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利國
(甘肅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蘭州 730030)
李唐帝國之締造、發(fā)展、興盛,雖經(jīng)歷戰(zhàn)亂、挫折而未覆亡,保持著統(tǒng)一的帝國完整性,綿延達三百年之久,自有其內在的凝聚力和生命活力。之所以如此,乃是其在政府、社會諸多方面的更堅實、更恢宏的建設,從政府組織、制度、管理、學術、思想等具體方面入手,在更高的層次上、更深刻的意義上建構文化共同體,從而形成了唐代社會的偉大凝聚力和發(fā)展的內在張力[1]。文化共同體建設主題在唐代前期文學中多有表現(xiàn),而出身于不同階層的作家對文化共同體的認識和理解必然有所不同,在文學作品中表達的方式和重點亦是各具特色。
在唐代前期作家群體中,除占極小比例的帝王、后妃、方外、隱逸之外,幾乎皆有仕宦經(jīng)歷。這些分屬各級別的官員(或曾為官員)構成了當時社會的作家主體。有鑒于此,本文將借助文學以反映文化共同體的唐代前期社會作家階層分為皇帝、官員和平民(隱逸)三類。其中官員又細分為高級官員(一品至三品)、中層官員(四品和五品)、中下官員(六品和七品)和底層官員(八品和九品)(1)官員品階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不能固化。本文所有官員品階,僅就其創(chuàng)作本文所引作品時而言。。將官員分為四等,非隨意之舉,而是有其歷史依據(jù)。
唐朝官員品級,依正、從、上、下分為九品三十級。“九品已上官者,謂身有八品、九品之官?!盵2]“‘七品以上’,謂六品、七品文武職事、散官、衛(wèi)官、勛官等身?!盵2]128于是,職事官三品以上的“議貴”[2]105、五品以上的“通貴”[2]156、七品以上官員與九品以上四類官員共同構成了唐代官制中的流內官員。不僅皇帝頒詔賞賜時按照這四個類別(有時亦將一品單獨分出而成五類,或將一品、二品均單獨分出而成六類),如:“一品宜賜五十匹,二品、三品四十匹,四品、五品三十匹,六品、七品二十匹,八品九品十五匹?!盵3]
事實上,在唐代官制中有一道明顯的鴻溝將九品三十級官員分為兩大類,而這一界限便處于五品與六品官員之間。不僅皇帝賞賜時對其標準有別,如“六品以下五匹為等,五品以上十匹為等。”[3]317更為重要的是“庶官五品以上,制敕命之;六品以下,并旨授?!盵3]4818陸贄有云:“制敕所命者,蓋宰相商議奏可而除拜之也。旨授者,蓋吏部銓材署職,然后上言,詔旨但畫聞以從之,而不可否者也。開元中,吏部注擬選人奏置,循資格限自起居、遺、補及御史等官,猶并列于選曹銓綜之例,著在格令,至今不刊?!盵3]4818由此可見,五品以上乃是經(jīng)宰相商議后所拜之官,而六品以下則是吏部銓選之后所授之官,得官的不同權威性決定了兩者在級別上的天壤之別。
作為中國古代官僚專制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利,直接影響到治國理念、思想導向、基本國策、管理制度等重要方面。因此,關系到文化認同、國家認同、華夏民族認同、社會價值認同的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必然離不開皇帝的參與。在唐代前期,以文化共同體建設為主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皇帝主要為太宗和玄宗。
