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三詠赤壁的思想底蘊,并不在于佛教和道家的影響,而是植根于一種具有實踐取向的生命意識。蘇軾對人和物的自然生命,持肯定乃至樂觀的態(tài)度?;诖?,他對儒、釋、道的汲取與調(diào)和,以是否成全人性的自然成長、生命的自由展開為歸依。
【關鍵詞】蘇軾;赤壁賦;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G633 【文獻標識碼】A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三詠赤壁,寫出被稱為千古絕唱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那一年他47歲。對于這三篇作品的藝術魅力,從文辭、意境到風格等方面,前人已作了充分的闡述,歷代讀者也能夠直觀地領略。而對于其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力量和人格精神,則需要從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處世態(tài)度和支援意識等方面入手,方能體會和理解。本文賡續(xù)前賢,對此一問題略加申論。
蘇軾的一生,歷經(jīng)坎坷。三詠赤壁,乃是他困厄之中的創(chuàng)作。1079年,蘇軾因被誣作詩“謗訕朝廷”,遭御史彈劾,被捕入獄,史稱“烏臺詩案”。歷時一百三十天,方獲開釋,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近于流放。因言獲罪的慘痛經(jīng)歷,使人到中年的蘇軾慨嘆“平生文字為吾累”。出獄之后,他安慰弟弟,說今后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從1080年到1084年,蘇軾在黃州(今湖北黃岡)度過了四年零兩個月的逐客生涯。初到黃州,蘇軾不僅面臨物質生活的匱乏,而且需要治療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與章惇書中,他坦言:“平生未嘗作活計,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薄案F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廩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比绻f饑寒尚能“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但天涯流落的失意和孤苦,“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的恐懼,更難以排遣。從蘇軾寓居定惠院時所作的《卜算子》一詞,最能看出他當時的心靈痛苦:“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辈贿^,蘇軾逐漸找到了擺脫物質匱乏和精神創(chuàng)傷的途徑。一家二十余口都到黃州之后,寄居在緊臨長江的水上驛站臨皋亭,節(jié)儉度日。從1081年開始,一家人在黃州城外東坡有了五十余畝地可供耕作。如《東坡八首》小序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憨其勤。庶幾來歲之入,忽忘其勞焉?!北M管“日炙風吹面如墨”,但衣食之憂暫得解決,蘇軾也樂在其中,與樵漁雜處,自號東坡居士。當?shù)氐木票O(jiān)、藥師、大夫、農(nóng)夫,成了蘇軾的好友,故舊通好、音信不斷。作為美食愛好者,蘇軾不僅努力維持生計,而且在此期間創(chuàng)制出名揚后世的“東坡肉”和“東坡羹”。與此同時,蘇軾自覺地通過精神修煉以獲得心理情感上的解脫。躬耕之余,他大量讀釋典,城南有安國寺,“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他對道教的養(yǎng)生延年之術也深感興趣。元豐三年曾借得黃州天慶觀道堂三間,冬至后閉關修煉四十九天。在東坡建成雪堂之后,蘇軾白天勞作,晚間著述,訓釋儒家經(jīng)典《論語》和《易經(jīng)》。謫居黃州的第三個年頭,蘇軾終于從冤獄和流放引發(fā)的身心創(chuàng)痛中走出來,恢復了曠達的性格,時時處處皆能“欣然自足”。三詠赤壁前夕的蘇軾,絕沒有如林語堂所言,過上了“神仙般生活”,但此時的東坡居士,確實已脫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nóng)人的短褂子,恍然“只淵明,是前生”,表現(xiàn)在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xiàn)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作于元豐五年三月的《定風波》一詞,與元豐三年的《卜算子》形成強烈對照:“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正是這種俯仰皆詩意的感觸和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胸襟,成為我們理解《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的入口。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流淌著三種思想情感:從政治理想落空、壯志難酬的蒼涼,到大江東去、人生如夢的空幻,復歸于江月的永恒與美好?!肚俺啾谫x》中,蘇軾與客夜游赤壁,“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但飲酒唱歌之際,客“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蘇軾的回應凝聚了他從人生逆境中獲得的思想感悟: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軾的這一思想包含兩個要點,一是他并不希求道教的“遺世獨立”和“羽化登仙”,從莊子處汲取了觀照天地人生的兩種視角,但并沒有從變與不變的相對性走向無可、無不可的消極避世,而是肯定物與我皆是永恒的當下實在,此即《周易》所言的“生生之德”;二是視清風明月為“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將徜徉于清風明月的審美之境作為人生在世的至樂。《后赤壁賦》通過另一次實在(找魚和酒)而空靈(“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的泛舟夜游,生動呈現(xiàn)了這種審美之境。
如何體認蘇軾在三詠赤壁中所表達的這種思想感情?在林語堂看來,《后赤壁賦》中的仙鶴,是蘇軾“暗示另外一個境界,一個道家的神仙境界”;余秋雨則認為,蘇軾從“烏臺詩案”和流放黃州的險惡打擊中所進行的“文化突圍”,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于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蓖跛盏目捶ɑ蛟S更具有代表性:蘇軾的思想性格特點是“雜”,儒佛道思想因素同時貫穿他的一生,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三者原有矛盾,蘇軾卻以“內(nèi)儒外道”的方式實現(xiàn)互補互融,具體而言,任職時以儒家思想為主,貶居時以佛老思想為主。上述解說的共同點,是將蘇軾三詠赤壁的思想主要歸結為佛教和道家的影響。
筆者所見與此略有不同。貶居黃州時期,的確是蘇軾人生的一大轉折點,從冤獄和流放中獲得的心靈解脫,以及遠離官場、回歸純粹文人本色的生活境遇,使他的思想和藝術在黃州達到一個巔峰。以思想而論,蘇軾與北宋的道學家不同,首先是“活”出來而非“想”出來——他對儒、釋、道的汲取與調(diào)和,植根于一種具有實踐取向的生命意識。結合黃州時期的生活歷程和三詠赤壁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可以對這種生命意識有真切的了解。蘇軾對人和物的自然生命,持肯定乃至樂觀的態(tài)度,這構成他出入各種思想的基點,因此,儒家的淑世與擔當、佛家的慈悲與眾生平等、道家的適意與養(yǎng)生,都能夠在人生的順逆、沉浮中并行不悖,而又“行于其所當行,止于其所止”,所行所止,以是否成全人性的自然成長、生命的自由展開為歸依。三詠赤壁的思想底蘊,恰恰體現(xiàn)為自然生命與文化觀念之間的貫通與和諧。泛舟赤壁與躬耕東坡,都是真實的自我;賦詩飲酒、維持生計,都是真實的生活,而美好就在操勞與享受交替的瞬間不期而至。三詠赤壁乃至蘇軾一生所昭示的,正是這樣一種健全的人性與完整的人生。因此,盡管相隔千年,蘇軾的人格和作品,仍與我們心息相通。
作者簡介:蔡敏,女,1971年生,云南省麻栗坡縣人,大學本科,一級教師,研究方向為高中語文教學。
(編輯:張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