搖頭:“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他當場就否定了:“不能按這個方案做?!?/p>

        兩次方案受挫,只有再另辟蹊徑。

        眼看杜布納聯(lián)合所又研制成功了世界上第一臺中能強流等時性回旋加速器,守在那里的中國科學家們心里都癢癢,每個人都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一個學習,一個工作,一個為國內(nèi)的物理發(fā)展動腦筋。很快,王淦昌領(lǐng)導下的物理組又根據(jù)中國國力,提出建造一臺能量為450MeV的中能強流加速器,開展介子物理研究的方案,國內(nèi)派來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長力一等人,來到杜布納參觀考察,并進行初步設計。

        方守賢也在其中,負責工程的理論設計。那之前他已在列別捷夫物理所經(jīng)過了3年的系統(tǒng)訓練,又有了一定的設計經(jīng)驗,他針對蘇聯(lián)的等時回旋加速器的設計,發(fā)現(xiàn)有3處考慮不周,便連續(xù)寫出3篇內(nèi)部報告,使當時該加速器組的組長迪米特列夫斯基刮目相看。蘇方主動提出將方守賢由聯(lián)合所的“初級科學工作者”提升為“中級科學工作者”。他摩拳擦掌,要為自己祖國的設計大干一場。

        但白樺林里漸漸有了涼意,暗中傳來中蘇關(guān)系惡化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1965年底,合作突然宣布中止。

        高能加速器的設計還只是在初步階段,只能黯然收場。

        懷著一腔未能完成的心愿,方守賢和同事們惴惴不安地回到國內(nèi),剛放下行李,他得知被分配到原子能所201室繼續(xù)從事等時性回旋加速器的理論研究時,不禁喜出望外。

        原來,中國在退出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后,很快做出決定:由聶榮臻主持建設中國自己的高能物理實驗基地,在國內(nèi)籌建高能粒子加速器。

        聶榮臻,曾留學法國,是后來扛槍打仗指揮軍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中國元帥,從1958年起兼任國務院科學技術(shù)委員會主任,1959年兼任國防部國防科學技術(shù)委員會主任,領(lǐng)導科技攻關(guān),組織全國大協(xié)作,之后僅用5年時間就研制成功多種導彈和原子彈,不久又研制成功氫彈。高能物理研究的重大項目加速器也從那時進入了元帥的視野。

        中方退出杜布納研究所之后,在那里工作的科研人員集體撤回北京中關(guān)村,錢三強迎接大家并作了報告。他本是一位性情中人,此時激動難平,揮舞著手說:“我們下決心自己干吧!”大家群情激奮。

        中國加速器理論從1960年代開始走向國際前沿,王淦昌先生等人提出的450MeV等時性回旋加速器方案,眼看就有可能上馬,但接下來又遭遇了3年“自然災害”的困窘。國家提出“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加速器建造方案不可避免地被“調(diào)整”掉了,所有的設計都被束之高閣。算上這次,高能加速器已經(jīng)是第三次準備上馬,而又下馬。

        風雨將至,更為嚴峻的時期來臨了。

        1966年“文革”開始,所有的科研人員都被打成“臭老九”,一個個灰溜溜的,曾經(jīng)從國外回來,或者留蘇的人員更是難以幸免,被扣上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苗子”的帽子??茖W界也成天開批斗會,你斗我,我斗你,一片混亂。但科學家們對科學的追求也一天沒有停止。經(jīng)過“文革”初期的混亂之后,在中國科學院領(lǐng)導的極力爭取下,1968年為加強基礎研究,決定在原子能所一部(即中關(guān)村分部)籌建高能物理研究所。

        方守賢等人被調(diào)去那里工作。他們懷著一腔熱情,以為時機到了,根據(jù)以往的方案,先提出要建造一臺3.2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后來又將能量提高到6GeV。一切進展順利,方案甚至到了選點這一步,調(diào)研中有人還建議選擇革命圣地延安,想給這個項目抹上一層保護色。但設計方案報上去之后,卻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

        這是第四次下馬了。

        設計被鎖住,但心卻沒有被鎖住,身處困惑之中,科技工作者想到的仍然是如何應對形勢,實現(xiàn)心中的科學目標。為了響應中央提出的“面向?qū)嶋H,面向應用”的號召,1969年8月,何祚庥等人在牛棚里想出一個“一舉兩得”的方案,后被稱為“698工程”,建議用加速器來生產(chǎn)核燃料,心想既可服務國防需要,又可為將來發(fā)展高能物理儲備技術(shù)和人才。

        方守賢一聽更來勁,便與何祚庥商磋,建議采用比較成熟的質(zhì)子直線加速器來生產(chǎn)核燃料,這一主張后來簡稱為“強流、超導、質(zhì)子、直線”八字方針;原子能所二部的則又提出了一個更為“先進”的方案,即國際上尚在探討中的軌道分離型加速器和煙圈加速器來生產(chǎn)核燃料。

        一下子出來3套方案,可見群情之踴躍,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人啼笑皆非。

        當時科研所都在軍管會的領(lǐng)導下,軍管會組織對上述3種方案展開論證,不同方案之爭,很快就演變成一場驚心動魄的“階級斗爭”。

        軍管會主任訓斥科學家:“直線加速器是落后的、不科學的,質(zhì)子怎么能向前走直線呢?!地心吸力就可以讓它掉下來嘛?!?/p>

        有理說不清。

        在極“左”路線影響下,誰不同意他的說法,誰就是反對軍管會領(lǐng)導,就是反革命。斗爭矛頭直指“八字方針”的兩個主力:何祚庥和方守賢,這兩位家庭出身都不好,本來就惶惶不可終日,一下子又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真可謂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幸虧二機部部長李覺洞察內(nèi)情后,堅決抵制了二部軍管會的打壓作法,以各自回原單位參加運動的名義,把他們幾位又調(diào)回一部,才總算逃過一劫。方守賢至今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還心有余悸。

        “698工程”,也就是第五次關(guān)于高能加速器方案的論證,因此也就偃旗息鼓了?;A科學的發(fā)展再度陷入低潮。

        忠心報國的科學家們,只能仰面朝天,一聲長嘆!

        18位好漢的赤子之心,有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思考。他們既大膽,也算得上是善解人意,既站在高能物理發(fā)展的角度,也不忘時刻替國家算政治賬、經(jīng)濟賬,不敢冒昧地多說一分錢。

        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育了一代代仁人志士,從屈原的愛國情懷到范仲淹的家國憂思,無數(shù)先賢憂國憂民,成為中國科學家骨子里的文化基因。

        一部《岳陽樓記》,讓多少英雄豪杰萬千感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高能加速器經(jīng)過了五個回合,從1956年到1972年,已經(jīng)過去整整16年,就連當初一些初出校門的毛頭小伙子也已過而立之年,他們大都娶妻生子,可他們最為期盼的“孩子”卻遲遲未能問世。別說問世,就連懷孕都還算不上。更別說那些早年留學海外,就是沖著新中國的物理學發(fā)展回來的科學家們,他們更是快等白了頭發(fā)。

        一個個憂心如焚。

        正所謂“是進亦憂,退亦憂”,他們再也不愿意就這么一天天等待下去了,到了1972年,有18條好漢冒著風險,率先站了出來。

        私下里,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不知如何辦好。滿腹心里話,該向誰說?按照以往的程序,報告要一層層向上申報,但這種做法已經(jīng)多次了,大都石沉大海,沒有了回音。這一次,他們要采取一個通天的辦法,直接向最高層領(lǐng)導反映。于是,他們寫了一封信,直接寫給了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信的原文是:

        周總理:

        我們是二機部四〇一所一部(即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一所)的部分高能物理科技人員。一年來,為了執(zhí)行毛主席的外交路線,我們和外國的交往越來上城區(qū)頻繁,也越來越對我國高能物理工作的落后和缺乏領(lǐng)導的現(xiàn)狀感到不安。由于問題長期不得解決,我們覺得有必要將情況和意見直接報告總理。

        我所現(xiàn)有各級科技人員三百余人,雖然屬于二機部,但十幾年來,二機部從未認真領(lǐng)導過我們的科研工作。從一九五六年起,高能物理工作,五起五落,方針一直未定。一九六五年撤出蘇修杜布諾(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至今,除云南宇宙線觀測站能勉強做一點實驗工作外,高能物理實驗幾乎是一片空白,高能理論研究則全是靠外國的實驗數(shù)據(jù)。以前在聯(lián)合核子所工作過的稍有實踐經(jīng)驗的科研人員,有不少已經(jīng)改行和分散到名地,我國高能物理的這種狀況已越來越不能適應國內(nèi)外革命形勢發(fā)展的需要。

        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所在一九六七——一九七一年向二機部打過七次報告。兩年多前,部領(lǐng)導指示我所向高能物理方向發(fā)展。我們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研和反復討論,在今年初提出了關(guān)于發(fā)展高能物理的一個初步設想,除開展“基本粒子”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理論研究和宇宙線的研究外,著重點是想在五年左右的時間內(nèi),在高能加速器和探測器方面進行預先研究,以便掌握基本技術(shù),培養(yǎng)科技人員,初步改變我國高能物理的落后面貌,為今后的發(fā)展打下堅實的基礎(詳細報告已于今年四月送二機部和中國科學院)。但是,每次報告送上去,都好象石沉大海,部領(lǐng)導既不下來調(diào)查研究,也不表示可否。由于多年沒有人管,我所開展任何實驗工作都非常困難:經(jīng)費很少,缺少實驗室,材料設備買不到,加工掛不上號。在這種情況下,高能物理只好“靠邊站”,大部分同志沒事干,人心動蕩不安。他們問:“我們也有兩只手,為什么要蹲在四〇一所吃閑飯?”

        我們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有兩個:

        體制有問題:二機部的主要業(yè)務范圍是核燃料,與高能物理這門基礎科學有較大的距離,根本顧不上抓。

        方針不明確:關(guān)于要不要發(fā)展高能物理和怎樣發(fā)展高能物理,二機部領(lǐng)導誰也不敢拿主意,因此年復一年拖了下來。

        這樣下去,對我國高能物理的發(fā)展將極為不利。最近,我們和楊振寧座談之后,再次討論了這些問題,現(xiàn)在提出如下看法和意見:

        高能物理要不要發(fā)展?

        我們認為高能物理很重要,必須發(fā)展,主要理由是:

        高能物理是當代物理學的前沿和發(fā)展的中心,是基礎理論學科的帶頭的項目之一。正如楊振寧所說:在高能物理學中將出現(xiàn)像相對論、量子力學一類的的劃時代的突破。因此,要開展基礎理論研究,一定要抓高能。目前美帝、蘇修、西歐和日本都在高能物理方面花很大力量,進行競爭。

        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物理學的每一次重大突破都能夠促進生產(chǎn)技術(shù)的新的飛躍發(fā)展,高能物理也不會例外。事實上,目前已經(jīng)初步看到高能物理的一些用途。

        貫徹毛主席外交路線的需要(高能物理在國際學術(shù)交流馴所占比重很大)。

        發(fā)展高能物理要不要建造高能加速器?

        高能物理是一門必須有實驗的科學,理論研究不能搞先驗論,必須以實驗作為基礎,雖然一部分探路性質(zhì)的實驗工作可以依靠宇宙線,但是絕大部分的定量精密實驗,都必須依靠高能加速器,此外別無其他途徑。高能物理的任何應用,也不能沒有高能加速器。

        是不是現(xiàn)在就造高能加速器?

        當前我國的高能物理技術(shù)力量很弱,國家經(jīng)濟力量也有限,我們不主張現(xiàn)在就造高能加速器,但是一定要抓緊時間,進行有關(guān)高能加速器的預先研究。這種研究工作總共約需經(jīng)費二千多萬元(相當于我國過去向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一年繳納的經(jīng)費稍多一點),看來是國家經(jīng)濟條件所允許的。楊振寧在座談中提到近年來國際上高能物理發(fā)展的速度減慢,是我們趕上去的好機會。我們同意這個看法,因此,預先研究要抓就必須快抓,爭取時間,反之,如果還像現(xiàn)在這樣任其自生自滅,那末幾年后一旦國際上高能物理加快了發(fā)展速度,我國就更只好瞠乎其后。

        加速器預先研究要不要有目標?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和楊振寧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現(xiàn)在提目標沒有意義,我們認為預先研究不能沒有目標,目標就是訓練干部、掌握先進技術(shù),并為我國第一臺高能加速器的設計和制造工藝提供第一手的技術(shù)資料(建造高能加速器也要采取自力更生的方針,外國技術(shù)資料只是參考資料)。將來什么時候造高能加速器,造一個什么樣的的高能加速器,一方面要由我國的工業(yè)和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等條件來決定,一方面也要通過科學上的預先研究,才能逐步肯定下來。初步設想的我國第一臺高能加速器,將是一臺強流、超導、直線質(zhì)子加速器。利用這種加速器,不但可以進行較多的國外加速器不能作的精密實驗,而且可以帶動新學科,開屏新領(lǐng)域,還可以用它來研究生產(chǎn)核燃料,把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結(jié)合起來。

        十多年的歷史教訓告訴我們,要發(fā)展高能物理,必須加強黨的領(lǐng)導,排除“左”右傾思想的干擾,采取自力更生的方針。我們建議盡快確定發(fā)展高能物理的方針政策,同時組織上給以保證,盡快成立高能物理研究所,并劃歸基礎理論研究的主管部門領(lǐng)導。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一工作提上日程,才能把預先研究抓起來,才有希望改變我國高能物理的落后面貌。

        以上意見當否,供參考。

        二機部四〇一所一部

        張文裕朱洪元謝家麔(麟)

        張慶國汪容何祚庥

        徐紹旺等十八人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八日

        這封信可以說醞釀了很久,也可以說是一氣呵成。那里面有對周恩來總理的最大信任,有18位好漢的赤子之心,有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思考。他們既大膽,也算得上是善解人意,既站在高能物理發(fā)展的角度,也不忘時刻替國家算政治賬、經(jīng)濟賬,不敢冒昧地多說一分錢。

        他們借用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楊振寧先生的觀點,分析了國際高能物理發(fā)展的狀況,但也表示中國的高能發(fā)展物理不能沒有目標。

        18條好漢是張文裕、朱洪元、謝家麟、張慶國、汪容、何祚庥、徐紹旺、丁林塏、高啟榮、方守賢、嚴太玄、毛慧順、王世偉、杜遠才、冼鼎昌、杜東生、王祝翔、吳濟民。簽名的只有7位,大概是當年私下里分別聯(lián)系,取得了一致,但到寫好信之后,18個人卻未能聚在一起,當時情況下,他們不可能也不敢為此集聚。為了爭取時間,7位就近的簽了名,那剩下的11位都是贊同的。

        第一個簽名的是張文裕。

        寫信的這一年,出生于1910年的這位福建惠安學子已經(jīng)62歲了,前面說都快等白了頭發(fā),張文裕就是代表。他的幾十年經(jīng)歷十分具有傳奇色彩,樁樁件件幾乎都是為著科學和祖國,按照現(xiàn)在的媒體傳播,是非常適合拍電視劇的故事。

        張文裕從小勤奮好學,早年從泉州培元中學考入美國留學,在獲得優(yōu)良成績之后,1956年,張文裕夫婦克服重重障礙,帶著幼兒回到祖國。他在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1958年改稱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領(lǐng)導宇宙線研究。經(jīng)他提議,在蕭健、力一、霍安祥等人共同努力下,云南落雪山宇宙線高山站增建了一個大云室組,利用其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使宇宙線研究在國際上取得領(lǐng)先地位,進行了一系列研究工作,培養(yǎng)了一批宇宙線研究人員。直到多年以后,這個大云室仍然是國際上最大的云室組之一。

        這之后,張文裕經(jīng)歷了三件令他終身難忘的事情。

        一是1957年12月,張文裕受中國科學院委派,前往美麗的斯德哥爾摩參加當年諾貝爾獎授獎儀式。就在這次授獎儀式上,他親眼目睹了楊振寧、李政道從授獎人的手中接過諾貝爾物理獎的獎杯。

        張文裕曾經(jīng)執(zhí)教過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曾在那里就讀過的楊振寧和李政道都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學生。兩位年輕英俊、風度翩翩的華裔物理學家獲得滿堂彩,世界一片驚嘆。張文裕內(nèi)心充滿自豪,他握住楊振寧、李政道的手說,“你們?yōu)橹袊藸幜斯狻!?/p>

        楊振寧說:“文裕師,謝謝您們當年的教誨?!?/p>

        李政道說:“張先生,我們還會再見的?!?/p>

        二是1958年,他作為中國代表,去日內(nèi)瓦參加第九屆國際高能物理會議。那次會上聚集了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他見到了好些從前的導師和同事,眼看國際物理發(fā)展的成果不斷添加,張文裕內(nèi)心更是充滿強烈沖動,他只想大聲呼吁,要加快國內(nèi)物理發(fā)展的步伐。

        三是1961年,他接受任務,前往莫斯科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接替王淦昌教授的工作,擔任該研究所的中國組長,領(lǐng)導一個聯(lián)合研究組,負責組織和領(lǐng)導中國在該所工作的科學家。他在杜布納一直干到最后集體撤出,前面的幾個加速器方案都是在他的領(lǐng)導下進行設計的。

        張文裕后半生的夢想完全系在了高能加速器上,但從蘇聯(lián)回國之后還沒來得及施展身手就遭遇“文革”,陷入無休止的運動之中,真?zhèn)€是壯志未酬心不甘。他日思夜想,如何突破障礙,讓加速器的夢想早日得以實現(xiàn)。

        他與朱洪元、謝家麟、何祚庥、徐紹旺他們一拍即合,即使冒再大的風險,也要上書總理。

        寫信的18位科學家里,張文裕算是老大哥,最小的是徐紹旺。去年夏天在高能所的辦公樓里,我見到了徐先生。

        徐紹旺1956年上海交大畢業(yè),當時錢三強有一個百人計劃,為了發(fā)展原子能工業(yè),要在大學1955、56屆里挑出一百位優(yōu)秀人才,充實到科技隊伍里來。徐紹旺在學校里是班長,一挑就被挑中了,進了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緊接著學了4個月的俄語,1957年1月份就去了蘇聯(lián)杜布納研究所。

        他年紀小,記憶力也好,當時的許多事情他都歷歷在目,大家都熟知的“七下八上”,版本各有所不同,但大致脈絡差不多,徐紹旺也是記憶猶新的。他一直珍藏著18位科學家的聯(lián)名信和總理回信的復印件,還有好幾次的會議資料。在18條好漢給總理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到楊振寧先生參加了座談會,以及當時他所發(fā)表的不同觀點,我問徐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實,當年對建高能加速器有不同意見的人并不止楊振寧一位,包括中央某些重要領(lǐng)導,一些非常有影響的人物,乃至科學界內(nèi)部,眾說紛紜。但楊振寧是一位關(guān)鍵人物,面對重大的科學決策,都不能不尊重科學家的意見,而國內(nèi)的科學家說當然沒有楊振寧有影響力。

        1922年10月1日出生于安徽合肥的楊振寧,1942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1944年,獲清華大學碩士學位;1945年,獲庚子賠款獎學金,赴美留學;1948年,獲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任芝加哥大學講師、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研究員。在他成為世界著名物理學家,并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之后,是中美關(guān)系解凍之后第一位回到中國探訪的華裔科學家,對推動中美文化交流和中美人民的互相了解,并在促進中美兩國建交、中美人才交流和科技合作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

        科學界公認,楊振寧在粒子物理學、統(tǒng)計力學和凝聚態(tài)物理等領(lǐng)域做出了里程碑式的貢獻。20世紀50年代和R.L.米爾斯合作提出非阿貝爾規(guī)范場理論;1956年和李政道合作提出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定律;在粒子物理和統(tǒng)計物理方面做了大量開拓性工作,提出楊-巴克斯特方程,開辟了量子可積系統(tǒng)和多體問題研究的新方向等。此外,楊振寧推動了香港中文大學數(shù)學科學研究所、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南開大學理論物理研究室和中山大學高等學術(shù)研究中心的成立。

        楊振寧是1971年回到中國的,正在亂哄哄的“文革”當中,當時社會情況復雜,國力孱弱,極“左”干擾,觀點分歧,高能加速器能否建造不能說是一波三折,而是九曲十八彎。楊振寧在國內(nèi)受到了客氣的禮遇,他在北京參觀原子能所時,熱情洋溢地提出“高能物理是當代物理學的前沿和發(fā)展的中心,是基礎理論科學的帶頭的項目之一。在高能物理學中將出現(xiàn)相對論量子力學一類的劃時代的突破。因此,要開展基礎理論研究,一定要抓高能?!边@番話給當時從事物理研究的中國科學家很大鼓舞,將楊先生的話記錄在冊,引以為指導性的言論。

        接待單位還征求他的意見,問他想要見什么人,楊振寧提到了他的老同學鄧稼先。

        鄧稼先的父親與楊振寧的父親都是清華大學的教授,他倆打小都認識,在北京念崇德中學時又是同學。1948年,鄧稼先比楊振寧晚3年也到美國留學,只花了11個月念完博士學位,拿到學位9天之后就坐上了回國的輪船。

        老同學見面十分高興,尤其兩位都是頂尖的科學家,相逢有說不完的話題。楊振寧先生在美國其實一直都很關(guān)注中國的發(fā)展,1964年10月16日中國成功試爆了第一顆原子彈,他在《紐約時報》的報道中就得知鄧稼先是領(lǐng)導工作的科學家。楊振寧這時再次向老同學慶賀,但他知道中國對于研制原子彈是保密的,所以并沒有多問。但在北京的訪問結(jié)束之后,楊振寧準備飛往上海,鄧稼先送他到機場,臨上飛機的楊振寧突然問了一句:“稼先,我聽說中國研制原子彈的工程中有一個美國人叫寒春的參加了,是真的嗎?”

        寒春是楊振寧在芝加哥大學念書時的一位美國女同學,曾經(jīng)跟隨意大利裔的著名物理學家費米(EnricoFermi)參加過美國的原子彈計劃,因為不滿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軍事秘密研究的狂熱發(fā)展,1948年就來到中國延安等地,后來一直住在中國,在農(nóng)場從事乳牛的改良工作。但是在美國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寒春將美國原子彈秘密出賣給了中國。鄧稼先當時聽了楊振寧的問話,不便回答,心中卻十分不安,他后來向上級提出報告,經(jīng)批準同意讓鄧稼先將實情告訴楊振寧。

        鄧稼先于是連夜給楊振寧寫了一封信,據(jù)說因為用繁體字,折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特別托人乘民航班機到上海送給楊振寧。

        這封信送到上海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上海市當時的領(lǐng)導給楊振寧先生餞行,席間收到這封信,正在吃飯的楊振寧立刻打開信封,默默地讀起來,鄧稼先在信中如實敘述了中國研制原子彈的艱辛,是在完全沒有依賴外人幫助的情況下完成的。楊振寧本是性情中人,讀著讀著,不禁熱淚盈眶,起身道:“失禮了?!?/p>

        他去到洗手間平靜了好一陣才走出來,人們小心地問他有什么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楊振寧只是搖頭,輕聲自語道:“中國,太不容易了!”

        1972年6月,楊振寧第二次回到中國,除了探望病中的父親,在北京做了10次演講和座談,活動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其中一次是7月4日下午在北京飯店舉行的“高能物理發(fā)展與展望”座談會。在這個會上,楊振寧對中國當時建造高能量的加速器、全力發(fā)展高能物理實驗研究的計劃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這個座談會的記錄,后來被人戲稱“楊振寧舌戰(zhàn)群儒”。

        時任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長的張文裕主持了這個座談會。曾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做過楊振寧的老師的張文裕德高望重,雖然會場上頗有爭議,但他主持得當,不僅讓聲望高的科學家講話,也讓年輕人發(fā)言。楊振寧表示不贊成中國目前花上一億美元的代價,去建造一個高能量的加速器,血氣方剛的徐紹旺忍不住提出質(zhì)疑:“難道中國就一直不要發(fā)展高能實驗物理嗎?”

        楊振寧說,中國去年的鋼產(chǎn)量是2100萬噸,可以等這個數(shù)字增加3倍以后再來討論。這個數(shù)字是美國和蘇聯(lián)的六分之一,但是美國和蘇聯(lián)的人口是中國的三分之一。中國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中國應當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但我不覺得目前就是在高能加速器方面。

        參加座談會的物理學家包括汪容、何祚庥、嚴太玄、冼鼎昌等,分別提出中國發(fā)展高能物理需要時間培養(yǎng),即便目前經(jīng)費有限,但可以從小的能量低的加速器做起,借鑒美國、歐洲、日本等世界有關(guān)高能加速器的發(fā)展經(jīng)驗,樹立中國發(fā)展高能物理的戰(zhàn)略目標,中國必須自力更生建立自己的實驗基地等。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有各的道理。

        科學的發(fā)展也需要爭辯、選擇。

        從上所述,可以看出楊振寧先生豐富而又執(zhí)著的個性。當他得知中國的原子彈終究是靠自己千辛萬苦制造出來時,忍不住掉了眼淚,他對祖國懷有深厚情感。第一次回中國后,他后來曾在美國好幾個城市舉行演講,感染了許多美國人,因為受他的影響,開始對中國有了友好親近。一些美籍華人學者,也效仿楊先生紛紛回國探訪,為祖國的科技教育事業(yè)獻計獻策。楊先生早年還親自參加了“保釣”運動,穿梭在全美各高校,發(fā)表了題為《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印象》的演講,轟動異常。影響了無數(shù)華裔熱血青年,還在美國參議院外交關(guān)系委員會舉行的“歸還沖繩協(xié)定”聽證會上作證,從歷史、地理和現(xiàn)實的角度全面講述了釣魚島是中國領(lǐng)土的事實,為維護中國領(lǐng)土完整做出重要貢獻。

        1979年初,當鄧小平訪美,與美國總統(tǒng)卡特簽約建交,楊振寧代表全美華人協(xié)會和全美各界華人在歡迎鄧小平夫婦宴會上致辭。他作了題為“建造友誼橋梁的責任”的歡迎詞。

        責任二字,是楊先生對祖國深厚情感的關(guān)鍵詞。

        楊先生有很多特別令人感動的舉動。他在與李政道因共同提出宇稱不守恒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代表致辭:“我深深察覺到一樁事實:在廣義上說,我是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產(chǎn)物,既是雙方和諧的產(chǎn)物,又是雙方?jīng)_突的產(chǎn)物,我愿意說我既以我的中國傳統(tǒng)為驕傲,同樣的,我又專心致力于現(xiàn)代科學?!币幌捳Z驚四座,中國人為自己的兒子驕傲。

        當年,楊先生在獲得諾貝爾獎后,動員在臺灣的岳母曹秀清設法取道美國轉(zhuǎn)往中國大陸。在他的籌措安排下,曹秀清女士從美國飛往日內(nèi)瓦,由中國外交部的人員親自接機,數(shù)日后轉(zhuǎn)機飛往北京。

        2012年6月,楊振寧在清華大學慶祝90歲生日,并獲得校方贈送的刻有其重大貢獻的黑水晶一尊。黑水晶上刻有杜甫的詩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水晶四周鐫刻著楊振寧的四個重要學術(shù)貢獻:“規(guī)范場理論”、“宇稱不守恒理論”和他在統(tǒng)計力學、高溫超導方面的成就。

        楊振寧先生因他的性情,既有科學家的執(zhí)著又有熱血男兒的情懷,倍受人們關(guān)注甚至有所爭議,但這一切在筆者看來,都在他的“責任”之中。那年他坐在張文裕先生身旁,與中國的科家們座談時,或許明明知道面前的這些科學家都非常希望得到他更鮮明的支持,但楊先生率直的性情卻沒讓自己說出違心的話。

        他的觀點促進了中國科學發(fā)展的思考與爭論,或許正是如此,在日后高能加速器的建造中才有了更多的嚴謹和審慎。引人關(guān)注的是,時隔多年之后的如今,又出現(xiàn)一場與當年頗為相似的論爭,楊先生似乎仍然保留和延續(xù)著當年的風格。

        這且是后話。

        1972年的夏天,楊先生的話確實帶給了大家更多的思考。

        中國的物理學家明白,高能加速器的夢想必須要加快步伐了。

        愛因斯坦想了一會兒,然后說:“和一個漂亮女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小時等于一分鐘;但是坐在熾熱的火爐上,一分鐘等于一小時?!?/p>

        張文裕等18位冒著風險,將那封信送到了中科院,請當時二機部的副部長劉西堯?qū)④姾椭锌圃汉诵男〗M組長郭沫若轉(zhuǎn)交給周總理。信是8月18日寫的,這兩位倒是不敢怠慢,很快轉(zhuǎn)到了國務院,周總理在9月11日就親筆寫了回信,從去信到回信,前后不到一個月。

        大家真是又驚又喜。

        他們對周恩來總理的信任很快得到了回應,可見在當時極為復雜的社會形勢下,日理萬機的總理,仍然惦記著科學發(fā)展,并毅然做出決斷。周恩來總理的回信如下:張文裕同志并轉(zhuǎn)朱光亞同志:

        文裕同志交來二機部四〇一所一部十八位同志一信,已由郭老、西堯同志處轉(zhuǎn)到??戳撕芨吲d。正是月初我們同見巴基斯坦那位科學家所要說的話。

        現(xiàn)在請文裕同志將你們今年四月送給二機部和科學院那份報告轉(zhuǎn)來給我一看。西堯同志請朱光亞同志召集有關(guān)方面一議事,請不要等我批,先議出辦法,供大家討論采用。

        這件事不能再延遲了。科學院必須把基礎科學和理論研究抓起來,同時還要把理論研究與科學實驗結(jié)合起來。高能物理研究和高能加速器的預制研究,應該成為科學院要抓的主要項目之一。所見可能有誤,請你們研究。

        周恩來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一日

        周總理回信是由他本人親筆書寫的,筆跡一如他多年的俊朗從容。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對科學研究有著深刻的了解把握,對張文裕等18位的信讀得十分仔細,而且還準備做進一步了解。在信中,這位政治家還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一個科學用詞,叫“預制研究”,給了當時各方面不同意見一個互相包容、逐漸深入、達成一致的時段和空間。

        而前提是:這件事不能再延遲了。

        總理的回信瞬間傳遍科學院,震動了所有人。張文裕、謝家麟等18位好漢的興奮自不待言,那些跟他們同樣心情,期盼早日步入科研正常軌道的科技工作者也都如獲至寶。總理的叮囑成了他們長久的動力。

        借著這股子勁,1973年2月,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正式成立。顯而易見,高能加速器成為所里的主抓項目。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反對的聲音也并沒有消停,況且即使總理批示,也只是讓大家進行研究,并沒有具體說建什么樣的加速器,方案之爭從一開始就存在,進入研究階段更是針鋒相對。

        下一步究竟如何進行?