隋末大亂中憑借卓越軍事才華助父開國的唐太宗,即位后有意選擇了崇尚德治,輔之以法,同時文武并舉,不可偏廢的執(zhí)政理念,上應天時,下得民心。事實上,其大力尊崇儒家禮樂制度、文化學術以期實現(xiàn)文治氣象的舉措,正是文化共同體的建設的實際表現(xiàn)。作為此一偉大工程的最高設計者、決策者、領導者,太宗在踐行的同時,亦將文化共同體建設的奮斗方向、藍圖展望、經(jīng)驗教訓及其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性等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于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親手為李唐文化共同體的建設開創(chuàng)了一個安定和平的時代。如《述圣賦序》云:“朝有進善之臣,野無行歌之士。節(jié)義盈于私室,獄訟息于公門。一尉候于東西,混車書于南北,由是偃組練而敷禮樂,放牛馬而逸黎元?!盵3]119以前代強勢君主自況,理智把握作為帝王的思想傾向。如《春日望?!吩疲骸爸匪紳h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圖王?!盵4]通過批評當時文學、音樂等,確立李唐文化發(fā)展的正確方向。如《帝京篇序》曰:“庶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熳之音?!盵4]1概括其平定天下后因遵行儒道而出現(xiàn)的美好社會現(xiàn)狀。如《元日》云:“恭己臨四極,垂衣馭八荒。霜戟列丹陛,絲竹韻長廊。穆矣熏風茂,康哉帝道昌。繼文遵后軌,循古鑒前王?!盵4]8能意識到眾志成城的重要性,中意于君臣相得。如《初春登樓即目觀作述懷》云:“連甍豈一拱,眾干如千尋。明非獨材力,終藉棟梁深。”[4]8承華夏百王之后,以華夏正統(tǒng)自視。如:“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盵5]以古為鑒,勇于自省、自誡。如《臨層臺賦》云:“彼露臺之一儉,乃延德于蒼生;此崇基之漸泰,方起謗于黎甿,利懷小而忘大,害棄重而思輕?!盵3]46加強皇嗣教育,從頂層保障文化共同體建設的可持續(xù)性。如《帝范序》教誨太子,稱其“以少海之任,未辨君臣之禮節(jié),不知稼穡之艱難?!薄八耘R前蹤,博采史籍,聚其要言,以為近誡。”[3]121
玄宗即位之后,承襲太宗興禮樂、施文治的理念,君臣以“貞觀之治”為范本,將李唐強盛國勢和人文環(huán)境的發(fā)展推向了高峰。關于文化共同體建設在玄宗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意識與宏闊胸懷。如《喜雨賦》云:“仰重華于齊政,步文命之彝倫。何天道之云遠?亦明徵之在人?!擞袘{而可舉,予何抑而未許,恐歲兇之及人,寧天譴于我身。”[3]233-234尊崇儒典,以彰顯仁義忠孝。如《孝經(jīng)注序》云:“《經(jīng)》曰:‘昔者明王之以孝理天下也,不敢遺小國之臣,而況于公侯伯子男乎?!迖L三復斯言,景行先哲。雖無德教加于百姓,庶幾廣愛刑于四海?!盵3]444懷慕太宗,并承其壯志。如《行次成皋途經(jīng)先圣擒建德之所緬思功業(yè)感而賦詩》云:“顧慚嗣寶歷,恭承天下平。幸過翦鯨地,感慕神且英?!盵4]26遙追大化過程中以履冰自箴的心態(tài)。如《過晉陽宮》云:“顧循承丕構,怵惕多憂虞。尚恐威不逮,復慮化未孚?!L懷經(jīng)綸日,嘆息履庭隅。艱難安可忘,欲去良踟躕?!盵4]26勖勵封疆大吏以治民之理,從而營造良好的人文環(huán)境。如《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云:“視人當如子,愛人亦如傷。講學試誦論,阡陌勸耕桑。虛譽不可飾,清知不可忘。求名跡易見,安貞德自彰。訟獄必以情,教民貴有常。恤惸且存老,撫弱復綏強?!盵4]27對君主臣輔以共理天下的清醒認識。如《送忠州太守康昭遠等》云:“端拱臨中樞,緬懷共予理。不有臺閣英,孰振循良美?!盵4]27總結文化共同體建設中的成功經(jīng)驗。如《春晚宴兩相及禮官麗正殿學士探得風字序》云:“乃命使者衣繡服,行郡縣,因人所利,擇其可勞,所以便億兆也;乃命將士擐介胄,礪矢石,審山川之向背,應歲月之孤虛,所以靜邊陲也;乃命禮官考制度,稽典則,序文昭武穆,享天地神祇,所以申嚴潔也。乃命學者繕落簡,緝遺編,纂魯壁之文章,綴秦坑之煨燼,所以修文教也。故能使流寓返枌榆之業(yè),戎狄稱藩屏之臣,神祇歆其禋祀,庠序闡其經(jīng)術?!盵4]29
