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沐沐
第一次遇見武鳴的時候,他正端著一桶泡面吃得津津有味。我聞到濃烈的香氣,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走過去像個沒出息的小孩一樣問他:“好吃嗎?”
大概我小時候被喂養(yǎng)得太過健康,餐餐有葷有素有粗糧,一直過著沒滋沒味的寡淡日子,所以才會這樣。
武鳴警惕地看著我,然后把泡面桶抱得更緊了。
我不服氣?;厝パ肭蠹胰私o我買了人生第一桶泡面。在超市的貨架上看了很久,才找到了和武鳴那個一模一樣的,我覺得太好吃了,驚嘆了一整天。
然而那是僅有一次在家人的許可下吃,此后泡面再度被禁止,剔除出人生清單。而我卻沒有停下來,用手里的零花錢,去武鳴那里買。
直到很后來才知道,我從武鳴那里買到的,是超市價錢的三倍,比火車上賣得都貴。
我稍稍質(zhì)疑,武鳴就說:“商品從生產(chǎn)到銷售終端,經(jīng)歷的環(huán)節(jié)越多,哪怕價值不變,價格也會越高,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再說了,跑腿費也要算的呀!”
我想了想。竟然覺得有道理。
我身邊的朋友都是白凈、努力的乖孩子,武鳴就像泡面一樣,是我生命中的意外。
武鳴是外地來的,他說話用詞有時候很奇怪。
我說話慢吞吞,寫作業(yè)慢吞吞,甚至玩游戲也慢吞吞,導(dǎo)致誰和我一隊誰就輸,而他委實倒霉,總是和我一隊的那個。武鳴非常著急,就養(yǎng)成了催促我的習(xí)慣。
“快點快點,不要這么蘑菇?!?/p>
我第一次聽到“蘑菇”竟然是這么用的,心想他大概一定非常喜歡吃蘑菇。
恰巧我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菌類,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會上山采蘑菇,每一種都認識,從無失手,唯有一次例外。
我和武鳴等幾個小伙伴找了個山溝溝,點起火,烤雞蛋,烤蘑菇,烤麥穗,烤一切能找得到的東西。第二天我們都沒事。唯獨武鳴被拉去醫(yī)院。
我很想給自己一個解釋——他大概是水土不服,但化驗報告告訴我們,他是食物中毒,洗胃灌腸什么的不消細說。我去看他,緊張得要死。武鳴躺在病床上,懶懶地不想搭理我,好好的“嶺南一霸”生生變成了“嶺南一爬蟲”。
看我情緒低落,幾乎要落淚的樣子,他終于開口,卻是在唱:“蘑菇啊蘑菇,你為什么要有毒?”他唱得好像海綿寶寶,我笑出來,他瞪我一眼,我笑得更大聲了。
從此我逢人便說,我和武鳴是過命的交情,卻被他無情拆穿:“是害命的交情?!?h3>【冥王星】
后來上了高中,武鳴大概看了很多科普書,開始沉迷未解之謎,比如,金字塔、百慕大、南極洲、宇宙大爆炸……總之,我完全沒有興趣的,他都深深著迷。而我感興趣的明信片收集、古典樂、毛筆字,他看了常常面無表情,再就搖搖頭說:“你是好學(xué)生嘛,我就是有點無聊?!蔽覀冞€如當(dāng)初那樣,有什么事都去找對方分享,卻不知道為什么,感覺疏遠了很多。
他也有不無聊的時候。每當(dāng)隔壁班的“班花”從窗前走過,他所在區(qū)域的男生總是會莫名起哄。然后,武鳴就干了一件非常蠢的事,眾目睽睽下給“班花”送了一封信。
這讓人家怎么好意思收?
