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嬌嬌

摘 要：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是其叩響中國大門的第一部力作①，書中三位男女主人公跌宕起伏、撲朔迷離的愛恨情仇延續(xù)了她一貫的主題：愛之孤獨與愛之無能?；诖?，從更大層面挖掘出除愛的孤獨以外的其他孤獨的表現(xiàn)形式，并將其在中國背景下予以重新解讀，揭示出在咖啡館這個微型世界中蘊含著彌漫在國人心中的各種孤獨之殤。精神家園的日益貧瘠所帶來的種種問題跨越20世紀的美洲大陸直達中國現(xiàn)當代。

關鍵詞：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孤獨;中國解讀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9）03-0111-03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1917—1967）是20世紀美國文壇中一位舉足輕重的女作家。23歲便因《心是孤獨的獵手》一舉成名，書中怪誕的人物形象，愛的無助與孤獨成為她從創(chuàng)作伊始到最終的一貫主題。1979年李文俊先生將她的《傷心咖啡館之歌》譯成中文使麥卡勒斯的名字為國人所熟知，引起了讀書界的廣泛關注。這其中不乏對她“哥特式”敘事手法的追捧與好奇，但仔細想來，小說發(fā)生的故事背景，雖然是20世紀的美國南方小鎮(zhèn)，但新舊文化沖突帶給小鎮(zhèn)的尷尬處境和彌漫在整個咖啡館上空愈狂歡愈孤獨的精神虛無與當下的中國似有著千絲萬縷的相似性。對《傷心咖啡館》和麥卡勒斯的研究雖然一直層出不窮，但國內(nèi)早期評論主要關注的都是“孤獨與愛情的荒謬性”，趙毅衡先生的《畸形社會孤獨者的哀音——怎樣理解〈傷心咖啡館〉》是對這一主題研究的開山之作，以“孤獨”“怪誕”字眼命題的論文信手拈來，挖掘的層面窄且缺乏新鮮感，但我們發(fā)現(xiàn)《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怪象與今天國人面臨的許多問題不謀而合。

一、成長的孤獨

《傷心咖啡館之歌》中三位主人公怪誕離奇的愛情糾葛都與他們奇特的性格有著密切的關系。女主人公愛米莉亞的性格孤僻乖張，早早失去了父母的她將自己囿于自身的小天地里，她和鎮(zhèn)上人的交集無非是釀酒廠，小賣部的生意，是多榨一分錢的討價還價，是樂此不疲仗勢欺人的官司和訴訟。而這所有的交集中，她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商人。一個只為了榨取經(jīng)濟利益而被徹底物質(zhì)化了的商人。基于這樣一個性格，麥卡勒斯給予了愛米莉亞與之相配的外貌特征，“她是個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長得都像個男人。她頭發(fā)剪得很短，平平地往后梳，那張?zhí)枙窈诘哪樕嫌幸环N嚴峻，粗獷的神情?！盵1]3將女主人公設以這樣的外貌特色一反小說中梨花帶雨柔弱嫻靜的女性氣質(zhì)形象，她的倔強與冷漠在讀者面前展露無疑。但小說同時賦予她另外一種身份，她還是小鎮(zhèn)上的醫(yī)生，并且醫(yī)術(shù)頗為高明，她會制造特別的藥劑確保在給孩子手術(shù)前其已充分麻醉，單憑這一細節(jié)便可推斷愛米莉亞絕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否則她絕不會充當這種救死扶傷的神圣角色，對于孩子的關愛更是來自于她天生的母性情懷。那么愛米莉亞為何將自己隔絕在世人以外，讓孤獨蠶食著她尚且年輕的身心呢？很大程度上這是由于她的家庭環(huán)境導致的。她幼年喪母，是性格孤僻的父親獨自將她撫養(yǎng)長大的。母愛的缺乏以及與父親的甚少溝通與提前退席都對愛米莉亞的心智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父母在孩子的成長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她甚至沒來得及脫離母體，就被強迫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生命。而孤僻的父親“只考慮到他和孩子的聯(lián)系，他難免寵壞她而難使其發(fā)展出獨立性以及和別人合作的能力”[2]，親情的“死亡”與“退場”沒有告訴這個孑然一身的女子如何與人相處，她釀得了好酒，做得好木匠，醫(yī)得好病人，“唯獨與人，愛米莉亞小姐不知怎樣相處。”[1]3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愛米莉亞小姐的童年經(jīng)歷并不是一個特例，另外兩位男主人公也同樣身世坎坷。里蒙甚至無從追溯他的幼年記憶，只有一張不明是非的老照片草草勾連起他和過往的聯(lián)系。而馬文馬西，這個長相俊美卻無惡不作的流氓小伙和他的六個兄弟姐妹早就被父母遺棄，靠鎮(zhèn)上人家的一口嗟來之食，勉強維持著長大。正如麥卡勒斯所言：“兒童幼小的心靈是非常細嫩的器官。冷酷的開端會把他們的心靈扭曲成奇形怪狀。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都像核桃一樣堅硬，一樣布滿深溝?！盵1]31對于這三個缺失親情在孤單中成長起來的人來說，對愛的極度渴求使他們相互愛上怪異的彼此，以及之后衍生出的情感糾葛也就合情合理了。

