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佛存萬物,方有所度;佛度萬物,應無所度。
這是一位高僧對我說的偈語。高僧住在高山上,山極陡峭,白云繚繞,鳥鳴如珠。山上有一小寺,三楹而已,一切皆為白木構建。高僧每日唯對數杵鐘聲,幾聲木魚,一卷佛經,過得月白風清,飄然出塵。
那日,我去游山,進入寺廟和高僧談及度人一事,高僧誦此偈語。過后,微笑念佛,再無他言。
此話初聽,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待到回家,夜深人靜,蟲聲唧唧,獨坐在西窗下,在芭蕉雨聲里慢慢思來,則禪理無盡,幾可囊括《金剛經》的精華。
佛求心空,細說起來,平日里,佛確實心應空,應無一物,如空曠的山間,只有白云浮蕩,自由來去;如月光在地,雖然一片,卻空空如也。
這樣,佛才能清靜如蓮,修身養(yǎng)性。
這樣,佛才會潔凈無塵,不著污垢。
佛袈裟一襲,隨風吹拂,行走在凡塵俗世,行走在名利世界里,面對的是紅塵中的種種誘惑,譬如金錢,譬如地位,譬如美色??墒?,這些在佛的眼中,都如無物,都如虛空。這樣,高僧大德才能一身來去,飄然如云,清淡如雨。此時,高僧大德如果心中一動,欲念一生,萬物在心,聲色在眼,歌舞在耳,榮華在心,那么,一生修為,頓時化為流水,成為落花。
高僧大德行走在俗世,亦如行走在刀尖上,左邊是名,右邊是利,稍不注意,腳步一滑,就會跌入其中,萬劫不復。
此時,唯有以空突圍,以虛無來抵消一切的欲望。
心存空念,一切為無,行走在紅粉堆里,行走在胭脂群中,眼前空凈,猶如行走在空山峽谷,猶如行走在草原平疇,心靈自是潔凈的,是難以被沾染的。
面對錦袍玉帶,面對官印如斗,高僧大德芒鞋一雙,念珠一串,佛經一部,行走其中,毫無羨慕之意,毫無駐足之想。此時,人,雖是肉體凡胎,可是,靈魂已經處于佛祖的蓮花寶座旁了。
佛,不在靈山,而在心間。
佛,不在西天,而在身邊。
但是,高僧大德之心,又應當心存萬物,心存萬事。這,和空無一物不矛盾,和虛無之想亦不相悖,就如水與天空是相互映襯的;就如柳葉和紅花是相互補充的。
空無一物,是針對名利而言,是針對人世欲望而言。
心存萬物,則是為了行善,為了度人度物。
佛存在著大善良心,存在著大慈悲心,這樣的心,幾乎是針對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事物。有一句佛家語道:“掃地莫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痹诜鸬难壑?,螻蟻尚入心,飛蛾尚在意,何況其它生命。因此說,佛的心是飽滿沉實的,是心存萬物的。
有一個故事,說弘一法師每次去弟子家里,坐在藤椅上的時候,都要提前將藤椅輕輕動動。弟子見了很是不解,詢問原因,他回答,藤椅生蟲,將之動動,讓蟲子逃離,以免坐下,藤條擠壓,會壓死蟲子的。他臨死前一再告訴弟子,自己尸身放在佛龕上時,龕腳應放四個碗,碗里注入清水,避免蟲蟻順著桌腿上到尸身,異日燒化時,會損及蟲蟻。
弘一法師是高僧,是一代宗師,有僧人贊之:“以教印心,以律嚴身,內外清凈,菩提之因。”說他清律甚嚴,身心潔凈,猶如蓮花在水,明月在天。但是,心里潔凈,不存俗念,并不等于說他的心里空無一物。相反,他的佛心,正是表現在心存萬物,心存眾生上。
他的心里,有蟲,也有螞蟻。
他的心里,甚至還有細小的,我們肉眼看不見的生物。
在大師的心里,這些都是生命,都和人一樣,有著生的權利,有著被尊重的權利,有著不能被傷害的權利。這,是一種生命的平等,是一種萬物齊一的觀念,這種觀念,早在幾千年的佛祖時代就已經產生,這確實是不容易的,也是值得我們崇敬的,值得我們效仿的。
我們走在草地上,應當愛護花兒。
我們走在樹林中,應當愛護著每一顆晶亮的露珠。
我們徘徊林下,應當欣賞著每一聲鳥兒的鳴叫。
另外,我們要愛護每一片綠色,每一聲蟲鳴,推而廣之到每一個生命,這,就是佛的心存萬物,佛的普度眾生。
