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智歡
(福建農(nóng)林大學 文法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02)
哈羅德·布魯姆在1994年出版的《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TheWesternCanon:TheBooksandSchoolsoftheAges)中,提出了針對作品審美價值的經(jīng)典評判標準,認為“只有審美的力量才能透入經(jīng)典,而這力量又主要是一種混合力:嫻熟的形象語言、原創(chuàng)性、認知能力、知識以及豐富的詞匯”。[1]23他主張經(jīng)典的造就是強力作家與前輩大師們“競爭”(agon)、對抗強大的文學傳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焦慮”的結果。在布魯姆對作品美學價值的強調(diào)背后,是他對始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學經(jīng)典論爭中“拓寬經(jīng)典”(to open the canon)派的反對。在多元文化主義思潮的影響下,許多批評家質(zhì)疑經(jīng)典形構(canon formation / canonization)過程中的白人中心主義,呼吁拓寬經(jīng)典,將先前被排除在文學史和主流文化的教育體系之外的作者及其作品囊括進來。而捍衛(wèi)傳統(tǒng)經(jīng)典派抵制以文學的社會效用來遴選、修正經(jīng)典。比如布魯姆就認為“西方經(jīng)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1]24也就是說,經(jīng)典的作用在于使得個體在閱讀過程中獲得審美體驗的愉悅和智識上的進步,而不是為某種意識形態(tài)背書或為某項社會事業(yè)搖旗吶喊。
經(jīng)典捍衛(wèi)派和修正派看似針鋒相對,但雙方都預設了經(jīng)典存在的必要性,認為經(jīng)典是后天“建構的”(the made)。他們爭論的焦點在于說經(jīng)典的遴選應該強調(diào)作品的美學價值抑或社會批判功能。實際上,如果對美國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過程加以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標準并非互不兼容,而是往往完美地融合在以美國理念和美國精神為中心的文學評判準則之中。正如《劍橋美國文學史》(TheCambridgeHistoryofAmericanLiterature,Vol.8)所言,“美國經(jīng)典”(The American canon)這一概念預設了文學經(jīng)典與民族認同之間的密切關系?!皬哪撤N程度上說,‘美國經(jīng)典’這一標簽是指作品的政治屬性與價值,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審美標準;或者它暗示:作品為國家代言的能力本身就是它藝術魅力的一個方面”。[2]在構建“美國文學”的過程中,美國文學批評形成了將文學研究等同于詮釋美國理念、傳承美國特性的民族主義傳統(tǒng),也確立了從“美國性”(Americanness)入手闡釋作品、形構經(jīng)典的標準。筆者選取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以下簡稱《哈克·費恩》),分析這部作品自出版以來的文學評論,試圖梳理美國文學批評對“美國性”做出的動態(tài)闡釋,進而揭示美國文學批評在遴選、詮釋經(jīng)典作品和建構民族特性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被布魯姆譽為“最偉大的文學批評家”的約翰遜博士認為,一部作品或一個作家能否真正成為經(jīng)典需要經(jīng)歷起碼一個世紀的時間考驗。[3]按照這個標準,出版于1885年的《哈克·費恩》是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作品。但在20世紀40年代之前,此書是作為兒童讀物而受到歡迎的。二戰(zhàn)之后,評論家把《哈克·費恩》解讀為關于自由和平等的美國故事,從而將其推上美國文學之巔,并納入各級學校的教學大綱。檢視《哈克·費恩》的經(jīng)典化過程為我們洞悉美國文學批評中的民族主義傳統(tǒng)提供了絕佳的視角。