二、愛的孤獨

《傷心咖啡館之歌》中最叫人津津樂道，也最叫人瞠目結(jié)舌的當屬這段奇異的三角戀了。童年經(jīng)歷塑造的乖張性格鑄就了他們奇異的婚姻關系，而他們在婚姻中彼此疏離缺乏溝通的狀態(tài)注定它將以悲劇收場。“男女婚姻關系的締結(jié)本身意味著建立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一種人類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是需要有愛的能力的兩個人共同維持平衡的場地，是人性所有優(yōu)點和缺點爆發(fā)的集中地?！盵3]18愛米莉亞同馬文馬西僅僅婚后10天就將丈夫攆出家門，即便后者在他身上傾注了一切，甚至連最難改的本性也收斂了起來?！八麑︷B(yǎng)母十分孝順，對弟弟十分友愛。他把工錢攢了起來，學會了過日子?！盵1]31所有的這些都不曾喚醒愛米莉亞的女性情懷。施愛者即便赴湯蹈火也難以讓被愛者回頭一瞥，甚至于“被愛的狀態(tài)對許多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被愛者恐懼并痛恨愛者。”[1]34麥卡勒斯一語道破愛情或婚姻關系的雙方不對等時，付出與回報永不成比例的本質(zhì)。而同樣的折磨愛米莉亞也在遭受著，她深愛的這個只齊她腰際，背上兩個大駝峰的羅鍋表哥又何曾對她予以垂憐？她為他改建了咖啡館，只為了讓他度過黑夜容易一些，她把藏酒圖、銀行存款和放古董柜子的鑰匙一一告訴了他，只是為他后來將這一切洗劫一空埋下了可笑的伏筆。而里羅鍋所有的忘恩負義都只有一個最簡單的緣由：他沖破了性別的障礙愛上了回來向愛米莉亞復仇的馬文馬西。角色再一次互轉(zhuǎn)，高高在上的里蒙表哥為了愛情搖尾乞憐，卻在幫助愛人成功擊垮愛米莉亞后被他毫不留情地賣給了馬戲團。在他的愛人心里，或者在所有人的心里他都只是個小丑，只有在愛米莉亞心里，他崇高得堪比上帝。在這樣詭譎的三角戀中，我們至少可以生出這樣的反思：愛米莉亞愛粗鄙不堪的里羅鍋卻痛恨英俊瀟灑的馬文馬西，原因其實很簡單，里羅鍋的弱者形象激起了愛米莉亞心中久藏的女性悲憫情懷。她將同情與憐憫混淆為愛全部傾注在對他的悉心照料上。她將曾經(jīng)缺失卻深深渴求的母愛在這樣一個弱者身上全部釋放。只有一個人孤獨得太久，才會極度渴求愛與被愛。這種“抱團取暖”的方式很容易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解決自己的孤獨處境，他們都一致選擇了將婚姻作為擺脫孤獨的出路，卻不曾思考自己是否真有愛一個人的能力。薩特曾斷言，在相互戀慕的煙幕彈下，掩蓋的是相互占有的實質(zhì)，這就是愛的本質(zhì)[4]。三個人都企圖占有對方來化解缺少陪伴而產(chǎn)生的這種與世隔絕感。動機的錯誤，混淆占有與愛的界限使得他們越走越孤獨，最終一切付諸東流。

現(xiàn)代人在愛或婚姻當中所體味的情感孤立成為一種遍及美國乃至世界的疾病;它存在于個體生命的每個部分，成為人類心理的一個主要現(xiàn)象?！霸谧钗⒚畹膬?nèi)在邏輯中，不得不承認，正是由于麥卡勒斯作品中那訴不盡的孤獨和人類之愛的無能和蒼白，正好切中了國人內(nèi)心深處那一方柔軟的疼痛?！盵3]6我們不禁思考，我們這個曾經(jīng)寫出千古絕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古老國度在今天經(jīng)濟全球化和資本主義文化的雙重夾擊下為何一樣愛得孤獨，愛得無力呢？“閃婚閃離”層出不窮，“小三”比比皆是。我們再也記不起“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諾言，只求與另一方建立“粘連”關系解決孤獨，一旦發(fā)現(xiàn)這種嘗試徒勞無益便立即結(jié)束這種捆綁關系。當代中國充斥的各種感情怪象何嘗不是孤獨無聊的心靈寫照呢？