因為面對不同的時代背景,處于不同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事業(yè)在太宗與玄宗的文學作品中有著不盡相同的表現(xiàn)。但是,胸懷天下的氣度、尊崇儒道的信念、君臣相得的重要性、人文化成的期望,以及常駐于心的自誡與反躬等,則是二人共有的人文亮點。他們既是通過文學來集中表現(xiàn)唐代文化共同體內容的兩位帝王,亦各自抵達了有唐一代國勢與文治在不同時代的巔峰。這一切,當非巧合。作為皇帝,在文化共同體建設中必然擔負著設計、決策和領導的職責,其任至重,其道長遠。故欲大治大化則不得缺文治,欲行文治則不可少文學,太宗、玄宗皆深諳其道。依仗共有的亮點,他們從國家最高層面保障了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能夠順利發(fā)展,并保持著良好的延續(xù)性。
本文所言之高級官員,是指李唐政權中的高官顯貴,其品階在一品至三品之間。他們處于古代官僚社會金字塔的高層,對社會資源具備較大的占有、調配能力,在國家制度、組織、管理、文化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因此,對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在這一部分官員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進行梳理、研究,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唐代前期,通過文學來反映文化共同體建設的高級官員,主要有陳叔達、顏師古、杜淹、魏征、楊師道、岑文本、虞世南、張柬之、崔日用、李嶠、宋璟、張嘉貞、源乾曜、張說、蘇颋、史承節(jié)、李邕等人(2)因篇幅所限,本文所論及各級官員之品階時,大致以本文所引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為準,所依據(jù)的文獻材料主要以《舊唐書》《新唐書》《全唐文》《全唐詩》《唐六典》《通典》等為主。如將陳叔達、顏師古收入高級官員,主要依據(jù)如下:劉昫等:《舊唐書》卷六十一,第2363頁?!柏懹^初,加授光祿大夫。……授遂州都督,以疾不行。久之,拜禮部尚書?!崩盍指Φ龋骸短屏洹肪矶吧袝舨俊?,第29頁?!皬亩吩还獾摯蠓?。”卷四“尚書禮部”,第108頁。“禮部尚書一人,正三品?!薄杜f唐書》卷七十三,第2594-2595頁。“太宗踐祚,擢拜中書侍郎?!懹^七年,拜秘書少監(jiān)。……師古俄遷秘書監(jiān)、弘文館學士?!薄短屏洹肪砭拧爸袝〖t院史館匭使”,第275頁?!爸袝汤啥?,正四品上。”卷十“秘書省”,第295-296頁?!氨O(jiān)一人,從三品;……少監(jiān)二人,從四品上?!鳖亷煿旁谪懹^初雖為四品官員,然太宗愛重其才識,令其撰《五禮》、注《漢書》,封禪儀注亦多從師古之說。所受恩遇幾同于三品以上官,貞觀十五年后,入三品之列。又如將王翰、王維等收入中層官員,主要依據(jù)如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一百五十六“王翰小傳”,第1602頁。王翰歷昌樂尉、秘書正字、通事舍人、駕部員外、汝州長史、仙州別駕,以道州司馬卒。據(jù)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七,第4660頁。“仙州(汝州)戶六萬四千八百九十?!?《唐六典》卷三十“三府督護州縣官吏”,第745頁?!吧现?注云:凡戶滿四萬已上為上州)……別駕一人;從四品下?!薄杜f唐書》卷一百九十下,第5051-5052頁?!皻v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堇舨坷芍?。天寶末,為給事中。”《唐六典》卷八“門下省”,第244頁?!敖o事中四人,正五品上?!薄度圃姟肪硪话俣?,第1234頁?!