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
豬頭看著一副“窘相”,吃起來卻俗中透出快活。特別是“三件套”,皮層厚,韌勁足,耐咀嚼——豬鼻沖“全天候”拱動,不但拱著食,還拱土拱槽拱圈,拱得鼻沖不肥不瘦也不皮,是豬頭肉中最富有美感的部位:豬耳朵集脆骨、肥肉、瘦肉于一體,油亮香腴,柔糯彈脆。豬舌頭既緊密又疏松,整條都是活肉。
不過,豬頭肉雖說好吃,卻不易燒煮?!都t樓夢》中的“一根柴禾煮豬頭”,不是“夸張”,就是“哄人”。
豬頭素面朝天,把個臉面笑得凹凸不平,要想整治干凈并非易事。我見過的簡易去毛法有兩種:一是將滾燙的松香涂抹在臉上,再將它浸入水中冷卻。剝?nèi)ニ上?,毛發(fā)盡脫;二是打開燃氣灶,將豬頭在火焰上方過個來回,也是毛發(fā)盡去。先父因為好這一口,總是親自動手——一手拿剃刀,一手拿鑷子,專注的神情一點也不亞于給美女“整容”。
冬至是鄉(xiāng)村的重要節(jié)點。冬至之前,豬頭難腌,只能煮熟白切。“小時候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葉上,微微撒點鹽,空口吃也好,夾在燒餅里最是相宜,勝過北方的醬肘子……”(周作人《豬頭肉》)
周家是越地的大戶,有條件讓周氏兄弟過著愜意的“豬頭肉生活”:“早起喝茶看報了,出門趕去吃豬頭,”好在無論貧富,只要過了冬至,越地百姓都要腌個豬頭過年。
腌豬頭通常很成,下鍋之前須在清水中浸泡。至于時間長短,得看腌鹽的多寡。倘若拿捏不準,上桌的豬頭肉不是成得難以入口,就是淡而無味。
腌豬頭曬曬收收,表面會黏附灰塵與雜物。特別是曝曬之后,滲出的油脂遇冷凝結(jié),往往把灰塵緊裹其中,簡單的泡與洗是難以清除干凈的。怎么辦?豬頭冷水下鍋,水開稍許之后撈起,倒去湯水,重新起鍋——大火燒煮,小火慢燉。此時,豬頭穩(wěn)居鍋中,閉目養(yǎng)神,漸入佳境。
有人也許會問:何為“佳境”?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豬頭要煮二百余滾?!奔抑械呢i頭向來由家母一手燒煮,她才不管“二百余滾”呢——只要文火煮到一定時間,就會拿根筷子戳一戳,憑著觸感判斷豬頭的熟度,竟然無一失手。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贝四颂K東坡被貶黃州時寫下的打油詩《豬肉頌》。有人說,蘇東坡一生做過兩件大事,一件是寫了《寒食帖》,另一件是創(chuàng)新了豬頭肉?!逗程番F(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書法價值世所公認。至于《豬肉頌》,大多數(shù)人認為他寫的是“紅燒肉”。不過,仔細一想,說東坡先生歌頌“豬頭肉”也并非沒有可能。理由有三:豬頭肉是豬肉,此其一;其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豬頭是與下水、豬腿為伍,以低廉美食的身份,做了窮人的牙祭和下酒萊,才有“價賤如泥土”之感慨:其三,豬頭有一種特殊的氣味,亦是“貴者不肯吃”之真實原因。
豬頭肉適合朋友小酌和江湖宴會,雖然歷代宮廷名菜難覓其蹤影,但并不影響豬頭擁有眾多的民間“粉絲”——畢竟,只有草根百姓的認同和擁護,才是一種美食的活力所在。而在美食典籍中,《隨園食單》只記載了“豬頭兩燒法”,而《調(diào)鼎集》卻記載了至少14種做法,其中扒豬頭、煮豬頭、糟豬頭、豬頭膏、鍋燒豬頭等等,都是坊間名菜。
只是,不管哪種燒法,頭部與項脖相連的那部分肥肉,往往吃得少剩下多,頗難處理。我喜歡削去豬皮(以防爆油),再將肥肉切成細條熬油。只要自己嘴緊,誰也不知道那盤香噴噴的咸菜冬筍是用豬頭肥肉炒成的。
絡筍燉豬頭肉是義烏百姓的傳統(tǒng)年菜。吃過年夜飯,主婦便會在淘米水中浸上兩三株毛竹筍干,三兩天之后取出洗一洗,緊夾在刨筍機上創(chuàng)成稀薄的筍片,俗稱“絡筍”。用棒槌將它捶一捶,漂一漂清水,褪去鹽分。再將那些肥肉、絡筍一同入鍋,以“三鮮湯”(鄉(xiāng)村的豬頭都是和雞、鴨同煮的)當水,大火燒開,文火慢燉。絡筍吸油,貌似清湯寡水,其實鮮著呢。上桌時,倘能撮一把香蔥,絡筍燉肉的色香味就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