        1975年3月,高能物理研究所又經(jīng)過幾年反復論證,提出建造一臺40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的方案(即753工程),國家計委計劃撥款4億元人民幣。但是,由于極“左”勢力的干擾,方案再次夭折。

        到了1977年11月,鄧小平恢復工作,百廢待興,“753工程”才又開始啟動,十年浩劫使中國的高能物理研究水平與歐、美等先進國家拉開更大距離。中央派方毅來中科院主政,在他的過問下,召開了“高能加速器方案論證會”和“基本粒子理論座談會”,兩個會議一起開,然后分開討論。會議規(guī)格很高,主持會議的是當時科學院領(lǐng)導中分管科研業(yè)務的武衡和錢三強。

        錢三強主持學術(shù)討論,論證會上電子派、質(zhì)子派、直線派、回旋派……七嘴八舌爭論了好幾天。

        要結(jié)束的那天,會議室里立了個大黑板,上面寫著一二三,幾個方案都寫在了上面,錢三強對幾個方案逐個分析、講評。在場的會議代表都能看出他的激動,他拿著粉筆,不同意的就唰唰打叉,手的動作幅度很大,最后就剩下那個400GeV的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

        這是一個激進的“趕超”方案,準備花10年的時間,到1987年建成(即“八七工程”),其第一步為50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規(guī)??梢耘c西歐核子研究中心的400GeV超級同步加速器(SPS)相媲美。

        但事與愿違。

        本來工程開始選址,高能所調(diào)進了大批人馬,既有科研人員,也有工程技術(shù)人員,到北京周邊的地方轉(zhuǎn)了個遍,最后選在皇帝安睡的十三陵附近,預研基地則選在了玉泉路,一切都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看起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之時,不好的消息傳來了。

        這東風就是經(jīng)費,國家拿不出這么多錢。不得不承認,實際上,這一方案的預算大大超過了當時國家的經(jīng)濟能力。十年“文革”折騰,一個家都成了爛攤子,要的是錢來補洞,該花錢的地方太多了。1980年底,在基本建設緊縮、國民經(jīng)濟調(diào)整的方針下,雄心勃勃的50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計劃又不得不下馬。

        算起來,此時已是七上七下。

        到這會兒,方守賢都快50歲了。從20多歲踏入科學院的大門后,他參與了全部七次加速器方案的論證及理論設計,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蹉跎歲月,早生華發(fā),而中國高能加速器的建造仍在徘徊。

        五十知天命。

        這件事真的不能再延遲了。

        愛因斯坦的女秘書杜卡斯曾經(jīng)問他,能否就相對論給出一個簡單的解釋,以便她可以用來回答許多記者的提問。愛因斯坦想了一會兒,然后說:“和一個漂亮女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小時等于一分鐘;但是坐在熾熱的火爐上,一分鐘等于一小時。”

        中國科學家期盼等待的歲月,可以用愛因斯坦的火爐來形容,時光顯得既短暫又漫長。在那段難熬的時光里,有一個人不能忘記,他幾乎從一開始就陪伴著國內(nèi)的科學家,肩并肩地與他們站在一起,互相給予力量。

        這個人就是李政道先生。

        在我陸續(xù)采訪到的科學家中,無一不提到李政道先生。他們都是當年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設以及二期改造的親歷者,從方守賢、葉銘漢、鄭志鵬、張闖、徐紹旺、柳懷祖、陳和生,其中好幾位都曾擔任過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長,到風華正茂的現(xiàn)任所長王貽芳等諸位,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回憶當年,說著說著,就說到李先生這兒來了。

        方守賢先生在百忙之中,跟我談了一個上午,中間好幾遍強調(diào):“李政道先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采訪年過九旬的葉銘漢先生那天,我提前準備了好幾個話題。他的叔父便是中國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葉企孫,叔侄兩人都是著名的物理學家,但老人謙遜有禮,我說明來意時,他嘴里一個勁地嗯嗯著,待剛剛坐定,三句話之后就不由說道:“有一個人的功勞不能忘記,那就是李政道?!?/p>

        曾經(jīng)擔任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和中國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秘書長的柳懷祖與李政道相處甚多,李先生每次回國,他都少不了要前后迎來送往,替李先生張羅許多事情,他感嘆道:“李先生這個人啊,為了祖國的科學,不惜力。”

        一個很家常的說法,不惜力!大家都把李政道先生當成了家人,而李先生為了中華大家庭,把自己當成了該盡責任的孝子,殫精竭力。

        上海出生的少年李政道,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流浪,四處求學,1946年7月從上海坐船離開中國。輪船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三個星期,波濤起伏的大海就像他的心潮,難以平復。那時他不會想到,這一去再回來竟是26年之后,去時他還未滿20歲,只是一個滿懷求知渴望的年輕人,回來時卻已是譽滿全球、世界頂尖的科學家。

        他帶回了一個傳奇,之后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傳奇。

        李先生說,你注意到了嗎?中國的科學家都干“革命”去了,大學生們都勞動去了,科研的話題沒人敢涉及。妻子深有同感。

        他與夫人又來到北京,京城一批科學家聽說他要來,興奮極了,早就望眼欲穿。在他下榻的北京飯店,張文裕、朱光亞、何祚庥等紛紛前來拜望,李先生與他們徹夜交談。他談到他的憂慮,說他察覺到中國關(guān)于基礎科學研究和培養(yǎng)年輕科學人才方面存在嚴重失誤,與國際相比已經(jīng)形成斷層,他要把這些問題提出來,找到解開這些難題的答案。

        是??!張文裕他們迫不及待地說。

        李先生的話說到了他們心里,張文裕把給總理寫信的事告訴了李政道,信的內(nèi)容就是要建造高能加速器,加強基礎科學的研究。周總理很快回了信,根據(jù)國內(nèi)斗爭的形勢,總理的做法顯然也是冒著風險,會受到有些人質(zhì)疑的,但總理明確作了指示,建造高能加速器這件事再也不能延遲了。

        張文裕還興奮地說,周總理知道李先生回國,特地囑咐他和朱光亞,要向李先生請教。

        李政道聽了這一切感慨萬千。他是個熱血男兒,當即毫不猶豫地表示,我支持你們。但他又是一位嚴謹?shù)目茖W家,同時告訴張文裕他們,他回到美國后要做一些調(diào)研,并約請一批高能加速器的專家,幫助論證、拿主意。

        不久,周總理親自接見了李政道,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在中國一般學術(shù)研究幾乎都完全停頓的情況下,周總理卻在接見中專門向他問及云南宇宙射線研究站的高能粒子實驗的一些科學問題,并說毛主席對此也十分關(guān)心,要將與李先生談話的內(nèi)容上報給主席。李政道沒想到國內(nèi)重要領(lǐng)導人會這樣重視科學,甚至還親自了解實驗過程的細節(jié),這在他看來是相當驚人的,他意外又感動。

        他真誠地談到自己回國的感受,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上半期,中國已經(jīng)有了能夠自己制作兩彈一星的強大科學家隊伍,可是到了70年代初卻處于瀕臨瓦解的趨勢。假如再這樣下去,老一代科學家尚且難保,培養(yǎng)年輕一代的科學家又從何談起呢?因此,如何幫助祖國建立一支新的年輕的科學工作者隊伍,是他回國后感觸最深、憂慮最深的問題。

        周總理說:“政道先生,希望聽聽你的意見?!?/p>

        李政道侃侃而談。

        言之深,痛之切。

        后來到了北京,見到不少中國科學家之后,他更是徹夜難眠,在北京飯店又寫下了一篇《關(guān)于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的補充說明》,他煞費苦心,不厭其煩地從常識說起:

        什么是基礎科學?拿物理來講吧,宇宙間自然界中一切事物的演變都有它們的規(guī)律。星云星球的變化過程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原子分子間的相互作用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核和基本粒子的構(gòu)成反應也是有它們間的規(guī)律的。可是這些不同事物的規(guī)律又基于一組共同的基本規(guī)律,要了解和掌握這組基本規(guī)律就要去研究基礎科學。

        掌握了自然界的基本規(guī)律,就可以將這些規(guī)律反復的、螺旋式的循環(huán)應用,這就產(chǎn)生了應用科學。近日的應用科學是基于過去的基礎科學的成就?,F(xiàn)在覺得有用的的應用科學項目,如激光、電子計算機、核反應堆,在二三十年前是沒有的。它們的產(chǎn)生是由于我們過去在電動力學、量子力學等基礎科學上的成就。而目前有用的應用科學,不見得在二三十年以后,還都有同樣的用處。

        要有將來的應用科學,就得有今日的基礎科學,所以,培養(yǎng)基礎科學人員的問題恐怕是不能忽略的。

        李政道在祖國的燈光下,寫出的這兩份建議,字里行間透示出一片強烈的赤子之心。為了替國內(nèi)各種爭議解除疑惑,他在高能物理研究所等地作了多場專題學術(shù)報告,《不平常的核態(tài)》等,介紹分析物理科學將面對的未來。又和張文裕、謝家麟他們一起就建設高能加速器的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問題的重點是,如何在高能物理研究中,將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結(jié)合起來。

        他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基礎科學清如水,應用科學生游魚,產(chǎn)品科學魚市場,三者不可缺其一?!?/p>

        這個比喻后來成為經(jīng)典。

        1974年,就在李政道特別沮喪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祖國,這幾千年的文明古國,教育幾乎完全停止,科研更是停滯,他非常希望有一種辦法能改善這種狀況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5月30日早上6點鐘左右,北京飯店,李政道下榻的房間,電話鈴意外地響了起來。有人通知他,毛澤東主席想在一小時內(nèi)在中南海的住所里見到他。

        李政道十分驚喜,又好生忐忑,他剛給中國領(lǐng)導人寫出兩封建議,直言不諱地談到他所憂慮的問題,但是會得到什么反應?他難以揣摩。難道這么快就傳送到了毛澤東主席那里?不可能。

        可現(xiàn)在,千真萬確的是,這位世界矚目的領(lǐng)袖馬上要親自接見他。

        李政道懷著不安,被一輛紅旗牌黑色轎車接進中南海。

        正是清晨,中南海的樹叢中不時傳來鳥兒的鳴叫,就在那間堆滿古籍的書房里,毛澤東斜靠在沙發(fā)上,這位讓西方人談而生畏的政治家,見到李政道面露微笑,簡短的禮儀性寒喧之后,第一句話就問:“告訴我,為什么對稱是重要的?”

        李政道萬分驚訝,他完全沒想到毛主席會首先提出這樣一個學術(shù)問題,他一時愣住了。

        毛澤東看上去興趣很濃,接下來說,對稱是平衡的,平衡是靜止的,他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動,不是靜。他不覺得自然界跟人類社會發(fā)展有太大的分別。人類發(fā)展的要點是動,自然界也應該是動,靜止、對稱到底有什么重要性?毛澤東再一次問。

        李政道腦子里迅速打轉(zhuǎn),他想,應該怎樣向毛主席解釋呢?

        在此之前,他曾聽說過毛澤東這位偉人對宇宙以及物理的強烈興趣,曾經(jīng)高度關(guān)注物質(zhì)結(jié)構(gòu)研究的重大突破,與中國粒子物理學家討論過日本理論物理學家坂田昌一教授的“關(guān)于新基本粒子觀的對話”。

        毛澤東在那次討論中說:“世界是無限的。世界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無窮無盡的”,“宇宙從大的方面看來是無限的,從小的方面看來也是無限的。不但原子可分,原子核也可以分,電子也可以分……因此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是無窮無盡的?!?/p>

        毛澤東從一個哲學家的角度闡釋了世界,與科學的探索有許多印證之處,這讓李政道驚嘆不已。

        但他提出的“對稱”問題,為此和楊振寧一起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的李政道想解釋清楚,一時還頗費腦筋。按照韋氏字典的注釋,symmetry的意思是“均衡比例”,或“由這種均衡比例產(chǎn)生的形狀美”。在漢語中,symmetry的意思是“對稱”,這個詞帶有幾乎完全相同的含義。因此,這實質(zhì)上是一種靜止的概念。但按照毛澤東的觀點,人類社會的整個進化過程是基于“動力學”變化的。動力學,而不是靜力學,是唯一重要的因素。毛澤東堅持認為,這在自然界也一定是對的。因而,他完全不能理解,對稱在物理學中會被捧到如此高的地位。

        會見時,李政道是唯一的客人。在他和毛澤東的椅子之間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本子、鉛筆和常用來待客的綠茶。毛澤東一邊說話,一邊搖動著手,像是要撥開眼前的空氣,而那空氣里有塵埃,或是一道道屏障。

        李政道將一支鉛筆放在本子上,再使本子傾斜朝向毛澤東,然后又朝向自己,這支鉛筆就在本子上來回滾動。李政道說:“主席您請看,盡管這里沒有一個瞬時是靜止的,然而整體而言,這個動力學過程也有對稱性。對稱這個概念絕不是靜止的,它要比其通常的含義普遍得多,而且適用于一切自然現(xiàn)象,從宇宙的產(chǎn)生到每個微觀的亞核反應過程。對稱是整個宇宙規(guī)律的一部分,有極重要的意義?!?/p>

        毛澤東看上去很贊賞這簡單的演示,他點頭。然后,又向他詢問了有關(guān)對稱的深刻含義,以及其它物理專題的許多問題。說著說著,毛澤東對過去沒有時間學習科學表示遺憾,但他還記得湯姆孫(J.A.Thomson)的一些科學著作,他說,他年輕時很喜歡閱讀這些書。

        他們的談話從自然現(xiàn)象逐漸轉(zhuǎn)到人類活動。最后,毛澤東接受了李政道的一個小建議,即:至少對于優(yōu)異青年學生的教育應該繼續(xù)堅持,并受到重視。毛澤東表示贊同。

        這個小建議后來得到周恩來總理的有力支持,促成了科技“少年班”的開辦,對十幾歲的優(yōu)異學生采取特殊的強化教育的方案,首先在安徽的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實施,后來中國其它一些大學也相繼開設。

        會見第二天,李政道按原定計劃飛回美國,在機場,他收到毛澤東主席讓人專程送來的一件禮物:一套湯姆孫的1922年原版的四卷本《科學大綱》(The Outline Of Science)。

        毛澤東主席的接見,在李政道心里無疑當作是祖國對他最莊重的歡迎。盡管短暫,但他感受到中國領(lǐng)袖更為深沉的追求:“在人所固有的在自然界尋求對稱的渴望與他對社會的要求之間存在一種關(guān)聯(lián),兩者同樣是有意義的,而且也是均衡的?!彼诤髞淼奈恼轮杏浭隽诉@次會面,對毛澤東深刻而有趣的談話回味再三,這成為他向往祖國的一種潛在動力。

        李政道曾在國內(nèi)外反復調(diào)研、論證,究竟哪一種加速器更適合作為中國高能物理研究起步的加速器。1976年,他就開始建議造一臺幾億電子伏的正負電子對撞機,為了讓國內(nèi)的同行們了解這種對撞機,他帶回了大量關(guān)于正負電子對撞機和同步輻射的資料。

        后來得知國內(nèi)的方案是要建造高能質(zhì)子加速器,并開始了預制研究工程。他雖然并不贊成,但他十分尊重,利用回國的機會多次與高能所的張文裕、方守賢、葉銘漢他們討論,如何建造質(zhì)子加速器,派人到美國學習等一系列問題。

        已在美國取得極為重大成果,1948年即當選為第一位華裔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被稱之為“東方居里夫人”的吳健雄和她的丈夫袁家騮一直也都關(guān)心著中國的科技進步,當他們得知國內(nèi)準備建造高能加速器后,更是倍加關(guān)注。

        這年夏天,剛剛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美籍華裔物理學家丁肇中夫婦回到中國,鄧小平親自接見。丁肇中當時在德國漢堡電子同步加速器研究中心工作,鄧小平直言快語,問德國能不能幫助我們訓練實驗物理人才?

        丁先生說,“5到10人沒問題?!?/p>

        鄧小平說,“再多些呢?”

        丁先生說,“這,我要問一問?!?/p>

        鄧小平趁熱打鐵,說,“至少10人,這是比較快的方法。建造一個中心要花三年的時間,不能耽誤了?!?/p>

        丁先生說,“先搞小的,快一些?!?/p>

        陪同接見的還有方毅,在一旁說:“可以練兵?!?/p>

        鄧小平說:“不能只是搞一個,大的要考慮,要花10年,快一點,節(jié)約一二年,要打殲滅戰(zhàn)?!?/p>

        這段話來自當時接見的記錄,這些記錄又來自親身經(jīng)歷了高能加速器建造的柳懷祖先生,柳先生當年是一位濃眉大眼,能干風趣的帥小伙,最開始擔任基建處的負責人,帶著幾個人在北京四處轉(zhuǎn)悠,找建實驗基地和加速器的地方,沒少吃苦受累。后來又擔任籌建組辦公室的負責人,只要來了領(lǐng)導,都是他鞍前馬后。他長得喜慶,工作又負責任,很受賞識。

        他近年口述了一本《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建設親歷記》,里面有好多是他的獨家見聞,上述這段話就來自他的回憶。

        鄧小平當年接見丁肇中,促成了中國年輕科技人才到國外進修學習,第二年首批高能物理訪問學者唐孝威、朱永生、鄭志鵬等10人赴德國漢堡,在丁教授領(lǐng)導的實驗室參加研究工作,為時近兩年。

        1978年5月,在美籍華裔物理學家鄧昌黎教授的熱情安排下,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又派出10科學家去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訪問兩個月,深化加速器的設計。

        1979年9月,丁肇中再次回國訪問高能所,這回與中科院確定,每年派一批青年學者到他的實驗室學習培訓,俗稱“丁訓班”,并在出國前先在高能所舉辦“高能物理培訓班”,進行5個月的先期培訓,稱為“先訓班”。這一年,經(jīng)過考試選拔,“丁訓班”錄取了陳和生等25名應屆研究生,到1982年“丁訓班”告一段落,陸續(xù)為中國培養(yǎng)850名高能物理實驗人才。后來,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三任所長都是丁先生的學生,鄭志鵬、陳和生、王貽芳。

        好些年里,李政道真是不惜力,就像一位臨上戰(zhàn)場的將軍,為中國的加速器建造做了各種精心的考慮。想到一上馬就會需要各種人才,他在1978年1月寫信給方毅副總理,提出了《關(guān)于培養(yǎng)高能實驗物理學者的一些建議》。

        在提出建議的同時,他已與美國20多所大學和三大國家高能實驗室,即布魯克黑文國家實驗室(BNL)、費米國家實驗室(FNAL)和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SLAC)進行了聯(lián)系,要向它們每個小組派一二位學者,再加上向三大高能實驗室派三五位學者,總數(shù)在短期內(nèi)就可達到幾十位,可以滿足高能加速器建成后做實驗的初步要求。

        為了對李政道先生有更多了解,我曾專程去上海交大李政道圖書館參觀。在交大美麗的校園里,所有的大道和建筑都有值得紀念的歷史,陽光下,李政道圖書館更顯得莊嚴雅致,風格獨特。走進館內(nèi),我驚訝地看到有關(guān)李先生豐富的藏品,光來往書信就有好幾萬封。那些長短各異的信箋上,流淌著李先生流利的筆跡,那是他當年寫給許多一流大學的校長、教授的一封封推薦信。

        我在那些書信前站立了很久,它們被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擺放得十分別致,看上去就像一只只飛翔的蝴蝶,連在一起,又像一道美麗的彩虹。它們靜靜的,但依然散發(fā)著鮮活的生命力,因為它們來自一個熱血男兒,對祖國最為深厚的情意,跳躍著他那顆滾燙的心。

        情深意切。

        1978年,春天的腳步已經(jīng)來臨,中國政府很快就接受了李政道的建議并立即開始派遣學者的選拔工作。到7月份,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和有關(guān)研究所就向美國五大國家實驗室和部分大學以及歐洲核子中心派出近40名學者。

        這些學者被稱作“李政道學者”。

        還有那些“丁肇中學者”。

        李政道、丁肇中、袁家騮和吳健雄……與中國的物理學家同船過渡,船兒在他們的劃動之下,向著科學的彼岸前行。

        鄧小平彎下腰為奠基石培上了第一锨土,他直起腰來,對著周圍的人神色堅定地說:“我相信這件事不會錯?!?/p>

        中國郵政局在1979年發(fā)行了一套郵票,只有1枚,題為“飛天”。

        這枚郵票是為中國科技協(xié)會第二屆代表大會設計的?!帮w天”來自于敦煌壁畫,是人類古來的幻想,但只有現(xiàn)代科技的力量,才讓人類擺脫地心的引力,自在地在太空翱翔。這枚郵票的畫面背景為蔚藍的宇宙空間,4位身著薄紗衣裙的少女,張開雙臂遨游在天空中,追逐遠處的火箭,其中一位手女手捧象征科技的標志,極盡浪漫。

        科技的春天到來了。

        1981年12日22日,鄧小平在中國科學院關(guān)于建造2.2GeV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議報告上作出批示:“這項工程進行到這個程度不宜中斷,他們所提方案比較切實可行,我贊成加以批準,不再猶豫?!?/p>

        這年年底,鄧小平接見李政道時,李先生又直接向他陳述了選擇正負電子對撞機方案的理由,鄧小平再次果斷干脆地說,“方案已經(jīng)定了,我說過了,不要再猶豫,要干!”

        春風化雨。中國的改革開放帶動了科學大踏步前進的步伐。在北京建造一臺既適合我國國情,又能使我國高能物理實驗研究進入世界前沿的、束流能量為2.2GeV的正負電子對撞機,即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簡稱BEPC),終于得到批準。1984年10月7日,BEPC工程破土動工。鄧小平、萬里、楊尚昆、方毅、余秋里、胡喬木、胡啟立、宋平等中央領(lǐng)導來到高能所參加奠基典禮。他們先觀看了工程模型,然后走到施工現(xiàn)場,鄧小平彎下腰為奠基石培上第一锨土,他直起腰來,對著周圍的人神色堅定地說:“我相信這件事不會錯。”

        現(xiàn)場一片歡騰。

        科學家們也培上了一锨锨土,李政道、錢三強、盧嘉錫、王淦昌、周培源、潘諾夫斯基、林宗堂、張文裕等人并肩站在一起,他們臉上布滿會心的笑容。

        張文裕喜悅地逢人就說:“我多年的心愿終于實現(xiàn)了。”

        人們深深地點頭,都懂得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科室家話里含有多少復雜的情感。1972年張文裕與李政道在北京飯店見面不久,中科院就正式成立了高能物理研究所,他成為第一任所長。這十幾年里,幾多風雨,幾多坎坷,他熬白了頭發(fā),說破了嘴皮,甚至累垮身體,酸甜苦辣嘗了個遍。

        現(xiàn)在,眼見那奠基石深深地埋進土里,這些為之奔走呼號多年的科學家們,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也總算落了地。

        顯然,奠基只是這場宏大工程的一聲號角,一項偉大的工程必須配備好隊伍和各方力量,布署好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

        鄧小平親自點將,由國務委員兼國家計委主任宋平負責,成立北京對撞機工程建設領(lǐng)導小組,承擔按時保質(zhì)完成工程任務的責任,并賦予解決問題的權(quán)力和手段。成員是:

        谷羽:中國科學院顧問

        張壽:國家計委副主任

        林宗棠:經(jīng)委副主任兼國務院重大技術(shù)裝備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主任

        張百發(fā):北京市副市長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班子搭配。張壽負責經(jīng)費協(xié)調(diào),林宗堂負責設備的研制,張百發(fā)負責土建工作,他們一致推舉谷羽為組長,抓全面。

        其實早在1981年12月22日這一天,鄧小平在正式批準建造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方案的那會兒,就直接點了將,他對方毅他們說:“谷羽同志在這方面工作有豐富經(jīng)驗,就讓她去抓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吧?!?/p>

        谷羽這名字的來歷有學問,她原名叫李桂英,安徽天長人,早年上中學時就投身革命,抗戰(zhàn)時期去到延安,在那里與中共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胡喬木相愛結(jié)婚。

        胡喬木是文人,也是改過名的,“喬木”取自于《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中的“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意為高大,挺直。胡喬木與這位安徽姑娘相戀之后,將她的名字由李桂英改為谷羽,羽即鳥,在一片伐木聲中,鳥兒飛向高大的樹頂,尋找知音。兩人姓名同出一典,一往情深。

        谷羽雖為喬木之妻,但絲毫沒有架子,從延安到北京,她當過北京汽車裝配廠的副廠長,中科院計劃局副局長、新技術(shù)局局長,曾為“兩彈一星”付出過諸多努力。她常年一雙布鞋,齊耳短發(fā),顯得樸實熱情平易近人,辦事有魄力,對科學家、工程技術(shù)專家們十分尊重,而科研人員也非常喜愛這位老大姐。在人們心目中,她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領(lǐng)導小組的最佳人選。

        張百發(fā)、林宗棠、張壽這三位,又各有特長,要說起每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都好生了得。林宗棠和張百發(fā)之間常開個玩笑,張百發(fā)說:“你抓的事情是攀登科學高峰的尖端技術(shù),我充其量就是管一些泥瓦匠的活?!绷肿谔恼f:“你干事情如強弓硬弩,百發(fā)百中??!”

        說笑歸說笑,干起事情來可是毫不含糊。事后證明,對撞機的建造達到了最有效率的組織和協(xié)調(diào)。領(lǐng)導小組分工明確,谷羽做到放手、放權(quán)、放心,其他幾位各負其責,有職有權(quán),因此達到了高效統(tǒng)一。后來,參與過對撞機工程的美國科學家們由衷地說:“你們是中國效率最高的領(lǐng)導集體之一。你們有什么秘訣?”

