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泰來
近日,閱讀了梅爾反映西部鐵路建設(shè)內(nèi)容的長篇小說《西進!西進!》,一股西北之風拂面而來,感受到了那種獨特的鐵路建設(shè)氛圍。按照習慣分法,我覺得這樣的小說屬于“寫實”派。其實世界上并不存在純粹寫實的文學,我們現(xiàn)在把過去叫作“現(xiàn)實主義”的那一類文學,改稱為“寫實”派文學,指的是這類文學的一種“藝術(shù)假定性”,即它是以“酷似生活”的姿容完成文學的想象和虛構(gòu)。批評家麥卡錫早年就說破了這一點,他把有些人的作品比喻為“氣泡”。說他們“吹過巨大的內(nèi)容豐富的五彩繽紛的氣泡,他們所描寫的這些氣泡中的人物當然和真實的人物有可以認知的相似之處,但只有在那種氣泡的世界中,他們才獲得充分的真實性?!钡牵藗儧]在意這種點撥,依然誤解著“酷似生活”就真是寫實生活,并進而以為這種文學無需別的創(chuàng)造性,以為表達“寫實”是一種避難就易的文學技巧。殊不知,要文學以“酷似生活”的藝術(shù)假定性呈現(xiàn)于世,是一種相當艱難的事情。
長篇小說《西進!西進!》以高原新城格爾木和青藏鐵路建設(shè)為背景,李進斗一家三代人命運變遷為故事,講述了普通平凡一家鐵路人的生活變遷,譜寫出三代鐵路人默默無聞無私奉獻的精神。我們知道,青藏鐵路始建于20世紀80年代初(1983年),從一期工程西寧到格爾木段試運營,到二期工程格爾木到拉薩段安全運營(2015年),作家將三十年的夢想和追求記載下來,并通過一家三代人的故事,以小說形式巧妙地描述出來。尤其可貴的是,小說以小人物為中心,以小人物的生活變遷折射出大時代的精神風貌,以小人物的情感故事反映出鐵路人的時代精神。從最初的“吃苦創(chuàng)業(yè),團結(jié)奉獻”到后來的“挑戰(zhàn)極限,勇創(chuàng)一流”,青藏鐵路人經(jīng)歷了從肉體到靈魂的歷練和蛻變。為了這條鐵路線暢通,青藏鐵路人在這三十年中艱苦創(chuàng)業(yè),頑強拼搏,用自己的血汗和智慧贏得了世人的尊重。他們不惜流汗流淚流血,在“獻了青春獻子孫”信念中,和當?shù)夭孛褚坏溃瑸榱髓F路新線建成作出了令人無法想象的貢獻。這也正是作家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真正原因。
小說分上下兩部分。上部主要寫前十五年,西寧到格爾木段線路建設(shè)和李家姐弟的愛情生活。下部主要寫后十五年,格爾木到拉薩段線路建設(shè)和李家姐弟工作狀態(tài)和家庭變故。整部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故事生動感人,描述真實細膩。通過三代人的人生經(jīng)歷,將青藏鐵路人的時代精神、夢想追求、現(xiàn)實生活真實表現(xiàn)出來。
小說分兩條線進行。一條寫整個青藏鐵路線三十年建設(shè),一條寫以李進斗一家三代人的命運變化以及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其他人的命運發(fā)展。李進斗夫婦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為了讓兒女今后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他們的母親——一個在農(nóng)村算得上有文化的舊時婦女,給她的五個女兒分別取名為珍珠翡翠玉。寄希望她們長大以后都能嫁個好人家,有個好出路,過上自尊自強的好日子,以不辜負她們的爺爺——一個參加抗聯(lián)組織的偽滿鐵路人曾舍命追求的偉大夢想。小說中的李進斗也是懷揣著這種夢想走進鐵路的,并一直努力奮斗,時刻提醒自己,教育孩子要愛國、愛家、愛鐵路。于是,李進斗帶著這樣一種獨特氣質(zhì)和兒女一起在青藏鐵路高原拉開了他們愛情婚姻、工作生活的情感大戲。
