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從前,一個“旅”字,一個“游”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著離家的悲愁?!吧綍月萌巳ィ旄咔餁獗??!薄案≡票伟兹?,游子不顧反?!辨萑灰簧恚[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凄涼。
另一方面,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
也許,這兩種體驗的交織,正是人生羈旅的真實境遇。我們遠離了家、親人、公務和日常所習慣的一切,置身于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這“所失”使我們悵然,但同時使我們獲得一種解脫之感,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那失去的一切非我們所必需,過去我們固守著它們,反倒失去了更可貴的東西。在與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狹隘的鄉(xiāng)愁被凈化了。羈旅和漫游深化了我們對人生的體悟:我們無家可歸,但我們有永恒的歸宿。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于是,現(xiàn)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遙,而只是安心又倉促地完成著他們繁忙事務中的一項——“旅游”。
那么,請允許我說:“我是旅人,是游子,但我不是‘旅游者。”
旅游業(yè)是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在這個全民皆商、漲價成風的年頭,也許我無權獨獨抱怨旅游也納入了商業(yè)軌道,成了最昂貴的消費之一??杀氖?,人們花了錢仍得不到真正的享受。
平時匆忙賺錢,攢夠了錢,旅游去!可是,普天下的旅游場所,哪里不充斥著招攬顧客的吆喝聲、刺激的娛樂項目、湊熱鬧的人群?可憐旅游者在一片嘈雜中花光了錢,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又重新投入匆忙的賺錢活動。
一切意義都寓于過程。然而,現(xiàn)代文明是急功近利的文明,只求結果,藐視過程。人們手捧旅游圖,肩挎照相機,按圖索驥,專找圖上標明的去處,在某某峰、某某亭“咔嚓”幾下,留下“到此一游”的證據(jù),便心滿意足地離去。
每當我看到舉著小旗、成群結隊、掐著鐘點的旅游團體,便生愚不可及之感?,F(xiàn)代人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靈性獨自面對自然。在人與人的擠壓中,自然消隱不見了。
是的,我們有了旅游業(yè)??墒牵耢o的陶醉在哪里?真正的精神愉悅在哪里?與大自然的交融在哪里?
赫赫有名者未必優(yōu)秀,默默無聞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觀也如此。
人怕出名,風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屬于自己,慕名者絡繹來訪,使他失去了寧靜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對而坐的情趣。風景一出名,也就淪入凡塵,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寧靜的環(huán)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賞玩的欣慰。
當世人紛紛擁向名人和名勝之時,我獨愛潛入陋巷僻壤,去尋訪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觀。
(摘自《只是眷戀這人間煙火》湖南文藝出版社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