        張百發(fā)開玩笑說:“其實也沒什么秘訣,就是我們?nèi)巳牴扔鸬?,而實際上,她又全聽我們?nèi)说?。這就是一條心,一股勁?!?/p>

        嚴冬來了,年過六旬的谷羽也常和大家一起守在工棚里,圍著一個煤炭火爐,現(xiàn)場解決工藝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的問題。有問題就抓住不放,一級盯一級,一直盯到解決為止,叫做“全面緊逼,人盯人”的戰(zhàn)術(shù),工程只要出現(xiàn)問題就能以最快速度解決。

        谷羽和張百發(fā)幾位跟專家們處得很好,聽說哪家有困難就上門去了。有一次,方守賢的愛人在家里生病,方守賢在工地上連軸轉(zhuǎn),也沒能回家照顧,愛人在煤氣爐上煮湯卻忘了,后來煳鍋冒起濃煙,幸虧鄰居發(fā)現(xiàn)得早,叫來消防車及時撲滅了火,才沒有引起大事。谷羽聽說之后,立馬叫上人到方守賢家里探望,把方守賢的愛人送到醫(yī)院,直到一切安排好才離開。

        時間長了,大家也都跟著張百發(fā)幾個叫谷羽“老太太”,谷羽也不在意,隨口應答,一點也不別扭。她常對張百發(fā)、林宗棠他們說,涉及到設備技術(shù)上的問題,一定要聽專家們的,我們就是為他們排憂解難。

        他們還建議將專家放到工程建設各級領(lǐng)導崗位上去,這事也并非一帆風順,因為牽扯到干部體制,好些專家過去只搞業(yè)務,根本沒有一官半職,要突然給他們弄個職務還得經(jīng)過各種程序,谷羽想了很多辦法,有時候就采取直接匯報,特事特辦,讓重要的科學家走上領(lǐng)導崗位。

        工程進行不久,中科院對高能物理研究所的領(lǐng)導班子進行了調(diào)整,年過七十四的張文裕終于得到了稍多的休息。葉銘漢被任命為所長,張厚英為常務副所長,謝家麟為副所長兼工程項目經(jīng)理,方守賢為副經(jīng)理。

        還找到冼鼎昌、陳森玉幾位。一時間議論紛紛,阻力不小。谷羽不含糊,說:“不用懂行的,用誰?毛主席、周總理在搞‘兩彈一星’時就用錢學森、錢三強嘛。”

        一批專家因此進入工程指揮部,同時實行所長和經(jīng)理負責制,職能部門和工程項目負責人負責制。至此,工程領(lǐng)導問題得到了妥善解決。

        高能物理研究所內(nèi)部人員也進一步招兵買馬,一批批青年科技骨干走進了玉泉路。

        一時間,精兵良將布好了陣勢,工程隨之越加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

        毫無疑問,這項復雜而又巨大的工程,在當時中國的科學史上前所未有。

        它將由上萬臺集中了當代高新技術(shù)的設備組成,需要中央十幾個部委所屬的數(shù)百個科研單位、高等院校和工廠進行設計、施工、制造和安裝調(diào)試。而當時,我國對那些技術(shù)復雜、精度要求極高的專用設備大都未曾做過。

        加速器專家謝家麟被確定為總設計師。

        總的建造方針已經(jīng)過多次論證:要“既能進行高能物理研究,又能實現(xiàn)同步幅射光應用”,充分吸收國外對撞機的設計經(jīng)驗,達到對撞機“一機兩用”目標。這對謝家麟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壓力,可也是他多年夢寐以求的。

        謝家麟出生于書香人家,童年在哈爾濱度過,中學之后來到北京。父親是做律師的,早年與中共早期領(lǐng)導人李大釗同過學,兩人在學校時結(jié)下深厚友誼。后來兩人天各一方,李大釗被害之后,謝家麟的父親心中悲哀,但無法公開流露,暗地里寫下了一首悼念的詩:

        挽李守常己巳作

        奇才已絕漢三輔,

        閎識徒有禹九州。

        吾道故應付芻狗,

        世人誰解重驊騮。

        孤松拔地風千尺,

        五岳填胸土一杯。

        我有傾河注海內(nèi),

        夕陽無語送新秋。

        父親的情懷與修養(yǎng),對謝家麟的影響是深長的。

        謝家麟1948年獲得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碩士學位,隨即啟程回國。在那條開往中國的輪船上,還有幾十名一道回國的中國留學生,一個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都為新中國的建立而興奮不已,預備回國后一顯身手。可輪船開到檀香山之后,卻遭到美國移民局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官員的盤查,聲稱美國政府有權(quán)禁止交戰(zhàn)國學習科技專業(yè)的學生離境,違者將受到懲辦,而且還特別提出要查看攜帶的行李,謝家麟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其實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早就盯上他了。

        謝家麟和兩位同學回國之前,曾寫信給時任中國科學院秘書長的錢三強,詢問是否要帶些關(guān)鍵的器材回來。錢三強當然表示贊同。于是他們采購了一大批重要器材,如擴散泵、機械泵、反射速調(diào)管、波導管等,這都是當時美國禁運的器材。

        謝家麟被強行留在了美國,為了不給朋友們找麻煩,他沒有回到熟悉的實驗室工作,而去一家工廠當了工人,干純粹的體力活。等到風聲淡去,他才又回到斯坦福大學微波及高能物理實驗室工作,后來又先后應聘于俄羅勒岡大學執(zhí)教,在芝加哥麥卡瑞斯醫(yī)學研究中心從事教學和加速器研制,1951年獲得美國斯坦福大學物理系博士學位。他在芝加哥麥卡瑞斯醫(yī)學研究中心開展了一項世界首創(chuàng)的科研項目,研制一臺當時世界上能量最高的醫(yī)用加速器,用它產(chǎn)生的高能電子束來治療癌癥。

        有趣的是,他的兩位助手,一位是他登報招聘的一名退伍兵,另一位是一名50多歲的機械工程師,他帶著這個小小的團隊,用三年時間完成了這臺獨特的治療癌癥的裝置,一時成為芝加哥的重大新聞,在美國高能物理界產(chǎn)生轟動。1955年,謝家麟接到美國移民局的來信,要他在做美國永久居民還是限時離境回到中國之間作出選擇。

        面對美國的各種優(yōu)厚待遇,謝家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國。就在這年夏天,他登上美國總統(tǒng)輪船公司的威爾遜號郵輪,終于朝著他渴望已久的回鄉(xiāng)之旅進發(fā)。

        后來,針對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造,謝家麟說過一句莊稼人的話:“要吃饅頭,先種麥子?!痹诿绹龀龅碾娮俞t(yī)用加速器,可以說是他種下的第一茬麥子;回國之后不久,他又種下第二茬麥子,他領(lǐng)導他的團隊經(jīng)過8年奮斗,終于在上世紀60年代前后取得一次次成果。但“文革”讓他上了鍋的“饅頭”撤了火,老父親酷愛的藏書被一把火燒為灰燼。老人心疼不已:“故紙堆中,幾費鉆研,心力枉拋”,絕望之情溢于言表。謝家麟的妻子與他原是燕京大學的同班同學,也是一位科學家,卻被安排去燒鍋爐,每天要用小推車來回拉幾千斤煤,填滿七八個大鍋爐,每班勞作12個小時。上大學時便愛好文學,常寫一些短文在報紙上發(fā)表的謝家麟,此時也只能學著老父親,偷偷以一首無題詩聊解愁悶:

        颯颯秋風到古城,

        殘花剩柳盡凋零,

        漏遲夜長人不寐,

        依稀聞得曉雞鳴。

        與老父親的悲涼不同的是,謝家麟的詩依然暗藏著對未來的期望,曉雞鳴叫已依稀聞得,他心里的科學之夢從未泯滅。“文革”期間,他與趙忠堯、張文裕、朱洪元、鄭林生等人被安排在一個組學習,幾位都抱有同樣的情懷,常常是明里讀文件,暗中卻在交流科研。相互之間,對彼此的品格、為人,反倒有了更深的了解。1972年盛夏的一天,張文裕牽頭給周總理寫信,與謝家麟一商量,他立馬點頭附議了。

        那一年,作為中國首屈一指的加速器專家,他剛剛度過50歲生日。緊隨著“七上七下”,1977年11月政府批準代號為“八七”工程的高能加速器時也成立了指揮部,由時任國家科委主任的趙東宛任總指揮,林宗棠為總工程師(后來曾任航空航天部部長),郭樹言為高能所總工程師(后任湖北省省長、三峽工程總指揮),謝家麟為總設計師。

        他幾次率隊到國外考察、訪問,磨礪隊伍。在美國訪問時,中美還未正式建交,聽說他到來,在美國不同城市定居的親屬們都紛紛趕來看望他,五妹、七妹還有妻子的二哥等,都是學業(yè)有成的知識分子,有的在大學任教,有的經(jīng)商,多年未見喜相逢,噓寒問暖,說不完的家常話。那時國內(nèi)物資緊張,兄妹們帶給謝家麟成箱的東西,吃的用的一大堆,謝家麟只象征性地取了幾樣,算是領(lǐng)了心意。親友問他:“你對回國后不后悔?”謝家麟真誠地說:“不后悔,而且感到慶幸,當時做了正確的回國選擇,使我有機會能夠?qū)⒆约核鶎W的知識,為祖國建設服務?!彼f,“你們還記得嗎?當年我回國時就有記者問過我為什么?我告訴他們說,我留學有了一點本領(lǐng),留在美國只是‘錦上添花’,而回到祖國則是‘雪中送炭’?!?/p>

        弟妹們聽了頻頻點頭,臉上流露出敬意。

        謝家麟的信條是:“做研究工作的最大動力是強烈興趣,書本知識加上實際經(jīng)驗是創(chuàng)新基礎,科研的敵人是淺嘗輒止知難而退。”

        1984年,鄧小平親手鏟土埋下那塊奠基石之前,謝家麟已領(lǐng)銜做了好幾年“設計預制”。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是一場新考驗,擺在設計方案面前的難題是:在各種高能加速器中,正負電子對撞機較靜止加速器有更高的有效能量,而且反應通過電磁作用,本底很低,結(jié)果易于分析,優(yōu)點很多。但它也有局限性,就是只能在設計的很窄的能區(qū)工作,離開設計能區(qū),亮度就會以能量的四次方下降。因此能區(qū)的選擇就成為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國際上由于能區(qū)選擇的失當,建成之后的對撞機未能得到預期效果,已有先例。

        定位在什么能區(qū)才是最為合適的?

        BEPC,即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最初選在最適于粲粒子研究的束流能量為2.2GeV,而且為了使對撞機除了進行高能物理實驗之外,還能利用電子做圓周運動時產(chǎn)生的同步輻射,進行多學科的光與物質(zhì)作用的研究。但后來又把能量指標寫為2.2/2.8GeV呢?這正是謝家麟在聽取了一些國際上著名科學家的意見之后,考慮到在2.8GeV能區(qū)重子研究的重要性,將有助于擴展對撞機的研究領(lǐng)域,延長使用壽命。

        他向中科院錢三強副院長匯報了此事,提出要求修改設計指標,錢三強認真聽取了他的想法之后,認為有道理,但以前申報的指數(shù)只是2.2GeV,如果修改,勢必造成許多程序上的困難,重新審批說不定會曠日持久,又將是何年?于是,謝家麟巧妙地將2.8GeV解乏為裕量,所以變成后來的2.2/2.8GeV能量指標這一說。

        BEPC作為一個規(guī)模浩大的科研工程,從一開始就有著雙重性,既有工程的規(guī)模,又有科研的性質(zhì)。工程一般有規(guī)律可循,設計根據(jù)手冊;科研則無一定之規(guī),需要靈活設計。國際科研水平不斷發(fā)展,BEPC說不定建成之日,就是改進之時。世界上高能加速器不多,但各國的具體設計都有所不同,有的使用很大的安全系數(shù),不計工本,以保證一次成功;有的使用臨界設計,發(fā)展留有余地。謝家麟根據(jù)幾十年“種麥子”“磨利劍”所取得的經(jīng)驗,提出六條設計BEPC的指導方略:

        保證高亮度為首要考慮;

        采用經(jīng)過考驗的先進技術(shù);

        強調(diào)簡單、可靠;

        采用能達到性能指標的最經(jīng)濟的技術(shù)路線;

        保留以后改進的余地;

        保留一機多用的可能。

        看起來似乎并非驚人之語,但都有著十分強烈的針對性,這些原則的提出,對明確目標,統(tǒng)一各個系統(tǒng)的口徑,協(xié)調(diào)匹配起到了極為關(guān)鍵的作用,是謝家麟博采眾長、深思熟慮的智慧結(jié)晶。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總設計師謝家麟,用他多年積累的知識經(jīng)驗,不負眾望,在對撞機設計上立下了重大功勞。1989年國家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造的主要人員頒發(fā)科技進步獎特等獎時,謝家麟排在了第一。

        我有幸與多位科學家座談,親耳聆聽他們睿智的講述,但遺憾的是,最早就想采訪的謝家麟先生,卻在我已經(jīng)通過高能所作了安排,但還沒定下具體日子的那個冬天,遠遠地離開了我們。他年事已高,在一個寒冷的日子摔了一跤,引起并發(fā)癥,不久就離開了人世。我只能通過人們的介紹,還有他的著作,去了解這位科學家的內(nèi)心。

        他親自撰寫的《沒有終點的旅程》,一本灰色封面的書,謝先生戴著一副眼鏡,白襯衣,套著一件毛開衫。他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皺紋,但眼神清亮犀利,具有穿透力。書的前幾頁還有好些照片,記錄著謝先生從年輕到后來不同時期的工作狀態(tài)。有兩張是他與夫人的合影,一張攝于抗戰(zhàn)時期的昆明黑龍湖畔,青樹也似的謝先生與婉約的夫人相攜而立,身后林木茂密,湖水波光閃動。另一張則是50年后,還是在昆明黑龍湖畔,謝先生與夫人以當年同樣的姿勢相攜并肩。早年的謝先生英姿勃發(fā),幾十年后儒雅大度,歲月如水,人生易老天難老,山川未變?nèi)艘牙先?,但不變的是他的精神?/p>

        他的旅程仍在延續(xù)。

        當中科院1984年任命由葉銘漢擔任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時,他似乎只是一位溫文爾雅又性情率真的知識分子。在BEPC工程建造的四年間,葉銘漢擔任的是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長,首當其責,但在我采訪他時,他卻談的全都是別人。事先我還注意到,他寫過很多文章,還編輯過很多書,主要是介紹物理界,包括高能物理所的由來與發(fā)展,以及一批批物理學家。他卻沒有為自己寫書,也沒有為他的家族立傳,盡管那是一個聲名赫赫的家族。

        他1925年出生于上海,祖父是前清舉人,父親是一位銀行職員,母親是大家閨秀,叔父葉企孫則是我國第一代著名物理學家、教育家,一代宗師,不僅在物理學上取得重要研究成果,還創(chuàng)建了清華大學物理系和理學院,建設了北大物理系和磁學研究室,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中國最為優(yōu)秀的物理學家,是中國物理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

        葉銘漢出生于如此學識淵博的家庭,家風節(jié)儉勤勉,不事奢華。我跟老人的談話由遠到近,先聊到他兒時的生活,老人淺笑道:“我們家兄弟姐妹七個,小時候都是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吃得很簡單,不像現(xiàn)在的媽媽,總要問孩子你要吃什么。我母親從來沒問過這個。”

        “筷子頭上出逆子。”他若有所思地說。

        老人帶著明顯的上??谝?,吐詞清晰,噪音帶著磁性,說:“我小時候成績不好的,算術(shù)不及格,那時候數(shù)學老師也講不清楚,使得同學對數(shù)學都很害怕,沒興趣。我的成績慢慢才上去,是從初中二年級才開始的。現(xiàn)在的人都說什么不要輸在起跑線上,其實沒有這個道理的。因為每個人的智力發(fā)展都不一樣,有的快,有的就慢。”邊聽老人的話,我邊點頭,對此深有同感,學校一分重點非重點、快慢班,好多孩子就被拋在一邊了。其中有的孩子可能就是一個天才,潛質(zhì)還沒來得及發(fā)揮,剛冒的芽就被掐掉了,或者自生自滅凋謝了。真可惜!

        葉先生的父母十分開通,對孩子們鼓勵多于懲罰,開放多于封閉。葉先生打小就崇拜叔父葉企孫,念完高中二年級,叔父叫他到內(nèi)地去,他就放下學業(yè)到了重慶,又從那里考到昆明西南聯(lián)大土木系。在那里,他和李政道同學,曾是上下鋪??箲?zhàn)結(jié)束后他又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導師正是錢三強。在迎來新中國成立的隆隆禮炮聲不久,他取得了清華大學物理碩士學位。錢先生把他叫到跟前,不無欣慰地說:“你的核物理考試成績出來了,很好?!?/p>

        葉銘漢學的是核物理,但導師話鋒一轉(zhuǎn),言詞殷切地說:“我們要做加速器,現(xiàn)在國家也決定了,不在大學里做?,F(xiàn)在有了專門的研究所,你去那里吧?!?/p>

        清華大學解放前就有建加速器的想法,解放后更是熱情高漲,籌了5萬美金想動手搞加速器,后來國家開始重視,也就是與蘇聯(lián)杜布納的合作開始,并成立了物理研究所。錢三強一句話,葉銘漢就從那個夏天去了那里。

        每月工資400斤小米,但隨行就市,按市場價格浮動。年輕人很高興,400斤小米要折換錢的話,大概值40塊錢,可以買好多東西,做一套棉衣大概是9塊錢,但一套衣服要穿好多年呢。做學問的單身派,生活上簡樸得很,衣服兩件,有換洗的就夠了。鞋呢,一年一雙,沒有穿破底就接著穿。大家都這樣子,物質(zhì)上的享受看得很淡。但那會兒年輕人都愛鍛煉身體,5點下班以后,就圍著大樓跑步,吃完飯后更加活躍,打籃球、排球,那時候打9個人的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還打一種克朗棋,木頭的,兩種顏色,一個棋子彈出來,互相撞,剛解放時非常流行。

        在研究所葉銘漢跟隨過王淦昌、蕭健領(lǐng)導的宇宙線研究組,也曾加入趙忠堯領(lǐng)導的靜電加速器組,參加中國第一臺帶電粒子加速器——700千電子伏靜電加速器的研制。1954年,近代物理研究所改名為物理研究所,遷到中關(guān)村,年輕的葉銘漢負責加速器的搬遷、重新運行和改進。1957年,他又參加了第二臺加速器——2.5兆電子伏靜電加速器的研制工作,擔任副組長,一直到這臺小加速器的質(zhì)子束通過靜電分析器初步建成。

        他說他是幸運的,那段時間“反右”,人家說去看“大字報”,他說不行,他在做實驗,問題解決不了就不出來,結(jié)果過去看大字報的人,后來都成了右派,而他幸免了?!皩嶋H上我的思想跟他們右派是一樣的。但我那時候心里就比較警惕,以過去的經(jīng)歷來看,文章出來了,一看就知道運動要來了,我就更不講話了?!彼f。

        1958年之后,物理研究所又改名為原子能研究所。葉銘漢不管人家換什么名稱,只管做自己的實驗,他在2.5兆電子伏靜電加速器上進行23Na(ρ,α)反應來研究24Mg的能級,測出24Mg的一條在當時國際上實驗中尚未測出的能級。

        葉先生談話如行云流水,或近或遠,都會透出一種舉重若輕的平靜,說到他當所長的那幾年,正是對撞機建造最關(guān)鍵的幾年,他卻把功勞都給了別人:“所長比較好當,一是因為上面有領(lǐng)導,有谷羽、張百發(fā)他們,很多問題幫你解決,也用不著我去弄錢。外面加工聯(lián)系主要由林宗棠負責,他知道哪個廠有技術(shù)能力,會加工。我們做專業(yè)的,就負責技術(shù)問題。”他一再強調(diào),“我很幸運,天時、地利、人和,改革開放了,鄧小平同志支持,李政道考慮問題細致,還有我們的常務副所長張厚英非常能干,任勞任怨,我完全信任他的。他說我放權(quán)放得很厲害,他管得比我好,我當然要放權(quán)。有很多事情我處理不好,尤其是人事,他處理得很好,沒有他,我們的工作很難進行。所以,我算運氣好。”

        他還特別提到了當年幾位領(lǐng)導,說谷羽同志的領(lǐng)導小組也起了很大作用,“成員中有一個是張百發(fā),機械方面只要有問題,我們就找張百發(fā)”。

        當時國家水泥產(chǎn)量很少,不像現(xiàn)在過剩,往往一下子水泥就斷了,但國家給了政策,用水泥先要確保對撞機工廠。還有老吊車,現(xiàn)在吊車到處都是,當時全北京就有3臺。張百發(fā)都給調(diào)來了,調(diào)到了對撞機工地上。還有,從外地加工好的部件要運來,要有車皮,如果排隊,一排就得幾個月。張百發(fā)組織了好幾個副部長,每月開一次會,需要什么解決什么,車皮也就不成問題了。一開始,人家問剛當所長的葉銘漢能不能按時完成計劃,他說就70%的信心,為什么?器材問題不敢保證,還有加工、運輸,他都無法保證。但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了谷羽和張百發(fā)他們,這些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他說,“當時大家有一股子勁,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很多人都是1960年代初的大學畢業(yè)生,都已經(jīng)有了20多年工作經(jīng)驗,水平很高。當所長的,就是發(fā)揮他們的積極性,大家一心來搞工作。”

        葉銘漢還參加了由彭桓武領(lǐng)導的中科院1986—2000年規(guī)劃專題研究報告物理專題組,負責編寫核物理的現(xiàn)狀及其展望,提供中科院規(guī)劃攻關(guān)辦公室參考。另有一項成果不能不提:葉銘漢和何祚庥、鄭志鵬、祝玉燦等合作,指導博士生游科進行48Ca雙β衰變實驗,測得48Ca不放中微子的雙β衰變的壽命下限為9.5×1021年。

        比吳健雄教授測出的結(jié)果高出約4.7倍。

        就是這樣一位科學家,葉企孫的侄子,李政道的同學,錢三強的弟子,說到國家民族時激情滿懷,而當別人提起他自己的成果時卻云淡風輕。從他擔任所長到BEPC工程順利完工,他的作為仿佛都在無形之中,或許正是這種無形,使得他關(guān)注到四面八方,和風細雨,潤物無聲。

        當時合作加工的工廠挑的是最好的,遍布西安、成都、貴州、廣東、上海等地。在貴州遵義附近有家三線廠,這個廠本是做導彈的,對撞機工程在他們那里加工漂移的一塊板,干著干著竟然有了矛盾。因為有一個報道說他們工作進度慢,引起上面批評,這廠里覺得很冤枉,說本來是為了質(zhì)量,就很不樂意了。

        葉銘漢聽說之后,經(jīng)過一番了解,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便決定親自去一趟遵義,去給人家道歉。

        工廠本來有情緒,但見這么重要的科學家跋山涉水親自上門來,口口聲聲表示感謝,并且居然還說道歉,不禁深受感動,連忙表態(tài)說自己的工作沒做好,一定要保證質(zhì)量,還要保證進度,絕對不能拖了工程的后腿。

        真誠換來信任,葉銘漢就是這樣當所長的。

        摩拳擦掌了多少年,但對撞機工程即將啟動的前夕,方守賢卻遠在西歐。

        老所長張文裕認定,必須把方守賢趕緊召回來,于是給他寫了一封親筆信。身在他鄉(xiāng)的方守賢接到老所長的信,激動得當即提筆回復:“建造高能加速器是我國幾代科學家夢寐以求的項目,也是我一生的追求,是千年難逢的機遇?!彼麤Q定馬上結(jié)束手頭工作,迅速回國參加BEPC的建造。

        與他同在國外的還有幾位中國科學家,卻對國內(nèi)搞加速器沒有信心,認為根本沒有可能,既然搞不出來,回去干嗎?就勸方守賢不要做回去的打算,留在西歐工作,條件相當不錯,工資比國內(nèi)高好幾倍,生活待遇要好很多。

        但他們不懂得,對于方守賢多年的夢想來說,這些待遇都算不得什么。老所長的信任讓他心緒難平,他很快處理好相應事務,啟程趕回國內(nèi)。

        那是1983年,方守賢回國后,立即被任命為BEPC工程副經(jīng)理,分工負責加速器儲存環(huán)的理論設計,并協(xié)助謝家麟經(jīng)理工作。

        當時的管理體制為工程經(jīng)理制。1986年5月方守賢又被賦予經(jīng)理(兼高能所副所長)的重任,負責領(lǐng)導BEPC工程。他明白自己的長處是長期從事加速器物理研究及理論設計工作,有較好的數(shù)理基礎和清晰的物理圖像,且善于抓住主要矛盾;不足之處則是從未領(lǐng)導過大型工程建設,知識面比較狹窄。那么,能否挑起這副重擔呢?

        他在事后的回憶中寫道:“要建成這項宏大系統(tǒng)工程,就好似一位樂隊指揮在指揮雄偉的交響曲,既要充分發(fā)揮每個演奏者的精湛技巧,又要把整個團隊活動協(xié)調(diào)到主旋律上。針對這種情況,在工程建設過程中,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要謙虛謹慎,認真聽取各種建議,千萬不可輕易否定反面意見,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有錯,要勇于承認并及時修正。這樣,既可發(fā)揮群體的積極性,也可減少決策的失誤?!?/p>

        為了加強工程的管理,方守賢作為副經(jīng)理,后來為經(jīng)理,制訂了相應的規(guī)章制度,并以身作則、嚴格執(zhí)行。

        比如,為保證工程進度,需要控制出國,這個問題曾對隊伍的穩(wěn)定形成嚴峻考驗。正當BEPC開工之時,西德高能加速器(HERA)工程也開始建造,他們那里缺少人手,希望中國高能所派20多名技術(shù)骨干去幫助建設,提供優(yōu)厚的生活待遇和報酬。一些年輕人聽說之后,心里癢癢的,方守賢果斷地決定,一個也不派!有些人不太理解,方守賢說:“一去二十多個,那咱們的隊伍就垮了,我們盼了多少年的對撞機還搞不搞?”為了讓隊伍穩(wěn)定,老方在整個工程期間,自己謝絕了很多出國訪問、交流的機會,不是因工程必須的一概不去。

        “人生能有幾回搏?”

        方守賢太珍惜來之不易的工程了。他以身作則,帶頭拼搏來鼓勵大家,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在現(xiàn)場,不敢絲毫怠慢,經(jīng)常住在辦公室,以便工地一旦發(fā)生情況,立刻能趕到現(xiàn)場。艱苦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身高一米八的方守賢,當時體重卻只有56公斤。

        可以想象,瘦得就像根釣魚竿。

        雖然辛苦,他卻樂在其中。在高能加速器的研制過程中,是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斗,方守賢作為經(jīng)理,從加工到組裝等各個環(huán)節(jié),他嚴格監(jiān)督,把問題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場、解決在現(xiàn)場;還要求某些關(guān)鍵部件及分系統(tǒng)在進入隧道前,盡可能在實踐中先進行長達一個月的整機連續(xù)試運行,以考驗其主要指標及穩(wěn)定性。

        他還將多年的積累悉心傳授給青年科技人,帶領(lǐng)大家一邊干工程一邊學習,把從前在原子能所擔任理論組組長期間,為了加強組員的基本功訓練,與魏開煜、孫松嵐等人翻譯的《圓形加速器理論》拿出來給大家講解。那是他在蘇聯(lián)訪問學習時,導師考洛門斯基著的一部經(jīng)典著作,方守賢幾人從俄文翻譯成中文,一直被沿用,作為新來科技人員學習加速器理論的教科書。

        1986年,方守賢接任謝家麟成為工程經(jīng)理,人們都說,老方這個經(jīng)理當?shù)萌?,真像個樂隊指揮。

        不久科學院又下文,成立“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指揮部”,方守賢任總指揮,工程指揮部核心小組成員還有:陳森玉、葉銘漢、張厚英、王迪、章炎、徐紹旺、石寅生、王恒久等。下設工程辦,主任王津,副主任王殿臣,黨支部書記奚基偉。

        這些報國有心,心中有夢的科學家們半點也不敢怠慢肩負的責任,從總指揮方守賢做起,公私分明,風清氣正,一心撲在工程上。偌大一個工程,成萬上億的錢從手上經(jīng)過,方守賢卻常常出門辦事都是坐公交車,遇到私事更是從來沒有用過一次公車。

        正是工程緊張的時刻,妻子突然得了病,在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方守賢每天早晚擠時間趕到醫(yī)院去照看。有一天晚上,他從醫(yī)院看望妻子出來,又急著要趕回對撞機工地,心里一著急,為追趕一輛即將進站的公共汽車,他連奔帶跑,本來就是一個近視眼,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夜色朦朧中,一頭撞在一根斜跨在人行道邊上固定電線桿的鋼絲繩上。

        眼前頓時一黑,昏倒在地上。

        他奔跑的速度太快了,那鋼絲繩像一道利刃劃開他的頭,血流如注。幸虧在他不省人事的時候,兩位解放軍戰(zhàn)士路過出手相救,立刻將他送到醫(yī)院,一番搶救之后才蘇醒過來。

        好在只是頭部受了外傷,縫了好幾針,有驚無險。傷好之后,所里的老同事幽默地說:“對撞機還未對撞,你老方的頭卻先與地球?qū)ψ擦?!?/p>

        谷羽他們聽說之后,趕到醫(yī)院去探望:“老方啊老方,你夫人住醫(yī)院,為什么都不告訴我們呢?”從那以后,谷羽提出要給老方安排車,方守賢連連說:“我個人的私事,不能用公車。以后辦公事的時候要是趕時間,就用公車吧?!?/p>

        他也開了個玩笑:“不管我的頭撞不撞,對撞機一定要撞起來?!?/p>

        不光方守賢在拼命干,上了工程的人都是白天黑夜陪著機器轉(zhuǎn),正是這樣,才大大縮短了BEPC的工期。許多工作人員冒著超X射線劑量的危險,輪流進入直線加速器的隧道里,迅速尋找到“打火”的地方,如果靠一般儀器,半個月也找不到。人們說,就是一股勁頭在那兒。

        誰也沒有覺得收入低,哪怕日夜辛勞。當時即便是負有相當責任的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所長、副所長,每月的工資也不過100多元。工程資金管理嚴格,??顚S?,不能用來發(fā)獎金。后來有一次,國務院給北京對撞機工程特批了6萬元慰問金,平均每人每月15元,伙房大師傅一算,剛好夠買兩只老母雞,大家都樂了。

        大家心里很知足。

        那時人們想的是,國家還很窮,工程那么大,得花多少錢?省一分是一分,省一毛是一毛,好鋼用在刀刃上,只要能把對撞機建起來,就算辦了大事,心里就高興。

        1984年初,為了突擊完成擴大初步設計,給參加技術(shù)設備設計的人員每人每月30—40元的補貼,整個設計進行了兩個月順利完成,用的獎金總數(shù)只有3000元人民幣。

        1987年,高能所給EPC科技人員頒發(fā)了一次獎金,最高獎40塊,二等獎30塊,一般性的獎金是10塊錢,還有5塊的。正是春節(jié)快到的時候,有人拿著那點獎金去西單商場辦年貨,轉(zhuǎn)了一圈空著兩手回來了。問怎么回事?說還是回到玉泉路一帶的小商場買點得了,那邊商場太大,幾十塊錢都不知道該買什么好。

        采訪方守賢那天,他想起來,從文件柜里找出一張當年發(fā)放獎金的表,上面正是寫著最高獎40,最低5塊,油印的字跡都快模糊了。他將那張表交給辦公室一位年輕人,說這東西值得好好保存,看看那個年代大家是怎么干的。

        土建設計人員集中設計的時候,每人每天給1.90元的飯費補貼,大家就覺得太富足了。后來老加班,一加就到深更半夜,夜餐是兩袋方便面,有的年輕人想在里邊加個雞蛋,但對不起,這雞蛋錢就得自己掏了。已過中年的經(jīng)理們,跟大家一起干到半夜,也就是一碗方便面。

        所長葉銘漢,經(jīng)理謝家麟、方守賢,還有協(xié)助經(jīng)理對工程的技術(shù)、質(zhì)量、進度和投資全面負責的陳森玉幾位,碰頭常說的話少不了一句,“對撞機錢少,大家省著點花?!?/p>

        雖然跟外地合作的單位來往多,但誰都沒有掏公家的錢請過客。辦公室來了客人,喝水連茶葉都沒有,清一色白開水。

        人家也都習慣了,但當主人的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后來還是老方想了個辦法,總歸有人出國,回來都得給所里交一點錢,他就跟葉所長幾位商量,從這個錢里拿出一點兒來,買一兩斤茶葉。人家外地合作單位出了大力,來到北京,總要請人喝杯茶吧?

