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宏

甘肅省文聯(lián)

王蒙著《王蒙八十自述》

耄耋初度復何之？鍵雨書潮堪自持！

憂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減少年時。

——代題記，摘自《王蒙八十自述》

王蒙在我國當代文壇的地位及其影響是非常獨特的，獨特之處在于無法重復，無法“克隆”,甚至無人能與之相似。對此，我稱之為當代文學中的“王蒙現(xiàn)象”?！巴趺涩F(xiàn)象”主要或者說至少包括三項內(nèi)容——創(chuàng)造歷史、見證歷史、書寫歷史。創(chuàng)造歷史，主要是由他創(chuàng)作的品種齊全、色彩斑斕、形式多樣、思想深刻、社會時代內(nèi)涵豐贍的文學作品來完成的；見證歷史，主要是指他80多年的滄桑人生，迭宕起伏且悲喜交集的命運軌跡，超過一個“甲子”的文學活動及其親歷、親為、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感的文學運動；書寫歷史，自然是指幾年前出版的煌煌三大部近130萬字的自傳《半生多事》《大塊文章》及《九命七羊》。王蒙自傳是王蒙創(chuàng)造歷史、見證歷史的總結與升華，它本身又融入歷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及中國當代思想史的重要文本。

一

作家是憑作品說話的。

從廣義上講，每個作家都在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歷史。實際上從嚴格意義上講，只有那些創(chuàng)作出了影響讀者心靈，反映社會深刻變革，充盈著、躍動著時代精神作品的作家，只有那些創(chuàng)作出了對社會、對國家、對民族甚至對人類的生存、發(fā)展、進步、命運，給予關懷、關注，并起到積極促進作用作品的作家，才算創(chuàng)造歷史，才能進入歷史。

毋庸置疑，王蒙屬于創(chuàng)造歷史并進入歷史的作家，這從以下幾個方面得以體現(xiàn)：

首先，王蒙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貫穿了我國當代文學史的全過程。

王蒙創(chuàng)作的起點是1953年11月的長篇《青春萬歲》，而成名則應歸功于1956年發(fā)表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后改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毛澤東曾在不同的場合5次談到《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表示對王蒙才華的賞識與夸獎。

新時期開始，王蒙厚積薄發(fā)，進入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佳作不斷，獲獎連連，直至進入21世紀，王蒙仍每年都有新作、力作攪動文壇。

早在30年前王蒙曾宣布：“文學失卻了轟動效應”，而他又帶頭“違反”這一宣布，不斷以新作、力作制造著文學的轟動效應。

有學者對王蒙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統(tǒng)計：1993年出版《王蒙文集》（10卷），510萬字——整整40年，平均每年12.8萬字，考慮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運動頻仍，再加上“文革”，這一寫作速度已相當不易，為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作家望塵莫及。而10年后，2003年出版的《王蒙文存》（25卷），已逾700萬字，比之前增加了190萬字，平均每年19萬字。又過了11年，2014年45卷本的《王蒙文集》出版，已達1600萬字，在2003年的基礎上增加了900萬字，年均81.8萬多字，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年均81.8萬余字的創(chuàng)作，是王蒙進入“古稀”之后的當下進行式，我稱之為王蒙創(chuàng)作的“加速度”。這也是王蒙《八十自述》“鍵雨書潮堪自持”的背景與底氣。這1600萬字是王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3年來的成績單——王蒙老而彌堅、老而彌勇、勤奮筆耕、厚積薄發(fā)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及創(chuàng)作成果，令人感動，令人折服。

其次，王蒙的作品數(shù)量多、品種齊，而且質(zhì)量高、影響大。

1984-1985年，王蒙共發(fā)表文章90多篇，平均每8天一篇新作。此時王蒙已擔任了《人民文學》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并由中共中央候補委員晉升為中央委員。這期間，作為中國電影代表團團長，王蒙率團赴蘇聯(lián)參加塔什干國際電影節(jié)，訪問過海南與西沙群島……《人民文學》主編是主事的，作協(xié)的黨組副書記、常務副主席是主政的，中央委員會是執(zhí)政黨的核心，是要經(jīng)常參加關乎國計民生的重大會議及活動的。在此情況下，王蒙能8天一篇新作問世，沒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執(zhí)著、毅力，是絕無可能做到的。

