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
摘? ? 要: 現(xiàn)代漢語副詞“明”的主要用法是位于動詞謂語前,而“明”字是會意字,本義是“清晰明亮”。本文通過考察上古至近代古籍中“明”的用法,認為其語法化過程萌芽于秦漢時期,唐宋時期基本完成副詞化,明清時期具有了轉折含義和一定的反預期功能。其語法化的主要機制是通過對V1+V2+O句式的重新分析完成的,其誘因是“明”因詞義變化導致的句式結構與語義之間的不平衡,即由動詞“明白”虛化為副詞“明白地、清楚地”。
關鍵詞: “明”? ? 語法化? ? 副詞化? ? 語法化機制? ? 語法化誘因
現(xiàn)代漢語副詞“明”的主要用法是位于動詞謂語前,在表意功能上可分為兩類,一類表示明白地、明確地;一類表示顯然如此或確實,下文的意思往往表示轉折,與“明明”用法相似。甲骨文以“日、月”發(fā)光表示明亮,故“明”為會意字,本義為清晰明亮?!墩f文》:“明,照也?!薄犊滴踝值洹罚骸叭赵孪嗤?,而明生焉。又: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疏:日月中時,徧照天下,無幽不燭,故云明?!妒酚洝v書》:‘日月成,故明也。”“明”作副詞修飾動詞的用法出現(xiàn)較晚,表轉折的語氣出現(xiàn)更晚,本文旨在探究其副詞化、語法化的過程、機制和動因。
“明”作實詞包括形容詞、動詞、名詞三種用法。作為動詞的“明”有“照亮,點燃”義,除“明火執(zhí)仗”作為成語沿用至今以外,該用法在現(xiàn)代幾乎消亡:
(1)火尚足以明。(王安石《游褒禪山記》)
(2)倘吳兵渡江,夜則明火,晝則舉煙為號。(《三國演義》)
先秦時期,“明”除了作形容詞,同時也用作動詞,除了使動用法“使……明”,主要包括一類“懂得,了解,明白”義:
(3)《今文尚書》: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又: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又:詢于四岳,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
(4)然則何以知天之愛天下之百姓?以其兼而明之。何以知其兼而明之?以其兼而有之。(《墨子》)
(5)圣人者,明于治亂之道,習于人事之終始者也。(《管子》)
一類“闡明,表明,明確”義:
(6)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楚辭》)
(7)凡將舉事,令必先出。曰事將為,其賞罰之數(shù),必先明之。(《管子》)
這兩類表義沿用至今,《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仍收錄“明志”“明理”等詞。我們發(fā)現(xiàn),副詞“明”的表意基本沿用自動詞“明”之“明白、了解、明確、闡明”義,和形容詞“明”之“清楚的、明白的、明顯的、明確的”等義。我們觀察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明”條目下收錄的詞,其中“明”作狀語的狀中結構有:明擺著、明察、明斷、明鑒、明了、明搶、明示、明說、明知。[1]通過對這些詞進行歷時考察,發(fā)現(xiàn)“明”在虛化為副詞之前,出現(xiàn)在兩個形容詞或兩個名詞的并列結構中;或作為動詞,與后接的動詞構成沒有連詞標記的共賓連動式,即V1+V2+O結構。如“明察”:
(8)猶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春秋《左傳》)
(9)王太后明察此意,不可不祥。(東漢《賜東平王太后璽書》)
又如“明白”:
(10)若他人財物。建旗其署。令皆明白知之。(春秋《墨子》)
