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舊木箱

這是一只深棕色的舊木箱，箱體和箱蓋都已開裂，曾經(jīng)光可鑒人的漆面也已經(jīng)斑駁陸離，像一個雞皮鶴發(fā)、芳華不在的老婦人。如今它停放在一個嶄新的大衣柜頂上，兩相對照，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協(xié)調(diào)，朋友們或委婉或直爽地讓我把它處理掉，我卻割舍不下，其原因當然不是這只箱子多么貴重。首先它不是什么紫檀、黃花梨等稀缺的木料，其次它又沒有雕龍畫鳳，更不是祖?zhèn)髦两竦墓哦揖摺Ｎ宜员Ａ羲?，是為了留存我的過往，保存一點生活的記憶。這只木箱是我50年前上山下鄉(xiāng)時政府配給的唯一“家具”。

當年這樣一只木箱也不是輕易可以買到的，只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憑借證明才可以買一只。如果沒記錯，應該是22塊錢一只，那是當時一個普通工人半個多月的工資，可見價格不菲。當年我就是用它裝進了我的全部家當，奔赴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廣闊天地。箱子里裝著被褥、牙膏、肥皂以及幾件換洗衣服，當然也沒有忘記裝上幾斤掛面和醬油膏，角落里還塞進了我僅有的十來本書。

我的住所是曾經(jīng)作為大隊夜校的兩間平房，兩間房子中間有個隔斷，外面一間做飯、洗漱，里面就是我和兩個同學的臥室。臥室內(nèi)兩個鋪，幾塊厚厚的棺材板拼在一起是個雙人鋪，另一個是兩塊門板組合成的單人鋪。兩鋪相對，中間僅可容人走動，我把箱子搭放在兩個鋪中，箱子蓋就成了可以寫字的書桌。

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電，晚上照明全靠墨水瓶做的一個小油燈，那真是燈幽如豆。靠近油燈看一會兒書，第二天鼻腔和喉嚨里都是黑油煙。就在這樣的書桌上，我每天寫日記、抄書，也寫過不少詩。

其他同學都住在老鄉(xiāng)家里，每年回京時只需和老鄉(xiāng)打個招呼，鎖上門即可。我們一旦離開，房子便無人照料，所以只能把箱子寄存到比較要好的老鄉(xiāng)家里，不然我們那點可憐的財產(chǎn)怕要被人一掃而空。

這么說絕不是杞人憂天。記得有一年回京時，把一雙沾滿污泥的膠鞋放到了窗根下，我想誰會對一雙臭不可聞的膠鞋感興趣呢！沒想到，待我回來那雙鞋居然不翼而飛。平時寫東西當然離不開筆，記得兩天之內(nèi)我的兩支鋼筆就在老鄉(xiāng)串門后不見了蹤影。有一年回北京，在街上看到一家瓷器店處理工藝品，其中有一套老壽星，那套老壽星一共九個，每個身長不足三寸，個個神態(tài)不同、姿勢各異，煞是可愛，我買了一套帶回村里擺在窗臺上，簡陋的居室因為有了它仿佛多了幾分生氣。然而就在不經(jīng)意間，一個個都杳無蹤跡。詢問幾個常來常往的老鄉(xiāng)都是矢口否認，莫非這些老壽星真的神通廣大，上天言好事了嗎？直到有一天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看到老壽星的蹤跡才了然于心，我也只好暗自苦笑而已。如果他開口向我索要，我也許會送給他，這種方式實在讓人不齒。

還有一個同學把剛穿了一天的襯衣晾在院里，也被老鄉(xiāng)順手牽羊拿走，沒過三天那個老鄉(xiāng)居然大搖大擺穿著它招搖過市。這在農(nóng)村已是司空見慣，竊者不以為恥，只要你沒有人贓俱獲，他就敢胡攪蠻纏、拼死抵賴。我們作為知青在當?shù)夭谎远魇侨鮿萑后w，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幾年的農(nóng)村生活，讓我深刻體會到可愛的貧下中農(nóng)對大城市的那種向往，城市中的一切他們都感到神秘，我們的生活用品成為他們覬覦的目標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大二公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使得他們把化公為私、順手牽羊視作天經(jīng)地義，彼此心照不宣，反倒暗自得意?，F(xiàn)實如此悲催，我們每日與這些人朝夕相處，還要接受他們的再教育，天知道會把我們教育成什么人？

