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去年六月,畢業(yè)旅行,我與室友一道去了銀川。
銀川,我總覺得這個名字仿佛李白筆下的詩句,“星垂平野闊,江入大荒流”,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豪氣,恍惚之間,連呼吸都充斥著迷蒙的水汽。然而,到了那里才知道,銀川坐落于賀南山以西,雖有黃河貫穿南北,卻依然是雨水稀少,與想象之中的“塞上江南”大相徑庭。
因是旅游旺季,處處客滿,我們只來得及訂下一家新開的民宿。說是民宿,其實(shí)不過是主人家將兩間閑置的廂房拿出來出租。布置得多少有些散漫:大紅的織花纏莖棉被;上世紀(jì)六+年代的印字搪瓷杯,把手處有些掉漆;窗外種了一棵俗氣的白楊樹,風(fēng)一吹,便嘩嘩作響……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一個勁兒地向我們保證,這里的網(wǎng)速極快。
我忽然有些想笑。他并不知道,于我們而言,網(wǎng)速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我們只是為了告別。
天色尚早,收拾行李之后,仍有足夠的時間驅(qū)車趕往周邊的景點(diǎn)——西部影視基地。我隨大流前往,對于即將重溫童年一事,充滿了隱秘的歡喜感。而室友們在前方嘰嘰喳喳。討論著是否會遇見拍戲的劇組與明星,彼此的思緒如隔山海,山海難平。
兩小時之后。大巴抵達(dá)目的地。剝落的城墻,漆紅的臺柱,古樸的小巷,游人如織,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攝影機(jī)組成的“長槍短炮”,常有女生揚(yáng)起長長的紫色紗巾拍照,假裝自己是紫霞仙子。我找了一處臺階坐下,一邊看人們擺拍,一邊回復(fù)手機(jī)信息。第一條來自媽媽,她囑咐我要多拍照,要多笑一笑。
幼年時,去照相館拍全家福,人人笑容得體,唯獨(dú)我僵硬地站在一旁,如一截裂口的枯木。父母嘆息我的顏值與笨拙,而我懵懵懂懂,竟為此生出了極深的愧疚感,覺得自己給他人帶來了麻煩,一個人偷哭了許久。
后來,我習(xí)慣性地躲避鏡頭,偶爾躲不開,也絕不肯展露分毫笑意。父母一開始毫無察覺,直到翻看家庭相冊。才意識到我不僅沒有留下多少影像,性格也變得古怪孤僻,難以與他人相處。
母親幾次試圖拉我去拍照,都遭到拒絕;反而父親隱約猜到了我的癥結(jié),反復(fù)勸我,要接受真實(shí)的自己。
風(fēng)落了滿肩,而我垂下眼,躊躇許久,終是一字未回。
是夜入睡,在夢里撒下了花的種子。
第二站。去看了大名鼎鼎的賀蘭山巖畫。嶙峋的巖壁之上,雕刻著各種線條粗獷的畫作,因?yàn)轱L(fēng)化,有些線條已經(jīng)模糊,看不真切。
我逐個看過去,仔細(xì)辨識其中的畫面:巖羊,奔馬,長著犄角的人首像……導(dǎo)游說,這些巖畫記錄了遠(yuǎn)古人類的生活。包括放牧、狩獵、祭祀、戰(zhàn)爭等生活場景。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所謂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無外乎此。而人類一直試圖與時間對抗,到頭來,仍是徒勞。
這些畫面過分寡淡,并不適合作照片背景,因此,人們大都只是草草地拍兩張圖,然后意味索然地離開。我們跟在人群后面,小聲地討論著彼此簽約的工作、考上的學(xué)校,以及日后的打算,言辭旦旦,心里卻先失了底氣,充斥著無所適從的惶恐。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一定會的?!?/p>