        這話也在理,于是總算有了茉莉花茶,價格不貴,但味道很香,端到客人們面前,清茶一杯也醉人。

        大家稱之為:改革開放下的自力更生。

        李政道和潘諾夫斯基被聘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的科學顧問。

        這兩位奔忙于美國和中國之間,尤其李政道,放下了他個人的一些實驗研究,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造之中。他定期回國了解工程的進展情況,和工程領(lǐng)導小組以及高能所的工程建設人員座談討論,研究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參加歷屆中美高能物理聯(lián)合委員會的會議。他充分了解北京對撞機建設的重大意義,它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通過它可以培養(yǎng)出中國自己的新一代高科技人才和領(lǐng)導人。

        這兩位操心操得很細。

        他每次來到北京,谷羽和領(lǐng)導小組的幾位都會虛心向他請教,認真聽取他的意見。1985年,谷羽獲得一次重大獎勵,這位幾十年為科學進步而辛勤工作的女性,獲得我國國防科學技術(shù)重大貢獻的崇高獎,從人民大會堂捧回一尊小金馬來。谷羽十分珍愛,因為這里浸透了她大半生的努力,人們紛紛向她表示祝賀,谷羽也對那小金馬愛不釋手。

        有一天,谷羽將那尊小金馬帶到了高能所,張百發(fā)幾位見了都說好,這造型,馬踏飛燕,漂亮。但卻聽谷羽說,她準備將這尊小金馬送給李政道先生。

        “李先生付出的心血太多了。”她說,即使說任何感謝的話也不足以表達對李先生的敬意,只有將這尊她獲得的最高榮譽,轉(zhuǎn)贈給李先生聊表謝意。

        在當日晚餐時,大家與來到北京的李政道圍坐一桌,谷羽捧出那尊小金馬,送到李政道先生面前:“政道先生,這幾年您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為中國科技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不辭勞苦,我和我的同事們由衷地感謝您,為了表達我們的心意,我把這尊‘馬踏飛燕’送給您,留個紀念。希望我們的工程像這匹金馬一樣快速前進,早日建成?!?/p>

        李政道吃驚地站起來,連聲說:“谷羽先生,這怎么敢當?”他一直稱谷羽為先生。

        得知小金馬的來歷之后,李政道更是感動:“這尊記載著谷羽先生歷史功績的珍貴紀念品,我真是不敢接受的,但我理解您對我的殷切期望。我暫時收存它,等到對撞機工程竣工時,我完璧歸京,將它奉獻給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p>

        李政道每次回國都會給國內(nèi)的同行們帶一些寶貴的資料,第一次回來時就特地在美國買了一臺最新技術(shù)的計算器和兩塊集成電路,送給國內(nèi)的物理學家。那次,甚至還動員妻子將岳父秦夢九遺留下的22件珍貴文物全都捐贈給國家,其中一座遼代宣刻花魚瓶精美絕倫,為稀世珍寶。只要祖國需要,他愿意傾其所能,傾其所有。

        君子之交,相互間多少敬重和感慨,都在相互意會之間。

        “中國人非常聰明,這點是肯定的。”鄧小平說。

        關(guān)于對撞機建造,自從鄧小平復出之后,就不止一次地提到。這位留過學、打過仗,管過經(jīng)濟的政治家,以他的方式直截了當給予指示:“我們就是要把世界先進的研究成果拿過來,把世界先進的東西作為我們的起點,這就要引進技術(shù),這樣快些,水平能比較快地提高,現(xiàn)在國外對我們比較開放,要抓住這時機。”同時他又強調(diào),“要培養(yǎng)我們自己的人,主要還是靠我們自己搞,別人只是幫助。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無論過去、現(xiàn)在都是我們的立足點?!?/p>

        谷羽參加過“兩彈一星”具體領(lǐng)導,林宗棠作為總工程師,在上海親自研制過萬噸水壓機,張百發(fā)參與人民大會堂的建設,這幾位深知“自力更生”的意義和實踐。工程領(lǐng)導小組根據(jù)中央指示,定下的方針是,充分借鑒國外先進技術(shù),但除計算機等少數(shù)我國當時無力研制,以及用量很少,不值得花人力物力去研制的設備、部件和材料外,其它大部分主要靠自己的力量,按照現(xiàn)有機器的特點設計、研制。

        大家稱之為:改革開放下的自力更生。

        中國人就是聰明。

        于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一共簽訂111項協(xié)議,其中機械工業(yè)部44項,電子工業(yè)部34項,核工業(yè)部9項,中科院11項,其它部、院13項。都被要求在1986年前必須完成,并要求各個廠家不能在這項目上考慮掙什么大錢,保質(zhì)保量保時間。

        參加建設的科研人員和干部數(shù)以萬計。因為涉及高功率微波、高性能磁鐵、高穩(wěn)定電源、高精密機械、超高真空、束流測量、自動控制、粒子探測、快電子學、數(shù)據(jù)在線獲取和離線處理等高技術(shù),其設計指標幾乎都是當時技術(shù)的極限。高能物理研究所和全國數(shù)百家工廠、研究所、高等院校、建筑公司的科研人員和干部工人大力協(xié)同,在充分吸收、消化國外先進技術(shù)的同時,依靠自己的力量攻堅克難,一步步向前進展。

        對撞機,一個由成千上萬設備組成的復雜系統(tǒng),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都將影響整個系統(tǒng)。由此,每一個部件、設備的質(zhì)量都至關(guān)重要,工程領(lǐng)導小組一開始就對各部件、設備的制造從材料、加工工藝到安裝每一步的質(zhì)量提出十分嚴格的要求。每一道工藝都嚴格按工藝規(guī)范檢驗,不合格的不準進入下一道工藝,更堅決不準出廠。同時派科研和設計人員駐廠并和工廠的技術(shù)人員、工人一起解決影響質(zhì)量的問題,并進行質(zhì)量監(jiān)督。

        “把拼搏精神用在確保質(zhì)量上!”

        “在質(zhì)量與進度的關(guān)系上,必須堅持質(zhì)量第一!”

        “寧肯推遲進度,也要保證質(zhì)量!”

        這些鏗鏘有力的口號,給人以震撼,給人以提醒,從工廠到每個工人,從研究所到每位科研人員,誰也不敢有半點馬虎。

        年輕小伙子劉捷從那會兒開始就擔任了高能所的攝影,他拍下了當年一個個精彩的瞬間,在一本大型畫冊里,我見到了他,還有當時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媒體記者拍下的那些珍貴圖象,每張圖片下面都配有說明文字,再現(xiàn)了當年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真實情景:

        *工地夜景——通明的燈火伴隨著轟隆的吊車聲,對撞機工程主體在不斷升高。

        *精雕細刻——高能物理研究所工廠的老師傅在加工加速管。

        *用“土”設備,經(jīng)過千辛萬苦的努力,第一節(jié)加速管終于如期研制出來了。

        *從原材料質(zhì)量抓起,決不放過每一個細微之處,武鋼領(lǐng)導認真檢測矽鋼片的質(zhì)量。

        *火紅的年代——武漢鋼鐵廠為對撞機工程冶煉矽鋼片。

        *洛陽銅加工廠克服了重重困難為工程生產(chǎn)了大量的優(yōu)質(zhì)銅材。

        *分毫不差的加工——北京大華無線電儀器廠的工人在精密測量加工的零件。

        *一絲不茍——北京變壓器廠的工人認真地為工程加工零部件。

        *北京有色金屬研究院在為工程研制有色金屬部件。

        *每塊磁鐵由幾千片0.5毫米的矽鋼片疊加起來,精度要求達到0.05毫米,難度很大。宋平同志在現(xiàn)場和科技人員一起研究磁鐵研制中的問題。

        *謝家麟教授十分喜悅地為我國自行研制的對撞機第一塊聚焦磁鐵釘上中國制造的標牌。

        *上海先鋒廠為對撞機工程研制的偏轉(zhuǎn)磁鐵在進行精密加工。

        *仔細又仔細——中國科學院北京科學儀器廠工人在組裝工程的超高真空泵。

        *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上海華通電器開關(guān)廠科技人員對工程的電器設備認真檢測。

        *谷羽同志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廠和科技人員、工人一起研究高頻腔研制中的問題。

        *林宗堂同志在車間和技術(shù)人員一起研究部件質(zhì)量問題。

        *谷羽、周光召、張百發(fā)同志和各部門同志一起協(xié)調(diào)工程建設的進度。

        *出大力流大汗——北京廣播器材廠工人在為工程安裝高頻電源。

        *北京第二開關(guān)廠為工程生產(chǎn)的電源柜準備出廠。

        *上海真空泵廠對超高真空泵進行聯(lián)調(diào)。

        *上海閥門二廠的工人對超高真空閥進行檢漏測試。

        *孤光閃耀——高能物理所的工人在隧道中焊接儲存環(huán)的接口法蘭盤。

        *揮汗如雨——北京空調(diào)機廠對工程的設備進行安裝。

        *天津新河造船廠研制的溥儀軛鐵在安裝中。

        *中國科學院等離子體物理研究所為工程加工磁鐵。

        *龍門刨下出精品——天津新河造船廠為工程加工譜儀軛鐵。

        *貴州風華機器廠為譜儀加工精度僅為頭發(fā)絲幾分之一的主漂移室端蓋。

        *譜儀軛鐵在天津新河造船廠進行試裝。

        *貴州風華機器廠克服重重困難按計劃進度完成了精度極高的譜儀主漂移室外殼的加工。

        *人民子弟兵參加譜儀部件的組裝。

        *中國科學院安徽光學機械研究所的科研人員在研制譜儀中心漂移室。

        *上海飛機制造廠的工人正在組裝簇射計數(shù)器。

        *一切為了確保精度——上海飛機制造廠大批技術(shù)工人克服了各種困難,長期在北京精心安裝譜儀簇射計數(shù)器。

        ……

        這只是摘取了部分瞬間,那些真實的畫面記載著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一行行文字里包含了無數(shù)人夜以繼日的拼博。它們今天不僅在畫冊里,也在每個參與者的心里,它們不時從往日閃回,讓我們?yōu)橹駣^,為之自豪。

        那天,我去采訪現(xiàn)任高能物理研究所黨委書記潘衛(wèi)民時,他談到了他的師傅。

        那會兒潘衛(wèi)民剛出大學校門,正好趕上對撞機建造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工程需要采用的超導高頻腔和超導磁鐵,在國內(nèi)缺少技術(shù)積累,科研人員通過國際合作,在引進國外技術(shù)的同時,發(fā)揮主導作用,研制和測試技術(shù),他的師傅秦玖就是BEPC高頻腔的設計者,一位女科學家。

        剛參加工作的潘衛(wèi)民好奇地看著師傅沒早沒晚地守在車間里,常常顧不了家,也顧不了孩子,她跟工人們一起商量,輕聲細語的,一會兒又扎在資料堆里,琢磨來去。不知經(jīng)過多少個回合,后來終于把高頻腔給做出來了。

        師傅那個高興勁兒啊,如今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潘衛(wèi)民的眼神又隨之充滿笑意。

        可師傅后來走了,因為操勞辛苦,她的身體出了毛病,在不該走的年齡離開了人世。那個曾為對撞機噴發(fā)能量的高頻腔也已經(jīng)光榮退役,被安置在高能所大院6號樓前。那天采訪潘衛(wèi)民,我說想去看看,潘先生便領(lǐng)著我走出辦公樓,到了6號樓跟前。

        只見樓側(cè)的一片草地上,聳立著那臺淺黃和藍色相間的裝置,外面罩著一個玻璃盒,比人還要高,前面立了一塊方正的石碑,刻著介紹文字。那些天剛下過一場大雪,碑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花,遮住了碑上的字,潘衛(wèi)民伏下身去,伸手想抹去那些冰冷的雪花,他抹了一把又一把,但石頭上結(jié)著冰,他的手都凍紅了,也沒擦出清晰的字跡來。

        又過了些天,我再次去到高能所,正好趕上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于是徑直走到6號樓前,那石碑上的文字一下子映入眼簾:“BEPC高頻加速腔”。

        BEPC高頻加速腔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核心部件之一,工作時內(nèi)部高達200MHz.500KV的高頻電場,用來加速正負電子,并為速流提供幾十瓦的功率補充,于1988年建成,2005年退役,BEPC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

        我獨自肅然站立,默默地向這塊小小的石碑、石碑后的高頻腔、那位設計高頻膛的優(yōu)秀女性低頭致意。

        眼前的這臺裝置就像一個威嚴的具有生命的鋼鐵勇士,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電火考驗之后,巍然于此,它來自那位女科學家的心血,來自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和價值。高能所的科學家心惜不已,為它用了一個詞:“退役”。

        是的,它光榮服役過,它是有生命的。

        一個瘸腳女子走在一道山溝的廠區(qū)里,已經(jīng)好多天了。對撞機建造與數(shù)百家外地企業(yè)合作,要求精度非常高。技術(shù)上的問題電話里說不清,必須有人盯在現(xiàn)場,與那里的技術(shù)員、工人一起干。這位女子就是從北京高能所來的駐廠人員張玲,她在家里摔傷了腿,但這邊需要,還是二話不說就來了。

        駐廠很辛苦,那些廠大多是“三線”廠,分散在全國各地的一些深山溝甚至大山洞里,條件十分艱苦。從高能所和所屬工廠抽調(diào)去的駐廠人員,不分男女,一去就是好多天,把家里的事都撇下,蹲在人家車間里,不分白天黑夜,有時候晚上12點還在加工,為的是把好質(zhì)量關(guān)。

        要說當年參與BEPC工程的科技工作人員,大多經(jīng)受過“七上七下”的磨難,好不容易等來了“八上”,一個個都恨不得使出全身氣力。

        張玲,是為了“定位子”來的。

        什么是“定位子”,得從漂移說起。何為漂移?漂移是北京譜儀的主要探測器之一,是用來追蹤粒子細小腳印的,負責測量帶電粒子在磁場中的徑跡,并測量帶電粒子的電離能量損失。主漂移室就是一個兩米多長,直徑為1.62米的大圓柱,從里到外43層,每層又分為若干小小的測量單元,將近7000個。這幾千個單元由信號絲、場絲構(gòu)成,每8根場絲包裹一根信號絲,構(gòu)成一個單元,場絲近23000根,配合信號絲負責記錄帶電粒子的漂移徑跡?!岸ㄎ蛔印笔瞧扑玫闹匾慵?,由夾絲管、導電管和絕緣體組裝而成,承擔絲的固定和定位,高壓絕緣,氣體密封和電信號輸入輸出等多重功能。

        “定位子”的制作具有非常高的精度要求,它的主體部分為塑料絕緣體,在加工上,塑料絕緣體的尺寸精度與夾絲管的同軸度均要好于25微米。在應用方面,主漂移室3萬個定位子孔的一致性要達到10微米以內(nèi),以實現(xiàn)每根絲在室體內(nèi)的高精度定位?!岸ㄎ蛔印本哂泻芎玫母邏航^緣、抗幅射和抗老化性能,以保證在北京譜儀lll運行環(huán)境下可正常工作10年以上。

        說到底,漂移室的兩端面板上有近6萬個孔,場絲和信號絲要從這些孔中穿過,就靠“定位子”來固定。

        這真是一個細活。

        女性有著天生的細膩和執(zhí)著,也容易動感情。在這家生產(chǎn)“定位子”的儀元廠里,北京來的女技術(shù)員幾乎每天都會為產(chǎn)品質(zhì)量、生產(chǎn)時間進度等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那種雞蛋里面挑骨頭的作派,讓人又感動又惱火。儀元廠的總經(jīng)理不止一次給北京打電話告狀,說你們派來的技術(shù)人員處處刁難我們。

        張玲來到儀元廠那天,剛從機場趕到工廠,饑腸轆轆地還沒坐穩(wěn),儀元廠的總經(jīng)理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劈頭蓋腦地說:“你們太苛刻了,讓我們的工人返了好幾次工,這活兒沒法干了?!睆埩崧犃怂环瑪?shù)落,耐心地說:“對撞機講的是質(zhì)量,不能有半點差錯,希望你和工人們能理解?!?/p>

        但對方在電話里言詞越來越激烈,講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緩和下來,張玲忍不住火了:“你說了半天就是不想返工是嗎?我告訴你,這做不到,我不能答應。如果你堅持不返工,那就停止吧。對撞機這活你們不用干了!”

        那位總經(jīng)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那誰來干?”

        張玲說:“中國這么大,我相信總會有值得信賴的廠家,技術(shù)過得硬的廠家,我們另外找?!?/p>

        吵歸吵,大家心里都明白,活還得繼續(xù)干。儀元廠的總經(jīng)理也清楚,作為合作廠家,能夠參與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設備制作,可以說是一個天賜良機。雖然生產(chǎn)過程很難,但每攻下一關(guān)就意味著工廠技術(shù)和人員素質(zhì)又前進了一步,真是極為難得的學習機會。因此,他們雖然嘴上打官司,實際上心里明鏡一般,在人家駐廠人員的監(jiān)督下,他們也就硬著頭皮返工,螞蟻啃骨頭一樣,一點點往里啃。

        終于,“定位子”的質(zhì)量達到了標準。加工的最后一批“定位子”完成后,那位吵過架的總經(jīng)理親自將成箱的產(chǎn)品送到了北京,他神采飛揚,連聲說謝謝,“沒有你們科研人員的幫助,定位子的質(zhì)量不可能達到現(xiàn)在的水平。我們廠里的技術(shù)也達不到現(xiàn)在的水平?!?/p>

        “我們是幸運的?!彼f。

        在柳懷祖的回憶里還提到了武鋼。對撞機要用到大批各種十分精密的磁鐵,加工這些磁鐵用的是疊加起來的矽鋼片,那年月武鋼生產(chǎn)的矽鋼片很走俏,但第一批貨運到北京玉泉路之后,卻被柳懷祖給退回去了。武鋼老總大發(fā)脾氣,說保證時間給他們,就是支持了,還要怎么著?柳懷祖說,怎么著?這是高能加速器用的,你連個包裝都沒有,卷著筒就過來了,能用嗎?

        就是退了。武鋼那邊生氣歸生氣,但意識到真不能馬虎,還是很快把新生產(chǎn)的矽鋼片運過來了。這次是鐵盒包裝,質(zhì)量檢驗同板差還是含碳量都達標,驗收合格。柳懷祖說,這就對了,咱們中國人只要認真,沒有辦不成的事。

        有時候差的就是一點認真。

        后來,高能加速器的磁鐵精度超過了美國,他們建造的加速器都要進口我們的磁鐵。

        合作之中,很多外協(xié)單位都曾表示,“這是我們的幸運”。高能所的人也忘不了那些通力合作的日子,一塊兒加班,一起著急,從北京到上海,從貴州到四川,從西安到蘭州……幾百家工廠和科研機構(gòu),南來北往,南腔北調(diào),匯聚在一起,又忙活著分開。

        回望他們的背影,對撞機將他們連在一起,成為他們?nèi)松鷼q月中最難忘的時光,也是他們所經(jīng)歷的前所未有的一次智慧大對撞。

        在漂移室工作的大多數(shù)是女同胞,人們稱之為“金花漂移”。當年負責漂移的一位“金花”在艱苦的拉絲結(jié)束之后,欣喜難抑,信手寫下一篇文章:

        漂移室拉絲終于結(jié)束了!比我原來的計劃提前了一個半月!

        這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至少我們不用再值夜班了,不過晚班還得值。漂移室的試驗,加工,拉絲等工作的完成,是大家兩年多來辛苦努力的結(jié)果。在大家認真,精心和細致的精心呵護下,漂移室的建造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金花們干的主要工作為“拉絲”,也就是將那3萬根信號絲和場絲一根一根穿過面板孔和定位子,再從另一端穿出,固定好。鍍金的鎢絲,也就是電極絲,位置很重要,每一根絲走的位置,決定粒子的走向和位置。加工很難,需要人工從這頭拉到那頭,不能松了,松了以后會耷拉下來;又不能太緊,緊了以后會斷。

        那絲可真細啊,細到什么程度呢?三根加起來也沒有一根頭發(fā)絲粗。

        身穿白衣白褲,頭戴白帽的金花們,用她們的巧手輕捻金絲,那些鎢絲或鋁絲,金光閃閃的,柔軟而又堅韌,看上去密密麻麻的數(shù)不清,可是金花們必須一根根心中有數(shù),錯半根也不行。真數(shù)不清的是,大家曾經(jīng)連續(xù)熬過多少個夜晚?

        每天就這么拉啊拉啊,如同紡織,如同繡花,要的是心細手巧。繡花可以看見花兒在手中開放,蝴蝶飛過,紡織可以看見布匹如流水淌過,而這拉絲只能站在圓柱形的漂移室里面,單調(diào)地重復手上的動作。

        一拉就是一年多,金花們自從進了漂移室,就似乎忘記了周末、節(jié)假日,也忘記了標準的下班時間。沒人請過一天假。五一節(jié)前,一位新來的大學生終于憋不住發(fā)了火:“我不干了!”

        姑娘眼淚汪汪的,金花們無言地看著她,知道年輕人那是累的,也是急的。未婚的小姑娘多么想開心地玩一玩,輕松一下。老大姐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說:“行,你累了就歇一歇吧。給你放假?!?/p>

        “那你們呢?你們不放假?”

        金花們互相看看,搖頭。這拉絲是個細活,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工程緊迫,進度一點都不能放松啊。姑娘平靜下來,抬起頭來說:“那我也不休息了?!?/p>

        這位寫文章的金花,是一位老大姐,也是小組的負責人,她每天都像一個嚴厲的教官,繃著臉,眼睛瞪得大大的,要保證進度完成。遇到難關(guān)了,一啃半天過不去,大家心急火燎,這時她反倒會安慰大家,不急,咱們慢慢分析。一分析常常就是半夜。

        有一對小倆口,妻子在拉絲加夜班,丈夫在家里帶孩子,看看都過12點了,丈夫從家里趕過來,湊到機房門口問:“能走了嗎?”妻子一見驚道:“你怎么來了?孩子呢?”丈夫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嘛,都什么時候了?我把孩子哄睡了,趕緊開著車來的。”

        金花們說:“走吧走吧,你們倆快回去!家里孩子醒了怎么辦?”看著他們離開,大姐不由感到一陣內(nèi)疚,為了漂移室,我們還得把家屬賠上。

        老大姐每晚走在最后,她要將拉好的絲一一檢查,然后記錄下來,填好換絲單。科學工程說起來神秘,但在制作安裝的過程中,卻是極為瑣碎單調(diào)的。拉絲拉絲,工人的培訓和管理,布絲機的調(diào)整,預應力桿的卸載,定位子的保障,清潔間的運行,絲張力的測量等等,都得做到井然有序。拉過的每一根絲,是誰拉的都有名有姓,要經(jīng)過再三檢查,稍有不合格就得換絲。

        第二天早上開工前,金花們都會在清潔間里換裝,這時老大姐只要一出現(xiàn),金花們就會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誰拉的絲要換?”

        一個個眼巴巴地等著她回答,念到誰的名字,誰就會一陣沮喪,沒有被念到的,也會一陣欣喜。最希望的是誰也沒被念到,這說明昨天的工作全部合格,金花們會興奮得歡呼雀躍。

        在進入漂移室的小廳里掛著一條標語:“細節(jié)決定成敗”。掛的人很細心,位置確定在人們一進來就能一眼看見,大姐強調(diào)說:“大家一定要注意細節(jié),有了差錯就要找出原因,避免再次失誤?!?/p>

        “你們不要嫌我啰嗦?!彼f。

        對撞機和北京譜儀的建造過程,是越往后期越艱難,前面建造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相對來說返工要容易一些,越到后面出問題越難解決,一個小細節(jié)就有可能讓好不容易完成的安裝功虧一簣。

        金花們相互提醒。

        在后來的回憶中,那位金花寫道:

        我們的年輕學生在漂移室的建造過程中,素質(zhì)上有了很大提高,我認為這也是漂移室的一大成績。對于習慣和素質(zhì)的培養(yǎng)是要有時間的。制度是一種保證,但關(guān)鍵是自己的認識。

        下面漂移室進入全面測量階段。我在年前對大家說過,漂移室的測量階段由朱啟明負責,宇宙線的測量由劉建北負責。具體的工作安排由他們制定。

        BESIII工程的CPM計劃進行了調(diào)整……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漂移室安裝工裝的合同;清潔間的長期保證運行;宇宙線試驗的氣體;漂移室從布絲機里取出等(大家都清理一下),要與合作單位認真協(xié)商,做好計劃,不要因為時間充裕反而誤了事。

        拉完絲后請大家吃飯(室領(lǐng)導請的),具體時間到時我會通知的。

        我打字很慢,想到哪就寫到哪,這里只是一時興起,不對之處請大家指證。一下子打了一大篇,很有成就感。

        從她家常似的甚至有些嘮叨的文字里,可以看出她興奮的心情,那是千辛萬苦之后的甘甜,是翻越險峰之后的如釋重負,也是女人家忍不住的得意。

        拉絲完成之后的漂移室金碧輝煌,在燈光的映射下,就像一把橢圓豎琴,細密的琴弦似乎隨時都能發(fā)出振動,化作動人的樂響。沒有什么比這更讓金花們陶醉了。

        眼守著快3年了,工程分分秒秒在搶時間,土建和設備安裝交叉進行,土建工程基本完成,90%的加速器設備也都運到現(xiàn)場開始安裝。只有環(huán)線隧道尚未完全封頂,正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磥硪磺许樌?。

        但轉(zhuǎn)眼到了7月,雨水多了起來,有一天半夜突然降下一場暴雨,上夜班的人連工具都沒來得收拾,水就嘩嘩地進了隧道。現(xiàn)場的保安急得分頭給人打電話,深更半夜的,徐紹旺、柳懷祖等人火急火燎地騎著自行車趕到工地,那會兒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到了工地一看積水都沒到小腿肚子了,都連喊糟糕。

        雨來得太猛,露天工地上,設備的支架都已經(jīng)安上,沒得及封頂?shù)乃淼揽?,隨著滂沱大雨,八寶山上的水匯成一股激流,翻著黃色的浪花夾雜著泥漿和樹葉草根,沖進那些敞開的設備通道里。如果再往里灌,已經(jīng)安裝的設備特別是加速器的管道就要泡湯啦。

        大家急得眼里火星直冒,徐紹旺更是欲哭無淚,他這個總工藝師管的就是工程進度,要是泡了湯還不后悔死,為什么不早一點或者推遲一點,偏偏在設備管道都進了隧道之后碰上這場雨?但當下也顧不得多想,片刻也不敢耽擱,他當即請示:“請派消防車來!”