早在20世紀初,馬克·吐溫在美國就已獲得廣泛的認同和喜愛,被稱為“我們的馬克·吐溫”。[4]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20世紀40年代之前,《哈克·費恩》并未受到學界的重視。德沃托(Bernard DeVoto)在《馬克·吐溫的美國》(MarkTwain’sAmerica, 1932)一書中較為詳盡地討論了《哈克·費恩》,指出這本小說通過描述哈克沿密西西比河南下的歷險,“比任何其他作品都更加認同國民生活……這里就是美國”。[5]雖然德沃托對于文本如何呈現(xiàn)他所說的“國民生活”語焉不詳,但他的觀點為二戰(zhàn)后的主流評論奠定了基調(diào),即將《哈克·費恩》解讀為美國經(jīng)歷的體現(xiàn)。
20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知名學者如特里林(Lionel Trilling)、艾略特(T. S. Eliot)、史密斯(Henry Nash Smith)、馬克斯(Leo Marx)等紛紛發(fā)表評論文章解讀《哈克·費恩》,該書由此躋身美國經(jīng)典的行列,并被納入學校課程和課本。1948年,特里林為艾因哈特出版公司出版的《哈克·費恩》撰寫導讀,隨后他將這篇文章命名為《哈克貝利·費恩的偉大之處》(TheGreatnessofHuckleberryFinn),并收入他的評論集《自由的想象》(TheLiberalImagination,1950)。在這篇被公認為“標志著《哈克·費恩》文學接受的轉(zhuǎn)折點”的文章中,特里林作了怎樣獨到的解讀?[6]在他看來,文本的偉大之處在于“講述事實的能力”,而這個事實關乎“人心的美德和墮落”。[7]101-102特里林從道德層面分析了哈克這一人物形象,認為他謙遜、富有同情心和責任感,但同時又深受他所排斥的文明的影響。這就意味著哈克必須經(jīng)歷內(nèi)心的掙扎和道德的考驗才能成長為美國式的英雄。特里林是第一位詳細解讀小說第31章的批評家,他將哈克關于是否告發(fā)吉姆的內(nèi)心斗爭稱為“道德危機”,指出此章節(jié)的精彩之處在于哈克最終決定營救吉姆,并不是因為他獲得了廢奴主義的政治意識,而是因為他對吉姆的個人情感促使他違背“正確的”社會道德,哪怕代價是“下地獄”。哈克經(jīng)歷的掙扎以及他最后做出的決定使得這本小說具有顛覆性,因為讀者“再也不能毫無疑問或不帶諷刺地接受那些他信奉的正統(tǒng)道德觀念,也無法確定他認為的明晰道德準則是否只是具體時空中根深蒂固的普遍觀點”。[7]108
特里林對哈克身上的“道德激情”以及在現(xiàn)實面前的兩難困境的分析與他對“道德想象力”(moral imagination)的推崇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在特里林看來,道德想象力是最為重要的文學想象力之一,它超越了教條式的道德教化,一方面承認道德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另一方面又意識到現(xiàn)代性條件下道德生活的復雜性和困難性,他主張采用道德想象力來糾正具有“簡單化”和“組織化”傾向的“自由主義想象”。這個術語最早出現(xiàn)在他對福斯特(E. M. Forster)作品的論述中:“如果自由主義有一個嚴重的缺陷,那就是想象力的缺乏……它認為‘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在善良與邪惡的觀點面前,其想象力就失靈了?!盵8]結合冷戰(zhàn)時代的歷史語境,特里林對“自由主義想象”的批判體現(xiàn)了他“新自由主義”的政治立場。簡言之,二戰(zhàn)后的“新自由主義者”通過頌揚美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支持美國政府的冷戰(zhàn)政策,對抗蘇聯(lián)的影響。