巴蹙S,開元九年,進士擢第,歷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拜吏部郎中。天寶末,為給事中?!薄短屏洹肪砭拧爸袝〖t院史館匭使”,第277頁。“右拾遺二人,從八品上?!本矶吧袝舨俊?,第28頁?!袄芍卸?,從五品上?!本戆恕伴T下省”,第244頁?!敖o事中四人,正五品上?!蓖蹙S仕宦履歷由從八品開始,天寶末已為正五品上。據(jù)早期邊塞詩如《老將行》《燕支行》等,或歸王氏于下層官員;據(jù)《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和仆射晉公扈從溫湯》等,則可歸入中層官員。。這一級別官員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作為表達高度責任感的介質,如張說《赦歸在道中作》云:“誰能定禮樂,為國著功成。”[4]976或以臨近皇帝的優(yōu)勢適時勸諫,以間接作用于文化共同體的建設,如魏征《賦西漢》等;或自覺投身于文化共同體建設的身體力行之中,如陳叔達《州城西園入齋祠社》等;或從朝廷重臣的視角出發(fā),對文化共同體建設在國家實力、思想文化、社會風氣等眾多領域的發(fā)展現(xiàn)狀予以反映。如:“德兼三代禮,功包四海圖?!盵4]451是對皇帝功德的綜合概況;“樂和知化洽,訟息表刑清?!盵4]473是對人文化成的形象表達;“既立省方館,復建禮神壇。”[4]966是言皇帝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坊因購書立,殿為集賢開。”[4]964是言皇帝對文學人才的重視。這一階層官員的大部分作品則是輔理政務之暇,通過典雅莊重、氣勢磅礴,與處于上升時代的大唐帝國遙相呼應的廟堂之文,對有益于文化共同體建設的帝王重要行為舉措予以贊賞和褒揚。如張嘉貞《北岳廟碑序》、張說《大唐封祀壇頌》、蘇颋《奉和圣制行次成皋途經(jīng)先圣擒建德之所感而成詩應制》等。以及對前賢功業(yè)的稱頌。如史承節(jié)《鄭康成祠碑》等。
此外,時代氣息賦予的昂揚奮發(fā)精神,也會在一些樂府舊題中表現(xiàn)出來。如虞世南《從軍行二首》云:“交河梁已畢,燕山旆欲揮。方知萬里相,侯服見光輝。”[4]470又如,李嶠《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爾而作》云:“雄視沙漠垂,有截北海陽。二庭已頓顙,五嶺盡來王?!盵4]687再如,張柬之《出塞》云:“電斷沖胡塞,風飛出洛陽。轉戰(zhàn)磨笄俗,橫行戴斗鄉(xiāng)?!盵4]1067
對這一級別的官員而言,其核心任務為國家政事,文學必須從屬于政治。因此,其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上表現(xiàn)出宏觀勝過微觀、理性大于情感的特點。社會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眼界和思維,從文學角度看,這一群體的文學表現(xiàn)范圍較為狹小,個性不夠突出;但從文化共同體的建設角度看,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這一特點卻非弱點。實際上,其表現(xiàn)出的對于理性和莊重的追求、真實的時代感、必要的大局觀,以及切合其身份的文學表達,都是國家高層管理者不可缺少的能力。他們正是以這種文學輔助政治的方式致力于唐代文化共同體事業(yè)的建設。
這一階層的官員,品階為四品、五品。 其地位雖低于高級官員,然其官職仍為制敕所命而非旨授,故有“通貴”之稱。作為末等貴官,他們在國家政治、文化中的影響力遜于高官,但其處于朝廷官員由顯貴到普通的分水嶺上,而且人數(shù)眾多。故而,對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在這一群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xiàn),同樣值得關注。唐代前期,通過文學來反映文化共同體建設的中級官員,主要有袁朗、李百藥、孔紹安、崔湜、陳元光、薛曜、李乂、孫會、王翰、王維、丘為、薛據(jù)諸人。