        柳懷祖立馬把電話打到張百發(fā)家里,他們平時說話隨便,這會兒更是毫無客氣可言:“隧道進水了,你趕緊想辦法吧?!?/p>

        張百發(fā)一聽也急了,說“我馬上調(diào)消防隊去抽水”。

        不到一刻鐘,風馳電掣,紅燈閃爍,笛聲嗚嗚,5輛消防車開進工地,展開緊急救援。一根根粗大的管子伸到隧道的積水里,抽啊抽,一直抽到天明,又抽到快中午,眼見得水勢漸弱,退到了腳脖子以下,柳懷祖和徐紹旺,還有領(lǐng)導小組其他幾位才從隧道里鉆出來。

        柳懷祖看看表,大家在水里已經(jīng)站了快7個鐘頭了。

        但工地上黏黏糊糊的,根本無法再施工。設備安裝要求濕度低于35%,積過水的工地上已是100%。于是接著抽水,排風,吹……那是一個讓人煎熬的過程。

        徐紹旺和值班的工人們堅守在工地上,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眼睜睜看著積水一點點消失,潮濕的環(huán)境又一點點干爽,他的心也好像經(jīng)歷著擁堵,消散,雨過天晴,濕度達到了安裝要求,才舒展開來。

        這次發(fā)大水的事件一直讓人們記在心頭。

        徐紹旺到了老年之后最愛說的話是“堅守”,或許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他說:“北京對撞機的建成,就是一個堅守的過程?!?/p>

        堅守,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時的熱情做不到堅守,對人或事業(yè)均是如此,堅守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向堅守的對象毅然交付漫長、寶貴的時光。

        鄧小平說:“說起我們這個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我先講個故事,有一位歐洲朋友,是位科學家,向我提了一個問題:你們目前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為什么要搞這個東西?我就回答他,這是從長遠發(fā)展的利益著眼,不能只看到眼前。

        “過去也好,今天也好,將來也好,中國必須發(fā)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p>

        有人將北京譜儀,也就是探測器稱為火眼金睛。

        對撞機也就是加速器,讓正電子跟負電子分別加速,在高速運轉(zhuǎn)之下,然后對撞。但撞了之后做什么用是最要緊的,這就需要用北京譜儀探測、研究那些撞出來的粒子,有沒有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新粒子,找出新的相互作用規(guī)律等等。

        可以說,沒有北京譜儀,撞了也是白撞。

        北京譜儀的總設計師葉銘漢挑了幾個骨干一塊兒研制,其中有“丁訓班”最早一批的學生鄭志鵬。

        鄭志鵬出生于山水甲天下的廣西桂林,父親鄭建宣是一位著名的金屬物理學家,為廣西培養(yǎng)過一批物理人才。在兒時的鄭志鵬眼里,父親是一位“嚴父”,從來不茍言笑,批評起孩子來更是嚴厲。每個學期結(jié)束,孩子們都要拿著成績單到父親那里“過關(guān)”,成績好,父親沒有多話;成績差,父親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在父親的嚴格教育下,鄭志鵬1963年以良好成績畢業(yè)于中國科技大學近代物理系,被分配到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是老所長張文裕招來的學生。1978年,前面所說的“丁訓班”開始,鄭志鵬作為第一批被選拔出來的骨干,到丁肇中教授領(lǐng)導下的德國漢堡同步加速器實驗室工作,并在膠子發(fā)現(xiàn)工作中負責一個分探測器。

        當時德國已經(jīng)有了三個探測器,丁肇中領(lǐng)導其中一個,復雜精致。鄭志鵬他們一道去的共10位中國科學家,丁肇中對他們的學習和實驗抓得很緊,通常每天上午10點鐘左右鐵定會打電話到實驗室詢問,有沒有什么問題,實驗進行得怎樣?有問題他會馬上趕過來,親自和大家一塊兒動手解決。

        丁先生說,“我們搞實驗物理的人,就要艱苦,要努力,要認真?!?/p>

        這些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學有所成的年輕科學家,在丁先生那里的工作從插電纜做起,探測器有上萬根電纜,不能插錯一根。每一次插的時候,都要反復兩次口頭報告,說“插對了”,然后再重復一次“插對了”。而且必須兩個人同時插,相互應答,反復查看。丁先生在一旁看著,不時指點,“你們不能只是看書,必須要實踐,要一面干工作,一面學習,這才能記得住。實驗室可以帶著書去,但是不能只看書,要做實驗?!?/p>

        鄭志鵬跟隨丁肇中先生學習、實驗了兩年,受益終生。他回到國內(nèi)馬上就投入BEPC工程,葉銘漢讓他負責一個非線性思維技術(shù)器的設計研制,不久他就體會到真不容易,真苦。

        苦的不是別的,而是白手起家,啥都沒有。在德國漢堡丁先生的實驗室里,設備齊全,大都是訂制的,要做新的實驗,需要訂貨先查好目錄,一個電話一打就行了。而國內(nèi)是要什么沒什么,探測器機械的很多結(jié)構(gòu),都得靠自己加工。

        沒有就得咬著牙做出來。

        那個“非線性思維技術(shù)器”,要做到200個PS。PS就是很快很快,200PS是一個更快的量,要做到這么大一個指標,叫人撓頭。葉銘漢將他們幾個骨干弄到一起,廢寢忘食,把所學到的知識挖出來,所有心智都掏出來,共同設計出了北京譜儀的藍圖。

        然后,進行一個個設備加工研制。葉銘漢親自帶隊,鄭志鵬跟隨著,跑了好多地方,尋找“意中人”?!耙庵腥恕敝傅氖菄鴥?nèi)最好的廠家和師傅,但多少次都是懷著希望而去,失望而歸,因為要求精度太高,一般工廠都達不到。有時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家比較合適,但工廠很遙遠,犄角旮旯的地方,先要坐火車,然后坐汽車,輾轉(zhuǎn)好幾天才能到。

        鄭志鵬后來接任北京譜儀的負責人,領(lǐng)導100多號科研人員,將譜儀工程分成若干項,京城內(nèi)外四處奔走,一項一項研制出來。

        藍圖設計好之后,譜儀外面的螺旋管線圈是原子能研究院負責研制的,用空心鋁導線繞成,彎成一個線圈甩過來,里面銅水冷卻,線圈大,極難繞,還要繞5層。外徑超過4米多,重達31噸,是我國當時最大的螺旋管線圈,也是當時世界上的大型螺旋管線圈之一。

        這個龐然大物要從房山坨里的原子能研究院運到玉泉路,費了大功夫。要走過的50公里路程,有人行密集的街道,還有涵洞、小橋。擔心高度過不了涵洞,重量壓壞橋梁,還怕線圈受到震動,指揮部精心研究出一條路線,想法繞過涵洞小橋。乍暖還寒的日子,那天一早裝車,先是將那龐然大物從安裝車間里破墻而出,因為太大出不了車間門。一輛巨型載重車候著,裝好就快中午了,還有武警、消防,組成了隆重的車隊。開拔之后,遇到電線就挑高,遇到不平就墊土,浩浩蕩蕩,走走停停,在路上還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出發(fā),經(jīng)公主墳、復興路再往西,終于到達玉泉路。一路壯觀,安裝成功。

        說起北京對撞機所用的錢,鄭志鵬所熟悉的外國朋友都不相信,說按人民幣來算,怎么還不得10多個億?但實際上才用了2.4億元。如果在德國、美國至少要增加10倍的錢,差不多要近20個億,可中國人自力更生,省錢又省時地做出來了。

        丁肇中先生后來見到鄭志鵬他們,說“你們太省了”。

        最讓人期待的,是北京譜儀調(diào)出信號,這就意味著設備開始工作了,再不僅僅是一大堆機械,鐵,鉛,電纜,電子線路,糾結(jié)在一起。它們運轉(zhuǎn)起來,會突然就有了生命,鮮活的無限歡躍的生命,想象它們,就像看見一條生動的河流,一群歡跳的孩子,是那樣讓人欣喜。

        又好比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前面說過,北京譜儀由多種探測器組成,安裝在對撞機儲存環(huán)的對撞點附近,就像它的眼睛,可以觀測并記錄正負電子對撞后在納秒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全部過程。就如李可染先生的畫作“雙牛對撞”,濺出的火花全部由北京譜儀獲取、記錄,包括各種次級粒子的能量、動量、電符、飛行時間、空間位置等參數(shù),供科學家測量以定量重建整個反應過程,研究其也已知物理過程的異同,尋找新的物理現(xiàn)象、規(guī)律和粒子。

        總之,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科學目標是通過北京譜儀來實現(xiàn)的。

        安裝好的北京譜儀極為氣派地臥在那里,有兩層樓房高,包括了金花拉絲的主漂移室、飛行時間探測器、電磁量能器、镠子鑒別器四個子探測器——每個探測器朝著不同的探測目標,以及磁場為4000高斯的大型超導磁鐵與軛鐵,成為我國最大的單臺科學儀器。值得中國人驕傲和自信的是,它完全由我國科學家自行設計與建造。

        之后的事實證明,這四雙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奇妙。然而在1988年的秋天,北京譜儀已經(jīng)安裝好些日子了,卻一直沒能調(diào)出信號。

        當時的情形是,工程進行1000多個日夜了,從設計、研制、安裝、調(diào)試,數(shù)千臺設備在1988年5月開始束流調(diào)試。調(diào)束工作十分艱辛,需要7×24的工作節(jié)奏,分了5個調(diào)束班,每班12小時交替。但往往值班人員經(jīng)過辛苦工作之后,到了下班還舍不得走,留下來討論怎么樣才能把信號調(diào)出來。最緊張的階段有人曾一連幾天都在中控室,困了就在椅子上靠一會兒。大家全都忘記了疲倦。

        有一位從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畢業(yè)之后,又去挖過煤、當過體育老師的張闖,也在調(diào)束班里。他清晰地記得,有天正在值夜班,工程副經(jīng)理陳森玉研究員打來電話,詢問束流情況,并說鄧小平同志非常關(guān)心對撞機的調(diào)試,等待著我們的好消息,還說“我們的加速器必須保證如期甚至提前完成”。

        老人家說的是“我們的加速器”,讓大家胸中涌起一股熱流。

        打電話來的陳森玉是張闖的師兄,也是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陳森玉出生于印尼一個華僑工人家庭,小時候父親收入微薄,一家人生活艱難,父母常念叨咱們是“唐山人”,將來要葉落歸根。新中國解放前夕,他的哥哥姐姐相繼回到大陸參軍參干,陳森玉也在福建升學念書,他立志“將來要當科學家”。1958年順利考入清華,后來畢業(yè)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1978年5月作為訪問學者赴美國費米國立加速器實驗室,在美籍華人、高能加速器專家鄧昌黎教授指導下刻苦學習并掌握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理論設計,后來又由李政道先生安排到美國布魯克海文國立實驗室,在強聚焦原理發(fā)明者ErnestCourant教授的指導下學習強流不穩(wěn)定性理論。

        經(jīng)過如此豐富學習歷練之后的陳森玉,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建設中,成為一員重要大將,他曾受派赴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任BEPC駐美國技術(shù)聯(lián)絡員,1986年回國又受任BEPC工程副經(jīng)理,協(xié)助方守賢經(jīng)理對工程(含直線加速器、儲存環(huán)、北京譜儀及同步輻射裝置)的技術(shù)、質(zhì)量、進度和投資全面負責,主持工程CPM計劃(關(guān)鍵技術(shù)路線、質(zhì)量和進度)的制定和實施,以及BEPC總體調(diào)束。

        鄧小平的指示讓陳森玉意識到,既是激勵也是壓力。國際對撞機調(diào)束及運行經(jīng)驗表明,對撞機實現(xiàn)首次對撞后通常需要2—3年時間才能達到其設計性能指標,有的甚至更遙遠。BEPC的亮度能否達到設計指標,圓滿完成鄧小平提出的“我們的加速器必須保證如期甚至提前完成”,心里真是一時沒底。但陳森玉受命挑起了主持BEPC總體調(diào)束的重擔,代表工程指揮部明確提出BEPC亮度一定要達到設計指標,做到長期、可靠、穩(wěn)定運行。

        BEPC的調(diào)束后來證明,他的判斷是科學的。

        但在那個從春到夏的調(diào)束過程中,真是步步驚心啊,眼看天氣又入秋了,還是沒有理想的信號,人人心急如焚。

        一個不尋常的夜晚,負責譜儀的鄭志鵬又去了機房,本不該他值班,但他心里總是一刻也放不下,時不時想去看看。兩位值班的年輕人見了他,一臉懊惱地搖頭,屏幕上果然是一片空白,死氣沉沉。

        鄭志鵬心里著急,北京譜儀是葉銘漢領(lǐng)著他們幾個設計的,這會兒丑媳婦怎么也得見公婆啊,不管怎樣得把物理信號調(diào)出來呀。什么物理信號?他們的目標首先是丁肇中教授曾發(fā)現(xiàn)的介離子。既然丁先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別國的研究機構(gòu)也都找到了,咱們這兒也應該找到。中國北京,對撞機一定要首先撞出這個介離子。

        北京譜儀,你一定要找到介離子,必須找到!這是發(fā)自大家內(nèi)心的呼喚。

        夜,更深了??舌嵵均i和值班的年輕人一點困意都沒有,他們就像戰(zhàn)場上的偵察兵,聚在一起緊張地分析。介離子的能量是固定的,會不會是刻度、標定搞錯了?鄭志鵬指揮加速器的值班人員,把這個磁場挪一挪。

        隨著挪動,大家死盯著屏幕,仍是空白,鄭志鵬又說,“你們把能量再挪一挪?!?/p>

        在德國丁肇中的實驗室里,鄭志鵬有體會,觀察到加速器能量快,亮度高,密度就會高,產(chǎn)生粒子多,如果半天不來一個,會讓人著急,一來幾十個、上百個,好比魚兒密集地游過來,等候的人會喜出望外,迅速捕捉,是一個大胖子還是一個小瘦子,按照它的質(zhì)量分類,粒子有好幾百種,信息全靠譜儀捕捉分析。如果譜儀性能小,信號弱,就需要把弱信號放大,進行能量分辨,動量和位置的分辨。

        一番番挪動,又到了凌晨時分,這個夜晚眼看就要這樣過去了,新的一天已悄然來臨。但就在這時,出乎人們意外又在人們久久期待中的情景出現(xiàn)了,它像姍姍來遲的美人,突然閃現(xiàn),守在屏幕前的人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嗎?是真的,那就是介離子,它終于來臨了,或者說人們終于捕捉到它了。大家屏住呼吸,只見屏幕上出現(xiàn)一顆顆寶石般的粒子,它們開始一顆兩顆,漸漸越聚越多,越聚越多,就像四散的一朵朵焰火,光芒閃動,是那么璀璨,那么神秘高貴。

        大家再也按捺不住,一個個歡跳起來:“哦,哦,找到了,找到了!”鄭志鵬保持著冷靜,迅速拿起話筒,撥通所長葉銘漢的電話。

        “葉所長,我向你報告情況!”

        黑夜里,被電話鈴聲驚醒的葉銘漢一掀身坐起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什么情況?”

        鄭志鵬說:“對撞成功了!咱們的探測器成功了!”

        葉銘漢一下提高了聲音:“你再說說看,是怎么回事?探測器找到了嗎?是不是找到了?”

        鄭志鵬說:“是的,介離子出現(xiàn)了,譜儀上找到了?!?/p>

        從天外,其實從眼前,從人類肉眼無法辨識的空間,那些微小的物質(zhì)其實無處不在,粲粒子,在人類無法注視到的空間飄浮了多少年?只有宇宙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在了中國人的視野里,像一位遠在天邊的美人,此刻因為人的情義,溫文爾雅地飄然而來。它的到來,當然借助的是正負電子的對撞,還有譜儀的搜尋。

        這邊,葉銘漢顧不得再多問,放下話筒就疾步走出家門,一口氣奔到機房。天色還未亮,但人們心里早升起一輪朝陽,鄭志鵬迎住葉銘漢,陳森玉也趕來了,他們感慨萬千地緊緊握手。葉銘漢說:“快,讓我去看看!”

        他撲到北京譜儀跟前,只見屏幕上像放禮花,不斷接踵而來的介離子成群結(jié)隊,就像春天里的集市,熱鬧非凡。葉銘漢瞪大雙眼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夠。

        真迷人??!

        但是他和大家一商量,決定還是要做進一步確認。亮度監(jiān)測器的負責人小倪是一個特別認真的人,亮度監(jiān)視器不大,他緊盯著一點也不放過,已經(jīng)盯了好多個小時。葉銘漢將他和值班人員叫到一起,反復詢問,不對撞會是什么狀態(tài)?假信號會是什么狀態(tài)?真信號又應該是什么狀態(tài)?

        光說不行,葉銘漢又吩咐停機、再開機、加速……如此多次反復,看看信號究竟有何變化。年輕人心里嘀咕,這都已經(jīng)千真萬確的信號,還用得著這么折騰嗎?

        葉銘漢說:“科學的確認不能有半點差錯,如果是假信號,就鬧世界笑話了?!?/p>

        那些天碰巧的是,北京正在舉行中美科學會談,一批美國科學家云集京城,好幾位都是加速器專家,會很快分辨出一些比較近似的信號,所以“好像是”“疑似”都是絕對不行的。國際上必須是要監(jiān)測器看到的“巴巴散射”。

        “巴巴散射”一說,來自一個叫巴巴的印度科學家,指的是正負電子對撞之后產(chǎn)生的一定信號,有了它才可以證明對撞已經(jīng)產(chǎn)生。

        葉銘漢他們守著北京譜儀,一次又一次調(diào)試,證明確實真切無誤地看到正負電子對撞完之后,偏過去一點點,然后就射到探測器上,散射開來,互相交錯,恍如焰火。讓人想起中國臘月三十的焰火,從天邊來,降落人間,又升騰開去,飛向天際。

        “巴巴散射”,無愧于你。

        他們終于伸直腰,吐出一口長氣,葉銘漢說:“可以請記者們發(fā)布新聞了!”

        就在這一天,1988年10月16日,BEPC工程首次實現(xiàn)正負電子對撞,亮度達到8×1027/㎝2.s。

        1988年10月20日,《人民日報》報道這一成就,稱“這是我國繼原子彈、氫彈爆炸成功、人造衛(wèi)星上天之后,在高科技領(lǐng)域又一重大突破性成就”,“它的建成和對撞成功,為我國粒子物理和同步輻射應用開辟了廣闊的前景,揭開了我國高能物理研究的新篇章?!?/p>

        一步跨越30年。

        僅僅用了4年時間,就從無到有建造成功對撞機,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這樣的建設速度在國際加速器建造史上也屬罕見。如此龐大高、精、尖的科研工程,沒有出現(xiàn)大的反復和挫折,一步達到國際先進性能指標,樹立了我國科技領(lǐng)域一個堅實的里程碑,是中國人的智慧、執(zhí)著、自力更生、團結(jié)協(xié)作的力量見證。

        1988年10月24日,金秋時節(jié),鄧小平來到北京西城玉泉路,他穩(wěn)步走進高能物理所一個大廳,附近就是正在運轉(zhuǎn)的正負電子對撞機,他和其他中央領(lǐng)導人沿著200米直線加速器長廊,走進周長2千多米的儲存環(huán)地下隧道,再到探測大廳,還到了計算機控制、數(shù)據(jù)分析中心及同步輻射裝置大廳,興致勃勃地察看了北京對撞機的全部系統(tǒng)。爬上爬下的,都不覺得累,興奮地邊走邊聽李政道、謝家麟幾位的講解。

        接著,鄧小平會見了BEPC的建設者和出席中美高能物理領(lǐng)域第八次合作會議的代表。隨同老人前來的,還有他的女兒鄧楠,他說鄧楠是來給我當翻譯的。大家不解,老人說,我的耳朵聽不見,她來幫我翻譯大家說的話。

        在聽取關(guān)于對撞機建設情況的匯報后,老人啜了一口茶,面帶微笑地發(fā)表了即席講話,但話的內(nèi)容顯然是深思熟慮已久。他說:

        “世界上一些國家都在制訂高科技發(fā)展計劃,中國也制訂了高科技發(fā)展計劃。下一個世紀是高科技發(fā)展的世紀。

        說起我們這個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我先講個故事,有一位歐洲朋友,是位科學家,向我提了一個問題:你們目前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為什么要搞這個東西?我就回答他,這是從長遠發(fā)展的利益著眼,不能只看到眼前。

        過去也好,今天也好,將來也好,中國必須發(fā)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如果60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fā)射衛(wèi)星,中國就不能叫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就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國際地位。這些東西反映了一個民族的能力,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興旺發(fā)達的標志。

        現(xiàn)在世界的發(fā)展,特別是高科技領(lǐng)域的發(fā)展一日千里,中國不能安于落后,必須一開始就參與這個領(lǐng)域的發(fā)展。搞這個工程就是這個意思。還有其他一些重大項目,中國也不能不參與,盡管窮。因為你不參與,不加入發(fā)展的行列,差距越來越大?,F(xiàn)在我們有些方面落后,但不是一切都落后。這個工程本身也證明了這一點。當然,有政道教授和其他國際朋友的幫助,使我們少走彎路。但是這個工程不完全是照搬過來的,中間也還有我們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技術(shù),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

        總之,不僅這個工程,還有其他高科技領(lǐng)域,都不要失掉時機,都要開始接觸,這個線不能斷了,要不然我們很難趕上世界的發(fā)展。

        他轉(zhuǎn)過頭來,朝著所有的人粲然一笑,面若秋菊。

        李政道將谷羽送給他的小金馬珍惜地帶回美國,而正負電子對撞機建成之時,李政道飛回北京,又將那尊小金馬帶回中國。他鄭重地雙手交給方守賢:“我履行兩年前的諾言,把谷羽先生贈給我的‘馬踏飛燕’交給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請你們一定要好好珍藏?!?/p>

        方守賢也同樣鄭重地接過來,點頭稱是。谷羽的工作在此之前已由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接替,李政道一再說,“我要特別表示對谷羽女士的高度敬意,她對中國高能物理研究發(fā)展的起步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小金馬的故事成為一段美好的佳話。

        潘諾夫斯基教授跟大家成了老朋友,他在那4年間,每年要來北京兩次,指導工程建設,每次從大洋彼岸飛來,到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工作。有一年,他的心臟動了大手術(shù),但僅3個月后又飛到北京,在工程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與科研人員及工人們一道解決難題。為對撞機工作,潘諾夫斯基沒有拿過報酬,按照中美有關(guān)科學協(xié)議,他的工資仍由美國那邊支付。還是李政道提出建議,給老潘一點生活補貼和加班費。

        也來點兒中國特色。

        李政道先生在北京對撞機建造過程中,不僅全心全意地投入,還對祖國的科學發(fā)展提出一串金點子,因他最早的提議,中國才有了博士后制度、中美聯(lián)合招考物理研究生(CUSPEA)、建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中國高等科技中心等等,這些重大的舉措給21世紀的中國造就了大批人才。在今天,所取得的良好效果,人們有目共睹。

        李先生平時為人謙和,彬彬有禮,工作起來一絲不茍,十分嚴格,對既定目標更是堅定執(zhí)著,絲毫也不含糊。柳懷祖先生多次親眼目睹過李政道先生與人交談工作的場合,有一次,與當時國內(nèi)一位重要領(lǐng)導會見,談到中國博士后的待遇問題。那位領(lǐng)導說博士后每人每年補貼八千元,但李政道給他算了一筆賬,認為起碼要保證那些學子的基本費用,說最好是一萬二。

        那位領(lǐng)導沉吟了片刻,說還是八千吧。

        可李先生卻不看臉色,再次表明:“我計算過了,他們確實需要這么多補貼,還是一萬二為好?!?/p>

        領(lǐng)導臉上閃過一絲不快:“現(xiàn)在國內(nèi)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財政緊張,八千已經(jīng)不錯了?!?/p>

        沒想到,在聚餐的席間,李先生再次提出一萬二,大家都有些吃驚,李先生真是一位執(zhí)著的人啊。

        那位領(lǐng)導還是沒有同意。事情也就沒有結(jié)束,時隔不久鄧小平接見李政道時,李先生在原來想到的談話內(nèi)容之外又提到了這事,他說八千對那些博士后來說是不夠的,還是一萬二為好。

        到底是鄧小平,二話不說當即拍板:“一萬二就一萬二,就這么定了?!?/p>

        李政道好生歡喜,但其實得到實惠的是那些與他素昧平生的學子們。許多年里,他像一位親切的長者關(guān)心著中國留學生的成長,在國外,他不僅親自帶學生、傳授知識,還以自己的作為教他們不要忘了祖國,學生之中有人生病、遇到困難,他也抽找出時間親自過問,幫忙解決。留學生們都叫他“總家長”。種瓜得瓜,多年之后,中國有了一批批“海歸”,他們活躍在中國科技教育、政治經(jīng)濟各個領(lǐng)域里,成為富有實力的領(lǐng)導或骨干。好比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派錦繡風光??!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語,來自國畫大師吳冠中的畫作《流光》上的題詞,也來自李政道與吳冠中的交往和切磋。

        李先生酷愛藝術(shù),1972年他第一次回國時,身邊就攜帶著一份早就想要會晤的國內(nèi)藝術(shù)家名單。在國外的一些博物館里,他曾經(jīng)欣賞過他們的作品,如吳作人、黃胄、吳冠中、李可染等,十分喜愛,心儀已久。但回到國內(nèi),陪同人員卻一時不知他們一個個身居何方,幸好在拜訪冰心老人時,他提到此事,冰心老人說她知道,當下就告訴他好幾位藝術(shù)家的住址。

        就是從那時起,李先生與國內(nèi)一批藝術(shù)家有了十分有意思的交流,后來在他提議創(chuàng)辦的中國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開展的一系列活動中,他都常常把藝術(shù)家請來,給每次不同的會議創(chuàng)作“主題畫”。他會向藝術(shù)家們介紹他對科學與藝術(shù)的理解,介紹某一個科學主題的含義,然后請他們放開想象的翅膀。

        1989年5月,中國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召開《場、弦和量子引力》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李政道邀請到了李可染作主題畫,李可染畫出一幅《超弦生萬象》,后來在1989年6月,又為《相對論性重離子碰撞》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畫出那幅傳世的雙牛圖:《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tài)》。

        1988年在舉辦《二維強關(guān)聯(lián)電子系統(tǒng)》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時,李政道請來了吳作人先生,大師心領(lǐng)神會,運用中國古代哲學的觀念,認為所有的復雜性都是從簡單性產(chǎn)生的,正如李政道先生特別喜愛的老子《道德經(jīng)》中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钡牵绾螐暮唵蔚綇碗s的呢?通過科學實驗人們得知,正負電的粒子之間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原子、分子以至世界萬物。正負兩極的對偶結(jié)構(gòu),在中國古代哲學里稱之為“陰陽”,太極符號表現(xiàn)的就是陰陽之間的關(guān)系。吳作人就此畫了一幅變形太極圖《無盡無極》,這幅畫后來被選作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標識,又被選作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標識。

        而在1996年舉辦的《復雜性對簡單性》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時,李政道請來了吳冠中,這位中西兼容、古今皆通的國畫家與李政道品茶論道,相談甚歡。他以靜為動,動中含靜,創(chuàng)作出一幅《流光》,并題了一首詩,經(jīng)與李政道的切磋,定為:

        點、線、面,

        黑、白、灰,

        紅、黃、綠,

        最簡單的元素,

        營造極復雜的繪畫,

        它們結(jié)合在一起

        光也不能留時間。

        流光——流光,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詩里蘊藏著深刻的科學原理,按照相對論,時間的改變和觀察者的運動速度有關(guān),速度快,時間的改變則慢。光速為一切速度之最,如觀察者以光速運動,相對的時間則完全停留。但藝術(shù)家的想象則可以超越時間的定義,光留不住的,人的創(chuàng)造卻可以留存。

        李政道將科學與藝術(shù)融合在一起,而他本人,就是兩者合一的化身。在我采訪方守賢院士時,他拿出一些珍藏多年的賀年卡,圖片上或是盛開的花朵,或是亭亭玉立的綠樹,或是丹麥式的小屋,還有十二生肖,都由李政道先生親手所繪。每年春節(jié)將至,李先生都會用這種方式給很多朋友送上一份份祝福。

        在上海交大圖書館里,我還見到李先生更多的畫作,它們色彩斑爛,飽含深意,卻又帶著歲月抹不去的純真和新穎,能從中感知風云全球而又不失初心的李政道的君子之風。

        “細推物理日復日,疑難得解樂上樂?!崩钫勒f,這便是他一生最大的唯一的追求。人們對李先生的愛戴來自多個層面,有人贊譽他為“近代中國科學的推手”(吳茂昆),“影響了一代人思維的發(fā)現(xiàn)”(何祚庥),有人說“對于很多中國人,李政道是一個傳奇”(徐洪杰)。

        是的,他是一個傳奇,而且又幫助祖國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傳奇。我在寫作中,不止一次想象著這位我從未見過的科學偉人,而對他燦爛的笑容卻并不陌生,在許多地方都能見到過李先生那開懷大笑的照片,那或許也是他自己最喜愛的,代表了他真實的內(nèi)心,陽光般透徹和明亮,讓人感受到溫暖和力量。

        人類因為有了這樣一些杰出代表,才得以生生不息。

        主抓對撞機工程的元帥聶榮臻曾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一書作序,寫道: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領(lǐng)導小組受黨中央、國務院的委托,全面組織和領(lǐng)到了這項工程建設。國家計委、國家經(jīng)委、國務院重大技術(shù)裝備領(lǐng)導小組等十幾個部委及中國科學院、北京市人民政府給予了大力支持,加上世界高能物理學界,特別是美國各高能物理實驗中心的幫助,使這項工程進行如此迅速和節(jié)省,質(zhì)量如此之好,在國內(nèi)乃至世界都是少有的。正如小平同志視察這項工程時所說:“我們有些方面落后,但不是一切都落后,這個工程本身就證明了這一點?!苯瓭擅瘛钌欣?、李鵬、萬里、姚依林、喬石、宋平、王震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也都前往祝賀它的成功。這是我國科學家繼原子彈、氫彈、導彈、人造衛(wèi)星、核潛艇等之后的又一巨大科技成就。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設者為振興中華科學事業(yè)無私奉獻的精神,也不會忘記世界高能物理學界朋友們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支持和幫助。

        聶榮臻

        一九九〇年八月五日

        他提到了兩個“不會忘記”,一是不會忘記對撞機的建設者,二是不會忘記世界高能物理學界的朋友們。前者不言而喻,后者包括一批在海外的華人物理學家,以及伸手援助的國際友人。

        時光荏苒,但聶帥深情說到的兩個不會忘記,人們會記得。

        擔任所長已經(jīng)快3年的陳和生是中國第一位博士后。在對撞機二次改造工程中,他耐心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他不跟人紅臉,但他有自己的主見,就是實事求是。

        2001年初,美國康奈爾大學實驗室里走進3位中國科學家,他們是來自中國高能物理所的所長陳和生、副所長李衛(wèi)國和張闖,他們是為對撞機的改造工程而來的。

        那天正下著好大的雪,天真冷,住在康奈爾大學附近一家小旅館里,早晨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塊面包,這3位就踏著雪進了校園。

        北京對撞機從1988年開始運行以來,就像一位勞苦功高的勇士,竭盡全力,戰(zhàn)果輝煌,但機器跟人一樣,都有一定的生命周期,對撞機也要時常加以修補,換換盔甲??茖W家們管這個叫“升級改造”,1993年5月,中科院批準了對撞機和北京譜儀改進項目可行性研究的兩個報告,1995-1998年間進行了亮度升級。

        轉(zhuǎn)眼到了新世紀,千禧年帶來吉祥,就在這一年7月,鼓舞人心的消息傳來,國家科教領(lǐng)導小組第七次會議通過,決定建BEPCⅡ,發(fā)展非加速器物理實驗;建設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建大科學裝置。

        于是,BEPCⅡ即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新一輪改造,在人們的熱切關(guān)注下漸漸走近。關(guān)于這個話題,中國高能物理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已經(jīng)進行多次,也就在這一年,80余名中外高能物理、加速器技術(shù)、高能天體物理等領(lǐng)域的研究人員集聚北京,就BEPCⅡ的物理目標、加速器技術(shù)及非加速器物理實驗等方面的內(nèi)容又進行了一次嚴肅研討。