在佛家的眼中,普度萬物,不能理解得太狹隘的,不能理解為高僧大德,坐在林蔭下,坐在蒲團上,講解佛經,有居士,或者信眾聽了,大徹大悟,一心向善,心存佛念,凈如蓮花。虛無大師在一椽僧舍里數著念珠告訴我,如果這樣,就是曲解了佛意,就是謗佛。
所謂的普度眾生,今天看來,更應理解為幫助眾生,將大善良心大慈悲心賜予眾生。
在大災之年,在饑饉歲月里,寺廟里施舍素齋,拯救災民,屬于一種普度眾生。
在路上,看見一只受傷的兔子,將之救下,療傷,算是一種普度眾生。
在河邊,背著一個小孩過河,趟過激流,算是一種普度眾生。
在路上,撿拾錢包,交給失主,算是一種普度眾生。
甚至,在山里,在河邊,在溪流,栽下一棵樹,種植一棵草,都是一種普度眾生。
普度的內容很多,大則救命,小則行善,勿踏螻蟻,愛護萬物;普度的對象很廣,包括凡俗紅塵里的人,包括花草樹木,鳥鳴蟬唱。另外,普度的程度也有淺有深,普度的付出有大有小,只要利于他人它物,都為普度。高僧大德有度人之心,度物之心,才是佛心,也才算真正的明了禪理。因此,僧人拄著錫杖,數著念珠,行走在大千世界里,行走在紅塵里,得心無一物,但又得心存萬物,這樣,才會行走一路,度人度物一路,也將大善良大慈悲心拋灑一路,就如春風一路輕輕地吹拂,滋生萬物;就如細雨悄悄地下著,潤澤綠草。
有一個僧人為寺廟挑水,兩桶漏水,每次一擔水挑入寺廟后,只有半擔。有人就勸他,為什么不將漏洞堵住,就避免損失了。僧人笑著告訴他們,自己故意這樣的,因為沿途的花草樹木需要水。是的,他走過的地方,草色比它處的更青蔥更茂盛,帶著一種墨綠;花兒比它處的更艷麗更水嫩,充滿生機。甚至,那兒的鳥鳴也比它處的更為清亮了,那兒的草尖露珠也比它處的更為圓潤,更為晶瑩了。
佛從來沒有高蹈于世,遠離世俗,佛時時刻刻心在萬物。
佛心不空,萬物其中。
這,才是真正的佛,才是大善良大慈悲中的佛。
佛度萬物,可是轉身之后,卻一切忘卻,不存于心,不存于記憶里。也就是說,當佛在救助了需要救助的人,或者呵護了即將枯萎的花草后,心中從無此想:剛才,老衲救過一個人,澆灌過一片花草,或者想,我曾救下了一只兔子。
如果這樣,高僧就失去了佛心,也失去了佛性。
佛在度物之后,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后,袈裟飄飄,走向遠處,走向深山古寺,走向明月竹林深處,此時,佛的心里絕無一物,絕無希望被救助的人,有反身回報的機會,或者有一日會進寺感恩,叩頭致謝。
這些,都和佛心是相互違背的。
一次,有一個慈善者來到本地進行扶貧,單位決定派我接待。于是,我們一起走向一個深山的深處,這兒白云繚繞,山路陡峭,山頂有幾戶人家,幾家瓦房。居民生活很是貧寒,捐助者將手里的錢財贈送給這些貧寒人家的時候,有人感謝,甚至落淚。捐獻者忙道:“這是應當的,手頭寬裕的幫助一下生活困難的,也沒什么?!本璜I者說時,臉上一片平靜,一片淡然。當離開的時候,單位讓記下對方電話號碼,異日聯系致謝,對方更是連連搖手,說相互不知更好,避免各自心里多了一事。至于致謝,更是萬萬不必。對方說罷,揮揮衣袖,翩然而去,就如他隨意而來一樣。
很多時候,我們有些人做了好事,總是希望對方感謝,或者送一塊匾,或者寫一封感謝信。做好事,是普度的一種??墒?,一旦有目的,帶著功利在內,就有悖乎佛理了。
高僧大德行善,是為了行善而行善,是自然而然地行善,沒有任何求名求利的想法。高僧曾言:“若起精進心,是妄精進;若能心不妄,精進無有涯?!本M心尚不可取,何況功名心。
在菩提樹下,佛祖曾雙手合十,帶著大慈悲情懷,對須菩提反復強調:“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p>
心無俗念,則為空。
心存萬物,則為善。
普度萬物,則為大慈悲。
度過即了,是為禪。
行走在名利邊緣,行走在十萬紅塵,人若能存此四想,即是佛,即是高僧大德。否則,就是敲破木魚,誦爛佛經,也不過是一凡夫俗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