王蒙還是文學的“全能”選手，他的作品幾乎涵蓋了文學的所有品種、門類，其中既有小說、散文、詩歌，也有文學評論、研究以及翻譯。目前為止，筆者眼力所及，想不出尚有何種文學門類、品種，是王蒙仍未涉足的。拿武林的行話說，王蒙是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拿田徑比賽來說，王蒙是“十項全能”第一；拿體操來比喻，王蒙是“全能”冠軍！

關于文學的品質(zhì)，大多見仁見智，容易引起分歧與爭論。但有幾條硬標準，還是足以說明問題的。

標準之一，刊物的“搶購”與市場的“熱銷”。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讀者是上帝”的理念逐漸被社會接受，文學期刊及出版社的編輯、主編，在發(fā)表或者出版作品時，有了更多的市場及經(jīng)濟效益的考量。也就是說，文學由“賣”方市場已悄然過渡到了“買”方市場。許多作家嘗到了被市場冷落的滋味，發(fā)出了“文學的黃金時代不再”、文學已被“邊緣化”的嗟嘆！而王蒙仍甘之如飴，其新作變成了各文學雜志、出版社追逐的對象，甚至連“創(chuàng)作計劃”也被“預定”一空！其許多作品，既是暢銷書，也是長銷書，不斷再版、加印。《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2003年年初出版，剛剛兩年，再版11次，印數(shù)達30余萬冊，而其自傳第一部初版就印了18萬冊。

標準之二，王蒙是獲獎最多的作家之一。其短篇小說《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春之聲》連獲1978、1979、1980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蝴蝶》《相見時難》連獲第一屆（1979-1980）、第二屆（1981-1982）全國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這邊風景》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尤其令人欣喜的是，改革開放40年評選40部最有影響的作品，王蒙竟有短篇小說《春之聲》及長篇小說《活動變?nèi)诵巍穬刹孔髌啡脒x；至于各種省級、國家級的獎項更是多不勝數(shù)。

文學評獎，見仁見智，很難做到絕對的公平，遺珠之憾總是難免，包括令世界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就因拒絕給列夫·托爾斯泰評獎，以及介入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而遭人詬病。但另一方面，任何嚴肅的文學評獎，都不同程度地是對獲獎作家及其作品的肯定。

王蒙的長篇《這邊風景》獲茅盾文學獎，對他意義非凡，不僅找回了“失而復得”的文學生涯的“中段”，而且成全了他短、中、長篇小說獲最高獎的“大滿冠”。此“大滿冠”筆者認為早在30年前的《活動變?nèi)诵巍芬黄蛻搶崿F(xiàn)，可惜遲到了。

王蒙著《這邊風景》

20世紀80年代初，王蒙在家里寫作

標準之三，王蒙是我國新時期文學走向世界的第一人。王蒙的作品走向世界，既有我國外文出版社的譯介出口，也有外國出版社的主動翻譯。其作品被譯成英、法、俄、德、意、日、西班牙、匈、羅等10多種語言、在多個國家廣為發(fā)行，其中僅《活動變?nèi)诵巍肪拖群蟊蛔g成意、俄、日、英、韓、德6種文字，在蘇聯(lián)第一版就印了10萬冊，被搶購一空。

再次，說王蒙是屬于創(chuàng)造歷史并進入歷史的作家，還在于他不斷超越自我，引領文學新潮流。王蒙的文學生涯，是從1953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開始的。1956年下半年和1957年年初，《北京日報》與上海的《文匯報》分別以《金色的日子》為題選載其中的部分章節(jié)。一個19歲青年的長篇處女作，由南北兩家頗有影響的大報選載，時至今日亦屬罕見。但遺憾的是，由于某種原因，這篇小說雖然轟動一時，并未出版。經(jīng)過二十幾年的塵封，于1979年得以完整的面目重見天日。其間的坎坷、辛酸與一波三折，于作品之外又增加了許多歷史、社會及時代內(nèi)涵。與此同時，他又以一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起轟動。

1965—1976年，王蒙在創(chuàng)作上可謂是一片空白。新時期伊始，王蒙就以其“井噴”式的創(chuàng)作，引領了短、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潮流。就整體而論，王蒙屬于“開放創(chuàng)新包容發(fā)展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寫于1980年的《春之聲》，被評論界認為是新時期最早具備了某些現(xiàn)代派質(zhì)素的“意識流”小說。