        會上氣氛熱烈而又緊張,當著中央領(lǐng)導的面,科學家們各抒已見,為了堅持各自不同的方案,差點爭紅了臉。要說科學家們就是有點“認死理”,不到長城非好漢,非得把自己的道理說清楚。事實上,從無數(shù)中外科學家的成功看來,沒有這股子勁兒,不會是頂尖的科學家。

        有的說北京譜儀已經(jīng)是個“垂死的老太太”,改造不如重建;有的說要建就建個大的,拉到郊區(qū)去。擔任所長已經(jīng)快3年的陳和生耐心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他不能跟人紅臉,但他有自己的主見,就是實事求是。

        會后,陳和生繼續(xù)組織精干力量對BEPCⅡ方案進行深入研究,基本確定了加速器改進的方案,很快在當年獲得國務院科教領(lǐng)導小組原則通過《關(guān)于中國高能物理和先進加速器發(fā)展目標的匯報》,同意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取得成功的基礎上,國家投入4億元對該裝置進行重大改造。

        陳和生應該說有足夠的底氣和自信,他是中國第一個博士后。

        他1946年出生于武漢,1970年3月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技術(shù)物理系,跟同時代畢業(yè)的大學生一樣,他也下過農(nóng)場,還當過幾年中學老師,后來考上北大物理系研究生,隨著改革開放,1984年5月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取得物理學博士學位。回到中國后,在中科院理論物理所和高能物理研究所做博士后。這是中國根據(jù)李政道先生的建議,率先建立的第一個博士后流動站試點,陳和生因此成為中國第一位博士后研究人員。

        陳和生在唐孝威先生領(lǐng)導的項目組中,實實在在從一線工作做起,積累了多方面的經(jīng)驗。并曾受教于丁肇中教授,丁教授很支持陳和生在北京的工作,提供了一臺Micro-VaxII計算機,相當于當時高能物理所最大一臺計算機Vax785容量的60%,使陳和生能夠在高能所進行L3實驗的蒙特卡洛模擬和探測器的設計和優(yōu)化工作,陳和生不負老師的期望,在參加Mark-J實驗中系統(tǒng)地發(fā)展了簇射計數(shù)器的刻度方法,提高了位置和能量分辨率,從而提高了能流測量精度,為三噴注事例的發(fā)現(xiàn)做出貢獻。

        1998年,陳和生擔任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此時中國科學院實施了知識創(chuàng)新工程,著力優(yōu)化隊伍結(jié)構(gòu),在全國率先實行全員聘用制度,對博士后研究人員實行相對靈活的項目聘用制度,“在編人員+流動人員”成為新型用人機制,博士后研究人員成為科技流動隊伍的主體,也成為單位選人聘人的“蓄水池”,進一步激發(fā)了隊伍的創(chuàng)新活力。

        在康奈爾大學的雪地上,身材高大的陳和生大步流星地走著,李衛(wèi)國和張闖緊趕慢趕地跟在他身后。

        國際物理學界一直延用著資源共享的傳統(tǒng),有什么重大物理學的問題都可以互相交流探討,即使是“冷戰(zhàn)”時期世界各國也是如此,更何況中美之間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科技合作。所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在連續(xù)工作十幾年之后,需要進行新的改造升級,便向國際上多方求證。陳和生一行來到康奈爾大學,主要就是針對下一步的改造方案,想詳細了解對方的工作計劃。這叫做知已知彼。

        他們要見的是一位老熟人,美國加速器專家,康奈爾大學加速器所長梯格納(M.Tigner),曾在李政道先生引薦下,來中國工作過兩年半,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情況了如指掌。見了面,大家自然都很高興,很快進入話題。

        美國康奈爾大學有一臺正負電子對撞機CESR,原先在56億電子伏的束流能量下工作,他們也一直很關(guān)注北京對撞機所取得的大量成果。梯格納說:“祝賀你們的成果獲獎?!?/p>

        陳和生笑著說:“您的消息真靈通。”

        他知道梯格納說的是“φ(2s)粒子及粲夸克偶素物理的實驗研究”獲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一等獎。此項研究應用北京譜儀采集的380萬ψ(2S)數(shù)據(jù)樣本,完成了包括hc(1S)、J/ψ(1S)、ψ(2S)、χc0(1P)、χc1(1P)和χc2(1P)6個粲偶素粒子在內(nèi)的質(zhì)量、總寬度、部分寬度以及衰變分支比等50余項重要參數(shù)的測量,還進行了hc(2S)及hc(1P)等粒子的尋找。其中21項分支比數(shù)據(jù)屬國際上首次測量,相當一部分數(shù)據(jù)具有當前國際最高精度。同時還指出了粒子數(shù)據(jù)表中涉及數(shù)據(jù)處理及數(shù)據(jù)引用的多處重要錯誤,建議和訂正了15項ψ(2S)衰變數(shù)據(jù)。以上結(jié)果使國際粲夸克偶素物理領(lǐng)域的數(shù)據(jù)面貌得到了明顯改觀。

        陳和生也如實向梯格納說:“最近,就是2001年3月31日午夜,北京譜儀(BES)控制室傳來好消息,從2000年11月初開始的本輪對撞機運行所獲取的在線J/ψ強子事例達到了2500萬,相當于離線分析強子事例2700萬以上。加上2000年獲取的2400萬,已提前實現(xiàn)了我們向國家科教領(lǐng)導小組承諾的兩年獲取5000萬J/ψ事例的計劃。這樣,BES擁有的J/ψ事例比世界上同能區(qū)對撞機上得到J/ψ總數(shù)的4倍還要多?!?/p>

        梯格納臉上顯出按捺不住的激動,他站起身來,在陳和生一行面前走來走去,說:“我們也打算做一些改造?!?/p>

        接下來,梯格納告訴他們,康奈爾大學實驗室也計劃把束流的能量降低到T-粲能區(qū)工作(稱為CESR-c),而且主要設計指標對撞亮度超過了BEPC(北京對撞機),與當時陳和生一行帶去的改進項目指標相同。也就是說,本來一池水,又來了個釣魚的,明擺著是要與中國競爭來了。

        得知這一情況后,陳和生不禁暗暗吃驚,他與李衛(wèi)國、張闖兩人交換著眼神,看來,我們真是撞在槍口上了。

        面對國際知名實驗室和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亮度世界紀錄對撞機的挑戰(zhàn),我們怎么辦?是放棄改進計劃,還是提高方案的競爭力?如果照手里的方案,不是跟人家差不多,那怎么叫“一席之地”?這塊地不是就被別人給占去了嗎?

        他們陷入緊張的考慮之中。

        梯格納看出他們的想法,臉色有些不快,說話也沒先前那么熱情了,大家有點不歡而散。

        陳和生一行三人回到小旅館,雪還下著,大家的心情跟窗外飄灑的雪花一樣,懸在半空里。陳和生給在美國的李政道家里打通了電話,李先生早就知道他們來到康奈爾大學,電話一通,就關(guān)心地問談的情況如何?陳和生說,“沒想到他們看準了我們對撞機工作的T-粲能區(qū),也準備把束流的能量降低到這個區(qū)域來,而且主要設計指標對撞亮度超過了咱們。”

        他說到自己的想法,將原先對撞機的改造方案再作調(diào)整,從單環(huán)改為雙環(huán),亮度一定要超過康奈爾。但他還是有些擔心,是否能競爭得過CESR-c?李政道在電話里不時詢問又不時肯定,最后用英文說道:“Life is interesting?!边@句英文直譯過來是“生活真有趣”。李先生或許想說的是,康奈爾大學實驗室的改造方案竟然與北京對撞機的改造趨同,這真是有意思。

        接受CESR-c的挑戰(zhàn)。

        相信能夠戰(zhàn)勝挑戰(zhàn)。

        陳和生與李衛(wèi)國、張闖夜不能寐,李政道的鼓勵給了他們信心,但接下來的困難是,如果改變方案一系列的麻煩又怎么辦?首先要重新打報告經(jīng)過各方批準,二是要增加一大筆經(jīng)費,如何解決?三是技術(shù)上會增加更多的難關(guān),又如何解決?

        回國以后,陳和生立馬召集全體工程人員大會,向大家詳細報告了在美國的訪問情況,又把將會遇到的難題如實作了具體分析。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在討論中意識到,如果不改變方案,在國際物理科學的平臺上,等于做著與別人雷同的研究,談何意義?在科學研究上,只有第一,沒有第二,我們要讓北京對撞機始終在世界高科技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

        院士方守賢、葉銘漢、鄭志鵬等人也都分別提出自己的意見。方守賢一直主張,BEPC在穩(wěn)定、高效地運行一段時間后,為了適應世界高能物理的發(fā)展,繼續(xù)保持BEPC在科學上的競爭力,就盡早考慮到BEPC的下一步,他曾以此為題作過專門報告。視國家投資的強度,有大、中、小三種方案的可能性,根據(jù)當時國情,他主張采用“中”方案,即在BEPC原有的隧道內(nèi),對有關(guān)設備加以改造。進一步的研究表明,這樣做可以使其亮度提高30倍左右,達到3×1032cm-2.s-1。這樣,可節(jié)省投資,總共花費約4億元。但此時,美國康奈爾大學決定用在環(huán)中長直線節(jié)內(nèi)安置大量扭擺器的辦法,對其對撞機CESR-c進行改造,可使亮度增加到3×1032cm-2.s-1,即與北京對撞機二期改造的目標相同,但速度要快得多,這讓中國人不能不在現(xiàn)有隧道內(nèi)采用雙環(huán)方案。

        決心一下,辦法就來了。陳和生想,不能再跟國家多要錢,如果重新打報告要錢,得經(jīng)過很多部門的審批,時間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一年兩年,到那會兒,人家康奈爾早就建成了。于是,他們報告說單環(huán)改雙環(huán),在原來4億元的基礎上自籌一億元,這樣,方案就不會存在新的爭議了。

        這位研究簇射計數(shù)器的刻度方法,參加過歐洲核子研究中心L3實驗物理方案制定和探測器設計的陳和生,這會兒又當起了會計師,他精打細算,把每一分錢都當做一顆鏍絲釘,鉚在該用的地方。

        二期改造的方案就這樣決定下來,在參考國際先進的雙環(huán)方案的基礎上,根據(jù)“一機兩用”的原則,采用了獨特的三環(huán)結(jié)構(gòu),以提高亮度到1033cm-2.s-1。滿足了設計要求。這個方案得到了科學界的支持和國家的批準,并在2004年初開工建設,稱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即BEPCII。

        在如此狹小的隧道空間內(nèi)安裝雙環(huán),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陳和生將方守賢、葉銘漢幾位聘為顧問,充分聽取他們的意見。首戰(zhàn)告捷,在工程建設的第一年,就完成了第一階段直線加速器的改造,并用作新的注入器為改造前的儲存環(huán)供束,提供同步輻射實驗運行。

        與BEPC相比,BEPCII的指標更高、難度更大,同時使中國的科技能力和工業(yè)水平也有了長足進步。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建造BEPC,依靠的是改革開放和實事求是、自力更生與艱苦奮斗,通過攻關(guān)和會戰(zhàn)解決技術(shù)難題;20年后對撞機的重大改造工程,除了繼續(xù)發(fā)揚團結(jié)拼搏的奉獻精神、堅持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還要遵循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則和規(guī)律,依靠改革開放帶來的工業(yè)發(fā)展和科技進步。

        副經(jīng)理李衛(wèi)國是陳和生的好助手,他跟隨陳和生走了一趟康奈爾大學,深知其味,陳和生提出要以變對變,應對康奈爾那邊的計劃,他是堅定的支持者。接下來面對一大堆麻煩和困難,資金大缺口,技術(shù)人才不夠,合作單位多等等,李衛(wèi)國默默地頂上去,分擔這一切。在一些項目協(xié)作和設備購置時,李衛(wèi)國可是錙銖必較,有一次為了超導設備的招標,最初考慮的兩家日本公司一報價,超出預算很多,李衛(wèi)國對陳和生說,咱們不能花這么大的價錢。

        重新找,滿世界找,終于找到一家美國華裔公司,經(jīng)考核談判,在保證質(zhì)量的前提下,資金省了一半。

        二期改造可算是脫胎換骨,很多要做的事就跟1980年代對撞機初建時期一樣,千頭萬緒,又考驗了一批新的領(lǐng)導和新的科技人才。

        工程指揮部制定了嚴格的質(zhì)量保證體系、進度控制規(guī)范和經(jīng)費管理制度,通過招投標和協(xié)議、合同等,在降低造價的同時,確保質(zhì)量和進度。這一部分的工作正是剛從中科院調(diào)到高能所的年輕科學家羅小安傾心投入的。他本是學技術(shù)的,但既然被安排到管理崗位上,他就動開了腦子,也可以說將科學的嚴密邏輯用于管理層面,制訂出一整套管理手冊。

        這套辦法后來被廣泛使用,一直到如今。很多外單位都跟中科院和高能所討要,說“這個手冊好使”。

        2004年4月,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大改造工程(BEPCII)第一階段設備安裝和調(diào)試工作取得重大進展。2004年11月19日16時41分,在直線加速器控制室的示波器上清晰地得到了直線加速器出口處的電子束流信號。經(jīng)測算:流強約為2A以上。這個信號的獲取,標志著BEPCII直線加速器的改進工作取得了重要的階段性成果。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對撞亮度將是美國同一類裝置的3到7倍,對研究比原子核還小1億倍的夸克粒子等基礎科研有重要意義。

        陳和生的另一位副手張闖,干著干著倒下了。

        正是在二期改造最緊張的階段,2005年初,副所長張闖突然病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必須立即住院治療。就像戰(zhàn)士離開戰(zhàn)場,張闖在病床上焦急萬分,心里甭說有多難受了。3天內(nèi)就完成了手術(shù),20天后就出院上班了。

        跟他的名字一樣,這是一位充滿夢想和激情,敢闖敢干的科學勇士。

        張闖從小熱愛科學,如愿考取了清華大學。但踏進清華園,到工程物理系報到時,在新生的名單中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急得要哭出來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地方,到了另一個系的新生報到處,他太激動了。

        進校之后,工物系組織新生參觀,看到實驗大廳里的一臺高大的高壓倍增器,還有師生們研制的電子回旋加速器等,心里不禁萌生了對于粒子加速器的濃厚興趣。到三年級分專業(yè)時,他就填報了加速器專業(yè)。老師在專業(yè)教育的第一堂課,拿出一摞精裝的英文書,指著書上的圖片說,這是美國的、歐洲的,還有前蘇聯(lián)加速器的照片。張闖和同學們看得心情激蕩,要是有一天,我們能親手在中國建造屬于自己的高能加速器,那該多好啊。

        但畢業(yè)時恰逢“文革”,被分配到遼寧北票煤礦挖煤,一挖就是3年。他性格爽朗、熱情,干活兒舍得賣力,跟工人們相處得甚是融洽。師傅們聽說他學的是核物理,打趣說:“等這里的煤挖完了,沒準就搞地下核實驗,還真能用上你學的知識哩!”

        有一次去北京,忍不住去清華母校拜訪,一位教授見了他興奮地說:“周總理有批示,高能物理要上,學校已把加速器專業(yè)畢業(yè)的同學推薦給了高能所。你不想去試一試?”張闖當下就急急趕到中關(guān)村高能物理所,他不認識任何人,進門直接找到人事處,開門見山說了來意。沒想到當年他就收到了高能所的調(diào)令。他參與最早的是“七五三工程”,在玉泉路基地開展高能加速器的預制研究和設計,那會兒幾乎沒有實驗室,用于設計的只是一臺分立元件的320計算機。從主樓到圖書館的路上塵土飛揚,下雨更是泥濘難行,人稱“揚灰路”,許多新到所的專家沒有住房,一個個都住在物理樓的地下室里。

        “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guān)”,這是當時流行的口號。

        說起來,參加加速器設計的大多數(shù)人可都從來沒有見過加速器,在當時十分簡陋的條件下,只能邊學邊干。大家一邊拼命學習,一邊夜以繼日地工作。白天討論和準備,晚上到計算機房計算,調(diào)整一個數(shù)據(jù),就要在輸入紙帶上改很長時間。在老科學家的帶領(lǐng)下,這幫年輕人終于完成了400億電子伏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的初步設計。隨后幾年里,先是建成了“三廳(直線加速器、磁鐵和探測器等)一廠(實驗工廠)”,又建造了第一塊磁鐵和第一臺電源等加速器設備的樣機,為北京對撞機的問世吹響漂亮的前奏。

        1992年8月,張闖榮幸地代表對撞機團隊在第15屆國際高能加速器會議的閉幕式上做了特邀報告,他走上高高的講臺,在報告的結(jié)尾動情地說:“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成功,表明有著古代四大發(fā)明的民族,有能力建造諸如加速器和探測器這樣的高技術(shù)裝置?!睍?,許多國外科學家上前向他表示祝賀,在那一刻,張闖深深感受到祖國強盛和科技發(fā)展的巨大國際影響。他是個臉上總愛帶笑的人,在煤礦里挖煤時他也這樣,身患重病面對死亡時他還這樣,但那會兒,他為他的祖國和科學忍不住流下了熱淚。

        2004年開工建設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張闖不僅再度參與,并且擔任了工程副經(jīng)理,配合高能所長兼經(jīng)理陳和生工作。他已經(jīng)算是沙場老將,深知其道,非常贊同“一機兩用”的設計原則,采用獨特的三環(huán)結(jié)構(gòu),滿足了高能物理實驗和同步輻射應用的要求。

        懷著這樣的心情,張闖怎么能在病床上躺得下去呢?他以堅強的意志配合醫(yī)生治療,很快戰(zhàn)勝了疾病,又激情飽滿地返回二期改造的第一線。

        對撞機建成后迅速達到設計指標,成為一臺在T-粲能區(qū)國際領(lǐng)先的高能加速器和高性能的同步輻射裝置,并獲得一批國際領(lǐng)先的成果。張闖和他在對撞機上工作的同伴們感到十分驕傲的是,在國際權(quán)威的粒子數(shù)據(jù)表上就有500多項數(shù)據(jù)是北京譜儀合作組在對撞機上測定的。北京同步輻射裝置作為多學科的大型公共實驗平臺,每年向來自全國數(shù)百個研究所和高等院校用戶開放,取得了包括若干重要蛋白質(zhì)結(jié)構(gòu)測定在內(nèi)的許多科研成果。

        2009年以來,北京譜儀(BESIII)國際合作組在高亮度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上,獲取了粲能區(qū)共振峰上世界最大的數(shù)據(jù)樣本,取得許多重要的物理成果,其中四夸克粒子的發(fā)現(xiàn),被美國《物理》雜志評選為2013年國際物理領(lǐng)域11項重要成果之首。

        這些,在張闖說來,都如數(shù)家珍。

        采訪他時,他就如一個見證人,談到對撞機的誕生及改造升級,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在他的談吐中,讓人感覺到他已視高能所和物理科學為家,每一點變化都無時不在心頭。

        就在采訪之后的一天晚上,張闖發(fā)來一條微信:“清明時期,BEPCII加緊調(diào)速,亮度(這是對撞機最重要的一項指標,表征其獲取粒子事例的效率)屢創(chuàng)新亮。從今天凌晨起,對撞亮度持續(xù)超過9x1032,且速流穩(wěn)定,最高達到9.50E32@832mA*834mA。王貽芳所長、潘衛(wèi)民書記等所領(lǐng)導來到對撞機的控制室,用香檳和葡萄酒表示祝賀。這將是又一個不眠之夜,研究人員云集控制室,正在向1E33的設計目標沖擊,全所凝神屏息,等待著勝利的消息……”

        一會兒又發(fā)來一條:“多年沒有這樣熬夜調(diào)束了,仿佛回到年輕時候……”

        興奮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果然,在第二天高能所的微信公開號里,看到了高能所慶祝對撞亮度達到1E33的報道。

        張闖先生是位科學家,但也擅長寫作,他寫過好些文章,如《高能所使我夢想成真》《心中的科學院,心中的對撞機》《深切緬懷謝家麟先生》等,關(guān)于粲夸克一詞翻譯的故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梯格納沒有想到中國人會這么快。

        雖然是改造,但從單環(huán)變?yōu)殡p環(huán),要造就新一代高頻腔、新一代正電子源、對撞區(qū)、超導磁鐵電源、主漂移室、晶體量能器和帶前室的真空盒等設備,研制和加工要求較之先前更為精深,又是一個與數(shù)百家生產(chǎn)單位大力協(xié)同,共同提高技術(shù)水平的過程。

        2004年4月30日早8點,人們牢記著這個日子。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正式結(jié)束運行,標志著BEPC/BES勝利結(jié)束實驗任務,高能所舉行了慶祝BEPC圓滿完成任務暨BEPCII設備安裝儀式大會。

        第二年,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用戶中心正式成立,大家尊敬的楊振寧先生和中科院基礎局局長張杰院士出席儀式并為用戶中心揭牌。楊振寧滿面笑容,與老朋友們一一握手,相見甚歡。

        為了加快工程建設進度,滿足國內(nèi)外廣大用戶的開展實驗工作的需求,高能所在BEPCII工程建設中,采取了設備研制與BEPC運行,舊設備拆除與新設備安裝,BESIII探測器離線組裝與加速器在線調(diào)束和加速器與探測器聯(lián)合調(diào)束運行等任務交叉進行、分階段實施的創(chuàng)新性工作方式,根據(jù)工程進展的具體情況,精心安排了三個階段的調(diào)束和同步輻射開放運行與高能物理實驗取數(shù)。

        也就是,一邊改造,一邊仍在運行。

        接下來是一個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2006年9月19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BEPCII)中的大型粒子探測器北京譜儀III(BESIII)超導磁鐵成功勵磁到1萬高斯,是地球磁場的2萬倍,電流強度達到3368安培,最大儲能達到1000萬焦耳。測試結(jié)果顯示,其主要性能達到設計指標。它的研制成功標志著中國超導技術(shù)的巨大進步,是BEPCII建設的重要里程碑。

        BESIII超導磁鐵是北京譜儀的關(guān)鍵部件之一,為北京譜儀提供大口徑、高強度的均勻磁場。主要包括超導線圈、低溫恒溫器、冷物質(zhì)及電磁力懸掛支撐結(jié)構(gòu)和閥箱等,采用國際主流的單層線圈內(nèi)繞工藝,強迫氦兩相流冷卻技術(shù),通過專門設計的閥箱與氦制冷機相連接,實現(xiàn)遠距離控制。

        BESIII超導磁鐵是高能物理研究所研制的中國單體最大的超導磁鐵。研制工作自2003年開始,歷時3年,工程技術(shù)人員在解決了大口徑超導磁鐵繞制技術(shù)、絕緣固化工藝、間接冷卻技術(shù)、專用電流引線等關(guān)鍵技術(shù)問題后,磁鐵達到穩(wěn)定運行狀態(tài)。中國是繼歐美、日本之后可以進行此種大型探測器超導磁鐵研制的國家。

        2009年5月13日凌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BEPCII)的對撞亮度在1.89GeV能量下達到3.01×10^32cm^-2s^-1,成功達到亮度的驗收指標。此前,BEPCII工程的直線加速器、探測器和同步輻射專用光運行均已達到設計指標。

        至此,歷時5年、耗資6.4億元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圓滿完成。

        記者們蜂擁而上,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經(jīng)理陳和生面對媒體記者,面帶欣喜,他有理由驕傲地告訴他們,中科院組織有關(guān)專家已對BEPCII的儲存環(huán)性能進行了工藝測試,擔任專家組長的是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何多慧院士,現(xiàn)場測試結(jié)果表明BEPCII主要性能“亮度”達到了3.2×10^32cm^-2s^-1,超過了驗收指標。

        國家竣工驗收意見表明:“工程的建成,將我國對撞機和譜儀技術(shù)推進到國際前沿,得到了國際高能物理界的高度評價,是中國高能物理發(fā)展的又一個重大的里程碑?!?/p>

        BEPCII成功完成,并使對撞機性能迅速達到設計指標,調(diào)束水平和速度都達到了國際先進,亮度大大超過CESR-c,在粲能區(qū)處于國際領(lǐng)先地位。這消息讓美國人吃驚,并迅速作出反應,梯格納與他的同事們向中國的物理學家們表示祝賀。

        不久,康奈爾大學加速的負責人賴斯教授發(fā)來一封重要郵件:“CLEO-c將終止運行,我們期待來自BESIII的一系列重要的物理發(fā)現(xiàn)?!?/p>

        美國科學家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在北京對撞機改造成功,并連連取得成果的情況下,CLEO-c——康奈爾大學的對撞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這所建于1865年的百年名牌大學,素以研究型大學聞名全球,共有54位康奈爾大學的校友或教職工榮獲諾貝爾獎。但這時不得不遺憾地宣告:“CLEO-c將終止運行。”

        現(xiàn)在,這樣的平臺將由中國人來維護和堅守。

        北京對撞機(BEPCII)建成后立即投入使用,實現(xiàn)了穩(wěn)定、高效和高水平的運行,成為在T-粲物理領(lǐng)域國際領(lǐng)先的對撞機和高性能同步輻射裝置。以我為主的BESIII大型國際合作組,在粲能區(qū)的共振峰上采集的世界上最大的數(shù)據(jù)樣本,在粒子物理的高精度前沿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BSRF成為我國北方重要的同步輻射實驗基地,為國內(nèi)外數(shù)百個用戶單位在專用和兼用模式下提供同步輻射光,取得許多重要研究成果。

        幾年之后。

        2014年11月19日,對撞亮度更是達到了8.04×10^32cm^-2s^-1,遠遠超越驗收指標。BEPCII的性能已比改造前提高30多倍,是這個能量區(qū)域里美國康奈爾大學的加速器CESR曾創(chuàng)下的世界紀錄的5倍。

        別了,康奈爾加速器。

        這位預言家表示,“粒子物理學絕對不是一個行將就木的領(lǐng)域,也與它在1980年代的面貌完全不同。自然界還存在標準模型無法解釋的許多現(xiàn)象,其中包括cp破壞,中微子振蕩,和暗物質(zhì),等等。同時我們還有大量理論上的難題:如何包含引力、量子場論中新近發(fā)現(xiàn)的各種對偶,夸克禁閉、暗能量、黑洞、和早期宇宙學。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領(lǐng)域,它對于有志向、有興趣探索我們的宇宙如何運行的年輕人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p>

        中國科學院院士、高能物理研究所現(xiàn)任所長王貽芳,是大家的驕傲。

        王貽芳先后參與設計和領(lǐng)導完成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BEPCII上的北京譜儀的研制、運行和物理研究,同時開創(chuàng)了我國中微子實驗研究,提出了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方案,并率領(lǐng)團隊完成了實驗的設計、研制、運行和物理研究。因在粒子物理實驗領(lǐng)域的突出貢獻,被評為2012年“十佳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榮獲第六屆周光召基金基礎科學獎、2013年何梁何利基金科技進步獎、2014年潘諾夫斯基實驗粒子物理學獎、2015年第20屆日經(jīng)亞洲獎和2016年基礎科學突破獎等。

        王貽芳為中國的物理學家贏得了榮譽。幾年前他載譽從美國回到北京,受到同行們的熱烈祝賀,特別是老一輩科學家的欣喜贊揚。方守賢、葉銘漢、鄭志鵬、陳和生等人碰到王貽芳,都一一衷心表示:“貽芳,祝賀你!”

        王貽芳謙遜地說:“是您們各位打下了好基礎?!?/p>

        人才培養(yǎng),從1970年代后期就開始呼吁,到如今,眼見著新一代科學家龍騰虎躍,連創(chuàng)佳績,老一輩的科學家們真是打心眼里欣慰和自豪。粗略統(tǒng)計一下,北京對撞機從上馬到現(xiàn)在,培養(yǎng)出博士生上百位,技術(shù)人才更是如雨后春筍。目前大亞灣、東莞、江門開平等地的物理項目都是從北京對撞機這個大平臺拉出的隊伍。人們都說,大亞灣只用了幾年時間就建成運行并取得成果,就是因為有了人才。

        王貽芳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1963年出生于南京的王貽芳,1984年順利考入南京大學物理系,本科畢業(yè)時幸運地趕上丁肇中教授面向全國招收高能物理研究生,王貽芳經(jīng)南京大學物理系推薦,順利通過考核,成為丁肇中的弟子。他在丁先生的指導下學習研究高能粒子,為他以后從事中微子的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1991年又獲得意大利佛羅倫薩大學博士學位,后來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等工作,但最終他選擇了回國。很多人問他為什么放棄優(yōu)厚的待遇回國,王貽芳沒有豪言壯語,他說:“國外有我不多,多一個少一個都沒什么,國內(nèi)卻還需要人做事,我回來就是做事來了?!?/p>

        高能所當時的所長陳和生,早在丁肇中的實驗室就與他相熟,也曾熱心動員他回國,王貽芳2000年入選中國科學院“引進國外杰出人才”,第二年底他回到祖國,受到高能所的歡迎,給他交任務,壓擔子。他那時30多歲,很快顯出不凡的功力,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大改造工程中,擔任北京譜儀總體(BESIII)主任,成功領(lǐng)導了新北京譜儀的設計、建造。后來開始帶領(lǐng)中微子物理與探測器的研制,提出了在大亞灣核電站用反應堆中微子測量中微子混合角sin22q13的完整實驗計劃,包括探測器的設計。

        這位風華正茂的中科院院士,經(jīng)常引起媒體的關(guān)注,有人稱他是低調(diào)的科學“狂人”,不茍言笑,很“兇”,稱采訪他很難,要想從他嘴里挖出關(guān)于他個人的干貨,簡直比北京譜儀上捕捉粒子還難。

        我對他的采訪事先有約,那天去到他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就感覺到他確實很忙,不時有電話鈴聲響起,或者有人敲門。他坐在我側(cè)面的沙發(fā)上,談話不時被這些干擾所打斷。講著講著,他的語速漸漸快起來,顯然是想早些結(jié)束談話,但我覺得還沒有談透,便想出一些話題問他。他后來顯得有些無奈,說:“我從來沒與人談過這么長時間的話?!?/p>

        我說:“因為過去采訪您的都是新聞媒體,而我們是作家,文學不是寫報道,不光要把一件事說清楚,更重要的是了解人?!彼麛傞_雙手:“我真的沒什么好說的了?!庇盅a充道,“您能不能去讀一些資料,或者找他們別的人多談談?”