特里林晚年曾表示:“我四十年代的所有文章都源自我對這種沉悶的、具有壓抑性的觀念傾向(即斯大林主義)的意識,這種傾向正在取代昔日啟蒙自由主義的時代精神。”[9]通過分析哈克身上體現(xiàn)的道德復雜性,特里林實際上突出了美國的民主,反襯蘇聯(lián)大一統(tǒng)下的壓抑。正如美國思想史學家佩爾斯(Richard Pells)所言,《自由主義想象》是50年代前后美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筆下出現(xiàn)的“頌揚美國”現(xiàn)象中典型的例子。[10]文學批評成為宣揚美國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推動國家認同的重要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艾因哈特版的《哈克·費恩》在不到10年的時間內(nèi)售出30多萬冊,并且被采納為大學教材,因而特里林的文章流傳廣泛,勢必影響讀者對文本的接受。縱觀這一時期重要的評論文章,論者大多將《哈克·費恩》解讀為美國式英雄如何反叛社會規(guī)約爭取自主和獨立的“民族敘事”(national narrative)。[注]學者艾阿克(Jonathan Arac)將“民族敘事文學”定義為“從今天美國作為獨立的合眾國的立場出發(fā),回顧這個民族的殖民淵源,展望美國將作為世界典范的未來”的敘述文體。詳見SacvanBercovitch,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2.NY:Cambridge UP,1996:608.艾略特認為哈克是美國文學的英雄原型,堪與尤利西斯、浮士德、堂吉訶德、唐璜、哈姆雷特等經(jīng)典文學人物比肩。[11]作為美國研究(American Studies)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史密斯將特里林對哈克“道德危機”的分析演繹為“作為脅迫力量的社會”與“自主的個人”之間的對峙。[12]他認為小說第31章中哈克糾結于要不要告發(fā)吉姆的“模糊態(tài)度”源自“社會從眾性”,而他最后選擇“下地獄”則展現(xiàn)了他“忠于不受脅迫的自我”。[13]通過這“不受脅迫的自我”,史密斯將文本釋讀為自立自主的美國個人主義精神的表達。
除了人物和主題,評論家還將小說的風格、語言等藝術特色與美國性勾連起來。特里林認為小說具有“美國口語化語言的特色”,即“簡潔、直接、曉暢、優(yōu)雅”。[7]118馬克斯也不遺余力地褒揚小說的本土語言特色。在他看來,土語傳統(tǒng)不僅是語言風格,還具有政治內(nèi)涵,體現(xiàn)了美國的政治理念,即“擺脫社會壓迫的自由”以及“建立平等的共同體的自由”。[14]方言俚語的運用通常被視為鄉(xiāng)土色彩文學的特征之一,而在馬克斯的論述中,這一傳統(tǒng)被提升至新的高度,成為美國文學的獨特風格以及民主理念的表征。
綜上所述,二戰(zhàn)之后學界對《哈克·費恩》的評論,不論是主題方面還是藝術風格方面,都將其詮釋為自由、平等、民主等美國精神的彰顯。在1960年《哈克·費恩》出版75周年之際,有論者在回顧這一時期小說在學界的接受時,一語中的地指出,“所有關于《哈克貝利·費恩》的討論最后都轉(zhuǎn)變?yōu)殛P于美國的討論”。[15]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40年代不僅目睹了《哈克·費恩》的經(jīng)典化過程,也見證了美國文學批評步入成熟期,其標志是馬西森(F. O. Matthiessen)《美國文藝復興》(AmericanRenaissance,1941)的出版。[16]馬西森用“美國”這個“唯一通用的標尺”,把“對民主可能性的執(zhí)著探索”作為通用主題,賦予了愛默生、惠特曼等作家的作品以民族象征意義。[17]他的批評實踐不僅定義了美國的獨特性,也形成了將美國文學預設為“為民主而作的文學”的批評標準。[18]從上述的相關評論不難看出,這一時期學界對《哈克·費恩》的分析也遵循了這一批評準則,通過挖掘作品中的美國信念和美國精神將其奉為美國經(jīng)典。