果然,“班花”嚴肅地把他的信扔到了地上。我見到他被拒絕,竟然有些心疼。
我沖上去,把信撿起,固執(zhí)地塞到“班花”手里,說:“你不能這樣有優(yōu)越感,至少也應(yīng)該看一看,萬一是討論問題呢?即使是表白,拒絕別人的同時,也請給予一點尊重?!?/p>
她有點意外。
迎著光看了看信,本能地辯駁:“怎么會?。磕氵@么無聊,又沒被表白過?!?/p>
武鳴走上前,收回了“班花”手里的信,順便把我拖走。
“班花”的路人好感敗壞一地。
武鳴的幾個朋友都鼓勵他:“沒什么大不了。就當(dāng)咱當(dāng)初眼瞎。”
武鳴開始沉迷打手機游戲,沒日沒夜沒帶喘氣地打,這樣下去將來也注定會一直瞎下去。
于是看他打了幾天后,我一時沖動,把他的手機游戲卸了,讓他好不容易打出的等級和值得炫耀的裝備一起灰飛煙滅。
眼瞎的武鳴從此再也不理我了。
我質(zhì)問過他,告訴他其實“班花”也沒錯,因為再美麗的女生也難免臉皮薄。他卻給我這樣的回答:“我是氣這個嗎?我想過了,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就像冥王星,注定會從九大行星中除名的。”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類似絕交的意思。他看似冷靜,卻沉浸在初告白失敗、游戲也玩不成的悲傷中,一時胡思亂想也正常。我當(dāng)然選擇原諒他。
十七歲那年,我長出了第一顆智齒,磨得很疼,臉都腫了半邊。
武鳴果然忘記了他的誓言,不斷買來冰汽水給我冰臉,不冰了就自己喝掉,喝不完就分給大家。我的臉好像確實舒服了一點,不久后我又生龍活虎起來。
大概是怕我精力過剩學(xué)壞,家人給我報了鋼琴班。而我學(xué)了很久,始終處在辨認五線譜的初級階段。
其實也有別的收獲,那就是我在鋼琴課上新認識了一個學(xué)長,是名牌大學(xué)的大二生,高大帥氣,不善言辭,說話的聲音像鋼琴聲一樣好聽。又溫柔得不像話。
于是鋼琴課成了我每天的期盼,每晚七點半成了我的幸福時刻。學(xué)長低下頭指導(dǎo)我的時候,我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說給武鳴聽,他大概想起了“班花”吧,憤憤不平地說:“祝你和學(xué)長沒有好結(jié)果?!?/p>
真是烏鴉嘴。
直到某天,我聽見幾個女孩議論,說學(xué)長給不同的女生一對一上小課。女孩們興奮地說:“我學(xué)會了《雨中漫步》。”另一個說:“我學(xué)會了《獻給愛麗絲》?!?/p>
我想了想自己,貌似學(xué)會了《小星星》吧。
這可不行,于是心神不寧地坐著練習(xí),正感覺枯燥無比,抬眼卻看見學(xué)長掛著溫柔的笑容沖我走過來。
緊張得快要呼吸不過來了,我始終低著頭,假裝與黑白鍵較勁,卻聽見學(xué)長說:“你下個學(xué)期的課還要學(xué)嗎?現(xiàn)在報可以打八折。”
我如遭雷擊,原來鋼琴課是學(xué)長家開的。我那樣仰慕著學(xué)長,學(xué)長卻讓我交學(xué)費。
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讓我?guī)捉货瓴徽瘛?/p>
我的牙又開始疼了起來,最后還是武鳴帶我去了醫(yī)院。他自從上次中毒后就患上了醫(yī)院恐懼癥。看在他如此無畏的分上,我紅著眼同意了他的要求。
等待的時候我問武鳴“你還打游戲嗎?”他說:“不打了,沒意思?!?/p>
就像初次的愛戀多半會夭折,長歪了的智齒,也注定會被拔掉。
后來高三了,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很多人在做卷子的間隙,看各種漫畫找寄托,我和武鳴都是比較專一的那種,我光看《一吻定情》,武鳴就看《海賊王》。
我沉迷于江直樹,他為路飛著迷。我連鳴人和路飛誰是誰都分不清楚,他覺得相原琴子簡直就是個白癡少女。
路飛總說:“我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p>
武鳴就說:“啊——我是要找到龍的男人。”
我一邊啃著冰淇淋。一邊露出驚恐的表情:“龍是什么鬼?霸王龍嗎?”
武鳴用一種無限憧憬的表情說:“我聽說有一個地方,類似于一個地下王國,是有龍的,那里有水源,有植物,龍有的有四雙翅膀,有的有十六只腳?!?/p>
我再次目瞪口呆,武鳴鄙視我:“就知道你是這樣呆板的人,龍光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得用心去看。試試看,你看到了嗎?”
我閉上眼睛,然而黑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沒有。
再睜開眼的時候,武鳴已經(jīng)不見了。大概是跑去踢足球了吧,我想。
我坐在位置上繼續(xù)做卷子,心卻真的跑到了龍的世界。大概是我悟性不夠吧,那里還是黑漆漆的,但是多試幾次,慢慢地,開始有了一點光。
我對武鳴佩服得五體投地。真不愧是見多識廣的人,不像我,光會死讀書,考試就是我全部的特長。
我想象中的離別場景都是痛哭流涕、熱烈擁抱、上演追火車一類的戲碼,但從沒想過離別是這樣的不經(jīng)意的。
在我以為他跑去踢足球的那個下午,武鳴轉(zhuǎn)學(xué)了,像他初次出現(xiàn)一樣倉促而莫名其妙。據(jù)說他的家鄉(xiāng)人煙稀少??即髮W(xué)比較容易。
后來我又長大了一些,遇見了一些有趣的人,但是再沒有一個像他那樣。
直到迪士尼出了個電影,我看到片名的瞬間第一時間去看,那個電影叫《馴龍高手》。這完美填補了我心中龍的空缺,而那個少年,和武鳴的影子恍惚重合了起來。
盡管我始終不知道武鳴找到了他的龍沒有,但我仍期待著,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我會笑著擁抱他,說一聲“好久不見”。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