        我說:“當然,資料是要讀的,跟別人也會談的。但跟您本人談是必要的?!泵襟w上有好些關(guān)于他的故事,王貽芳雖然惜字如金,但還是被人挖出不少。真實地說,正反都有,如一位記者所言,他是一個經(jīng)常遭到羨慕嫉妒恨的人。

        最近這些年,在他的帶領(lǐng)下,高能所的事業(yè)聲名大噪,由對撞機和譜儀延伸開來的項目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有人說他做事追求完美,他自己也承認:“我可能有一點偏執(zhí),所有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我認為的最好。如果我做完了之后,有一個人說那樣做會更好,而且確實他說的是正確的話,我會覺得非常難受,會覺得這件事情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我沒有做到。”

        談話中,我注意到他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畫家黃永玉的書法,上寫“觸類旁通”四個大字,筆法虬勁,猶如老樹怪枝,題款為“壬辰前夜書贈唐王”,落款黃永玉。我問:“這是送給您的嗎?”

        王貽芳點頭。

        “為什么稱唐王呢?”

        他笑笑:“有次在他們家里聊天,談到藝術(shù)要有創(chuàng)新,科學也要有創(chuàng)新,這里面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黃老先生就說觸類旁通,藝術(shù)和科學都是一個道理,于是他寫了這幅字。我太太姓唐,我姓王,他一高興就寫了一個唐王,有時候會寫王唐?!?/p>

        有趣。黃永玉先生可謂文藝界的怪才,不光畫出名,文也出名,年過九旬還在寫長篇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幾百萬字連載在《收獲》上,后來又出了書,厚厚的跟磚頭一樣。他寫的是民國前后湘西風情,我是三峽人,地處鄂西,與湘西文化接近,因此讀來感覺十分親切,書中采用了許多方言俚語,多年前似已消失,又都在他的小說里活過來,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就跟黃先生一樣,個性鮮明幽默有趣。我沒想到不茍言笑的王貽芳會與黃永玉先生有著來往,便問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涉及到個人的事,王貽芳的回答總是很簡短,但說到黃先生,他的話又多起來。他說:“三十多年的交情了,我跟黃先生的女兒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留學時就認識了,他女兒是學美術(shù)的,但那時候中國留學生很少,那座城市里只有五六個,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他的語氣含著很多尊重,說不敢稱黃先生為朋友,因為老人的歲數(shù)比他的父母還要大,但他們之間很談得來,隔一兩個月他就會去一次黃先生家里,吃吃飯,聊聊天。從黃先生那里,他說學到很多東西。

        “昨天晚上我還去了黃先生家里?!彼f。

        我問他們聊什么,他說什么都聊,老先生會講起過去的一些經(jīng)歷和故事,也會對前不久電視上王貽芳的開講作一些評論,話題很廣。我說:“跟這么一位老藝術(shù)家交流,說明您對藝術(shù)是非常有興趣的,您怎么評價他和他的畫呢?”

        “應該說我這個年紀不適宜給他做評價?!蓖踬O芳說,“但是實事求是地講,我非常喜歡他的畫,色彩特別漂亮、豐富,給人的感覺很舒服。他的畫有兩大類,有一類是漫畫,漫畫體現(xiàn)的是思想,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句子,很好玩兒?!?/p>

        我說,黃永玉先生的畫跟別的畫家不一樣,可能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將文學引入了繪畫。王貽芳說:“他的思想深度跟別人不一樣,他寫詩、小說,寫了很多東西?!彼麑S先生的為人處世,以及對生活的態(tài)度,尤其感興趣,說老人一生有過很多坎坷,從小沒受到什么特別的教育,也就念到初中,然后完全靠自學,但是他對很多事物的看法非常深刻,遠在很多人之前就看清楚了,具有遠見。他不跟人分派,“文革”時哪一派都不參加,所以兩派都會整他,但沒有人會把他往死里整。他說我就干自己的活,在美院是最勤奮的,你們批斗你們的,他都不參加?,F(xiàn)在90多歲了,還每天工作8小時以上。

        我說太厲害了!王貽芳說:“你是不可想象,他就喜歡干活。他對人對事的看法非常達觀、深刻,看得很透,歷史、未來、現(xiàn)在、世界上、國內(nèi)的,他都看得很清楚,所以,跟他學到很多東西?!?/p>

        觸類旁通,我想起李政道與藝術(shù)家們的交往,看來無獨有偶,很多事情都能找到相通之處。王貽芳在別人眼里是個不好接觸的人,但他對值得敬重的人卻是一往情深?;蛟S,這就是他的性格所在吧。

        那天與王貽芳先生的訪談進行了一上午,談得很辛苦,但也談得很有意思。中間我問他為什么沒喝一口水,他說難得有人在他這里坐這么久,所以也沒什么準備。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聞其聲如見其人,從王貽芳的談話里,可以感覺出他的務實、自信和真誠,他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和高能所的科研發(fā)展的分析言簡意賅,十分深奧復雜的科學問題一經(jīng)他表述,變得清晰明達,他還談到了對體制機制改革等一些問題的見解,引人沉思。

        一開始我給他提了幾個問題:“我主要是采訪關(guān)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您作為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是怎樣看待對撞機的重大意義以及由此的延伸?目前高能所的一些科研項目與對撞機是否有著某種聯(lián)系?您率領(lǐng)的團隊在大亞灣以及東莞各地所做的項目,對于當今世界物理學以及人類生活有哪些意義?您覺得今天的時代需要彰顯的科學精神包括哪些內(nèi)涵?”

        王貽芳說:“我想先從第一個問題說起,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是我們中國高能物理的一個起點,真正的起點,在這之前,中國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研究,在早期五十年代也參與了在蘇聯(lián)的杜布納的聯(lián)合核子所。這些當然都培養(yǎng)了一些人才,大家也有一些對未來發(fā)展的設想。但是應該說絕大部分的工作仍然停留在紙面上,少量的所謂實驗工作也都不成系統(tǒng),很零碎,規(guī)模也不大,在國際上沒有太多影響。除了當年在聯(lián)合核子所有一點工作之外,總體來說,影響非常小。

        “有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整個的設計建設,實際上,一步把我們中國的高能物理研究從理論、計算、設計、實驗設備的研制,到最后的使用、運行、出成果,一整套體系完全建立起來。人們所說的‘七下八上’,最終這一次上來了,整個高能物理研究完全是嶄新的面貌,上了一步大臺階,可以說從無到有,前面那個無可能有一點點‘有’,但是很小很小的,這個臺階是巨大的。

        “我們建立了一個完整的高能物理的隊伍,包括各類人才。近十幾年使得中國高能物理研究一下跟國際接軌了。過去是差得太遠,根本與人家沒法溝通,不能夠去談了,沒法談了。這一下子我們至少可以認為,你說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會的事情雖然你也會,但是我這里面多少有點小竅門,你卻不見得都會。你的那些東西,我看一下學一學也能會,不至于像看天書一樣,在此以前就像看天書一樣看人家做的東西。

        “所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一下子使整個中國的高能物理水平走向了世界,這個基礎是應該說是極其重要的。但之后經(jīng)歷了不是那么理想的反復,在整個90年代中期,高能物理發(fā)展不是特別順利,因為加速器建成以后面臨未來的發(fā)展道路到底應該怎么走,又有一個徘徊,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p>

        我說:“比較茫然?”

        “對,有點茫然。有的人說我們要往前再跨一大步,有的人說這一步可能不是我們中國經(jīng)濟能力能夠?qū)崿F(xiàn)的,是不是應該先維持現(xiàn)狀?實際上維持現(xiàn)狀也不是很容易的,它有各種各樣的限制條件,包括當時的大環(huán)境,基礎科學研究很難得到比較實質(zhì)性大規(guī)模的支持,人才流失很嚴重,有出國的,有轉(zhuǎn)到經(jīng)濟建設的?!?/p>

        他說:“所以,建立起來的基礎又往下滑了,整個90年代中后期,在我回國之前,我雖然沒有經(jīng)歷但看得很清楚。2000年以后,北京對撞機二期改造,整個士氣又重新鼓起來?!?/p>

        我問:“您回來之后就入手二期改造了嗎?”

        “我回來之前,陳和生先生他們就在規(guī)劃,我2001年回來后,參與了探測器方案設計,之后領(lǐng)導了探測器的建設?!彼f。

        我了解到,一直存在方案的分歧,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問王貽芳,分歧的焦點在哪里?猶豫徘徊的是什么?

        “這個說起來就復雜了?!彼f,“1993年前后,國際上建設一個新的T-粲工廠,T-粲在國際上興起來,那么中國的物理學家覺得我們也可以做這件事情。但我們這個實際上是低級的T-粲工廠,它有一個重要參數(shù)叫亮度,這個機器原來的亮度是1031,國際上當時興起來做1033。所以國內(nèi)就爭論,到底是往大了走還是往小了走,大多數(shù)人覺得去做T-粲工廠的話有點大,在當時大概需要12個億,這一步走得太大。后來正式宣布說不做。”

        我聽出來,最大的原因是因為經(jīng)費。

        “當時我還是局外人,不見得說得很清楚,但是大面上看的話,當時12億的項目太大了。所以,最后決定下馬。后來又圍繞究竟是單環(huán)還是雙環(huán)進行了多方論證。當時國際上要把亮度提起來的話都得雙環(huán),中國做了一個單環(huán)方案,后來因為與康奈爾大學加速器的競爭,就在同一個環(huán)里做成雙環(huán),最終把它設計出來,經(jīng)過了非常復雜的一個計算,這樣才能夠跟康奈爾競爭。從1997年說做單環(huán)的方案,到2004年才定下來做雙環(huán),開始建,2008年建成,這一搞又是10年了?!?/p>

        我心里感慨不已,忍不住說出來,“看來科學真不是一蹴而就的?!?/p>

        王貽芳說:“方案有時候需要比較長時間的討論、論證,但是如果回過頭來想的話,1998年,或者更早些的1995年,真的花12億建下來的話,這塊地就有了,我們未來的發(fā)展就都有了,你想那錢絕對不虧呀!現(xiàn)在想要出去找一個地方就難了?!彼麕еy以掩飾的惋惜,說:“邁出的步子,有時候真的不太容易看清,這一步究竟邁大還是邁小,哪個最理想?你可能會覺得邁大是冒險,邁小合適,但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邁小還是虧了。”

        王貽芳同他的前任陳和生,還有更早些的前任方守賢、葉銘漢一樣,這些頂級的科學家一邊做科學研究,一邊也得盤算經(jīng)濟賬。

        “高能物理對整個大的規(guī)劃和未來長遠發(fā)展的眼光要求跟別的學科是不太一樣的,確實要看遠一點?!彼f,“如果只是局限眼前,對未來國家的發(fā)展沒有一個期望值是不行的。樂觀一點在我看來不會錯,中國的科學要有走在世界前列的夢想?!彼难赞o里透著一種激情。

        我提到他剛才說的話,因為做了對撞機,我們上了一個大臺階,有了國際對話的地位,那么國際物理學界的重大項目還有哪些,我們現(xiàn)在做的實驗占有什么樣的位置?

        他說:“物理學分很多二級學科,高能物理是其中一個。一般來說,正常來描述它,高能物理不包括加速器,做加速器是另外一個二級學科,它是專門做加速器的。所以,高能物理又分幾個方向,一個是基于加速器的高能物理研究,還有一種是做宇宙線,以及到地下做暗物質(zhì)等,分了幾個大類。我們有了加速器之后,在國際上獲得一定影響,但是這個加速器規(guī)模不大,當時國際上已經(jīng)做出來27公里,我們只是240米,差距仍然是巨大的。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至少你有汽車,我也有汽車,不過我是QQ,你是奔馳?!?/p>

        他也特別強調(diào),這幾年中國科學在中微子、宇宙線、空間實驗、天體物理、衛(wèi)星發(fā)射,建立空間站等逐漸做出一些令世界矚目的成果,可以說正是因為有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培養(yǎng)出一批人才,有了一批基本隊伍,后來無論做什么相對要容易得多。隊伍里的人才也是多方面的,就拿對撞機和譜儀來說,大家從外面看是一體的,但是從內(nèi)部看的話,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專業(yè),一個是所謂提供武器的,另外一個是使用武器的。

        在高能物理發(fā)展方向上的選擇,歷來爭論不斷,王貽芳對此深有感觸,他認為對整個科學發(fā)展的認識,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方向是什么,要看對,看準。有人對高能物理存一個悲觀態(tài)度,認為不會有重大發(fā)現(xiàn),找不到東西,但從1960年代到80年代,國際上的高能物理有了一個重大的發(fā)展時期,中國的科學發(fā)展幸虧走上一條正確的道路,如果在七八十年代聽信了那些悲觀的論調(diào),那就完蛋了。

        “人有兩種,有些人是樂觀的,有些人是悲觀的?!彼f。

        “說‘不’是很容易的。任何一個人、一件事、一個項目都會有缺點,要去攻擊它太容易了。但要做成一件事情很難,你可能需要每件都得做對,有一點不對這件事就做不成。李政道先生做成了幾件大事?!蓖踬O芳說,“正負電子對撞機是他極力推動的,還有在中國推動建立博士后制度、推動基金會的建立,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他一般不批評你,因為批評太多了沒有用,他是親自去做,做成一件件事??纯磳ψ矙C的歷史,真是太難了,曾經(jīng)有不少反對意見,說風涼話,看笑話的?!?/p>

        說到他的導師丁肇中教授,王貽芳既懷深情,也很客觀:“丁肇中先生的個性、特點跟李政道先生不太一樣,丁先生的主要精力在自己的科研工作上,現(xiàn)在80多歲了,仍然在第一線工作。但是對國內(nèi)一些項目也是有很多正面的幫助,比如人才培養(yǎng),國內(nèi)做高能物理實驗的人在他那受過訓練的非常多,我們高能所前后三任所長都是從他那出來的?!?/p>

        這三任所長是鄭志鵬、陳和生、王貽芳。

        王貽芳在丁先生那里工作了11年,感情深沉默契,丁先生言傳身教,使王貽芳受到了最好的訓練。他說:“我的前兩任所長去他那兒的時候年紀比較大了,已經(jīng)有一些工作經(jīng)驗,而我就是一個學生,剛剛走出大學校門,就看到他的工作方式和研究環(huán)境,看到他對工作的投入,以及對科學的追求,感觸特別深。

        “丁先生經(jīng)常召開二三十人的會,不是特別大,大的會效果有限,這種二三十人的會,任何人他都可以追問到最后,一直到底,讓你有些時候下不了臺,但是坐在一旁聽的人是很受益的。你可以觀察到他的思維方式,當然一次兩次不說明問題,一百次以后你就可以看出非常有意思,非常重要。我們往往會很容易陷入細節(jié),在細節(jié)中出不來,但是在他來說雖然細節(jié)很重要,他會保證細節(jié)不出問題,但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忘了主線,做這件事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非常清楚,永遠不會忘記。

        “丁先生待人有分寸,如果是跟他比較近的人會被他‘折磨’得比較兇,但對年紀大一點的,或者是太年輕的學生,他不會。最難過的是他的副教授,博士后可能還稍微好一點,因為副教授已經(jīng)成熟。他只要想問,永遠可以把你問倒,而且他問的方式、角度和思路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他想得更深,更遠,永遠會把最根本的物理問題放在首位,一般人不太會做到。因為一般的人容易湮沒到細節(jié)當中,反倒把根本的東西忘記了。

        “你腦子里要永遠繃著這根弦?!?/p>

        丁先生對王貽芳是鐘愛的,常以他的方式表達對學生的喜愛和親昵,他喜歡請學生吃飯。王貽芳說:“常在中午12點時候,坐那好好的,他突然進來說,你來一下。沒什么事,跟他吃飯去了。倒是人不多,他有沒有找別人我不知道,反正他經(jīng)常帶我出去吃飯。丁先生一滴酒都不沾,但吃得比較講究,去好餐館吃西餐,吃飯時不談工作,只閑聊?!?/p>

        但是,時間長了以后便有了天花板的感覺,王貽芳用了“天花板”一詞比喻自己對前途的展望,“當時做的實驗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下一步怎么做看不太清楚,而且我希望能夠換一個環(huán)境,所以就走了。最主要的還是覺得回國以后,平臺大一點,整個科研環(huán)境和科研投入都在向上,有一些機會在這里。在國外的話,總體來說是平的,或者整體向下的,經(jīng)費都很困難,做事情很難的。丁先生那里,高能所也前后去過很多人,大家都很熟,都覺得國內(nèi)的未來是不錯的,有很多可能性?!?/p>

        王貽芳坦露的是十分真實的心態(tài),在他的考慮中,其實不僅是個人命運,也將國家的發(fā)展連在了一起。

        事實證明,王貽芳回來之后干得十分出色,領(lǐng)導整個團隊又上了一個大臺階。他剛開始的平臺是做北京譜儀,跟大家一起把整個狀況提升到一個新水平,譜儀設計、研制、運行的指標、性能等,都達到了能想到的最好水平。其后,他大刀闊斧地開辟新戰(zhàn)場,大亞灣的中微子、東莞的散裂中子源、江門開平正在建設的中微子等。這一切都跟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密切相關(guān),“整個高能所都是從對撞機出來的,所有事情都跟它有關(guān)。沒有對撞機的話,高能所現(xiàn)在做的任何事情都談不上。”他肯定地說。

        談到今后高能物理的發(fā)展,王貽芳坦率地說:“我們現(xiàn)在對未來的規(guī)劃,正在艱難地進行,因為邊界條件不清楚?!彼J為管理體制需要改革,因為科學院、基金委、科技部三家獨立,互相沒有隸屬關(guān)系,如果做大一點加速器,要找發(fā)改委,但分管科學的主管領(lǐng)導卻并不管發(fā)改委,這事最后到底誰管搞不清楚。”他再次嘆道,“要做點事很難的?!?/p>

        他當然呼吁過。他說:“過去應該說矛盾不沖突,像做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時,全國只有這一個,現(xiàn)在項目相對來說多了,事情就變得很復雜了。全國各種各樣的委員會,開展各種各樣的討論,不知道討論了多少次,但誰說了都不算,很麻煩。”

        但從他的眼神里,能夠看出對這些麻煩他已經(jīng)習慣,也并不畏懼。

        我問他:“您覺得我們今天的時代,最應該提倡一種什么樣的科學精神?”

        他似乎早有考慮,說:“我想所有的事情都應該腳踏實地地去做,同時,你還要有一個遠大一點的目標,這兩者只要能結(jié)合起來,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如果只是其中一個的話,肯定有問題?!?/p>

        我說:“既要腳踏實地,又要目標遠大?!?/p>

        他說:“對?!?/p>

        “中間肯定需要一些堅守、執(zhí)著,不斷地追求,不斷地創(chuàng)新?!蔽艺f。

        王貽芳臉上帶著從始至終的自信,說:“你要是有目標的話,然后腳踏實地做,這些都會有。”

        有一天,一位朋友給我發(fā)來微信:“昨天見到一篇文章,像是跟你寫的物理學家有關(guān)?!彼盐恼掳l(fā)給我,一看那標題《中科院專家反駁楊振寧:中國建造大型對撞機正當其時》,我不禁吃了一驚。

        開篇便直抒胸臆:“9月4日,《知識分子》刊發(fā)了楊振寧先生文章《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作為正在高能物理一線從事實驗工作的科學家,現(xiàn)任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我不能同意他的觀點?!?/p>

        這篇文章正是王貽芳寫的。

        看得出是一氣呵成,洋洋灑灑,有理有據(jù),從七個方面逐一針對楊振寧先生的觀點進行了陳述,慷慨但不激昂,斬釘截鐵但不強詞奪理,顯出一位大科學家的風范。就跟他本人一樣,具有真性情,不卑不亢,理性冷靜,大局在胸,在原則問題上觀點鮮明。

        作為寫作者,還體會到他的文字功夫,干凈利落,沒有半句廢話,這篇長達幾千字的文章是在他讀到楊振寧先生文章之后的第二天寫的,但行文講究,一點不顯急促粗糙,顯然許多觀點早就爛熟于胸。

        高能所建所40年來,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大亞灣中微子實驗、散裂中子源、ADS注入器等超過億元的大型加速器及探測器工程中,均按工期、指標完成,實際造價與預算相比,連5%都沒有超,我們有成熟的估價、建造、管理經(jīng)驗。

        民生問題當然要解決,但我們也要考慮長遠、發(fā)展要可持續(xù)、要有領(lǐng)先世界的能力。高能物理研究物質(zhì)的最小結(jié)構(gòu)及其規(guī)律,采用的手段從加速器、探測器到低溫、超導、微波、高頻、真空、電源、精密機械、自動控制、計算機與網(wǎng)絡等,很大程度上引領(lǐng)了這些高技術(shù)的發(fā)展并得到廣泛應用。建造大型對撞機可以使我們領(lǐng)先國際達幾十年,使一些重要技術(shù)產(chǎn)品實現(xiàn)國產(chǎn)化并走到世界遇前沿,可以形成一個國際科技中心吸收國外智力資源,可以培養(yǎng)幾千名能創(chuàng)新的頂尖人才,怎么不是燃眉之急、當務之急?

        而且一個大國,沒有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很難說話響亮,這影響中國在世界上獲取利益。

        下一個五年計劃開建大型對撞機,是我們在高能物理領(lǐng)域領(lǐng)先國際的一個難得的機遇。首先新發(fā)現(xiàn)的希格斯粒子質(zhì)量很低,使我們有可能提出環(huán)形正負電子對撞機這個來研究它,還有機會改造成質(zhì)子對撞機,有50年以上的科學壽命。其次,在歐洲、美國和日本手頭都有項目,20年之內(nèi)很難騰出手來,我們的競爭環(huán)境好。第三,我們有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經(jīng)驗,我們有技術(shù)人和人員隊伍的積累,還有極好的大型地下工程施工經(jīng)驗。這個機遇窗口只有10年,失去了,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中國建大加速器對我們有什么實際的好處呢?第一階段300億人民幣的投入(2022年起,每年30億),至少我們可以在以下技術(shù)方面實現(xiàn)國產(chǎn)化,并領(lǐng)先國際:

        a)高性能超導高頻腔(應用于幾乎所有的加速器)

        b)高效率、大功率微波功率源(也可應用于雷達、廣播、通訊、加速器等)

        c)大型低溫制冷機(也可用于科研設施、火箭發(fā)動機、醫(yī)療設備等)

        d)高速、抗幅照硅探測器、電子線路與芯片等

        同時我們還可以在精密機械、微波、真空、自動控制、數(shù)據(jù)獲取與處理,計算機與網(wǎng)絡通訊等技術(shù)方面領(lǐng)先國際。

        高能所參加過1980年代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設計與建設的專家都說,當年的困難比起今天的CEPC,只大不小,我們不會一代不如一代。我們有信心和能力獨立完成CEPC。

        ……

        他在文章里算了一筆筆賬,之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花費2.4億元(1984年),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6.4億元(2004年),大亞灣中微子實驗1.7億(2007年),一共約10億人民幣。與國內(nèi)其它領(lǐng)域相比,無論總數(shù)還是人均都不算多,但獲得的成果,以及國內(nèi)外的獎勵卻不少。

        說到經(jīng)費,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修一公里高速路的費用,曾聽一位專業(yè)人士介紹,在山區(qū)20年前修一公里高速路大約需要7000多萬,目前已超過一個億。如此說來,我國的高能物理在近40年里,大約就用了10公里高速路的錢。這樣一想,似乎并不算多。

        科學大家之間的辯論引發(fā)了各界對于高能物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素來“學術(shù)范兒”的知名網(wǎng)站上,網(wǎng)友們你一言我一語搭起了高樓,進行了一場民間高能物理辯論賽。

        科學的爭論的確是復雜的。

        楊振寧先生對于祖國的熱情人所共知,他的真誠恰好體現(xiàn)在他對祖國的一片擔當,坦率地發(fā)表自己的一些思考。比較熟悉楊先生的鄭志鵬說,“我和楊振寧接觸過,他覺得中國要搞應用,中國錢少。我們說錢少斷了以后,等錢多了恢復就來不及了。我跟他接觸很多,從80年代初就接觸,我是年輕一輩,他是老師一輩,他是名人,但有不同觀點跟他辯論,他這人挺好,能聽?!?/p>

        北京對撞機工程開始之初,楊振寧專門前往玉泉路工地,他看得很仔細,還贈送給曾在西南聯(lián)大做過老師的高能所所長張文裕一本北京風光畫冊。他說:“我今天很高興送給您這本畫冊,我特別在上面寫了幾句話?!睆埼脑=舆^來,只見畫冊扉頁上寫著:“文裕師,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祝貴所勝利建成新的實驗基地。在如此多嬌的江山上加一叢紅花。我將繼續(xù)盡我的能力協(xié)助你們工作。”

        在對撞機建成之后,楊振寧又曾多次來講學、座談等,還為北京對撞機的一些活動揭牌慶賀。

        可想而知,楊先生對祖國的一片赤誠之心,在人們的講述里,這位年過九旬的著名科學家有一個讓人稱道的品質(zhì)就是不虛偽,他或許就是緣于自己的一些觀點,出于對祖國科學的愛護,才有感而發(fā)。

        而王貽芳這一代年輕實驗科學家的愿望則有新的期待,他們對于未來懷有更多的夢想,他在文章最后也表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己尊重前輩,但身為高能所所長,應當對楊振寧先生提出的意見做出回應。

        王貽芳還主張中國科學機構(gòu)主動去牽頭組織國際大科學計劃,他認為參與和牽頭,兩者之間有著很大差別,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截然不同,雖然最終都能共享成果,但真正的收獲肯定是與付出成正比。好處在于能優(yōu)先選擇大科學計劃中最核心的科研項目,也就率先掌握了其中最關(guān)鍵的成果和技術(shù)。一項技術(shù)從知曉其中科技原理到真正掌握、實現(xiàn)應用,有很多難題需要解決。率先提出并牽頭組織大科學計劃,可以在學術(shù)競爭中占據(jù)先機,產(chǎn)出的成果也將是真正的原始創(chuàng)新。

        “對高能物理、核物理、天文、天體物理等研究領(lǐng)域,要想成為世界領(lǐng)先,要想獲得重大科學成果,必須要有新思想、新技術(shù)或新方法,并落實為大項目,這是必由之路?!彼挠^點引起許多科學家的強烈共鳴,中科院院士、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汪品先指出,“我們不能只滿足于跟風做些分散性的小題目,在別人的刊物上發(fā)表幾篇論文,要瞄準大目標、做大題目、解決大問題,做國際學術(shù)界的舉旗領(lǐng)跑者。而積極參與乃至牽頭組織國際大科學計劃和大科學工程,正是促進中國科技轉(zhuǎn)型的契機?!?/p>

        “大科學”,解決大問題。

        中國究竟該不該建造下一代大型對撞機,目前看來還在討論期。國外一些世界級的物理學家也不約而同加入到這場討論之中。就在王貽芳的文章發(fā)表之后的2016年11月24號晚間,受華裔數(shù)學家丘成桐的邀請,在其主編的數(shù)學科普雜志《數(shù)理人文》微信號上,英國物理學家、宇宙學家史蒂芬·霍金發(fā)表了他對中國建造大型對撞機的看法:“在這方面(粒子物理),中國有成為世界領(lǐng)導者的絕佳機遇——不要錯過它。一個很好的范例就是建造巨型對撞機,它將在今后五十年中引領(lǐng)高能物理學。”

        癱坐在輪椅上的霍金是一個預言家,這一點不管你覺得有多么神奇,但確實已有無數(shù)事例可以證明。

        這位預言家表示,“粒子物理學絕對不是一個行將就木的領(lǐng)域,也與它在1980年代的面貌完全不同。自然界還存在標準模型無法解釋的許多現(xiàn)象,其中包括CP破壞、中微子振蕩,和暗物質(zhì),等等。同時我們還有大量理論上的難題:如何包含引力、量子場論中新近發(fā)現(xiàn)的各種對偶,夸克禁閉、暗能量、黑洞、和早期宇宙學。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領(lǐng)域,它對于有志向、有興趣探索我們的宇宙如何運行的年輕人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p>

        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多年里,中國政府對科技的投入不斷增加,成果持續(xù)產(chǎn)出。近年來,我國基礎研究經(jīng)費投入持續(xù)快速增長,從2011年的411.8億元增長到2015年716億元,年均增幅14.8%以上?!笆濉币詠恚覈粩鄡?yōu)化財政性科技投入結(jié)構(gòu),基礎研究經(jīng)費投入持續(xù)增長。

        中國有信心領(lǐng)跑。據(jù)統(tǒng)計,我國在國際科技論文數(shù)量連續(xù)多年居世界第二位,基礎研究重要領(lǐng)域已開始并跑或領(lǐng)跑,F(xiàn)AST(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落成啟用,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發(fā)現(xiàn)新的中微子振蕩等正是如此。

