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麗敏
徐大軍近日出了一本很有趣也很有派的書——《名士派:世說新語的世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11月版,下文簡稱“徐著”)。讀來既令人解頤,捧腹不斷,又意味悠長,回味無窮。
《世說新語》為魏晉士人言行錄,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對它有句經典評價:“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彼憩F(xiàn)出的內涵就是魏晉士人風度或魏晉風流,所以魯迅稱它是“一部名士的教科書”。何謂名士?《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舊時指以詩文等著稱的人;舊時指名望很高而不做官的人?!奔词怯幸欢ɑ蜉^高的文學才能、社會知名度和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梢哉f名士是我國古代非常獨特的一個社會群體,是我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徐大軍的這本書即以展示魏晉名士文化的經典著作《世說新語》為討論對象。當然,研究《世說新語》的著述已經有許多種了,但歷來注釋、闡述《世說新語》者大多依據(jù)原著之結構安排,闡釋考證,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多有零碎、隔膜之感,而徐著則與此截然不同,讀來生動鮮活,其有何魅力,有何大招呢?
首先,在語言表達上特色十分鮮明,既風趣幽默、令人捧腹,又現(xiàn)代感強,能夠吸引讀者迅速進入和融入名士故事。
語言是文章的物質外殼,語言的特點、風格對于讀者的文本接受起著很大的感染、催化作用。徐著在語言表達上幽默天成,引人入勝,精彩點比比皆是,如《拜訪名士有多重要》一章談到孔融時說:“孔融這個人大家都知道吧,人家四歲就成了聞名天下、婦孺皆知的‘別人家的孩子,直到今天還讓許多孩子吃個梨都心不安寧,是讓呢,還是不讓呢?!保≒9)又如說到曾為“竹林七賢”之一、“好貨好利又十分吝嗇”的王戎時說:“不仰望頭頂上燦爛的星空,只管低頭盯著理財和投資,關心田園和房子,忙得經常不參加竹林酒會和竹林讀書會?!保≒61)
《名士但得常無事》一章,說到阮孚喜好收集木屐,且到了戀物癖的程度,一次被朋友偶然撞見,但阮不但不藏掖,反而悠悠地說了一句有“境界”、有“情懷”的話:“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意思是說“人這一輩子還能穿幾雙鞋呢。”對此,徐著評曰:
他能身陷鞋堆而心系星空,以閑暢之態(tài)發(fā)出意味悠長的人生感慨,嘆息人生不永,時光短促,一下子就化實為虛,把一個把玩臭鞋子的不雅動作,引向了對人生意義的宏闊飄渺的思索之境,言有盡而意無窮,身應物而心無累。(P182)
除了幽默生動——這當來自于作者全部學識所凝煉成的智慧,徐著在語言表達上還極具現(xiàn)代感,現(xiàn)代語匯甚至流行語匯者用得既恰當又有生趣,使該書的現(xiàn)代氣息撲面而來,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歡樂的閱讀效果。比如“朋友圈”“別人家的孩子”“差評”“點贊”“刷存在感”等,這使得讀者閱讀起來感到十分親切,接受度很高,由此也拉近了與魏晉名士們的時空距離,而且運用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毫無生硬之弊。我認為這既是作者才華、學識和語言表達能力的外化,也是他對讀者的充分尊重。
其次,在藝術表現(xiàn)上善用合理的想象和鋪敘手法,不僅將人物活動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還將人物活動場景予以動感、立體的呈現(xiàn),形神兼?zhèn)?,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臨其境。
