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一首詩,是畫,是歌,亦是風骨,是真神。詩人用平仄寫歌,用意象構(gòu)畫,用韻腳傳神。那么,在《獨坐敬亭山》中,李白———這位中國詩歌史上堪稱鬼斧巨匠的詩仙,是如何用意象、平仄和韻腳,來傳其孤獨真神的呢?
我們的祖先在遠古狩獵生活中就已經(jīng)開始口頭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蟲,無不成為鮮活靈動的素材,伴隨詩的韻律而傳誦千年。一代又一代的中國文人,賦予了詩歌,尤其是詩中的事物獨特的理解、深邃的思想和精神的象征。詩中的“桃花”,已不單單指三月開放、桃樹上的粉紅花朵。它同時包含著中國文人對于世外生活的一種向往,一種歸隱山田、怡然自樂的精神追求?!傲魉币膊粌H僅是河中奔流不息的液體,它喻示著時間的一去不返,人生的短暫易逝。如此,每一種物象———青松、白鶴、朱雀、黃袍———都有其特定的精神內(nèi)涵———于是,有了詩歌的意象。在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詩人是秉承著這樣一種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作的———用意象而不是物象寫詩。
李白在《獨坐敬亭山》中使用了哪些意象?
“眾鳥高飛盡”?!案唢w的眾鳥”在中國文化中往往指熙熙攘攘、追名逐利的能人志士。春秋時期,范蠡助勾踐大敗吳國,同時深感勾踐并非可以同富貴之人,于是勸說自己的好友文種一同離開。在給文種的信中,范蠡寫到:“蠡雖不才,明知進退。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盡,良犬就烹。”曾經(jīng)追隨勾踐各展其能的志士到了要退的時候,獵物都已經(jīng)打盡,勾踐不需要我們這些賣命的良犬,我們的命運只有等待被宰殺、烹煮了。此時,獨自一人面對敬亭山的李白,亦發(fā)出如此感慨:眾鳥高飛盡。也許此刻,李白想起了自己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曾經(jīng),他也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一首佳作下來,滿堂喝彩、爭相傳誦。多少文人墨客、英雄豪杰,曾經(jīng)在自己的身邊把酒言歡、舞文弄墨。而如今,一個“盡”字,讓曾經(jīng)的喧囂繁華戛然而止。
再看,“孤云獨去閑”。“云”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往往象征著拋下凡塵,超然物外。所以有“閑云野鶴”“云游四?!保瑐髡f中的仙境往往云騰霧繞,仙境中的神人總是騰云駕霧。然而,在李白的生命中,這樣超然物外的際遇竟是那么少,只是一片“孤云”。而這一片“孤云”也終于悠哉悠哉離他而去,眼前“只有敬亭山”。
何為“山”?
它象征著智慧、仁德———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孔子
象征著高潔、清雅———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笏?/p>
象征著本真、歸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
這便是山。
此時,只有敬亭山與李白,相看兩不厭。敬亭山愛李白,李白也愛敬亭山。敬亭山愛李白的智慧、仁德、高潔、清雅、本真與歸隱。而李白,對敬亭山何嘗不是如此。
俗世的繁華落盡,唯有此山能懂李白,容李白。半生的起伏不定,唯有此山能賞李白,敬李白?!爸挥芯赐ど健保爸挥小倍?,道盡多少蒼涼,寫盡多少孤獨。
僅僅懂了意象,不足以懂全部的李白。
古詩與其說是“寫”出來的,不如說是“吟”出來的。賈島有“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句子傳世。俗語也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詩首先是被“吟”出來,然后再被“寫”下來的。吟詩與寫詩最大的不同在于對聲音的拿捏。于漢字的平平仄仄之中,于聲音的短短長長之下,將文字不能言盡的情感和領悟,作更細膩的訴說。
讓我們還原本詩的聲音:
眾鳥(聲音很高)高飛———(聲音長而低沉)盡(聲音驟停)
李白吟詩之時,于聲音之下,想要傳遞怎樣的信息?
眾鳥本就飛得很高,眾鳥真是很多很多啊。這樣一群鳥,那么用力,拼盡全力,飛啊飛啊,飛了很久很久,曾經(jīng),它們的喧囂鋪滿了整個的天空。但這喧囂,說沒,也就沒了,只是一瞬間。
再看:
孤云(聲音低沉有力延長)獨去(聲音頓挫而高)閑(聲音低而長)
那朵孤獨的離塵脫俗的云,我一直在仰望著它,久久,久久。但它還是走了,我的喉嚨竟有些哽咽,它保持著自己飄逸的姿態(tài),那么一如既往地遠去,遠去……我固然不舍,也有滿滿的羨慕和祝福。
相看(聲音很長很低)兩不厭(聲音很短很快)
我與敬亭山彼此相看,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彼此都不滿足。這一點,相當確定。
只有(聲音很短很高)敬亭(聲音延長)山(聲音延長)。
沒有誰能如此認同我,欣賞我,沒有誰能如此讓我認同,讓我欣賞。我要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宣告:哪怕是在浩瀚的歷史長空,也只有敬亭山與我為知己。多么好的敬亭山!
李白將此詩之神深埋于他所選擇的韻中。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押什么韻是極為講究的。不同的韻,往往包含著不同的含義和情感。
清代學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凡從某聲皆有某義。何意?就是說凡是有相同發(fā)音的漢字一定具有某種相同的含義。近代詞曲家王易在《詞曲史》中說:韻與文情關(guān)系至切,平韻和暢,上去韻纏綿,入韻迫切。那么,在《獨坐敬亭山》中,李白押的是哪一個韻呢?“閑”和“山”。這兩個字同屬于平水韻中的“刪韻”。清代學者汪烜認為此韻逸致幽閑,今人陳少松先生認為此韻給人一種悠揚、穩(wěn)重的感覺,也有人總結(jié)此韻包含雋妙之意。
那么,一個歷盡起落而最終在世俗眼中潦倒失勢的李白,一個閱盡繁華而最終孑然一身的李白,在晚年極其孤獨之際,內(nèi)心不該升起淡淡的哀愁、深深的嘆惋和聲聲的抱怨嗎?怎么反倒這般逸致幽閑、悠揚雋妙?
是的,這才是李白的孤獨。這種孤獨,不是對命運的被動承受,而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和堅守。李白不是不能展翅高飛,像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的人群那樣前擁后簇、觥籌交錯。李白不是不能像閑云野鶴那般,云游四海、浪跡天涯。李白,有李白的堅守。不管堅守的是什么,此刻,只有這座山,能讀懂二十五歲便開始仗劍去國、游遍河山,結(jié)盡文人墨客,看過繁花開盡的李白;只有這座山,能讀懂才情曠世、桀驁奔騰、成就千古詩名、不改天真爛漫的李白;只有這座山,品得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品得出“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傲然!
而李白的這種孤獨,在當時,悠悠天宇,浩浩長空,無人能懂。這與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與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遙相呼應。這是獨屬于中國文人的孤獨,一種我本高潔,“性本愛丘山”的堅守。
所以周敬曰:孤行千古。
孤行千古的背后,是千古不易的志趣!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附屬第二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