毫無疑問,小說寫的是小人物的家長里短,寫的是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寫的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工作。雖然瑣碎、謙卑、零散甚至磨叨,但這正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自然做不成什么大事,更不可能像我們從電影和電視劇中看到的那些白領(lǐng)人的高檔生活,但是他們活得真實,活得自然從容。他們就是這樣,高興就唱,悲痛就哭,無事便睡。比如書中寫父親:“父親沒有想象中那么高大威猛,也沒有想象的那樣粗壯,倒是斯文得很,著裝干凈整潔,說話也輕聲細語,尤其跟母親說話時更是輕聲細語。這點不像村子里的其他男人,村子里其他男人對自己的女人說話時都是粗聲大氣地扯著個嗓門,不管什么時辰,哪怕是半夜,他們都會用這種口氣跟自己的女人說話,好像女人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就憑這點,阿斗對父親心里的排斥感就大大地降低了。父親對母親輕聲細語地說話,就像電影上那些有錢人家的老爺或者文化人對自己的女人輕聲細語地說話一樣斯文,這讓他對父親的印象好轉(zhuǎn)了很多?!边@樣一段細致入微的描寫,讓讀者看到作家的耐心和精心,耐心是說作家寫作的虔誠,精心是說作家寫作的執(zhí)著,兩種態(tài)度決定作家的取舍,決定作品的優(yōu)劣。顯然,梅爾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作家,她對寫作的認真、對作品的精心、對人物的塑造、對故事的把握、對情節(jié)的走向都有自己明確的指向。在小說開始階段,阿斗對兒子阿輝買回家準備結(jié)婚的日本彩色電視機還是耿耿于懷。甚至不惜拼了老命也堅決讓兒子換掉“擺放在家里的那臺日本彩色電視機”。原因其實很簡單,當年爺爺奶奶結(jié)婚的時候,日本鬼子打進了村,而剛剛拜完天地的爺爺奶奶只好躲進了玉米地里,整整半個月沒敢回家。餓了啃玉米棒子,渴了嚼玉米稈子。而那年爺爺才十六歲,奶奶也只有十五歲。偏巧又遇到了陰雨天,奶奶就在那個時候落下了腰疼的病。阿斗認為,是小日本鬼子禍害了全家,差一點就要了爺爺和奶奶的命。而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竟然買了個小日本的東西擺放在家里,覺得他們沒有骨氣。所以堅決反對!上一代人就是這樣,平時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可一旦觸犯了自己認準了的理兒,真就是“死犟死犟”的。不管怎么說,雖然小說寫了那么多一家人的爭斗、矛盾甚至鉤心斗角,但總體來說寫的還是愛,是一家人溫馨的往事。
如果說,小說上部還更多地纏綿在家事上的話,那么下部,作家則將更多的筆墨用到了青藏鐵路建設(shè)上來。
下部一開始,作家這樣寫道:“西部大開發(fā)的號角在二十一世紀頭年的這個春天吹響了,猶如春風一樣刮到了青藏高原,也刮到了格爾木這座戈壁新城。借著這股強勁的春風,青藏鐵路二期工程全面開工,十幾萬筑路大軍陸陸續(xù)續(xù)走進了格爾木,格爾木的春天仿佛提前來臨了一樣,大街上頓然變得熱鬧起來,小商小販爭先恐后地出現(xiàn)在了街道市場,開始占領(lǐng)著自己的地盤開業(yè)掙錢。原本只有十幾萬人口的格爾木在短短的一兩個月內(nèi)便有了大城市的喧嘩和擁擠。就連居民小區(qū)內(nèi)外的花草和樹木也來湊這份熱鬧,早早開始探頭探腦地冒出綠芽。青藏鐵路建設(shè)的隆隆炮聲仿佛吵醒了格爾木各行各業(yè)的人,也吵醒了這座沉寂多年的城市,大家都開始為生活忙碌,也開始為這座城市忙碌?!边@樣一段文字描寫,給讀者的引導(dǎo)是顯而易見的。就是說,這時候作家將要進行的是青藏鐵路建設(shè)的重要階段。家庭矛盾也由上部的愛情婚姻轉(zhuǎn)變成了鐵路建設(shè)。長大成人的老兒子阿輝駕駛的列車停在了察爾汗車站。阿輝當然知道,當年就在這個車站,父親阿斗在養(yǎng)路工區(qū)上班的時候,是怎樣和工友一起,冒著鵝毛大雪和刺骨寒風,嚴防死守保列車安全的事情。這些站史記載下來的故事,是阿輝在西寧鐵路分局《江河源頭》刊物上看到的,雖然這個故事被作者美化了,運用了大量的文學的語言描述,可還是保留了父親曾經(jīng)在那些風刀雪劍中忙碌的原樣。這個阿輝一點兒都不懷疑,每次他駕車從這段路上駛過,他都能看到工務(wù)段的人在線路上忙碌的身影,那黃色的馬甲緊緊地套在藍色的棉衣上,再戴個大棉帽子,捂?zhèn)€大口罩什么的。別說其他的,只這身裝束就已經(jīng)把養(yǎng)路工作的艱辛全部展露無遺。阿輝每次看到他們站在軌道邊等候他駕駛的列車駛過,就會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叫李進斗的男人,曾經(jīng)在這條線上揮灑汗水,書寫青春。如今已漸漸老去。想到父親,阿輝的心里就有了說不出來的踏實。尤其看到不遠處浩瀚廣闊的察爾汗鹽湖靜置在天空下的那份淡定,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和他的工友在萬丈鹽橋上忙碌的身姿。這就是傳承,這就是鐵路人世代相傳的品質(zhì)。