秦漢時期,在考察“明知”一詞時發(fā)現(xiàn),“明”已隱約顯現(xiàn)了向表示程度、情狀的副詞轉變的傾向。此前春秋時期,“明知”可以判斷為“明白知曉”義,屬于有相似含義且賓語一致的動詞的連用,如《墨子》:“有能得若捕告者,以其所守邑,小大封之,守還授其印,尊寵官之,令吏大夫及卒民,皆明知之。”西漢開始,“明知”中的V1“明”逐漸成為對V2“知”這一動作的強調和形容,如:
(11)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班固《漢書·文紀》)
(12)故常愿捐一旦之命,不待時而斷奸臣之首,縣于都市,編書其罪,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然后卻就斧鉞之誅,誠臣所甘心也。(《全漢文》)
(13)此其與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全漢文》)
(14)庸芮為魏子說太后曰:“以死者為有知乎?”太后曰:“無知也?!痹唬骸叭籼笾耢`,明知死者之無知矣,何為空以生所愛,葬于無知之死人哉!”(劉向《戰(zhàn)國策》
(15)甘羅曰:“卿明知功之不如武安君歟?”曰:“知之?!保▌⑾颉稇?zhàn)國策》)
例(11)(12)中的“明知”,既可以理解為“明白知曉”,即共賓連動式;也可以理解為“明確地、清楚地知道”,即副詞+V的狀中結構?!懊鳌钡脑~性開始在動詞和副詞之間搖擺,界限開始模糊。例(13)顯示相同的語詞形式可以表示不同的深層結構。
而根據(jù)例(14)、(15)上下文的語境可知,“知”作為謂語動詞,在句中有絕對的中心性和穩(wěn)定性。我們知道,實詞通常可以用來單獨回答問句,虛詞則不然?!懊鳌彪m然可以出現(xiàn)在V1+V2(并列)+O或A1+A2(并列)、N1+N2(并列)結構中,但由于其作動詞的部分用法是由形容詞活用而來,在與其他動詞并列作謂語時通常位置靠前,逐漸成為依附性成分。例(13)中,后文的“何為”表強調、反問,語氣強烈。則相應地,“明”極有可能是對“知死者之無知”這一事實的強調,表達了一個程度上的形容,“明知”即“明確地、明白地知道”,而不是“明白知曉”這一動作的重復。例(12)中,在回答“明知……”這一V1+V2+O式的問句時,只用V2+O來回答,也說明V1和V2的地位可能并不是平等的,V1“明”已有向附加成分、修飾成分轉變的傾向。
六朝時期,“明明”開始作為副詞使用,其本義與“明”一脈相承,有“明亮”“圣明”等義,如“明明如月”,又如《今文尚書》:“明明我祖,萬邦之君?!弊畛踔蛔鳛樾稳菰~修辭名詞,這一時期開始與動詞連用(包括判斷動詞),有“明顯,顯然,確實”義,如:
(16)若夜郎、滇、濮、句町,則明明為定居之民。(《華陽國志》)
(17)其所云「實長二三寸」或「數(shù)寸」,味「酢」而「甘美」,皆明明說是今俗所呼之「棗」,細長拳曲之漿果也。(《華陽國志》)
(18)此明明用《史》《漢》故事,其字固必作枸。(《華陽國志》)
唐宋以后,副詞“明明”發(fā)生語音縮減,產(chǎn)生出單音節(jié)形式,也即單字“明”作副詞使用的情況更為普遍。如:
(19)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穂未熟皆青干。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歛暴征求考課。(白居易《杜陵叟》)
(20)甲齒咬牙涎沫出,明知此病也難當。手按鼻中無煥氣,方知此病沒商量。(《司牧安驥集》)
(21)假手真人,俾除丑逆。濟濟多士,明知朕意,仍勑有司。凡有表奏,皆不得以聞。(魏征《隋書》卷六志第一)
(22)色非是色,假名為色,明知色既非空,亦得名空。(王玄覽《玄珠錄》卷下)
(23)王敞議曰:凡所重,明是先祖之體,蓋非爵土財計之謂。(《通典》)
(24)具陳孤弱,明論侵擾。(《致新羅王金法敏書》)
唐五代之后,副詞“明明”多出現(xiàn)在轉折句當中,義為“顯然、明確、清楚、明白”,帶有明顯的轉折、強調意味,后句常見“卻”“尚”“只”等轉折連詞或副詞:
(25)師有時云:“明明向你道,尚乃不知。豈況蓋覆將來!”(五代《祖堂集》)
(26)密報先從朱解得,明明答謝濮陽恩。(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
(27)癡人面前休說夢,生鐵團上須尋縫。明明說與卻作聾,只管外邊閑打哄。(南宋《佛語錄·古尊宿語錄》)
(28)又云:“明明向你道,尚自不會,豈況蓋覆將來?!保ā斗鹫Z錄》)
這一時期單字“明”作副詞的轉折意味并不強,但是在使用上更為普遍:
(29)然關雎言窈窕淑女,則是明言后妃之徳也。(輔廣《詩童子問》)
(30)公問曰:“天堂地獄,畢竟是有是無?請師明說?!薄斗鹫Z錄》
(31)臣愿明詔有司,條具祖宗之法,著為綱目。(《宋史》)
(32)然后明詔中外,公行賞罰,以快軍民之憤。
(33)愿明詔四方,使之寬不縱惡,猛不傷惠,以起中和之風。
(34)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還本宗,聽憑改嫁,并無異言。(元話本)
其中“明詔”一詞,在虛化為狀中結構之前,與“明察”一樣是定中結構,即“明”作修飾名詞的形容詞,用法如:下明詔、發(fā)明詔、降明詔、奉明詔等。
除了作副詞修飾動詞之外,“明”也開始充當動詞補語,構成V+C+(O)結構,該用法與“明白”類似,基本可以通用:
(35)又當時遷都,更不說明遷之為利,不遷之為害。如中篇又說神說鬼。(宋 黎靖德《朱子語類》)
(36)汝今受此衣法,卻后難生,但出此衣并吾法偈,用以表明其化無礙?!斗鹫Z錄·五燈會元》
(37)今當與公說明,公前生是個大商,有二千萬貲財?!冻蹩膛陌阁@奇.卷五》
(38)你就愿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tǒng)才是。(《紅樓夢.第六八回》)
(39)老寨主對鏢行人問道:“眾位可曾將燈看明?”大眾說道:“已經(jīng)看明?!保ā度齻b劍》)
(40)我自顧追尼姑,一時慌張,沒看明白,墜落坑中。(《小五義》)
(41)銀龍留神看箭桿,未看明白上面的花樣。(《三俠劍》)
(42)蔣平見了相爺,回明要找韓彰去。(《七俠五義》)
(43)賢弟,且叫他說明再買不遲。(《七俠五義》)
類似用法還有:奏明圣上、稟明等。此時“回明”“說明”“表明”等還未固化為動詞,是一個較松散的中補結構(或說動補),其后可接賓語,也可不接。但已有固化傾向,即“明”由獨立詞(形容詞、動詞、名詞)依次演變?yōu)楦街~(副詞)、詞內成分(詞語的固化),其粘聚性逐漸增強,語法化程度加深。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雖在繼之公館隔壁,然而已經(jīng)開通了?!?/p>
及至清代,單字“明”也開始帶有轉折意味,與“明明”通用。此時“明”和“明明”仍有“清楚、明白”義,與“明明白白”“明白”通用,不單是表轉折的“明顯、顯然”:
(44)臣溫福等訊,以汝在山峯舉火,軍中明明看見,又何須送信?即送信,又何必帶兵自來?(阿桂《平定兩金川方略》卷十八)
(45)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卻明明白白說道:“我偌大家私,唯我一個承載,怎么止把三千兩與我,就要叫我出門?”(艾衲居士《豆棚閑話》)
(46)老者打了一個唉聲說道:“明知說了也是白費,你執(zhí)意非問不可,就對你實說了吧?!保ā度齻b劍》)
(47)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長。(王夫之《宋論》)
(48)包公便將驚堂木一拍,喝聲:“該死的狗才!畢氏丈夫心疼病死的,你如何知道?明是因奸謀命。快把怎生謀害楊大成致死情由從實招來?!保ā镀邆b五義》)
(49)明知是陰錯陽差,卻想不出如何辦理的法子來。
(50)五弟,休出此言。這明是你四哥恐我?guī)椭谀?,故用此反間之計。
(51)趙虎道:“怪呀!明明進了屋子,為何不見了呢?莫不是見了鬼咧?”