從文學作品反映的內容來看,這一群體涉及的范圍要比高級官員廣泛。其中有的頌揚帝王功德,如袁朗《和洗掾登城南坂望京邑》、李百藥《奉和正日臨朝應詔》、薛曜《舞馬篇》、李邕《春賦》、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等;有的對邊塞題材有所反映,如孔紹安《結客少年場行》、崔湜《大漠行》、李乂《夏日都門送司馬員外逸客孫員外佺北征》、王翰《涼州詞二首》、王維《老將行》《燕支行》等;有的褒美儒家圣賢以及忠孝節(jié)義思想,如孫會《蘇仙碑銘》等;亦有對美好人文環(huán)境的描畫,如王維《聽百舌鳥》《晦日游大理韋卿城南別業(yè)四聲依次用各六韻》等。
具體而言,這一群體官員在創(chuàng)作的內容和風格上既有非常接近高級官員的一面,也有與其相異的地方。不同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點:首先,對邊塞詩歌的創(chuàng)作有所側重,這一群體既有京官也有外官,社會接觸面較為廣泛。同時,其地位與功業(yè)尚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在唐代前期昂揚奮進的時代精神激勵之下,積極投身于邊塞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為正常之舉。而且,他們之中還涌現(xiàn)出能夠結合自身守土封疆的切身體驗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官員,如陳元光《落成會詠一首》等。其次,與高級官員偏理性,重廟堂之文不同,中層官員群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不介意豐富情感的真實表達,如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丘為《冬至下寄舍弟時應赴入京》等。而這些官員未曾顯貴之時,更是鐘情于圣賢事業(yè)的贊賞感喟和功業(yè)情思的率性直抒。如王翰《飛燕篇》、薛據(jù)《古興》等。
這一階層的官員,品階為六品和七品。在旨授官員之中,其級別較高。作為下層官員中的上層官員,李唐官僚群體中由普通到顯貴的銜接部分,其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內容的表現(xiàn),自然有其獨特之處。唐代前期,通過文學來反映文化共同體建設的普通官員,主要有杜審言、司馬逸客、武平一、王勃、楊炯、宋之問、崔融、沈佺期、張若虛、李昂、崔顥、岑參、盧象、陶翰、陳兼、賈正義、張之宏、邵混之、封利建、萬齊融、賈至、李華、蕭穎士等人。
這一群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涉及李唐文化共同體建設的方方面面。其中,秉承中和雅正之道者,有司馬逸客《雅琴篇》、武平一《諫大饗用倡優(yōu)媟狎書》、王勃《益州夫子廟碑》、崔顥《澄水如鑒》、盧象《贈廣川馬先生》、陳兼《陳留郡文宣王廟堂碑并序》、賈正義《周公祠碑》、張之宏《兗公頌》、賈至《微子廟碑頌》、李華《元魯山墓碣銘序》《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三賢論》《雜詩六首》、蕭穎士《江有歸舟三章序》《為陳正卿進續(xù)尚書表》《贈韋司業(yè)書》等。彰顯昂揚向上精神者,有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啟》《上劉右相書》、楊炯《王勃集序》《從軍行》、李昂《從軍行》、崔顥《贈王威古》《黃鶴樓》、岑參《銀山磧西館》、陶翰《贈鄭員外》、萬齊融《仗劍行》、蕭穎士《蒙山作》等。