        科技部有關(guān)信息報道,未來基礎研究的趕超引領(lǐng),將聚焦“腦科學與類腦研究”“量子通信與量子計算”重大科技項目。在戰(zhàn)略性前瞻性重大科學問題領(lǐng)域,繼續(xù)推進干細胞及轉(zhuǎn)化研究、納米科技、量子調(diào)控與量子信息、蛋白質(zhì)機器與生命過程調(diào)控、大科學裝置前沿研究、全球變化及應對、合成生物學、發(fā)育編程及其代謝調(diào)節(jié)等重點專項部署。

        王貽芳所期盼的大科學裝置也在其中,不過尚在前沿研究階段,科學的百家爭鳴仍將繼續(xù),未來寄托著科技人的夢。

        2013年7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西郊科教園區(qū),首先考察了高能物理研究所,他走進實驗區(qū)3號廳,面對我國第一個大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看了又看。

        在北京譜儀控制室,習近平同當年參與對撞機建設的葉銘漢、方守賢、陳森玉幾位院士親切握手,感謝他們做出的貢獻,祝他們身體健康。當即又說:“中國科學院建院以來,薈萃了一大批我國最優(yōu)秀的科技人才,繼承和發(fā)揚光榮傳統(tǒng),面向國家戰(zhàn)略需求和世界科技前沿,取得一大批令人矚目的重大創(chuàng)新成果,在我國科技事業(yè)發(fā)展中發(fā)揮了火車頭作用?!?/p>

        美麗的珠江三角洲西部,廣東江門開平一帶,作為僑鄉(xiāng)聞名遐爾。鴉片戰(zhàn)爭之后,這里大量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小商販、手藝人帶著發(fā)財?shù)膲粝霗M渡太平洋,去美國和加拿大的金礦、鐵路工地淘金,或進入南美洲的種植園割橡膠、種甘蔗、開采鳥糞,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耗盡了一生的血汗,最終心系故土。

        一個叫赤坎的小鎮(zhèn)上,聳立著100年前海外華僑投資修建的街道和樓房,建筑中西合璧,當街是兩三層高的騎樓,后面是一座四五層高的碉樓,碉樓的正面造型是西式風格,后面的燕子窩頂則采用中式建筑圓攢尖琉璃瓦頂,上面插著巴洛克風格的山花頂旗桿。離赤坎鎮(zhèn)不遠處的山巒起伏之中,有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叫打石嶺,那里正在進行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科學基地的建設。

        頭一日在雨中我從深圳到了開平,住進赤坎鎮(zhèn)一家小旅店,第二天開車帶我去到工地的是高能所駐開平辦事處的小劉,一位戴著眼鏡的瘦高小伙子,說話斯斯文文的。他說他就是開平人,大學畢業(yè)后幸運地考入高能物理所,從江門中微子開工建設以來,他一直在做協(xié)調(diào)聯(lián)絡工作。開車路上,我們興趣盎然地聊起“中微子”。聊著聊著,突然感覺就像是在說一個人,一個無處不在,同時又來無影去無蹤的幽靈。在王貽芳主編的另一本書《探索宇宙“隱形人”——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中談到,近年來,“中微子”一詞在媒體上頻頻出現(xiàn),進入大眾視野。

        中微子就是一個“隱形人”。

        科學證明,從時間開始的那一刻起,中微子就無處不在,構(gòu)成了世界的本源,但人類認識它卻僅有80余年,許多未解之謎等待著人們破解。最近28年間與此相關(guān)的研究已有4次斬獲諾貝爾獎,可見中微子的研究多么受到重視,同時也意味著極其不易。美國科學家雷蒙德·戴維斯因為觀測中微子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而獲得2002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諾獎委員會形容他的工作:“相當于在整個撒哈拉沙漠中尋找某一粒特定的沙子?!?/p>

        中微子以近似光速運動,神秘自由地穿行于地球,有人稱它“幽靈粒子”,因為在構(gòu)成物質(zhì)世界的12種基本粒子中,中微子是人類了解最少的一類,近年的科學研究表明,中微子或許將是破譯宇宙起源與演化密碼最重要的鑰匙。

        事實上,中微子或許可以說是宇宙產(chǎn)生的最重要但也是最小的精靈,如果沒有它,太陽不會發(fā)光,也不會有銀河系、地球、人類。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其實中微子就在我們身邊,每秒鐘幾十億個中微子以接近光傳播的速度穿過我們的身體。而一個成年人其體內(nèi)的天然放射性核素每秒也會釋放出3億多個中微子。中微子幾乎不與任何物質(zhì)發(fā)生作用,在它眼里,地球幾乎是透明的。因此,雖然每秒鐘有億萬個中微子穿過我們的身體,但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

        無垠的世界,有一些最基本的物理規(guī)律,人類通過科學研究,用智慧搭建起一個“標準模型”來闡述那些規(guī)律,可中微子振蕩與這個標準模型并不兼容。這是為什么?

        一個名為613的參數(shù)成了奧妙的焦點。

        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為的是找出613的大小,不僅要“捕捉”神秘的中微子,還要讓它透露宇宙的終極秘密。2012年,正是那場電影名稱所指的時間,王貽芳作為“大亞灣國際合作實驗”項目的首席科學家,帶領(lǐng)科研學者們歷時8年首次發(fā)現(xiàn)了中微子的第三種振蕩模式,并精確測量到其振蕩的概率。這項石破天驚的研究,為當時正處在迷?!安砺房凇钡闹形⒆友芯空业搅宋磥戆l(fā)展的方向,入選《科學》雜志評選的“2012年度十大科學突破”,并被美國同行譽為“中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物理成果”。

        截止目前,大亞灣實驗已經(jīng)收獲累累碩果,首次報道測量613的文章被引用上千次,成為高能物理研究的經(jīng)典文獻之一。

        2015年11月9日,號稱“基礎科學第一巨獎”的基礎物理學突破獎頒獎儀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何塞舉行,授予梶田隆章、亞瑟·麥克唐納、王貽芳、陸錦標等7人及他們帶領(lǐng)的5個中微子實驗團隊(包括大亞灣實驗團隊)2016年基礎物理學突破獎,以表彰他們對中微子振蕩的基礎性發(fā)現(xiàn)。美國《科學》雜志評論:“如果物理學家無法發(fā)現(xiàn)超越希格斯玻色子的新粒子,那么中微子物理可能會代表粒子物理學的未來。大亞灣實驗的結(jié)果可能就是標志著這一領(lǐng)域起飛的時刻?!?/p>

        而在王貽芳等中國物理學家的布局里,又有了江門開平打石嶺這一新的愿景。他們在這里的首要科學目標是測量中微子的質(zhì)量順序,即不同類型中微子質(zhì)量的差別?;緦嶒炘砼c大亞灣相同,但需要把探測器旋轉(zhuǎn)在距離約60千米的地方,因為這里是中微子振蕩的預期極大點。

        打石嶺。

        人類終將記住這個小小的地名。打石嶺是最佳的實驗地點,距離臺山核電站和陽江核電站各53千米,且這兩大反應堆群全面建成后總功率居世界第一。此外,打石嶺的花崗石地質(zhì)非常適合建設實驗洞室,實驗廳建在地下700米深處,可以屏蔽掉絕大多數(shù)宇宙線。

        天造地設,江門中微子實驗站在這里開始建造。

        陽光下,小劉將車開到了打石嶺下,眼前一片連綿的小山坡,寧靜祥和,樹木繁茂的山腳下蓋著一排排白墻藍頂?shù)暮喴坠し?。我來到這里的時間,是2016年12月下旬,北京已然天寒地凍,或是滿城忽來忽去的霧霾,這里卻是風和日麗。在項目經(jīng)理的引導下,我們戴上頭盔前往工地。

        工地上正在進行江門中微子實驗站配套基建工程,由黃河勘探規(guī)劃設計有限公司等三家國內(nèi)素有經(jīng)驗的施工單位承擔,目前的工程是要打出兩口“井”,一口斜井1340米,一口豎井為616.30米。將來斜井與豎井會合,在地下400多米處建成一個巨大的實驗廳,環(huán)繞的還有排水凈化室、液閃處理間、灌裝間、存儲間等。這個預期在2020年建成的實驗站,眼下除了墻上的藍圖,就是聳立在打石嶺下的兩處工地。

        這年夏天,工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感覺堅固無比的花崗巖有時卻是脆弱的,一個雨后的日子,直徑只有5米的井下,本來作業(yè)就很艱難的工人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股水破壁而出,一會兒就淹沒腳面,洞頂迅速放下吊桶,將工人們拉了上去。不到兩個時辰,已經(jīng)打通的400多米的深洞全都灌滿水,然后源源不斷地往外噴涌。兩天之后水勢才減緩,施工單位從四處借調(diào)來10臺水泵,一連抽了好多天,才把水抽干,趕緊采取了封堵。這出乎人們預料的事件使得工期嚴重受到影響,王貽芳不久親自趕到了工地。

        “他那天就下到井里去了。”項目經(jīng)理,一個河南漢子指著洞口說,“就是從這兒下去的?!?/p>

        他帶我走到井口,那里兩塊大木板合蓋著井面,頭上方懸吊著一個沾滿泥垢的大鐵桶,有兩米多高,里面可以站七八個人。工人們就是由這個吊桶下到幾百米深的作業(yè)面的。那天,王貽芳跟工人一樣,換上工作服,外面再套上防水膠皮衣,蹬上長筒膠皮靴,戴上頭盔和手套,拿上手電,然后鉆進了鐵桶。

        “像他那樣的領(lǐng)導,二話沒說就下去了。”經(jīng)理帶著敬佩的口氣說。

        我說:“我能不能下去看看?”

        “那可不行?!苯?jīng)理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里面還冒著水,跟下大雨一樣,你看看這照片,水滴子飛濺?!惫徽掌舷袼煻矗瑤讉€戴著紅色頭盔的工人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身穿的膠皮衣反光,濕淋淋的。

        又看到幾張王貽芳的照片,他跟幾位施工者站在桶里,一模一樣的裝束,幾乎分辨不出他來,放大之后才看清他的臉,跟他平素一樣,抿著嘴,表情嚴肅。那會兒他在想什么呢?要弄清楚地下深處的情況?遇到的難題如何解決?延遲的工期如何趕上?還有別的……

        那天在他辦公室,見到他擺放在桌上的一個彩色陶瓷水杯,杯子上印著一幅照片,一個女孩一個男孩騎在自行車上,綠草地襯著他們的紅衣服,十分可愛。那是王貽芳的一雙兒女,好幾年前的樣子,現(xiàn)在大多了,女兒已經(jīng)在麻省理工學院上大二,學的也是物理,是女兒自己的選擇。兒子還在國內(nèi)上中學,王貽芳和妻子跟中國所有的家長一樣,還得替孩子看作業(yè)、簽字,考慮是否給孩子上輔導班。

        但他那會兒站進這個鐵吊桶,要到地下近千米深的黑洞里,考慮的肯定只有眼前這個洞,這個為中微子而挖的洞。隨著頭上的纜繩嘎吱嘎吱的響動,鐵桶漸漸下垂,水滴啪嗒啪嗒落在巖石上,鐵桶里的人會很快陷入一片黑暗。完全可以肯定,打從盤古開天地以來,在這支王貽芳領(lǐng)導的團隊及施工隊之前,這山體內(nèi)從來沒有人類進入,而且會這么深,這么深。

        一位研究中微子的外國科學家怎么說的?“若上天繼續(xù)眷顧我們,或許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可以揭開質(zhì)量排序、宇稱和電荷對稱性破壞的奧秘?!?/p>

        就在2016年5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全國科技創(chuàng)新大會上,王貽芳與他的許多前輩、中科院、中國工程院的院士們一起聆聽了總書記的講話?!翱萍寂d則民族興,科技強則國家強。今天,我們在這里召開這個盛會,就是要在我國發(fā)展新的歷史起點上,把科技創(chuàng)新擺在更加重要位置,吹響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的號角?!笨倳涍€說到,“歷史經(jīng)驗表明,科技革命總是能夠深刻改變世界發(fā)展格局?!?/p>

        總書記的話讓王貽芳的內(nèi)心更加充實堅定,他與他的團隊,中國的物理學家們在分分秒秒地爭取時間,朝著既定的科學目標奮力前行。

        2013年7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中國科學院考察工作,他在西郊科教園區(qū),首先考察了高能物理研究所,他走進實驗區(qū)3號廳,面對我國第一個大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看了又看。

        在北京譜儀控制室,習近平同當年參與對撞機建設的葉銘漢、方守賢、陳森玉幾位院士親切握手,感謝他們做出的貢獻,祝他們身體健康。當即又說:“中國科學院建院以來,薈萃了一大批我國最優(yōu)秀的科技人才,繼承和發(fā)揚光榮傳統(tǒng),面向國家戰(zhàn)略需求和世界科技前沿,取得一大批令人矚目的重大創(chuàng)新成果,在我國科技事業(yè)發(fā)展中發(fā)揮了火車頭作用。”

        中國的物理學家的確向人民交上了一份又一份滿意的答卷。

        葉銘漢先生也看小說,他說:“我有一個毛病,看書要看結(jié)局,結(jié)局不好不看?!蔽覇査?,要看什么樣的結(jié)局才認為好呢?他說:“中國戲劇的結(jié)局我就愛看,都是皆大歡喜的。”他笑笑又說,“后來我得到支持,吳大猷寫過一篇短文,說他看書先看后面。”葉先生的審美顯然是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結(jié)局皆大歡喜,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功德圓滿之類。我想,北京對撞機顯然是一部讓他感到欣慰的好書。

        在我寫完這本書的初稿時,新聞里傳來2016年國家科學技術(shù)獎勵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消息,“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發(fā)現(xiàn)的中微子振蕩新模式”榮獲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榮獲科學技術(shù)進步一等獎。

        王貽芳代表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獲獎團隊,陳和生代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獲獎集體接受了頒獎。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榮獲國家科學進步一等獎,是因為這項工程按指標、按計劃、按預算高質(zhì)量建成,實現(xiàn)了重大創(chuàng)新和跨越,有力地推動了我國相關(guān)高技術(shù)發(fā)展;對撞亮度達到1×1033的設計目標,為改造前的100倍,是前世界記錄的14倍;日均獲取數(shù)據(jù)提高兩個數(shù)量級,實現(xiàn)大能量范圍高效運行和高能物理與同步輻射一機兩用;北京譜儀國際合作組在輕強子譜和粲偶素衰變等方面取得一批重大物理成果;保持和發(fā)展了我國在粲物理領(lǐng)域的國際領(lǐng)先地位。

        一條大河波浪寬,從當年建造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到今天,那些為此嘔心瀝血的科學家:李政道、張文裕、謝家麟、葉銘漢、方守賢、陳森玉、鄭志鵬、陳和生、王貽芳……他們中間有些人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精神猶存,而更多的科學家正在以更加奮發(fā)的姿態(tài)不斷向新的科學領(lǐng)域開掘,長江后浪推前浪。

        葉銘漢負責的北京譜儀在建成的當年就開始全面為國家效力,高能物理研究所和國內(nèi)外10余所大學、研究所聯(lián)合成立北京譜儀合作組,開展高能粒子物理實驗研究,加入合作組參加研究工作,直到如今。20年來成果卓著。

        老人惦念著李政道先生的健康。前些時,王貽芳所長有一次去美國時專門探望了李先生,葉銘漢在北京看到他們在一起的合影,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快10年沒見到這位老同學了,很是想念。他興趣盎然地說到李政道也喜歡看武俠小說,喜歡看英文的科幻小說,就小說的愛好選擇而言,他跟李先生不太一樣,如果再相見,是否會聊到這些?但他知道李先生是不容易再回到北京的,“李政道年輕時遇到過車禍,脊椎受過傷,醫(yī)生判斷他的脊椎神經(jīng)非常脆弱,不能經(jīng)受大的震動,要是脊椎神經(jīng)斷了就糟糕了。所以李先生現(xiàn)在不能坐飛機,就怕突然猛地顛簸。”

        92周歲的葉先生,心態(tài)很年輕,正聊著,他突然說:“我有時候感覺自己非常幼稚?!蔽倚α似饋?,問老人為什么會這么想?他說,“因為有些問題的看法是跟很多人不一樣的?!?/p>

        我琢磨著,這或許正是卓越的科學家不同于一般人之處吧,如果所有的想法都跟常人一樣,那么科學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新可能就無從談起了。

        所以,有時候他們是孤獨的。

        但葉先生在生活中卻是一顆平常心,他夫人比他小5歲,曾是北大的才女,所學專業(yè)是生物學。他們的一兒一女,一個在香港,一個在美國。多年來老倆口相守在北京,原來只請了一個鐘點工,但近年女兒下了命令,一定要找一個留在家里的保姆。這才剛請了一個住家的陜西渭南婦女,做的是北方飯菜,饅頭、發(fā)糕,摻點玉米粉,小米稀飯、紅薯。老人對飲食從小就不講究,得意地說:“紅薯是個好東西?!?/p>

        方守賢院士一直很忙,他在離開所長崗位之后,把全副精力用在了研究和運用上。他一直十分重視基礎研究與實際應用相結(jié)合,將高能加速器尖端技術(shù)直接轉(zhuǎn)換為國民經(jīng)濟服務,這也是他多年的夢想。他很早就提出專用同步輻射光源,還曾與丁大釗和冼鼎昌一起,三院士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和數(shù)理學部提交了“關(guān)于在高能所建設第三代同步輻射光源的建議”,得到上??萍冀绾蜕虾U膹娪辛χС郑a(chǎn)生了如今的第三代上海光源,也算是北京開花,上海結(jié)果。

        方守賢被任命為該工程科技委主任,他奔忙于北京、上海之間。質(zhì)子加速器已發(fā)展成為國際上最先進的放射治療裝備,是對付癌癥的有效手段。因此自2007年起,方院士就積極推動并領(lǐng)導質(zhì)子治療加速器的研究,完成概念設計后在上海立項建成,為全國人民健康造福。

        院士鄭志鵬曾和同事們研究出一個粒子表,將世界上所有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都記錄下來,其中也有中國人的“T輕子質(zhì)量”測量。他們用一種新方法,使得測量精度提高了10倍,而且找出了國外測量的錯誤,得到國際科學家們的佩服。

        采訪鄭志鵬先生時,他說到他們在2013年正式發(fā)表,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粒子,是國際上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以前找到的是兩個夸克、三個夸克,而他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是四個夸克組成一個離子的證據(jù)。兩個夸克可組成介子,三個夸克可組成中子,四個夸克組成的是什么呢?在此之前沒有定論,中國科學家運用北京譜儀找到組成一個離子的證據(jù),引起了世界轟動。

        得來不易。鄭志鵬60歲以后仍然和年輕人一起長時間守在屏幕前收集數(shù)據(jù),北京譜儀一個小時的運行費就需幾萬塊錢,他們十分珍惜,收集數(shù)據(jù)越多,就意味著會有更多的物理發(fā)現(xiàn)。鄭志鵬樂此不疲。

        對撞機每天24小時產(chǎn)生對撞,譜儀就像一面張開的網(wǎng),捕捉著任何瞬間產(chǎn)生的信號,記錄在一個磁帶里。然后再慢慢放出來,用先已做出的相應軟件讀出數(shù)據(jù),再做物理分析,看里面有沒有新粒子。分析的過程十分復雜,高能所在不同時期從全國各地招來一批批研究生,專門做數(shù)據(jù)分析,那些年輕人后來一個個都成了著名科學家,有的還成了院士。

        葉銘漢九十壽辰時,鄭志鵬寫了一篇文章回憶當年,倆人都不約而同地感慨道:“看來當初除了抓硬件以外,抓數(shù)據(jù)分析是對的,抓得早,抓出了人才,可以一代代接下去做了?!笔堑模麄兊膶W生很快接下了接力棒,有50歲的,40歲的,他們帶著更年輕的學生,一代接著一代,就像發(fā)現(xiàn)的新粒子一樣,粲然而至,構(gòu)成了物理學界的美麗風景。

        比他們年輕的陳和生,中國第一個博士后,代表著改革開放人才興起的一代,他歷任中國高能物理學會理事長、國際未來加速器委員會委員、亞洲未來加速器委員會主席等職,今年已68歲了,從前大步流星的他,現(xiàn)在走路也不能再那么率性了。那天坐在他的辦公室,見他邊說話邊吃下一大把藥片,我問吃的是什么藥?他說:“有點房顫。”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跟他一直勞累有關(guān)。他在擔任所長期間,做了很多大事,除了主持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BEPCⅡ)取得圓滿成果,同時他結(jié)合國際粒子物理最新進展,提出加強非加速器物理實驗研究,如粒子天體物理實驗、羊八井宇宙線觀測和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等,取得了很多世界一流的科技成果,包括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粒子。

        陳和生還卓有成效地領(lǐng)導高能所積極加強國際合作,比如大型強子對撞機建在歐洲,中國第一次以平等合作伙伴的身份,參與到國際頂尖科研項目當中,不僅有很多中國科學家參與了歐洲對撞機的研制和兩項主要試驗,甚至對撞機探測器的部分結(jié)構(gòu)都是在中國研發(fā)的。中國科學家與國際上的科學們一起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奇跡,并在今后可以共同分享對撞期間的研究數(shù)據(jù)。

        陳和生目前仍擔任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主任。他說在國外,國家實驗室的作用十分重要,他很希望咱們的實驗室能夠進一步發(fā)揮指導性的作用,而不要太過于分散。目前在全國各地爭上項目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有時候會重復建設,浪費資源。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陷入一種沉思的表情。

        目前他更重要的工作是廣東東莞的散裂中子源項目負責人,每個月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廣東,領(lǐng)導那里的研究和管理。王貽芳先前曾給我介紹過大亞灣的建設,他說那里的一切都跟陳和生分不開。當年為了能取得大亞灣核電站的同意和支持,并占有一塊地,費了不少功夫,最終陳和生以他的學術(shù)權(quán)威和穩(wěn)重誠信贏得了廣東、深圳各地政府的信任。中國的高能物理已先后在大亞灣、東莞、開平等地落地生根。

        陳和生那會兒為了大亞灣那塊地,曾笑著對廣東人說,“如果以后研究出了成果,人們記得的可能不會是別的,就是大亞灣?!焙髞淼慕Y(jié)果被他說中了,王貽芳的團隊獲獎之后,新聞媒體高頻率流傳的正是“大亞灣中微子”。

        “高能物理在科學的前沿進行研究,是一種知識的探索,并不知道未來會有什么用處,但請相信今天的科學將是明天的技術(shù)。”這是陳和生常說的一句話,打動了很多人,在東莞高能物理人儼然已和當?shù)厝跒橐惑w。東莞人聲稱,“支持科學家,提升了東莞的文明,非常值得。”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喀琉斯,是凡人珀琉斯和美貌仙女忒提斯的寶貝兒子。寓言里說,忒提斯為了讓兒子煉成“金鐘罩”,在他剛出生時就將其倒提著浸進冥河,遺憾的是,兒子被母親捏住的腳后跟卻不慎露在水外,全身留下惟一一處“死穴”。后來,阿喀琉斯被帕里斯一箭射中了腳踝。后人常以“阿喀琉斯之踵”譬喻這樣一個道理:即使是再強大的英雄,他也有致命的死穴或軟肋。

        在20國集團領(lǐng)導人第十次峰會上,習近平在關(guān)于世界經(jīng)濟形勢的發(fā)言中引用了至今流傳在歐洲的這句諺語“阿喀琉斯之踵”,他誠摯地說:“創(chuàng)新發(fā)展注重的是解決發(fā)展動力問題。我國創(chuàng)新能力不強,科技發(fā)展水平總體不高,科技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支撐能力不足,科技對經(jīng)濟增長的貢獻率遠低于發(fā)達國家水平,這是我國這個經(jīng)濟大個頭的‘阿喀琉斯之踵’。新一輪科技革命帶來的是更加激烈的科技競爭,如果科技創(chuàng)新搞不上去,發(fā)展動力就不可能實現(xiàn)轉(zhuǎn)換,我們在全球經(jīng)濟競爭中就會處于下風?!?/p>

        這一番話可謂面對全世界吹響了中國科技創(chuàng)新的進軍號。

        從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王貽芳和黨委書記潘衛(wèi)民那里得知,為進一步滿足高能物理和同步輻射實驗的需求,切實發(fā)揮設施的效用,高能所圍繞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運行和管理,在優(yōu)化學科布局、體制機制改革、人才隊伍建設、科研環(huán)境建設等方面進行了一系列創(chuàng)新實踐:

        結(jié)合國家重大需求和學科發(fā)展前沿,積極部署前瞻性、戰(zhàn)略性、突破性的研究工作,培育新的學科生長點;其次加強學科布局和組織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整合資源,開展深層次的科研和工程管理、人事管理、考核激勵等一系列體制機制的改革和探索,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發(fā)揮科研人員、工作人員的積極性。

        堅持培養(yǎng)與引進相結(jié)合,建立起優(yōu)秀的、富有活力的科技和管理隊伍;加強國際、國內(nèi)合作與交流,提高科學研究的整體創(chuàng)新能力;通過設立開放課題、聘請客座研究人員、建立合作研究組和聯(lián)合實驗室、合作培養(yǎng)研究生等方式來提高開放度等。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在不斷延伸創(chuàng)新。

        僅磁鐵和微波部件方面,其設計和研發(fā)水平已達到國際水平,先后向美國、日本、意大利、韓國出口加速管、能量倍增器、微波系統(tǒng)波導元件等高科技產(chǎn)品,為國家贏得了榮譽;

        微波和高頻技術(shù)的突破為中國電視和廣播事業(yè)發(fā)揮了重要功能,多項技術(shù)用于彩色電視發(fā)射機速調(diào)管的批量生產(chǎn);

        對撞機相關(guān)的超高真空技術(shù)研究,使中國高技術(shù)發(fā)展有了較大突破,上海真空泵廠、沈陽科學儀器研制中心等一批企業(yè),由此具有了生產(chǎn)超高真空系統(tǒng)的能力,向科研單位、航天工業(yè)、電子工業(yè)等部門提供了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并有多項產(chǎn)品出口;

        對撞機“一機兩用”的研究成果,曾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8項,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一等獎3項、二等獎2項、杰出科技成就獎1項,以及中國物理學會吳有訓獎、王淦昌獎、胡剛復獎等獎勵。

        1986年前后畢業(yè)于中國科技大學的朱自安等人,從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造時踏進高能所的大門,一眨眼也經(jīng)歷30年了。朱自安年輕那會兒就初生牛犢不怕虎,受命于超導的研發(fā),領(lǐng)著比他更為年輕的一幫團隊,在老科學家們的指導下,幾乎從零開始,一口氣把超導磁鐵做到了國外,做到了國內(nèi)的工業(yè)、醫(yī)療、糧食等多種行業(yè)。有的企業(yè)原先從國外進口同類型的設備,得知在北京,在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實驗物理中心就做這個,價格比國外要便宜三分之一,質(zhì)量還要好,都高興得不行。

        在我的采訪筆記本里,夾著朱自安給我的一小段超導線。

        那天在談話中,朱自安說超導線比頭發(fā)絲還要細很多,我說能在你這兒看到嗎?他環(huán)顧四周,辦公室里沒有,便打了個電話,讓人給截來一段。我想象,它會像一根電線?但那人進門之后,卻沒見他拿什么東西,等朱自安問“線呢”,他伸開手,我才驚訝地看見那人手心里臥著一根細銅絲。

        不過10厘米,彎曲著,銅其實只是外皮,從兩頭截開的斷面那兒露出成千上萬根超導線,看不清也數(shù)不清,摸上去毛茸茸的,就像是極為輕軟的絲線,轉(zhuǎn)眼可以織成可愛的綢緞。

        我跟朱自安討要了這根小超導線,小心地夾在采訪本的封皮里。寫作時,過一陣子就忍不住想拿出來看看,它讓我天馬行空,浮想聯(lián)翩。它具備很多意味。中國科學家的創(chuàng)新,豐富而又細膩。

        像朱自安這樣的團隊,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圍繞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研究運行的還有很多個,他們在大對撞的機遇中成長,又不斷提攜新的一代。

        有一次在北京后海,一位同事聽說我在寫這本書,立刻興奮地說,他有兩位熟識的維吾爾族朋友也參與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工作,一位叫奎熱西·伊不拉音,一位叫麥迪娜·阿不力克木,兩人都是在國外讀完物理學博士后回國的,目前一個在做同步幅射,一個在北京譜儀工作,知道的維吾爾人都引以為自豪。

        我聽了很感動。在采訪的過程中也了解到,圍繞北京對撞機工作的很多科學家都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不同民族、不同性別和年齡、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他們都已成為人們的驕傲,他們的家人、朋友和鄉(xiāng)親,會敬仰他們的事業(yè),將他們的奮斗口口相傳,若干年后,即使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會記得那些奮斗的故事。

        想當年,前輩們追求一生的夢想就是要建成中國的高能加速器,完成歷史的大對撞;當下,新一代的夢想是要維護老一輩創(chuàng)造的科學陣地,同時在中國進一步建成世界先進水平的高能物理實驗基地、先進加速器技術(shù)發(fā)展前沿中心,讓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成為世界一流的。

        目前我國發(fā)展已處于新的歷史起點,科技創(chuàng)新擺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吹響了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的號角??萍际菄?,中國要強,中國人民生活要好,必須有強大科技。

        我們身處一個偉大的時代。

        偉大的時代需要杰出的英雄,杰出的新創(chuàng)造。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正是一批中國英雄的智慧創(chuàng)新,為國爭光,為民造福,為人類開天眼。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星河粲然,國之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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