(52)你若明明把他殺了,他若報官,說他家員外被盜寇持械戕命。
(53)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四一回》)
(54)巴巴兒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耍你。(曹雪芹《紅樓夢·第七一回》)
吳福祥(2005)認為,某些詞匯項的語法化“總是發(fā)生在一個特定的結構式里,總是需要特定的結構式的句法結構和語義體系作為其語法化過程發(fā)生的語用、語義和句法條件”。[2](21)我們認為,動詞(包括判斷動詞)前的“明”的語法化主要機制很可能都是在隱含“明白、顯然”義的特定句法環(huán)境中經(jīng)“重新分析”得到的。
Harris和Campbell(1995)對重新分析的界定是:重新分析是指改變了一個句法模式的底層結構但不涉及其表層形式的任何直接或內在的改變。底層結構包括:成分結構、層次結構、語類性質、語法關系以及粘聚性。表層形式包括:形態(tài)標記和語序[3]。隱含“明白、顯然”義的“明(V1)+V2+O”的句法環(huán)境造成了對的“明”語法意義的重新分析。
該句式的最初形態(tài)中,“明”作為動詞充當謂語的一部分,如例(9)“太后明察此意”;例(12)“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兩個動詞意思接近,并列連用是為了突出這一動作本身。從語言使用的經(jīng)濟性考慮,這一用法在語義上顯得有些重復多余,因此從漢代開始,“明”轉變?yōu)楸沓潭?、情態(tài)的附著修飾詞這一現(xiàn)象已經(jīng)萌芽,用來強調“看”“說”等動作的明白程度,該句式中中V1開始向副詞轉變。六朝時期,由形容詞“明”重疊而來的“明明”先于“明”用作副詞,表明“明”語義上的虛化完成,而形態(tài)上的虛化尚未完成,如例(16)“明明為定居之民”。
唐宋時期,可能由于副詞“明明”的語音縮減,也可能由于單字“明”的進一步虛化,“明+V2+O”句式中“明”不再是V1,成為副詞,如例(20)“明知此病也難當”。到了明清時期,副詞“明明”的轉折意味也被固定在單字“明”當中,如例(47)“明知說了也是白費”。至此,“明”的含義由“明白、清楚”虛化為“顯然(后接轉折)”,具有了一定的反預期功能。
學界的共識是,語法化要依托一定的句法結構。但是,語義相宜性和一定的句法結構只是語法化的前提條件,常規(guī)結構的非典型組合和特殊的語義關系才是真正的誘因。[4]在常規(guī)聯(lián)動句當中,V1、V2多是順承或并列關系,沒有語義上的輕重。在V1+V2+O這一常規(guī)連動句中,V1“明”的詞義變化是產(chǎn)生輕重之別的原因。在例(12)“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中,V1“明”與V2“知”作為常規(guī)的共賓連動式,是不會誘發(fā)語法化的。“明”是“明白”,“知”是“知曉”,“明為惡之罰”與“知為惡之罰”在結構語用上都能通行,但是“明”在語義上有“明白地、清楚地知曉”的含義,比單純的“知”多了一層表示程度和狀態(tài)的內容。加上“明”的本義是形容詞,“知”的動作含義又相對穩(wěn)定,“明”逐漸虛化為對動作的形容,其語義變?yōu)椤懊靼椎亍保浜笥诌M一步虛化為“明顯地”,從修飾具體的可眼觀現(xiàn)象(明亮),到可修飾具體的動作(看明、言明),再到可以修飾某個情景或狀態(tài)(明顯、顯然),完成了詞義的泛化,詞義泛化也是語法化前的重要特征?!懊鳌痹~義變化導致了V1+V2連動式中前輕后重的不平等現(xiàn)象,原有結構和語義之間的平衡被打破,最后通過“明”語法化的實現(xiàn),即虛化為副詞,來建立變異結構和語義關系的新平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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