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喜平
《孔乙己》是魯迅繼《狂人日記》后的第二篇白話小說,但是作為魯迅將悲劇因素和喜劇因素交融一起的小說,它應(yīng)該是第一篇??滓壹航o人的印象是可笑的,但又是可悲的。這正體現(xiàn)了悲喜劇交融藝術(shù)給人們帶來的深刻而強烈的審美感受。
孔乙己是一個破落的士大夫家族的子弟,一個妄想借科舉獵取功名而又深受其害的窮書生。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帶有封建社會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迂腐、清高的弱點。這種弱點對于那些科舉成名者來說本不足奇怪,但對于苦讀半生、落到即將求乞的境地卻仍不能覺悟的孔乙己來說,這就顯得滑稽可笑了,致使孔乙己身上帶有一定的喜劇性格。
魯迅正是通過刻畫孔乙己的喜劇性格來撕毀孔乙己身上無價值的東西,諷刺吃人的封建主義制度,同時給人對落魄、麻木的舊知識分子丑態(tài)的否定的審美愉悅。
孔乙己的喜劇性格主要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感的喪失,造成主觀和客觀的背離,以致做出許多違反常態(tài)的可笑行為。這一點,他與魯迅筆下的阿Q相似。孔乙己看不清自己所處的黑暗社會,也看不清自己所生活的冷酷勢利的環(huán)境,總想用幻想代替現(xiàn)實,抱殘守缺,自我安慰。他自然比不上店里面闊氣的長衫主顧,就連外面的短衣幫也不如,然而孔乙己還是不肯脫下那件象征讀書人身份的又臟又破的長衫,以視清高,與眾不同,說起話來滿口之乎者也,時刻不忘自己是個讀書人。他付起酒錢來卻是傲氣地“排出九文大錢”,就是別人譏笑他,也只是“不回答”甚至“不屑置辯”。所有這些對現(xiàn)實的背離態(tài)度,陶醉于自己那迂腐麻木與孤芳自賞的思想行為,確實顯得荒唐可笑。
孔乙己具有一定的喜劇性格,但這個人物的命運遭遇帶有悲劇性。人們讀這篇小說似乎都有同感,對孔乙己的命運更多的還是同情。魯迅說過,“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筆者認為,孔乙己的悲劇也就在于他本身另一面所存在的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在于人所共有的靈魂的毀滅以及肉體的毀滅。小說中,作者對孔乙己持否定態(tài)度,但人們從中不難看出魯迅對這個人物所抱有的同情,小說總是盡可能地挖掘這個人物身上的善良的東西。
孔乙己獨“向孩子說話”,不厭其煩地教“我”寫茴香豆的“茴”字,給孩子們分發(fā)自己少得可憐的茴香豆,由此可見孔乙己的誠懇和善良。另外,那在咸亨酒店里“從不拖欠”的品行,似乎也有一份可敬??滓壹菏窃陂L期的封建教育熏陶中長大的,他和一般“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一樣,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惡習(xí),不會營生。這也就必然注定他悲劇的命運。殘酷的封建制度造成了社會的森嚴等級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guān)系,同是熱衷科舉的人,成功者與失敗者是天淵之別。失敗者孔乙己就如處在“地獄”,并且因為生計的“偶然偷竊”遭受到令人傷心的肉體摧殘,況且兇手竟是爬上仕途的丁舉人。由此可見,孔乙己的悲劇是深刻的社會悲劇,作者通過孔乙己的悲慘遭遇,有力地揭露了毒害人們靈魂的封建科舉制度和吃人的封建制度。
在《孔乙己》中,喜劇和悲劇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是水乳交融的,從整個小說來看,喜劇因素和悲劇因素是一個人物的兩個方面。從其表現(xiàn)方式來看,孔乙己斷腿前一部分喜劇因素是外露的,而悲劇因素是潛藏的。在這一部分里,孔乙己的“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肖像、“排出九文大錢”的動作、偷書竊辯的語言、“頹唐不安”的神態(tài)、小孩面前的迂腐氣等,無不帶有喜劇色彩,并且反復(fù)寫到七八次眾人的笑聲,更加強了喜劇氣氛的渲染,但不難看出孔乙己的潛在的悲劇命運。小說在孔乙己剛出場就刻畫了他的窮愁、挨打和懶惰的老書生的窮酸相?!八聿暮芨叽?,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這就暗示著孔乙己的不幸。另外,關(guān)于孔乙己歷來的境遇的插敘,“好喝懶做”“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也是作為一個伏筆,為下文悲劇的形成作照應(yīng)。人們從眾人哄笑的反面更可以看出,這是加速孔乙己悲劇形成的冷漠、勢利和虛偽的社會環(huán)境。
孔乙己斷腿以后的那一部分,悲劇氣氛不斷加重,而喜劇色彩逐漸淡化。
小說到這里,先是環(huán)境氣氛的渲染,“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讓斷了腿的孔乙己出場,再加以更加凄慘的肖像描寫,同前文形成對照,預(yù)示著孔乙己悲劇命運的到來。他這回來到咸亨酒店,神色“頹唐”,說話也不“十分分辯”,只是“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令人傷感和同情。他是“用這手走來的”,而且“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的”,簡直催人淚下。但是作為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魯迅對孔乙己這個人物的麻木不仁和至死不悟的思想性格并沒有放棄他無情的嘲諷、撕毀??滓壹杭词沟搅吮淮驍嗔送鹊膽K境,還要用手慢慢地走到酒店去喝酒,面對這樣冷酷的現(xiàn)實,卻仍在瞞和騙中偷生,自欺欺人,并以腿是“跌斷”的謊言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封建科舉制度無情地摧殘了他的肉體和靈魂,然而他麻木不然,至死不悟,始終不明白他窮困落魄終生的原因。
小說到這里已不只是幽默,更多的是深沉的悲憤。這種感情沖破了喜劇的外殼,震動著讀者的心靈。人們在初讀小說的前一部分時確實會不自覺地同“眾人”一樣笑著孔乙己,但是看到小說的尾聲時,再也不能附和“眾人”的笑聲。相反,卻從這些笑聲中更加同情主人公的遭遇,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跟孔乙己一樣麻木而無人情的咸亨看客,以致國民的遇弱。因此,孔乙己的悲劇氣氛在這“不會感到別人肉體上的痛苦”,以及也不會“感到別人精神上的的痛苦”(《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的笑聲中得到了加強。
由此可見,《孔乙己》具有悲喜劇因素交融的藝術(shù)特色,其喜劇性的撕毀與悲劇性的“毀滅”共同作用于讀者的審美意識,加強了讀者的反思,從而對作品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意義有深刻的認識。
(南昌市第五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