三、集體“狂歡”的孤獨

縱觀整部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麥卡勒斯筆下的這個被隱去了姓名的南方小鎮(zhèn)與世隔絕且沉悶乏味。故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還原了小鎮(zhèn)最真實的面目，而它唯一繁榮過的時期就是愛米莉亞為里蒙開咖啡館的時候?？Х瑞^無疑成了整個鎮(zhèn)上居民“狂歡”的場所。在巴赫金看來，“文學作品中情節(jié)上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場所，只要能成為形形色色的人們相聚和交際的地方，諸如大街，小酒館，澡堂，船上甲板，甚至客廳……都會增添一種狂歡廣場的意味?！盵5]而這些居民們對這個狂歡廣場表現(xiàn)出了一種癡迷乃至朝圣的敬重感?！霸谶@家情調(diào)合宜的咖啡館里，連最有錢、最貪婪的老無賴也會變得規(guī)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沒錢的人則會懷著感激心情四處張望，抓一撮鹽也顯得極其優(yōu)雅，莊重?！盵1]23他們將咖啡館當做結(jié)束自己精神漂泊的避難所，借酒精、燈光和人群的喧鬧聲湮沒自己將要窒息的孤獨感。顯然這樣一個南方小鎮(zhèn)沒有帶給他們“桃花源”似的自給自足，而是一種僵而不死的孤苦掙扎?，F(xiàn)實生活的重壓讓疲于勞作的小鎮(zhèn)居民在這里得以適當?shù)亟夥抛晕遥詫g作樂的方式釋放身體的疲憊與心靈的麻木彷徨，制作出一種烏托邦式的自我身份幻象?，F(xiàn)代文明帶來的這種孤獨與疏離最集中的表現(xiàn)就是所有鎮(zhèn)民觀看愛米莉亞與馬文馬西決斗的場面。大家無一不將自己看熱鬧的興致建立在當事人殊死搏斗的痛苦之上。在這場“靈敏又兇狠”的爭斗中，沒有誰為正義宣言，制止不良事故的惡性滋長。密不透風的人群第一次表現(xiàn)出巨大的凝聚力，卻只為了滿足自己“隔山觀虎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獵奇心理。這樣熱鬧的場面甚至帶給他們的也是民眾狂歡的高峰體驗。當決斗的場景最終落下帷幕，在最后一刻，愛米莉亞戲劇性地被從人群中撲出來助馬文馬西一臂之力的里羅鍋掐倒在地上。愛米莉亞的狼狽不堪也如這場孤注一擲的格斗一起成了大家消遣的談資。沒有安慰，甚至沒有唏噓，人群再安靜地散開，散回到他們短暫逃離的艱苦現(xiàn)實中。“人們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腦袋。全鎮(zhèn)除了愛米莉亞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盵1]75人群的冷漠與麻木在字里行間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麥卡勒斯甚至不須多費一個字就傳神地刻畫出了集體無意識最典型的表現(xiàn)，“有對罪惡的集體失語，有對不良現(xiàn)象的集體麻木，有對違法事件的集體參與。”[6]這種集體無意識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情冷漠，人心向背的社會氛圍在作祟。這與20世紀資本主義國家工業(yè)文明的迅猛發(fā)展是密不可分的。機械化操作隔絕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金錢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使得人類在一切被物質(zhì)化了的世界里越發(fā)孤獨，精神世界的荒蕪觸目可及。

時下的中國，忙碌于財富的增長，與之相應的是民心的愈加疏離和凝聚力的不斷瓦解，麻木的國民精神和越來越多的“看客”形象令人心寒且發(fā)指。從扶不起摔傷的老太太到扶不起被車碾軋的兩歲幼童，無一不是人心冷漠與異化的產(chǎn)物。在夜夜笙歌的夜店文化里我們看到的是醉生夢死，也是集體“狂歡”的孤獨嘶吼。孤獨之殤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彌漫在我們每一個現(xiàn)代人、每一個國人心中?！秱目Х瑞^之歌》只是以一種抽象、變異的方式將它們一一攤開在我們面前。

人類的前進軌道總有一種共性可循。20世紀的美國上半葉與時下的中國雖然國家制度、文化背景不盡相同，但從歷史發(fā)展這個層面來說，我們可以看到由于同樣受到物質(zhì)與精神發(fā)展不平衡帶來的影響，人類所遭遇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共通的。國人現(xiàn)在所經(jīng)受的與西方實質(zhì)上是一種相通的東西，是我們精神流浪的問題，是我們心靈如何安放的問題。如何驅(qū)散這種觴痛，麥克勒斯在她的書中沒能給出答案，以此為鑒，任何沒有精神依托的文化只會像書中曇花一現(xiàn)的咖啡館一般最終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如何重新構(gòu)建我們自己的信仰追求，讓孩子不因離開父母而孤獨，讓愛情不因占有而孤獨，讓集體不因人心冷漠而孤獨，才是值得我們一再深思的大命題。注釋：①卡森·麥卡勒斯的第一部處女作雖為《心是孤獨的獵手》，但她第一部被譯為中文的作品是《傷心咖啡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