人在對未來不確定的時候,便會格外地鐘愛“一定”“永遠(yuǎn)”一類的字眼,好像這樣我們就能做得了主似的。四人之中,兩人讀研,兩人工作,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因此,哪怕我們吟誦著天長地久的詞句,心中依然清楚,這或許就是彼此間最后的告別。
“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
我們會遇見不同的人,會度過不同的人生,滿街狂奔,滿身泥漬,與世界交手,與自己對坐——哪有什么天長地久?不過是在世俗中隨波逐流。
離開景點(diǎn)時,在山腳處遇見一座孤零零的寺廟,紅墻白瓦,掩映于蒼翠的林木之中。我問了導(dǎo)游,他也不知這所寺廟是為何而建,只從周邊的荒涼程度來看,這里的香火并不旺盛,連寺廟門口都長滿了荒草。
這種巧合,仿佛是一種冥冥注定。子曾經(jīng)日過,“蘭芝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
盡管世事無常。世上仍有人愿意逐日而死。這是極大的奢侈。亦是極大的幸運(yùn)。
最后一天,四人按照攻略,一道去了沙坡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沙漠。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初學(xué)時,我總不解其意,待親眼見過之后,才知道沙漠上是沒有風(fēng)的,浩渺廣闊,一片赤黃,長長的駝隊(duì)自沙丘而下,駝鈴清脆,落在砂礫之中,變成赤色的霞。我們乘坐四驅(qū)摩托而至,如同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有一種不知身處何地的荒唐感——再沒有這樣瑰麗的夏日了。
一行人玩了滑沙。百米長斜坡,人自高處往下滑行,可以聽見沙堆中嗡嗡的轟鳴聲,猶如金鐘長鳴,因此有“沙坡鳴鐘”的美稱。輪到我時,恰逢暴雨,我在雨幕中幾乎睜不開眼,只聽見轟隆的沙鳴聲,與心跳聲混雜,像是遠(yuǎn)古時候的雷。
“我看過沙漠下暴雨,沒看過你?!?/p>
在想起歌詞的一瞬間,我的嗓子眼堵得厲害:想哭,想叫,想將所有的郁氣塞進(jìn)菖蒲中。我終于敢承認(rèn),討厭我的并非他人,而是自負(fù)的、寧可自欺欺人的自己——因?yàn)殓R頭上的我是不美的,所以不去看;因?yàn)檎鎸?shí)的自己是殘缺的,所以不去想。
我是那個掩耳盜鈴的家伙。在轟鳴的鐘聲中困守一生。
上大學(xué)后,我有了很多好友,同宿舍的,同班的,同系的,同院的,在他們面前,我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生。不會介意任何玩笑。這自是假的,而那些真實(shí)的、敏感多疑的情緒全部被收斂,埋在血管之中,長出倒刺,于夜半無人時,反復(fù)折磨自身。
我以為它是成長,可它只是妥協(xié),是面對世俗的潰不成軍。
跋涉1832公里,數(shù)過379朵忽明忽暗的云,我選擇這里作為告別之地,試圖尋找步入下一段人生的勇氣??墒前。艘绾尾拍芨鎰e自己的影子?
《世說新語》中,殷浩屢戰(zhàn)屢敗,前程盡毀,面對昔日友人驕矜的詢問,依然作答:“我與我周旋許久,寧作我?!?/p>
我沒有生來勇敢,沒有天賦過人,即便如此,我依然走到了這里,站在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中,因?yàn)橐粓鐾蝗缙鋪淼谋┯甓Я诵纳瘢哼@是一場喻示,既然沙漠可以等到一場暴雨,那么,我也可以等到自己的那場“甘霖”,因此,我寧作我。
歸程買了晚上九點(diǎn)的航班。夜幕沉沉,一行人坐在敞篷車上昏昏欲睡,我仰著頭,望見滿天的星子如水銀股潑灑出來,恍惚之間,真有車行于銀川間的錯覺。我終于意識到,這里的確是銀川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