命運畢竟有了轉(zhuǎn)機，終于有一天，我離開了人生路上第一批“導師”，又步入了學校的大門。我的家當還是那只木箱，值得慶幸的是上千里路的顛簸，箱子居然安然無恙，可見那時的產(chǎn)品質(zhì)量還是十分過硬的。

兩年的學習生活渾渾噩噩，除了給我一張城市準入證一無所有。這只木箱又伴我進了省城。與兩年前不同的是箱子多了幾十本書，那是學校發(fā)的教材和一些著作。一張紙薄如蟬翼、輕如鴻毛，一旦裝訂成書便厚重如同磚頭，以致當我拿著行李托運單據(jù)報銷時，負責人看著那駭人的重量，半開玩笑地問我：“你不會把煤塊都托運過來了吧？”

又過了幾年，當我結(jié)束了十一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回到北京時，孑然一身的我，除了增添了幾許滄桑，依然只有一只木箱的家當。

我留著這只木箱，只要那段歷史被人銘記，它就是化為灰燼也該死而無怨了吧！

扒 車

2018年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五十周年，當年的知青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然而，往事歷歷，依舊不能忘懷。我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做的一些“荒唐”事。

插隊六年，京晉之間往返了不下十幾趟，對于沒有一點收入完全靠父母養(yǎng)育的我來說，車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了盡量減少父母的負擔，同時也是追求一種刺激，第一次去山西我便準備扒車去。各位可能要問：第一次走由國家出資、集體行動，何以冒險扒車呢？這其中緣由是：在此之前我已在北京郊區(qū)落戶，但我偏偏不愿在親戚的庇護下生活，于是在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中，我買了一張五分錢的站臺票和一位非常要好的同學踏上了西去的列車。那時我正癡迷賀敬之的詩，尤其是那首《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我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我向往詩中“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那種境界，我渴望“人生路上第一次戰(zhàn)斗”，那時的我真是幼稚的可笑。

走的那天，街上人們敲鑼打鼓，我倒希望這種熱鬧的場面能在列車上出現(xiàn)。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車上秩序井然，唯恐天下不亂的愿望落空了。我忐忑不安地坐在角落里，耳朵諦聽著每一點動靜。大約兩三個小時后遠遠看到相鄰的車廂開始查票了，我假作上廁所向另一端走去，我穿過兩節(jié)車廂在那邊逗留了片刻，待快要查到我這里時，我迎著他們走過去。他們對流動的人并不盤問，就這樣，我安然回到了已查完票的車廂。后半夜我踏實多了，雖然沒能睡好至少心中不緊張了，原來扒車不過如此。

第二天一早車到太原，我們要在這里換車。下車后我讓同學在站臺上看著東西，我拿著他的車票飛奔出去買了一張站臺票，然后我又以接人的身份進站，我們提好東西，大搖大擺地出了站。至于后一半路程更是如同兒戲，到侯馬站后連站臺票都不用買，我只多走了幾步路就繞了出來。初戰(zhàn)告捷，我大喜過望，原來扒車不過如此，我心中好不得意。以后我曾多次用這種辦法來往于京晉之間，甚至在太原站找到了一條能自由出入的通道，那是車站工作人員出入的一條小巷。