作品寫岳之峰從聯(lián)邦德國（西德）參加完國際學術會議以后，春節(jié)之前回家探親，乘坐“悶罐車”的一段經(jīng)歷。岳之峰大半生的經(jīng)歷與坎坷，他的命運多舛，他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感，今昔對比，中外比照，都以意識流的方式，時斷時續(xù)，跳躍閃回，淡進淡出。時間是1978年冬天，書中的主人公雖然置身冬天，一切都還有點亂，社會也還很嘈雜，但他還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聽到了春天的聲音?！洞褐暋返膭?chuàng)作緣自作者從西安赴三原看兒子乘坐“悶罐車”的親身經(jīng)歷及感受。這是真實的，其余都是虛構的。斯時，王蒙已收到了訪問聯(lián)邦德國（西德）的邀請，但尚未成行。因此，作品中所寫岳之峰在聯(lián)邦德國的見聞、思考、對比，是“預支”的。由此可見，生活的累積、學養(yǎng)的精進、想象的豐富，以及虛構與創(chuàng)造能力，對于作家是多么的重要。

王蒙創(chuàng)作的另一現(xiàn)代派意味濃郁的短篇是《鈴的閃》，這篇小說甚至可以稱其為“后現(xiàn)代”的作品?！垛彽拈W》用的是第一人稱。先寫家中無電話是多么的不方便，無法與外界溝通，無法與文友親友交流，于是有了強烈地對于電話的渴望與需求。然后寫家里安了電話后全家人的興奮與激動。興奮與激動的新鮮勁過后，是無窮的困擾與煩惱——不斷的電話鈴聲攪得人心緒不寧，思路時常被打斷，寫作無法繼續(xù)……直到有一天到美國訪問，才發(fā)現(xiàn)美國的科技果然先進，已用上了計算機錄音電話，困擾自己的問題人家已經(jīng)解決了?？墒牵伺c人的接觸、交流、溝通、聯(lián)系、情感沒有了，乘下的只是電話與電話的來往、計算機與計算機的溝通。這是永恒的二律悖反——歷史的進步與道德審美評價的二律悖反。

什么是“后現(xiàn)代”？簡單地說，“后現(xiàn)代”是對“現(xiàn)代”的否定與反思，王蒙認為知識的爆炸、科技的飛速發(fā)展、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造成了對人性的扭曲及戕害，造成了物對人的異化，所以主張返樸歸真，回歸自然，推崇我國無為而治的老莊哲學。

改革開放初期的文學思潮更替是很快的，繼傷痕文學之后是反思文學。而反思文學大多停留在政治批判的淺層次，難于深入。于是理論界又提出文化反思、文化批判，把反思文學的創(chuàng)作進一步推向深入。而文化反思的再深入呢？許多論者以俄羅斯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為例，提倡作家自我靈魂的審視與扣問。正當大家在理論上探索熱議之時，王蒙的具有深刻穿透力的長篇《活動變?nèi)诵巍烦霭媪耍ㄈ嗣裎膶W出版社1986年版）。作品對親人及其靈魂進行了審視與扣問——審父、審母、審姥姥、審姨媽……完全擺脫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中的“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的“恕”道，批判了家丑不可外揚的集體無意識，猶如高明的外科醫(yī)生的手術刀，精確地切向民族文化的“病灶”，切向民族性格中的劣根性。

王蒙還是作家學者化的倡導者、身體力行者及潮流引領者。王蒙倡導作家學者化，是有針對性地有感而發(fā)。新時期之初的文壇，有一些青年作家，靠一二篇作品，一夜成名，轟動文壇，可又似夜空中的流星，一閃而過，很快消失了。對此，王蒙說：“光憑經(jīng)驗只能寫出直接反映自己切身經(jīng)驗的東西。只有有了學問，用學問來熔冶、提煉、生發(fā)自己的經(jīng)驗，才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生活與藝術、現(xiàn)實與歷史、經(jīng)驗與想象、思想與形體……從而不斷開拓發(fā)展，不斷與時代同步前進，從而獲得一個較長久、較旺盛、較開闊的藝術生命?！保ā兑粋€值得探討的問題——談我國作家的非學者化》，《讀書》1982年第11期）王蒙既是作家學者化的倡導者更是身體力行者?！都t樓夢》研究、李商隱詩歌研究的論文；不是專著勝似專著的《老子的幫助》《老子十八講》《莊子的享受》《莊子的快活》《莊子的奔騰》；一系列切中時弊、分析肯綮、切中腠理的文藝評論；大量反思文化、反思社會、反思機制，充滿睿智，散射著思想鋒芒的隨筆、雜文、翻譯作品……無疑，都是王蒙學者化的結果與結晶。