比如《世說新語》寫美男子王濛雪夜訪朋友王洽(字敬和,丞相王導子):“王長史為中書郎,往敬和許。爾時積雪,長史從門外下車,步入尚書,著公服。敬和遙望嘆曰:‘此不復似世中人。”對此,徐著《名士們?yōu)楹文敲丛谝馊菝病芬徽碌年U述是:
那些儀容秀美的名士們更是閑不住,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個效果絕佳的場景,趕緊梳妝打扮,構思舞臺動作。王濛策劃的是拜訪王洽(王導第三子)。那時空中雪花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王洽聽說王濛來訪,府門大開,客廳靜候。而王濛則駕著長車,隨著飛雪飄飄灑灑地就來到了,他特意在府門外下車步行。此時路上積雪如茵,空中霧氣凝暗。靜候大廳的王洽遠遠就看到王濛踏雪邁入府門,盛裝登場。但見他穿玄綃之衣,曳紅羅之帔,戴翠翹明玉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明艷絕倫,光彩溢目……王洽本來在冷風中身子抽搐得緊巴巴的,看到王濛這個華美絢麗的登場,一下子就舒展了,不禁驚為天人:“此不復似世中人!”(P149-150)
又如《世說新語》寫太尉王衍的弟弟王澄赴荊州刺史任時的放蕩任誕行為:“王平子出為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巾,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閡樹枝,便復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傍若無人。”對此,徐著《名士但得常無事》的精彩解讀如下:
王澄作為名士放蕩派領袖的標志性動作,就發(fā)生在他赴任荊州刺史的送行會上。當時,王太尉及京城時賢聚集郊外長亭,王太尉作了充滿殷切期望和熱情鼓勵的講話,路邊大樹上便適時地響起了幼鵲們的稚嫩叫聲,王澄在大家殷切的目光中,并沒有按既定程序登臺致謝,展望前路,而是兀自摘掉頭巾,脫去外衣,兀自騙腿上樹,直奔鳥窩而去。爬至半途,不料內衣被樹枝掛住,又兀自擺脫內衣,光著屁股直搗鳥窩,終得手擒鵲而下,神色自若,握鳥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然后輕輕地撫弄幼鵲,一身輕松地赴任荊州而去。(P191-192)
可以說,《世說新語》中零碎片段的人物和故事,經過徐著的連綴和闡釋,頓時生動起來,也鮮活起來了,韻味甚至人生三昧也都出來了。
再次,用互見法將本來片段而零碎的人物故事闡述得豐富、立體,動感十足,使讀者閱讀起來連貫暢達,而且還體現(xiàn)出一種實事求是、不溢美、不隱惡的價值追求和審美趣味。
比如對潘岳、王藍田的解讀。潘岳貌美多才,既有著令人稱羨的美貌,又能寫出錦繡文章,不僅為天下士人所欣羨,也深得當時愛美的大姐大嫂大媽們的喜愛;然而又曾大節(jié)有虧——在年逾五十時,為了諂媚權臣賈謐,每每于出門上班時立于道旁,對賈望塵而拜,狠狠地將自己的自尊踩在腳下,讓人大跌眼鏡(《名士相見斗什么——斗演技》);但是,在生命臨近結束時,他又能表現(xiàn)出頗有美感的一面——因卷入權力斗爭,他在刑場上面對石崇的詰問,從容地說出了“俊士填溝壑,余波及來人”這么富有詩意的話語,死得還不算太難看(《引言》)。徐著就這樣把潘岳美麗的容貌、瀟灑的氣質、斑斕的文采,對權貴赤裸裸的巴結,以及從容就死時的優(yōu)雅一層層地剝開又匯合在一起,由此而給予讀者以多方的人生感悟。
再如王藍田。他既有極其性急的一面——早飯時因用筷子夾不住白煮蛋,而手摔,而腳跺,而牙咬;又有與上司、同僚聚會時沉默寡言,敢于冒犯領導的一面;又有對謝安大哥謝奕的登門挑釁,肆言叫罵,如同冰山,不發(fā)一言,懦弱至極的一面(《名士相見斗什么——斗不動聲色》)。這種解讀使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多面。
將零碎、散亂的人物片段融合成一個個連貫的故事,讓我們對《世說新語》的理解突破了一枝一葉的限制,使得名士們仿佛帶著脾氣、裹著風塵“穿越”而至,來到我們眼前,給我們帶來了更多、更大的人生啟迪和感悟,這正是徐著的一個貢獻。
最后,在思想內涵深度的開掘方面,徐著不僅描述現(xiàn)象,還深入挖掘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引導讀者對故事的理解超溢原著所提供的內容,而且更努力地向人生意義延宕,從而意味悠長,令人回味。