青藏鐵路建設(shè)快速推進,十萬大軍的帳篷就像高原夜晚的星斗一樣扎在了西大灘、三岔河、可可西里、沱沱河、五道梁、那曲、當雄、羊八井等地,一個又一個鐵路建筑奇跡出現(xiàn)在昆侖山中,也出現(xiàn)在千里青藏鐵路線上。空心薄壁的三岔河大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風火山隧道、專為藏羚羊通行修建的通道橋涵以及無人看守的玉珠峰站、唐古拉山車站等,還有形如哈達的拉薩河大橋,似乎就在一夜之間開始撞擊著人們的眼球。原本這些都是聽說的,聽媒體報道的設(shè)計和規(guī)劃,可不到一年時間里竟然開始在人們眼前有了雛形,在人們腦海中有了模樣。青藏線上所有鐵路人為這條線路的修筑忙碌著,揮灑著他們的青春年華,還有沸騰在他們脈管里的熱血。當高原的初冬也在筑路大軍隆隆機械聲中慢慢來到了的時候,李家姐弟也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緊張地忙碌起來。
當然,最大的變化還是李家姐弟幾個知道學習技術(shù)的重要性了。他們時不時聚在家里談工作談學習談技術(shù),不再像以往那樣只要聚到一起不是吵鬧就是紛爭。這個時候的老阿斗,心里真是比蜜還甜。
當又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候,格爾木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輝兒子的出生,給李家?guī)淼牟粌H僅是歡樂和高興,更主要的是李家第三代人的誕生為李家子嗣的延續(xù)有了新人。連名字都起得有水平——李向西。這樣一個富于深刻含義的名字,是李家三代人對青藏鐵路建設(shè)的付出、向往和希望。
7月是青藏高原美得耀眼的一個季節(jié)。而2006年7月,卻是一個更美的季節(jié),在這個流光溢彩的季節(jié),青藏鐵路二期工程格爾木到拉薩段全線貫通。慶祝的禮炮在同一吉時響起在這條線的很多站點,格爾木、唐古拉、那曲、拉薩等等。披紅掛彩的首趟進藏列車牽著黨中央、全國人民的心,載著鐵道部、當?shù)卣懊襟w數(shù)百名相關(guān)人員駛往拉薩慶祝這樣一個偉大的時刻。
應(yīng)該說,這是一部比較難得的反映青藏鐵路建設(shè)的長篇小說。關(guān)鍵是作家并沒有就青藏鐵路建設(shè)寫建設(shè),而是巧妙地和李進斗一家三代人的傳奇故事融合到了一起。這樣一來,小說就有了根,有了依托,有了人物,有了人間的煙火味兒。實事求是地說,隨著鐵路建設(shè)飛速發(fā)展,與之相匹配的文學作品明顯滯后了。尤其鐵路題材的長篇小說更是鳳毛麟角。而這個時候,梅爾的這部小說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雖然寫的是西部青藏鐵路建設(shè),沒有涉及高速發(fā)展的動車和高鐵,然而,畢竟是反映鐵路職工無私奉獻的一部難得的青藏線建設(shè)小說,值得稱贊!但是,小說還是留有遺憾。比如對老阿斗的人物塑造,雖然小說主要描寫的還是幾個孩子,但是,由始至終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還是老阿斗。出現(xiàn)在讀者眼中的老阿斗,只是隨著時間老去,卻沒有什么變化,無論性格還是思想,境遇還是人生。讀者只是看到他老去了,但沒有看到他在思想上的“老”,更沒有看到他能夠有所作為。還有姐弟幾人,珍珠翡翠玉五姐妹和阿輝,從性格到脾性似乎也沒有看到有多大差別。尤其全書基本上是平鋪直敘,少見波瀾和高潮。有人把長篇小說比喻為大海,而大海既需要平靜,更需要巨浪。如果一年四季總是平穩(wěn)平靜,那么,就缺少了大海應(yīng)有的氣質(zhì)。畢竟,梅爾還是第一次寫長篇小說,假以時日,我相信她一定會寫出更好的作品來。我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