宣揚雄強鼎盛國勢者,有王勃《乾元殿頌》、楊炯《奉和上元酺宴應詔》、崔融《為朝集使于思言等請封中岳表》、宋之問《扈從登封途中作》、崔顥《薦樊衡書》、盧象《駕幸溫泉》、陶翰《送金卿歸新羅》、賈至《工部侍郎李公集序》、李華《含元殿賦》、王諲《明堂賦》、趙良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等。表現(xiàn)豐樂和美人文環(huán)境者,有杜審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大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崔顥《雁門胡人歌》、岑參《敦煌太守后庭歌》、李華《楊騎曹集序》等。
這一群體之中名家輩出,其文學作品中的理性精神和感性力量可謂齊驅并駕,各擅其長。涌現(xiàn)出王勃、楊炯、宋之問、沈佺期、張若虛、崔顥、岑參、賈至、李華、蕭穎士等唐代前期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一流人才。作為著名作家,他們或視野開闊,或藝術手法多變,或思想深邃,但筆鋒最健之處皆不離于興復雅道之責與彰顯奮發(fā)之氣。這種現(xiàn)象,與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密切相關。有唐前期,國力的強盛、社會風氣的開放,使國人普遍表現(xiàn)出一種恢宏開闊的氣度和強烈的進取精神,從帝王至士人,無不如此。這是時代所賦予的希望與力量,任誰都無法阻擋。
然而,這批普通官員,尤其是他們中的文學精英們,必然難以接受才高而位下的現(xiàn)狀,故追求功名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成為其向上精神的原動力。在奮斗具體過程中,因為有些作家后來升任貴官(如賈至、王維等),故有機會參與國家各項重要活動,其創(chuàng)作風格和內容亦開始傾向于廟堂文學。而有些作家因為仕途蹭蹬,無路“獻替明君”,故退而“潤色鴻業(yè)”(如蕭穎士、李華等)[3]3276。其歷經(jīng)坎坷,故對社會的認識更為深刻,其堅守儒道,故對國家的未來更為關注。因此,他們通過文學對盛唐后期出現(xiàn)的種種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批判,完全是醫(yī)者的視角和思維,實為維護和完善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所不可或缺的聲音。
這一階層官員,其品階為八品和九品,處于李唐官僚社會體系的末端。對于人數(shù)最多,地位最低的流內官員,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于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的表現(xiàn),自有其值得關注的意義。唐代前期,通過文學來反映文化共同體建設的下層官員,主要有孫處玄、贠半千、陳子昂、盧藏用、富嘉謨、吳少微、駱賓王、盧照鄰、郭元振、王泠然、王灣、徐九皋、喬琳、劉庭琦、趙晉用、齊光義、李白、杜甫、賀朝、王昌齡、荊冬倩、儲光羲、王之渙等。
置身于這一群體中的文學大家們,憑借駕馭多樣主題與不同體裁的過人能力,將文化共同體在唐代前期的重要內容盡情呈現(xiàn)。如李白,《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朱虛侯贊》《古風》等是弘揚儒風;《塞下曲》《塞上曲》《出自薊北門行》《紫騮馬》《從軍行》《長歌行》《幽州胡馬客歌》《與韓荊州書》等是著意功名;《明堂賦》《大獵賦》等是潤色帝業(yè);《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虞城縣令李公去思頌碑》《觀胡人吹笛》《贈清漳明府侄聿》等則是對清明政治下美好人文環(huán)境的各種表達。
