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
宗臣,字子相,嘉靖進士,為明代“后七子”之一,三十六歲即離世而去,但其操守與才名卻廣為人知。宗臣中舉后先授職為刑部主事,后調(diào)任吏部考功主事,他不滿奸臣當?shù)?、朝政昏聵,因染疾咳血請辭回鄉(xiāng),在揚州百花洲上筑室而居,讀書賞景養(yǎng)病,悠閑愜意。閑適的生活沒過多久,被朝廷貶抑的重臣李默重掌吏部,催促宗臣回京供職,宗臣避世是因為不滿,并不是不想做官,有正直的長官他還是愿意回來繼續(xù)參與政事的,他一番考慮之后回京,為考功員外郎,不久就遷任勛功員外郎,同年的十月,刑部員外郎楊繼盛上書彈劾嚴嵩,列嚴嵩十大罪狀。嚴嵩勢力不是一個楊繼盛可以觸動的,楊繼盛被捕入獄,隨即被處斬。宗臣與王世貞等正直之士無畏嚴嵩勢力,“解袍覆其尸,為文哭之”,在楊家協(xié)助辦理喪事。宗臣所作的種種本就為嚴嵩不喜,這樣一來,嚴嵩對其不喜之情直接變成了厭惡。
受到嚴嵩厭惡的朝臣們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宗臣境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寫下了被后人稱為“千古奇文”的《報劉一丈書》。文中毫無遮掩一吐為快,將內(nèi)心的剛直不阿、不肯趨炎附勢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來,可以稱得上是一篇戰(zhàn)斗宣言。
《報劉一丈書》從文章名就能看出這實際上是一封信,是回復劉一丈的。劉一丈何許人也?他是宗臣的鄉(xiāng)人,宗臣父親的老友,和他們父子一樣講究操守,一生守著“非友不交,非義不取”的原則生活。劉一丈多次參加科舉均落選,于是再無仕進之意,在鄉(xiāng)里組織文會、探討詩文,終以布衣之身歿于鄉(xiāng)里。宗臣給同鄉(xiāng)長輩、有德行聲望的劉一丈寫信,傾吐肺腑,結合當時他所處境況,是可以理解的。
書信的作用是聯(lián)絡溝通的,但書信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表達感情,宗臣的書信不僅僅是為了表達與劉一丈之間友情,他只是以書信為手段表達自己的感情。第一段與一般書信無異,“數(shù)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苯淮幌聻槭裁磳懶?,但他只是以回復信件為由頭,主要目的是抒發(fā)感慨,描摹世態(tài),以吐出胸中塊壘,諷刺結黨營私、蠅營狗茍、毫無擔當之輩。文章中有一個重點——“孚”,這一個字可以說是文眼。文中言:“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巧妙地引出“孚”與“不孚”,提出了“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的疑問。“孚”是融洽和諧,“上”與“下”的和諧如何達到,宗臣描述了在他所處的朝廷上,要做到“上下相孚”,得需要正直之士做出多大的心靈退讓!
鋪墊之后的描述就十分精彩了,這也是文章的“奇”所在,生動形象描繪出了“上下相孚者”相處的情狀,“上”和“下”各自呈現(xiàn)出的丑態(tài)。文中沒有典故,也沒有鋪排,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摹寫人物的神態(tài)舉止,處于“下”的干謁者的諂媚之態(tài)惟妙惟肖,躍然紙上。投拜權黨之人,首先要過的是守門人這一關,士人是排在“士農(nóng)工商”之首的,自然看不上沒有人身權利的家奴,可是對顯赫人家的看門人就不一樣了,干謁者不光和顏悅色與之周旋,還“袖金而私之”。終于得進門,而之后也并非順利得見權者,而是迎來了另一番煎熬——“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裾,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币姷疆敊嗾哓M能如此容易,即使主人閑暇無事,也不會立即召見,不讓趨炎附勢之人受些苦,他們怎么能繼續(xù)恭敬呢?而“立廄中仆馬之間”的謁者為了目的也只好默默忍受了,“明日來”也就意味著明日還要受一番刁難與侮辱,可也沒有膽量不來。
到了第二日,雞鳴即起,再受門人一番呵斥,再給門人奉上禮金才能“得立向之廄中”,站到他昨日站過的惡臭的馬廄中。奴才如此,主人就更不必說了。“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 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 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睓嗾咝市首鲬B(tài),干謁者身段放得極低,“故”“固”二字用得極妙,“故固”連用,極盡描摹出了二人的丑態(tài)。宗臣好友王世貞評價此處說“字字勘入笑林”,仔細想來,權者的裝腔作勢,看門人的故意為難和干謁者的伏低做小之態(tài)躍然紙上,幽默風趣、諷刺意味十足。
干謁者忍辱見了權者,攀附上了,即就作罷也就算了,在得到當權者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夸贊之后,他們的小人之心就徹底顯現(xiàn)出來了,那兩句夸耀就是其向同僚夸耀的資本,何其虛偽,而他的同僚卻心向往之,向往這種“上下相孚”。
嘲笑了所謂“上下相孚”的丑態(tài)之后,宗臣表明心跡,他追求的“孚”不是這樣的,哪怕是經(jīng)過權者之門,也是“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這樣的潔身自好,不攀附權貴與干謁者的汲汲營營、厚顏無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明代復古派作家的文章中,《報劉一丈書》這樣敘事簡潔、語言流暢的文章十分少見。宗臣寫下此文不久就被他所諷刺的權者嚴嵩排擠出京城,到福建去做參議了。福建沿海常有倭寇進犯,宗臣親率兵卒堅守西門,屢戰(zhàn)屢勝,一年后以戰(zhàn)功升至按察副使,提督福建學政,積勞成疾,卒于任上。其人品和文品可以用劉熙載的一首詩來評價“先生大節(jié)堪千古,不獨才名噪藝林。閩越孤城誰敵破,椒山患憤幾知心。襟期卓犖權門遠,煙樹蒼茫別業(yè)深。太息一生羈薄宦,空余壯志未消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