然而“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終于也有失手時。一次回山西，在鄰縣插隊的一個同學要到我那里去玩幾天，在我的動員下他也沒有買票，前半程還算順利。太原上車后，我對他說：“這車在太谷以后平遙以前查票，我們可以先睡一會兒?！蔽艺靡獾叵蜻@位扒車新手傳授經(jīng)驗時，車廂前后都站上了列車員，得，查票最怕兩頭堵，這回，沒跑兒。此時此刻，我恨不得扒開地板鉆出去。我悄悄對同學說：“就說我們到霍縣下車?！闭f罷我們身子一靠眼睛一閉，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之勢。轉(zhuǎn)眼列車員已來到近前，我感覺有一只手指在用力捅我。“誰呀？”我作大夢初醒狀，“票！你的票呢？”“什么？”我揉揉眼睛裝作大惑不解的樣子：“車票，查票了?！绷熊噯T不耐煩地吼了起來?！班蕖保€沒買呢。”我懶洋洋、慢吞吞地回答?！暗侥膬合萝?？”“霍縣?！薄盎艨h，你倆是干啥的？”“知青?！薄盎艨h有知青嗎？”我心頭一驚，是沒聽說霍縣有知青在活動，“我們是回鄉(xiāng)知青”列車員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一時竟找不出話來駁斥我們。但是不管怎么說，我這次是栽了，而且當著同學的面。補完票，我想這回沒事了，我們當然不會在霍縣下車。誰知我又錯了，那天的列車員似乎有意和我過不去，車剛到霍縣，列車員就竄了回來：“哎，你們倆，到站了……”沒得說，既然讓人盯上了，只好乖乖下車。看著我們大包小包往車下走，列車員說開了風涼話：“拿不了，哥們兒幫你——”我心里罵了他一句。

下一趟車要等三四個小時，此時已是后半夜，候車室里只有四五個老鄉(xiāng)在等車，我倆坐了一會兒天氣很冷，睡也睡不著。我獨自來到月臺閑遛，一股香氣從不遠處襲來。我循著香氣走去，我看到一塊苫布蓋著許多大柳條筐，香氣就是從這里發(fā)出的，我從縫隙伸手一摸，圓滾滾的是一種如同小蘋果的水果，閑極無聊的我心中一喜，回到候車室跟同學打了個招呼，讓他看好東西，拿了一個網(wǎng)兜回到貨場，裝了滿滿一網(wǎng)兜，等車的幾位老鄉(xiāng)，分明看出了什么，用眼角瞟著我們嘀嘀咕咕，好在沒人舉報。后來我把它帶回村里，老鄉(xiāng)說這種水果叫檳子。不過這東西雖然聞著香氣撲鼻，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大半都被我們?nèi)恿?。這里離我們的目的地已不遠了，不值得再擔風險扒車，我們安分地買了兩張票，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一回村我便成了同學們?nèi)⌒Φ膶ο?，在同路同學的渲染下，似乎我為了發(fā)泄對檢票員的不滿才去偷車站的檳子，結(jié)果卻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幾天后，鄰縣的同學走了，這種取笑才慢慢平息下來。我和那個受我牽連的同學幾年后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二十年后我才從另一個同學那里得到他的消息，他已在幾年前因腦癌死了。我記得他會唱很多歌，在我村里的那幾天，他教會了我們好幾首歌……

當然也曾遇到過非常通情理的列車員，他們主要是同情我們的不幸命運，他們的家中大多有與我們經(jīng)歷相仿的弟弟妹妹或是子女。不過這種幸運是極難碰上的，只有一次回京，遇到一位石家莊段的列車員對知青深表同情，不巧的是那次我買了票。

我的扒車生涯一直延續(xù)到成為工農(nóng)兵學員以后，作為學生每年可以享受兩次半價車票，但在1976年，那不平常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無法安心讀書了，因此在不能半價乘車時只好故伎重演。為了省錢我還坐過一次解放牌大卡車，那是一個單位到北京拉貨的車，和我一起蹭車的還有這個單位的十來個人。由于天氣比較冷，車上蓋了一塊大苫布十幾個人頭頂密不透風、厚厚的苫布，里面的氣味可想而知，更難以忍受的是車上帶了一桶汽油，不?；蝿拥能噹铀倭似偷膿]發(fā)，嗆人的汽油味熏得人頭昏腦漲，一陣陣惡心，以致多少年后我還對汽油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中華大地遍布著密如蛛網(wǎng)的鐵道線，風馳電掣的高鐵使人們出行再不受奔波勞累之苦，哪怕是南疆北國也可朝發(fā)夕至，在列車上飽覽祖國大好山河已成為一種難得的享受。

我經(jīng)常坐火車，卻再也沒有了扒車的念頭。

作者簡介：郝洪才，男，老三屆知青，曾在山西插隊，自20世紀80年代起從事媒體工作直至退休?，F(xiàn)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北京東城區(qū)作協(xié)理事、北京東城區(qū)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