經(jīng)典作品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能不斷生成新的意義和解讀,《哈克·費恩》也不例外。如果說二戰(zhàn)后的主流評論將文本解讀為哈克反叛19世紀腐朽的奴隸制社會制度和文化,勇敢追求自由和獨立的美國故事,那么隨著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多元文化主義思潮的興起,小說中的種族表征引起了學界的爭議。
有的批評家從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黑鬼”(nigger)一詞[注]早在1957年就有新聞報道稱《哈克·費恩》在紐約的中學被禁,原因是某些黑人覺得該小說“在種族描寫方面令人惱火”。但當時的重要批評家?guī)缀蹙淳托≌f中213處的“黑鬼”(nigger)做出評論。只有馬克斯在1967年推出的版本中以腳注的方式作了解釋:“在內(nèi)戰(zhàn)前的南方,‘黑鬼’是奴隸的通用稱謂……以此理由來批評這本書是不切題的(irrelevant),不僅因為我們無法想象哈克還能用什么別的詞,更重要的是,馬克·吐溫的視角從頭到尾都是同情吉姆、批判奴隸制的?!痹斠奓eo Marx, ed.Mark Twain: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67:13.、吉姆的人物形象以及哈克對待吉姆的態(tài)度等方面入手,認為小說具有種族主義傾向。例如,華萊士(John Wallace)因小說中多達213處的“黑鬼”一詞斥《哈克·費恩》為“種族主義的垃圾”,并建議將其從中學的閱讀書目中刪除。[19]伍達德(Fredrick Woodard)和麥卡恩(Donnarae McCann)從馬克·吐溫對游唱表演(minstrel show)[注]游唱表演興起于19世紀早期,作為美國首個盛行全國的大眾娛樂方式,占據(jù)了美國娛樂舞臺長達50多年。作為音樂喜劇,游唱表演最突出的特點是白人演員戴上黑色面具,模仿黑人滑稽的言行舉止以取悅白人觀眾。的喜愛入手,認為此類表演中刻板的黑人形象使得馬克·吐溫在塑造吉姆這一人物時忽視了黑人的人性,以至于吉姆“被永久地凝固在游唱表演的黑人傳統(tǒng)形象之中”。[20]此外,哈克作為追求自由和獨立的美國式英雄的解讀也遭到質(zhì)疑。霍夫曼(Andrew Hoffman)認為哈克“從未戰(zhàn)勝現(xiàn)實世界的欺詐……他的性格特點在小說中沒有發(fā)生變化”。[21]還有學者評論,盡管哈克處于社會底層,但他從未拒斥蓄奴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以及他自己的白人身份?!肮撕图吩谝黄饡r自在、輕松、舒適,而他和白人的相處從未如此,這是因為哈克認為黑人低他一等……他對吉姆在河船事故中的消失并未表示遺憾,也沒有將吉姆納入他前往“領地”的計劃”。[22]
雖然有評論家批評小說的種族歧視色彩,但當代學界的主流觀點傾向于認為小說是對美國種族問題的深刻揭露和嘲諷。在這個意義上,《哈克·費恩》是當之無愧的美國經(jīng)典。例如,作家兼評論家艾里森(Ralph Ellison)指出吉姆這一人物要比種族刻板形象復雜得多?!巴聹匕凑沼纬獋鹘y(tǒng)塑造了吉姆,但從這個刻板印象的背后我們看到了吉姆的尊嚴和人性以及吐溫作品的復雜性”。[23]此外,論者重新闡釋了小說結尾所謂的敗筆。二戰(zhàn)后的主流評論雖然對《哈克·費恩》贊譽有加,但大多對結尾持保留意見。從小說第31章開始,湯姆重新出現(xiàn)。他隱瞞了吉姆已是自由人的消息,想方設法用各種荒誕手段“營救”吉姆,而哈克和吉姆卻對他言聽計從,任其擺布。海明威認為小說結尾“就是在騙人”,并建議讀者在第31章就打住不往下讀。[24]馬克斯指出問題在于“克萊門斯讓吉姆獲得自由的計謀淺薄而不可靠”,此外,哈克和吉姆淪為扁平人物,與之前的形象不一致。[25]也有論者試圖從形式方面解釋這個敗筆,考克斯(James M.Cox)指出小說的主題是通過交替的死亡和再生的象征模式而展現(xiàn)的少年成長之旅,而這一模式到了結尾才得以彰顯。[26]但形式上的完滿并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主題和人物形象方面的不協(xié)調(diào)。