37年彈指一揮間。由于王蒙的倡導及身體力行，莫言、賈平凹、王安憶、陳曉明、賀紹俊、孟繁華、梁曉聲等大批作家、評論家紛紛當了各高?；驅Ｂ毣蚣媛毜膶W者教授。

一個作家寫一二篇好作品，引領一兩次文學新潮流，并不難，難的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學門類，都有好作品，都引領文學新潮流。

二

文學家是與他（她）所處的社會、時代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我們說，文學是文學家與社會、時代互動的結果。文學家通過審美中介創(chuàng)作，把自己對社會、時代生活的感受、感覺、認識，轉化為文學。因此，文學家的經(jīng)歷以及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感，不僅對我們分析、理解、認識他們的作品大有幫助，對文學史及文學史家也更有益，更重要。

那么王蒙見證了哪些歷史？又是如何見證這些歷史的？

這需要追溯到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其時，王蒙見證了對丁玲“一本書主義”的批判，以及丁玲對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的批評及批判；對路翎《洼地上的戰(zhàn)役》、胡適唯心史觀、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對胡風的批判……更重要的是，王蒙親歷并見證了“反右運動”，以及這一運動亂象背后的多種現(xiàn)象。

回憶及總結“反右”運動的文章我們讀得多了，要么宏觀敘事，要么從政治層面予以分析批判，要么從個人恩怨出發(fā)，大倒苦水，總覺得還缺點什么。缺點什么呢？王蒙的自傳給出了回答：缺乏歷史的觀點與歷史的高度。

“文革”結束后，春回中國大地。改革開放伊始，被拒之門外的各種文學思潮、文學流派蜂擁而入，令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而甫一敞開心靈的作家、詩人，瞪大眼睛，對一切都感到新鮮，仿佛饑餓已久的流浪漢，突然走進了豪華的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廳，大快朵頤，饕餮不已，其結果是囫圇吞棗，消化不良……在這一大背景下，王蒙見證了改革開放初期的“解凍文學”及“傷痕文學”，也見證了“全國四次文代會”。

所謂“解凍文學”（王蒙亦稱之為“返青文學”），是指粉碎“四人幫”之后兩三年的文學。這一時期發(fā)表作品的作家，大多屬于劫后余生。此時，王蒙人還在新疆，利用出差的機會，見到了北京的文友林斤瀾、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邵燕祥、浩然等，多年后回顧這段往事，王蒙頗有一些傷時感懷——“回顧一下名單，周立波，陸文夫已經(jīng)作古。張潔，賈平凹如日中天。張承志，特立獨行，憂憤沉郁，聲音漸稀。宗璞以老病之身不斷貢獻著精神之作……”（《大塊文章·大難之后》）

1985年3月29日，王蒙代表巴金主持作協(xié)主席團會議

1978年秋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徹底否定了“兩個凡是”，進入了新時期；四次文代會的召開，則徹底否定了“文藝黑線專政論”，是進入新時期的標志?！敖俸笥嗌睦献骷?，‘錯劃’的及未錯劃的但卻歷經(jīng)磨難又重操舊業(yè)的中年作家，以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作家，三代同堂，悲喜交集，五味雜陳。老作家蕭三、樓適夷等到了臺上發(fā)言，說了一句咱們又見面了……泣不成聲。我感到的是在‘文革’中死去的文藝家的冤魂也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了。那種場面亙古少有?！保ā洞髩K文章·四次全國文代會》）關于“四次作代會”，王蒙的見證彌足珍貴，其見證的重要性在于，此時的他已不是一般的參與者、見證者，而是會議的組織者、主持者之一了，因此道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nèi)情、“干貨”。此外，王蒙還從文藝界內(nèi)部的人事糾葛以及矛盾的長期性、復雜性等方面予以詳解。

當然，王蒙的見證遠不止上述這些，但王蒙的這些見證足以反證他寫自傳時的初衷及決心了：

自傳是我古稀后寫下的一個留言，我已顧不得那么多，想說真話的愿望像火焰一樣燒毀著樊籬。我已經(jīng)為朋友們也是為自己的猶豫（其中當然不無庸俗與利己的量度）活埋了幾十年的真實，現(xiàn)在，不能再深埋下去了。

我完全相信，再深埋下去，就只能是永遠不見天日，就只能是永遠沒有真相。（《大塊文章·苦戀風波前后》）

三

在我國當代文壇，很少讀到真正意義上的作家自傳。王蒙的近130萬字煌煌三大冊的自傳《半生多事》《大塊文章》《九命七羊》（花城出版社分別于2006年5月、2007年4月、2008年4月出版）的橫空出世，前無古人，開風氣之先；其豐富、厚重、深刻、真實的內(nèi)容及鮮明的時代感、氤氳的歷史感，無不給人以驚喜，無不給人以震撼！

