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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里的張中行先生

        2019-02-22 02:29:22王宏任
        書屋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香河張中行

        王宏任

        1986年,我妹妹王紅舒(小說《楊沫初戀》的作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香河縣政協(xié)工作,負責文史資料編輯,知道作家楊沫曾在當?shù)禺斶^教師,于是到北京采訪了她,兩次深情的談話足有十幾個小時,紅舒非常認真地做記錄,并且錄了十幾盤錄音帶。

        后來,紅舒又兩次訪問張中行,張中行沒有楊沫熱情,但誠懇、平易,毫無架子并透露出深深的思鄉(xiāng)情緒。其時,張先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做編審,我當時在縣政府工作,縣長侯國強是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很喜歡文學(xué)藝術(shù),更愿意和文人交往。張先生來后,縣長親自陪同,讓我去安排吃飯住宿。當我給張先生安排縣招待所的單間后,張先生忽然問我:你在農(nóng)村有家嗎?我說,父母都在農(nóng)村居住。張先生問:是否有火燒的土炕?我說,有。張先生問:能否騰出一間讓我住幾天,跟你老父親一塊住更好。我和父親都很高興,于是,張中行第一次來香河住在我鄉(xiāng)下的父母家里。

        以前聽說,張中行先生是《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澤”的原型,以為他是瘦小黧黑的人物,以為他是只鉆書本、看不起群眾的酸腐清高的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者型的人。待見了他,卻大相徑庭,他高大白皙,溫文爾雅,像個退休的老工人,和做過教師的父親竟一見如故。他先摸摸家鄉(xiāng)的土炕:呵,真熱,真好,幾十年沒睡過這么熱的炕頭了,這回到家了。欣喜之態(tài),有如兒童。沒坐一會兒,他就拉父親跟他去到田野中遛彎兒。兩個老頭出村西口,一直往運河大堤走去。其時,正是農(nóng)村的麥收前夕,遍地麥田如金波翻卷,大堤上綠蔭鋪地,堤外的運河水如白練般靜靜流淌,張先生一路嘖嘖贊嘆:真是桃花源一般,太好了,我要多住幾天。父親回來跟我說:這是那個“余永澤”的原型嗎?這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者怎么比好多干部更愛田園土地,更平易可親,哪有一點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

        于是,張中行在我家住了下來,每天早晨和父親騎車子到香河城去吃油條豆汁、豆腐腦,然后老哥倆兒在縣城尋找昔日風(fēng)光及景物的遺存,對昔日光陰發(fā)思古之幽情,晚上寫詩文記游,談過去的香河的名人、名事。父親新中國成立前在香河縣讀中、小學(xué),比張先生小,對學(xué)界人物略有所知。當時張先生七十七歲,我父親六十三歲,兩位老人騎自行車西行四里到大運河,東行八里到潮白河,南行十五里到青龍灣,站在青龍灣北大堤上,張先生向南眺望,對岸就是他的已劃到武清縣的家鄉(xiāng)——河北屯的石莊。父親問他是否想家,他說“文革”被哄回家勞動幾年,家中沒人了,還是香河縣人好,就永遠認定是香河人了。當年,張中行只是于1985年出版了一本《作文雜談》,尚沒有什么名氣,他送我一本,上面寫道:“何時一樽酒,相與細論文。奉宏任鄉(xiāng)友正之。丙寅仲夏作者。”我和妹妹每天晚上陪張先生聊天,其時他正在寫作《負暄瑣話》,尚未出版,香河縣的領(lǐng)導(dǎo)和鄉(xiāng)親對這個尚未出名的老人是熱情真摯的。所以,后來在他成名以后,武清縣的領(lǐng)導(dǎo)多次勸其改籍,他始終不為所動的緣由即在此。

        張先生第二次來香河是住在五百戶我的一個學(xué)生盧志倉的家里,他和志倉的爺爺每天到青龍灣大堤上去散步,五百戶在青龍灣北堤下面,張先生常憑堤遠眺,對岸到底是他的父母之邦。志倉爺爺是個兩眼近于盲的七十歲老頭,基本是個文盲,但是這個大學(xué)者竟與老頭談得開心而親切。志倉家養(yǎng)頭驢,張先生愛驢,每天喂驢,給驢搔癢,愛聽驢叫。而孫止務(wù)的家中養(yǎng)兩只大白鵝,兩只白鵝一叫,張先生就喂它們青菜。他后來在他被啟功稱為“思想自傳”的《流年碎影》中寫道:“住,鄉(xiāng)兩處,五百戶盧家的驢聲小院,孫止務(wù)的王家鵝聲小院;半鄉(xiāng)半城一處,南臺凌家的維新客房(已易火炕為軟床);城兩處,縣政協(xié)和大氣物理研究所香河站?!逼鋵崳瑥埾壬谶@本書出版后不久,有日本學(xué)者來專門拜訪他,非要住先生家鄉(xiāng)的土炕,張先生給我來信兼打電話,讓我再找一個有土炕的農(nóng)家去住上幾日,此時我家的土炕已經(jīng)拆了,我千方百計地找了前景亭村黨支部書記張顯榮的梨花小院,他在這里住了六天,時間是1997年7月10日。這幾天我安排人帶張先生游了中信國安公司建的“天下第一城”、“國安度假村”,游了青龍灣、大運河、潮白河,看了八百年仍然蓬勃生長的銀杏樹,轉(zhuǎn)了香河縣幾十里大堤,觀賞了運河灘上幾萬畝的青蔥碧綠的青紗帳。陪同的有當時的縣委副書記劉志和副縣長石文芝,張先生給每位領(lǐng)導(dǎo)贈了書,給我們局的每位局長寫了條幅。這是先生在香河住得最長的一次,也是最高興的一次。還有一次,是住在南臺村凌恩毓家,這是離縣城很近的農(nóng)村,凌家也有小驢,先生每天給小驢喂草,讓我給他和小驢照了許多照片,先生臥病在床的時候經(jīng)??催@些照片。