又如陳子昂、盧藏用、駱賓王、盧照鄰、王昌齡、杜甫、儲光羲等,《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感遇詩》《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和學士閨情詩啟》《樂府雜詩序》《同張侍御鼎和京兆蕭兵曹華歲晚南園》意在繼雅道;《登幽州臺歌》《答洛陽主人》《詠懷古意上裴侍郎》《從軍中行路難二首》《于易水送人》《紫騮馬》《結客少年場行》《詠史四首》《從軍行七首》《九江口作》《上李侍郎書》《別劉谞》《望岳》《登戲馬臺作》意在取功名;《為赤縣父老勸封禪表》《為齊州父老請陪封禪表》《登封大酺歌四首》《南陽公集序》《對蜀父老問》《駕幸河東》《封西岳賦》《越人獻馴象賦》《洛中貽朝校書衡》《送人隨大夫和蕃》《獻高使君大酺作》《同諸公秋日游昆明池思古》意在彰國威;《至分陜》《風涼原上作》《憶昔二首》意在記述當時人文環(huán)境。其余作家作品,對于文化共同體的反映雖不如文學名家全面、豐富,但作為整體予以關照,仍不難看出其創(chuàng)作的方向,而且亦不乏可圈可點的名篇。其中關于秉承中和雅正之道的作品有:孫處玄《重修順祐王廟碑》、富嘉謨《明冰篇》、吳少微《哭富嘉謨》《過漢古城》《古意》、喬琳《巴州化成縣新文宣王廟頌并序》、趙普用《賽雨紀石文》、齊光義《后漢□亭鄉(xiāng)侯蔣澄碑》等。彰顯昂揚向上精神的作品有:贠半千《陳情表》、郭元振《古劍篇》、王泠然《論薦書》、徐九皋《途中覽鏡》、劉庭琦《從軍》、杜甫《望岳》、王之渙《登鸛雀樓》《涼州詞二首》等。表現(xiàn)豐樂和美人文環(huán)境的作品主要有:王灣《次北固山下》、梁锽《贈李中華》等。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這一部分官員與普通官員在對文化共同體題材的關注方面,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即弘揚儒道與建功立業(yè)的訴求尤為突出。不過,除去《重修順祐王廟碑》《巴州化成縣新文宣王廟頌并序》《賽雨紀石文》《后漢□亭鄉(xiāng)侯蔣澄碑》等具有官方紀念性質的文字,關于興復儒道主題的作品已所剩無幾。誠然,社會性是文學不可剝離的屬性,但其作為藝術領域中的重要成員,文學不能僅僅滿足于共性原則的遵循,唯有在共性基礎上做到合理個性的適度彰顯,才能煥發(fā)出與眾不同的藝術魅力。因此,說這一群體文學作品中興復儒道主題較普通官員薄弱,是基本符合事實的。
如此一來,追求仕進便成為李唐流內官員底層群體最為突出的特點。論才華,同為科舉出身的他們不一定輸于普通官員;而論地位,他們比普通官員更低,連普通官員都難以接受才高而位下的現(xiàn)狀,他們當然更無法接受。如果他們甘心于此,不但是對自身才華的否定,而且有悖情理。事實上,這一群體對于功業(yè)的追求和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有著異常艱辛的執(zhí)著。如盧照鄰《釋疾文三歌》,其文云:“歲將暮兮歡不再,時已晚兮憂來多?!薄皻q去憂來兮東流水,地久天長兮人共死?!盵4]520-521即使僵臥孤村,也不向命運低頭。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無助,始終與現(xiàn)實世界的自尊、自信、功名、風骨緊緊相伴。故此必將成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寶貴財富。而在死而不悔的生命動力背后,自然離不開建立于李唐強盛國勢基礎上的文化共同體潤物無聲的力量。
唐代前期有一部分作家雖創(chuàng)作了關于文化共同體內容的文學作品,但生平資料過于簡略,未見入仕的相關記載。故本文暫將其與平民、隱士作家歸于一類進行研究。如劉希夷、楊重玄、祖詠、常建、程彌綸、萬楚、楊顏、陳章甫等。
這一群體亦有頌揚儒道的作品,如程彌綸《懷魯》、陳章甫《梅先生碑》、孟浩然《仲夏歸漢南園寄京邑耆舊》《陪盧明府泛舟回作》等;有彰顯昂揚精神的作品,如劉希夷《從軍行》《將軍行》、楊重玄《正朝上左相張燕公》、祖詠《望薊門》、孟浩然《洗然弟竹亭》;有描繪人文環(huán)境的作品,如祖詠《歸汝墳山莊留別盧象》、常建《落第長安》、萬楚《題江潮莊壁》、楊顏《田家》、孟浩然《長安早春》等。