王蒙自傳，猶如長篇小說，有主線、副線、明線、暗線；又猶如一部交響樂，可以聽到多聲部——有主旋律，又有和聲；有奏鳴曲、協(xié)奏曲；有組曲，又有套曲……王蒙自傳以歷時性的個人命運為經(jīng)，寫出了人生的風雨坎坷、酸甜苦辣，多事多難多磨也多福；同時，又檢視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敞開心扉，暢談了由生活而升華為文學的心得體會；更難能可貴的是，王蒙以共時性的文學作品、文學人物、文學事件、文學現(xiàn)象、文學運動為緯，織成了當代文學史的多彩畫卷。

王蒙自傳是王蒙創(chuàng)造歷史、見證歷史的總結與升華，它本身又融入歷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及思想史的重要文本。

其一，為歷史存真，為文學存照。

王蒙的自傳首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息的、立體的、鮮活的，以及有反思、有批判、有靈魂自我扣問和豐富內(nèi)涵的王蒙。

由于王蒙在當代文壇的獨特地位、貢獻及影響，他個人的命運又是與時代及國家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因此可以說，王蒙自傳是王蒙一個人的歷史，又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歷史。它為我國當代文學史樹立了一個主軸，建構了一個大綱、一個體系、一個框架。對此你可以補充、商榷、辨?zhèn)?、批評，甚至批判，但你不能否定它，更不能無視它、繞過它。將來無論誰來撰寫中國當代文學史、思想史，王蒙自傳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文本。

其二，以善意化問題為平常。

1980年在北京市文代會上。左起：從維熙、王蒙、鄧友梅、劉紹棠

以前我們稱贊某某的作品寫得精彩，寫得好，常用“化腐朽為神奇”等字眼來形容。而王蒙自傳給我的突出感覺是舉重若輕，以善意化問題為平常。比如批《苦戀》，比如“四次文代會”、“四次作代會”，這些都是長期困擾文藝界、思想界的問題，有時需要突破的只是薄薄的一層紙，捅破這層紙的恰恰正是王蒙，這些問題都在他的筆下經(jīng)過善意的化解，平靜客觀地流淌出來。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僅此一端，就足見王蒙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歷史感了。

有人說，王蒙自傳的內(nèi)容，“都是人人皆知的大路貨，沒有什么了不起”。對此，本人不敢茍同。的確，60歲左右的文化人，大多耳聞目睹，甚至親歷、參與過這些“事件”、“問題”，私底下也有不少議論，但卻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極少有人把它變成符碼、變成文字、變成集體記憶。王蒙做到了，這就是貢獻，這就是意義。

王蒙著《與莊共舞》

其三，展現(xiàn)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心路歷程。

什么是知識分子？廣義地講，讀書人，受過教育、有知識的人，都是知識分子。那么狹義的呢？就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了。

法國前總統(tǒng)密特朗的政治顧問，著名的文化學者德布雷（Regi s Debray）寫過一本書，叫做《教師·作家·名流：法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將教師、作家、名流作為法國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代表，其原因就在于他們比一般人受過更多的教育，有更開闊的文化視野。他們是善于思考的群體，是國家、社會、民族的“大腦”、“智庫”、“良知”。他們對時代潮流的感悟，對國家、民族的走向、發(fā)展，有著較早的感悟與自覺。真正的知識分子是先知、先覺、先行者。在今日中國，王蒙是集教師、作家、名流于一身的人物，而他的心路歷程、文化人格更進一步印證了這一身份認同。

首先，王蒙具有先知、先覺、先行者的一切特點。比如，王蒙在其反對者、批判者都未從理論上搞清楚什么是“現(xiàn)代派”的時候，就創(chuàng)作出了“現(xiàn)代派”之一種的意識流小說《春之聲》，之后又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現(xiàn)代派、甚至是后現(xiàn)代派意蘊濃厚的作品。奇怪嗎？奇怪，也不奇怪。因為在西方，也不是先有了宣言、綱領、理論，才有“現(xiàn)代派”作品的?！艾F(xiàn)代派”的出現(xiàn)，說白了是文學自身尋求創(chuàng)新和突破的需求及結果。先有實踐，后有理論。理論是對實踐的分析、綜合、概括與總結。