如果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批評家大多認為小說結尾是敗筆,那么70年代以來,論者傾向于從結尾部分的不協(xié)調(diào)中解讀出馬克·吐溫對現(xiàn)實的譏諷。比如,戈蘭(Richard Gollin)在《〈哈克貝利·費恩〉和逃亡的時間》(HuckleberryFinnandtheTimeoftheEvasion,1979)中指出吉姆的種族刻板形象和結尾鬧劇式的逃亡是“伊索式的諷刺”,諷刺了白人對待已經(jīng)獲得自由但仍然處于貧困和無助中的黑人的態(tài)度。[27]結合馬克·吐溫創(chuàng)作小說的時代背景即重建時期的南方來揭秘結尾滑稽鬧劇背后冷酷的種族歧視幾乎已成為當代評論的共識。翟棱(MyraJehlen)甚至將史密斯對文本的闡釋,即“作為脅迫力量的社會”與“自主的個人”的對立,反轉(zhuǎn)成“個人主義自由”和“社會責任”之間的沖突,認為結尾的敗筆凸顯了作家的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正是因為《哈克·費恩》窺見了“民族的黑暗之心”,它才成為美國經(jīng)典作品。[28]《勞特里奇馬克·吐溫百科全書》(TheRoutledgeEncyclopediaofMarkTwain, 2011)對相關評論作了精當?shù)目偨Y:當代的批評家并不覺得小說的結尾荒謬,反而視之為“現(xiàn)代觀念上的現(xiàn)實的適當象征”。[29]馬克·吐溫精妙地書寫了美國社會的深層矛盾,從而成就了《哈克·費恩》的經(jīng)典地位。
此外,還有論者從馬克·吐溫對游唱表演的喜愛以及游唱傳統(tǒng)對黑人文化的借用引申開來,挖掘小說中的黑人文化元素。費什金(Shelley Fisher Fishkin)的《哈克是黑人嗎?馬克·吐溫和非裔美國人的語言》(WasHuckBlack?MarkTwainandAfrican-AmericanVoices, 1993)即是這方面的典型專著。費什金結合馬克·吐溫的生平經(jīng)歷認為哈克的口語化敘事受到黑人語言傳統(tǒng)的影響,“哈克·費恩是備受喜愛的國家象征和文化偶像,他的語言有一部分源自黑人英語”。[30]在一定程度上,費什金的觀點不僅重新闡釋了這本她稱之為“最能表達我們是誰的小說”,而且改寫了對主流美國文學傳統(tǒng)的理解。如果說黑人英語參與形塑了美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那么美國文學傳統(tǒng)就增添了多元文化主義的內(nèi)涵。可見,美國性并不是一個靜止的概念,而是如學者邁克爾·卡津(Michael Kazin)所言,是“一種政治語言,一種浸潤著政治含義的文化風格”,是隨著社會文化語境的變遷而動態(tài)變化的。[31]
總之,文本的闡釋與文化語境息息相關。在冷戰(zhàn)時期,《哈克·費恩》是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美國故事,而在當代多元文化主義的語境中,它是諷刺種族隔離的社會狀況和反映美國文學中多元文化傳統(tǒng)的作品。但不管論者的意見如何相左,他們的闡釋都將文本與民族勾連起來,認為《哈克·費恩》是書寫美國社會和文化狀況的經(jīng)典之作??梢?,美國文學批評始終具有為美國民主理想信念服務的使命感和崇高目標,將“美國”視為所有美國作品的共性,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不斷重建美國民族特性,以此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判定標準,并通過這些作品的傳播、閱讀和教學維系民族認同。
《哈克·費恩》一個多世紀以來在學界的接受猶如一面鏡子,折射出美國文學批評在經(jīng)典建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作為觀念生產(chǎn)系統(tǒng)的美國文學批評一方面以闡釋、傳承美國精神和理念為中心形塑了民族經(jīng)典,另一方面結合時代背景和思潮對經(jīng)典作品做出新的解讀,在此過程中不斷生產(chǎn)“美國性”。具有民族主義傳統(tǒng)的美國文學批評不僅確立了美國經(jīng)典,而且在建構美國民族特性和國家想象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