盡管受資料限制而不能排除某些作家有仕宦經(jīng)歷的可能,但這一群體中的主流仍是平民階層。對其作品分類統(tǒng)計之后,幾乎看不到宣揚李唐強盛國勢的題材,這主要是由其社會地位與生活環(huán)境所決定。作為平民階層,在整個社會都為功業(yè)而奮進的時代,他們孜孜汲汲于功名勛業(yè),極其正常;而以儒家學說作為思想基礎,是腹有才華卻沉于下僚的作家賴以立身的精神支柱;和平安寧是唐代前期的社會大背景,在李唐著力推行文治教化的努力下,社會人文環(huán)境自然有所發(fā)展、進步,身處其中的平民作家們,社會地位決定其很少去表現(xiàn)國勢的雄強鼎盛。其實,他們將筆觸停留在身邊生活中的種種美好事物之間,便是對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表現(xiàn)的最大貢獻。在唐代前期,即使是隱逸詩人,也并非將自己與社會刻意分開,他們甚至對于此一時期文化共同體建設的努力成果也表現(xiàn)出某種欣賞與肯定。如王績《答馮子華處士書》云:“亂極則治,王途漸亨,天災不行,年谷豐熟,賢人充其朝,農(nóng)夫滿于野。吾徒江海之士,擊壤鼓腹,輸太平之稅耳,帝何力于我哉?又知房李諸賢,肆力廊廟,吾家魏學士亦申其才,公卿勤勤,有士于禮樂,元首明哲,股肱惟良,何慶如之也?!盵3]1323以隱逸身份,對處士而談,故其論當非虛與委蛇之言。王績此語,真切道出隋末大亂后人心思治的迫切愿望。生活于隋末唐初,生平已不可細考的陸敬,其作品亦表露出相似情感。如《游隋故都》云:“來蘇佇圣德,濡足乃乘乾。正始淳風被,人勞用息肩。舞象文思澤,偃伯武功宣。則百昌厥后,于萬永斯年?!盵4]455事實上,唐初君臣致力于文化共同體建設的作為正好契合了當時國人的普遍心態(tài)。
要之,通過對唐代前期作家予以階層分布的整體關照,可以明顯看出其作品對文化共同體建設情況的反映既存在共性又不乏個性。作為最高設計者、決策者、領導者,李唐前期皇帝(主要指太宗、玄宗兩位英主)從國家頂層給予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事業(yè)順利發(fā)展的重要保障。而高級官員對于理性和莊重的追求、真實的時代感、必要的大局觀,以及切合其身份的文學表達,反映出其人是以文學輔助政治的方式致力于唐代文化共同體事業(yè)的建設。與高級官員偏理性、重廟堂之文有所不同,中層官員群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不介意豐富情感的真實表達,在未曾顯貴之時,更是鐘情于圣賢事業(yè)的贊賞感喟和功業(yè)情思的率性直抒。就普通官員而言,他們表現(xiàn)于文學作品中的理性精神和感性力量可謂齊驅并駕,各擅其長。因為不能滿足于才高位下之狀況,故追求功名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成為其向上精神的原動力。在這一群體中,值得關注的是那些仕途多蹇卻未曾放棄堅守雅道節(jié)操的作家們,其人對于時代、社會的批判,不是否定,而是另一種方式的建設。下層官員在對文化共同體題材的關注和表現(xiàn)方面,和普通官員甚為相似。然而,作為李唐流內的底層官員群體,其才高而位下的境況更為明顯,故對于建功立業(yè)的期望和對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追求實際上更甚于后者。平民階層的作家,需要儒家思想作為立身的支撐,又有著與時代一起追尋功名的自由,但下層社會地位決定了表現(xiàn)國勢實為其弱項,而作為體裁補償,對身邊美好人文環(huán)境的生動描繪則成為其強項??傮w而言,整個唐代前期,每一階層的作家,不分貴賤,不限地域,都沐浴在昂揚奮進的時代氣息中,以其各具特色的方式對文化共同體建設予以表現(xiàn)和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