        先生在我家住時,有一天傍晚回家提幾個“面瓜”,這種瓜熟了像熟紅薯一樣軟面,過熟了就拿不起來,先生買的是已經(jīng)過熟了的。我問:您為什么買這么多?張先生說:一個老太太曬了一天了,還有幾個沒賣了,我看她太艱難了,為幾個瓜還要看半天,給老太太十元錢連兜都買了;老太太非要找我錢,我怎能要哪,農(nóng)民賣點錢多難呀,不易呀。說著說著,洗了洗就吃起來,沒牙老頭吃面瓜,吃得用心仔細。

        我第一次到張中行先生原在北京大學(xué)的宿舍,就像走進一個貧苦教師的宿舍,放眼打量,一片暗淡陳舊:那古老的木床是先生岳母留下的鋪板搭的,那陳舊的書桌已經(jīng)木榫開裂,那1932年購置的藤椅已經(jīng)像衰年的老人那樣搖搖欲墜,可是他硬是把它渾身纏上“繃帶”要它在那兒陪著自己硬撐在人間;書架是舊的,書是舊的發(fā)黃的,書桌上那塊乾隆年間的端硯上面的檀木已經(jīng)摩挲得如石頭一樣油滑光亮,墻上掛著葉恭綽的小楷,紙和木框都是陳舊的,張先生的服裝還是五十年代的式樣。他在九十年代初搬到齊家豁子華嚴里新樓,他家是唯一沒有任何裝修的,只是把原來房中的所有陳舊家具和擺設(shè)毫無挑剔地請進新房,尤其那個藤椅和書桌、舊床還是按原來的格局放在那個既定的位置上。此時的張先生已經(jīng)名滿天下了,物業(yè)小區(qū)的傳達員說,張先生有三多:來訪的人多,寄來的書、報多,寄來的稿費多。

        張中行先生處世平和善良,善解人意。北大讀書幾年,對于所有任課教授都尊敬有加,他的《負暄瑣話》中寫了十九個教授,包括胡適,他對胡適解聘林損教授感到有“公報私仇”之嫌,可見其寬厚仁義。他和熊十力、林宰平、朱自清、周作人等許多人都關(guān)系很好。1949年后,與啟功等一些書畫家關(guān)系緊密。最能體現(xiàn)張中行先生君子風(fēng)格的是他對于楊沫的態(tài)度,他晚年心平氣和地說:“所謂思想距離遠,主要是指她走信的路,我走疑的路,道不同,就只能不相為謀了?!睏钅c張中行年輕時熱戀兩年,后分手。當楊落難,外調(diào)到張四次,他每次都說:“我看楊沫永遠是革命的,我是永遠不革命但是也不反革命!”

        季羨林盛贊張中行為“至人”、“逸人”,他們惺惺相惜,交誼深厚,甚至倆人在平素生活中,都愛穿舊款衣服,保持老式做派和書生意氣,一如本色。中行先生謙恭好學(xué),虛己待人,他和啟功交情極好,在我們后學(xué)面前總夸啟先生如何淵博、功深、道高,他給我求啟功先生一幅書法:“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宏任同志囑書即正一九八七年三月啟功?!笨墒悄谴挝业较壬胰ィ此郎嫌袔讖垎⑾壬o他的書信,是非常瀟灑遒勁的蠅頭小行書,上書:“中翁大德侍奉:您把沙彌害苦了!又是一夜沒睡著。反復(fù)拜讀大‘話,怎么那么短!何時出續(xù)集?我把余生看書精力存著攢著,以待多看續(xù)‘話!……是史,是詩,是史詩,是詩史。怎么說都行……”這是啟功先生讀張先生《負暄瑣話》后寫給張先生的信。啟先生在讀《順生論》后記中說,張中行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唯一的“人生哲學(xué)家”。張先生本來想以啟先生的文作跋的,見這樣寫,棄而不用,認為言過其實,自己難以擔當。想時下作序找名家,都希望作序者“有駱駝不說驢”,張先生是生怕別人把自己評高了,這是真正的“求真務(wù)實”。

        記得有一次,和張先生到燕莎商城去遛彎兒,出門時有算命者給張先生相面,言其大富大貴,張先生說:“你能算出我富,說出我有多少錢?說我貴,說出我做多大官,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說對了,這位先生作證,我奉送你一萬元,說不準,走開,別吃騙人這碗飯!”相面者愧疚而退。張先生告訴我方法:凡遇這類捧人以謀財者,你就叩其細者而問之,他肯定是順桿子爬的騙子,他利用人的求好運信天命的愚昧的虛榮心。張先生年逾九十還能與時俱進,他在談其老師熊十力的一篇文章中說:老師樣樣都好,只是解釋宇宙起源還得相信霍金的大爆炸理論。他是徹底的科學(xué)無神論者,這是他不同于某些信神鬼和天命狂捧《易經(jīng)》的所謂“國學(xué)家”的優(yōu)越之處。他能有如此大的成就,得力于學(xué)貫中西,他上大學(xué)時,既讀“十三經(jīng)”,也讀康德、穆勒、弗洛伊德,而且精通英文,能讀原著。他雖然衣著純粹中國式,可是思想包容天下先進思想,他是科學(xué)和民主的追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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