王蒙自傳第三部《九命七羊》

其次，王蒙站得高看得遠，有更廣闊更深入的思考。他以善意的主人公的態(tài)度為人民、為民族、為國家，也為體制奉獻他的良知、識見、憂思、憂慮、憂患及思考。

王蒙說：“政治與文學這樣如膠似漆，政治必然給文學以強烈的關注、影響與指揮——包括必要的整肅，文學可能限制了自己的靈動想象力，自己的經(jīng)驗與結構，自己的價值特色?！保ā洞髩K文章·苦戀風波前后》）因而，王蒙主張文學的功能應是陶冶人的感情，影響人的靈魂。這些主張，未必是王蒙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使之有了新的意蘊與內(nèi)涵。

王蒙還說：“真正的文學，不可能是只知道歌功頌德的文學，也不可能是只知道痛斥謾罵的文學，既不是按文件寫的貫徹文學，也不可能是按西方傳媒的方向寫的所謂不同政見文學?！保ㄍ希?/p>

對于文學的暴露與批判功能，王蒙說：“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某一類作品起著安全閥門的作用……有些我們并不否認的社會不公現(xiàn)象，人生的痛苦現(xiàn)象，人與人的不平等現(xiàn)象等等，在文學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它既可提醒我們的注意，又可為眾人說幾句牢騷話氣話，冒冒煙，出出火，像高壓鍋上的限壓閥，氣大了頂起來響兩聲吡兩下，對于一個健康的與沒有喪失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的社會來說，應該是有益無損的。”（同上）

高瞻遠矚的思考，是王蒙的特質(zhì)之一。而思考的積極成果被吸納，又促進了社會的和諧、有序、健康、發(fā)展，這有何不好？

再次，王蒙給自己的身份明確定位。

對于當官，尤其是當“高官”，許多人是心向往之，甚至夢寐以求。但王蒙始終把自己定位為“作家”、“文學從業(yè)人員”、“本質(zhì)上是文人”，把當官僅僅看作是黨與作家交流溝通的“橋梁”，一個減壓減震的“橡皮墊”，做一個“健康、理性、平衡、和諧的因子”。

從王蒙自傳看他的為文、為事、為人、為官，大多情況下是謙和的、低調(diào)的，甚至是自嘲的、調(diào)侃的，有時候還是自我剖析、自我審視、自我扣問的，然而有時候又讓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從骨子里流淌出來的“恃才自傲”與“自負”。他的《大塊文章·相差一厘米》，單從題目上看，猜不著，更猜不透他要講什么，讀后才恍然大悟——原來王蒙自比路標石，比前后左右的人都高明一厘米、厚重一厘米、包容一厘米、聰明一厘米、全面一厘米……

2007年10月8日，王蒙在北京大學給書法研究生班講《文藝與異端》

自喻路標石，何等的風流倜儻！何等的瀟灑飄逸！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是真名士自風流。

馬斯洛把人生的需求分做五個層次：生存需求、自衛(wèi)需求、交往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xiàn)需求。王蒙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與追求，通過人格自我設計、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的人生大目標、高境界。

三大冊的王蒙自傳出齊的時間節(jié)點——2008年，正是改革開放30周年。王蒙又一次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在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叉點上”，“搶”得先機，引領了新潮流——不僅引領了作家寫文學自傳的新潮流，更重要的是引領了文學界、思想界總結改革開放30周年歷史經(jīng)驗的新潮流；不僅是為文藝界、思想界松了綁，更大更深更長遠的意義是從文學藝術方面充實豐富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其重大而深遠的歷史及現(xiàn)實意義，不言而喻，彌足珍貴。你不服氣、不情愿、不甘心也沒辦法，王蒙又一次成了先知、先覺、先行者。王蒙是莊生的蝴蝶，你按住了他的頭，按不住他的翅膀，即使是“負罪”、“負重”，他仍然要飛，而且能飛。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稱得上作家的人難以計數(shù)，在文學的各個方面多有建樹的大家也不乏其人，可誰能像王蒙這樣，在創(chuàng)造歷史、見證歷史、書寫歷史方面取得如此豐厚的成果，做出如此杰出的貢獻呢？

清代文人趙翼在《論詩》中發(fā)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的感慨，王蒙能否領“風騷”數(shù)百年，抑或超過數(shù)百年，只能留給歷史、留給后人評說了。不過，王蒙以其閱盡人間滄桑亦閱盡人間春色的80余年人生，以其60余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活動，引時代潮流，領文學風騷，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才人”，已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