《拜訪名士有多重要》一章,首先就現(xiàn)象提出一個問題:當時人為什么那么看重名聲,汲汲于拜訪名士。然后自然而然地轉到對現(xiàn)象背后原因的挖掘,指出:
之所以這些人的評鑒有如此威力,乃是因為當時的官員選拔體系、人才評價環(huán)境。漢晉之際,官員上位須通過薦舉程序,民間的各種輿論是把選人的尺子,輿論殺人,輿論舉人,所以,時人極重名譽,而那些廟堂、江湖大佬們主宰的名士排行榜所發(fā)布的人才鑒定報告,則在社會上認可度極高,權威性極強,他們的贊譽乃是獲取高名的絕佳途徑,得到晉升的有效方式……所以,才會有那么多有志青年熙熙攘攘奔波于拜訪名士的道路上,為當時的交通事業(yè)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而在解讀阮籍的“口風極嚴、消極避世”時,不是泛泛地指出阮籍迫于權力斗爭環(huán)境的壓力,而是在司馬昭與阮籍的良好私人關系中,揭示了司馬昭對阮籍從不論人是非的刻意贊賞、引導和塑造:
司馬昭是看中了阮籍刻意自塑的形象——言不評時事,口不論人過,無心于世務,無志于天下。這正符合了司馬昭想要借勢搭戲的需求,于是他在阮籍“自塑”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對其予以“他塑”——公開表揚他的“至慎”,把他樹為先進工作者,這用意很明顯,就是號召大家向阮籍學習,做一個德藝雙馨的觀眾,看破不說破,同時也警告大家說話都要摟著點,別總憋不住想著“劇透”。(《名士相見斗什么——斗演技》)
又《那些敢愛敢恨的名士們》一章,講到王敦叛亂失敗,其兄王含與侄子王應逃亡,二人在投奔目標的選擇了出現(xiàn)了分歧:王含欲投奔荊州刺史王舒,因其是王氏同宗,又曾得王敦恩惠,而王應則主張投奔江州刺史王彬,因其既系同宗,更正直尚義,不似王應那樣死守法度。但最終遵從了王含的建議,去投奔王舒,結果父子雙雙被王舒逼迫自殺;而王彬在得知王含父子欲投奔自己的信息后,卻暗中準備相迎救助,雖然為時已晚。對此徐著有評述曰:
相對于那些看似忠厚守則的老實人來說,敢愛敢恨的人遇事善惡分明,發(fā)言慷慨,決不縮頭縮腦,息事寧人,倒是更有擔當,更為可靠。因為他們處世慮事不會因人而施,因人而變,而是能很穩(wěn)定地據(jù)自己的標準而為,按自己的原則而動。(P114)
上述議論的掘發(fā)深含人生見識和哲理。可以說,對一些人、一些事,徐著的解析往往透徹而深刻,看破又說破,也讓讀者得以窺見本質所在。
除了一針見血地指出人物、故事背后的根穴所在之外,該書還努力向“天人之際”延伸,從而意味悠長,令人回味。
在《那些說走就走的名士們》一章,實際還涉及當時名士及后世每個人的“出”與“處”的問題,道德、責任與性靈、束縛與自由、肉體的牽纏與精神的飛越等是纏繞著人們的永恒不變的問題,對此,徐著有精彩的評述:
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說走就走的沖動,為著一個人、一個物、一件事;一句諾言、一個夢想、一個情感……中心藏之,執(zhí)著念之。但有誰能夠果敢勇斷地邁出腳步,毅然遠行,穿越風雨之阻、山水之隔、時空之限,甚或生死之障……
這種就具體人事而做普世拓展的議論能夠引發(fā)每一個讀者的感慨與思考:正因為“走”那么難,所以敢走的都是勇士,所以屈原、陶淵明才會流傳千古,享受著一代代有“出走”夢想的人的景仰。
由于《世說新語》的人物活動時代離我們既遙遠,所記言行內容又多是三言兩語,所以我們對這些名士們的印象是飄渺的,縱使對某個方面印象深刻,亦終究是驚鴻一瞥,有失真切和貫通,而徐著卻賦予了這些名士活氣生氣,同時還深化了人物言行的現(xiàn)實意義和人生意義,從而使讀者獲得了對人生、社會永恒的積極思考,要之還以極其幽默生動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這一切使得該書在所有解讀《世說新語》的著述中顯得很是“另類”,但這個“另類”,又非故意的標新立異,而是建立在一個現(xiàn)代學者與近兩千年前的古人心靈感應、精神相逢的基礎上,是作者運用自己的學識、智慧予以淘洗、熔鑄,又感悟、體察的結果,如此才會讀來生動有趣,令人忍俊不禁,又情思高邁,意味深長。
(作者系文學博士,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