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嘎，白如鏡

(山西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西漢初年分封的陽阿侯國，在北齊的政區(qū)調整中徹底退出歷史舞臺，期間還經歷了侯國與縣之間身份的多次轉化以及西晉時期的短暫省并。作為一個存在時間較長的縣級政區(qū)，其存廢歷程頗為復雜。受限于史籍記載的簡略含混，且多數不載方位，后世的地理總志、地方志等文獻中關于陽阿城地望的說法并不一致。直至今日，各種辭典、地名志及論著中仍意見不一，難以定論。

《讀史方與紀要》載：“陽阿城，(高平)縣南六十里，漢縣，屬上黨郡，高帝封萬為侯邑，后漢因之，晉廢，慕容永分上黨郡置建興郡治陽阿縣，后魏亦治陽阿縣，初屬上黨郡，永安中屬高都郡，北齊廢入高都?！盵1]《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載：“陽阿故城在鳳臺縣西北，漢置縣，屬上黨郡，髙祖七年封陽河齊侯其石為侯。舊志：陽阿故城在州西北四十里大陽鎮(zhèn)?！盵2]同治《陽城縣志》載：“漢陽阿城，在今縣西北四十五里陽陵村，漢封其石為侯國，即此，與后魏陽阿縣在今鳳臺大陽鎮(zhèn)者，非一地?！盵3]89《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中對于“陽阿縣”的解釋：“陽阿縣，西漢置，屬上黨郡。治所在今山西陽城縣西北三十五里陽陵村。西晉廢。十六國西燕復置，北魏太平真君廢，和平中又置陽阿縣，屬建興郡，移治今山西省晉城市北四十里大陽鎮(zhèn)。永安中屬高都郡，北齊廢。”[4]

由上述可見，古今關于陽阿城地望的爭論點在治城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遷移的問題上。此外，《太平寰宇記》中還有陽阿縣北徙轑陽(今左權縣)的記載?；诖?，筆者廣泛搜羅文獻中關于陽阿侯國與陽阿縣的記載，從原始史料出發(fā)，并充分借鑒前人的考據成果，對陽阿城的地望進行一次總結性的考證，以就教于方家。

一

西漢初，高祖劉邦分封有功之臣一百四十余人為徹侯(武帝時期因避諱改稱列侯，漢武帝名劉徹)，建立與縣級政區(qū)相當的侯國制度?！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淼诹份d：“陽河(侯國)，漢高帝七年，齊哀侯以中謁者從入漢，以郎中騎從定諸侯，侯五百戶，功比高胡侯……元封元年，侯仁元年。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十月，仁與母坐祝詛，大逆無道，國除?！盵5]930經考證，漢初所封侯國中并無陽河國，“陽河”實為“阿河”之誤?！妒酚浰麟[》曰：“陽河，縣名，屬上黨。”[5]931《漢書·地理志》記載有：“上黨郡，秦置，屬并州?？h十四：長子……陭氏、陽阿、榖遠?！盵6]據此，“陽河”為“陽阿”之誤可為定論。班固在撰寫《漢志》時，縣的名目參考的是漢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的檔案資料，只反映了西漢末年的政區(qū)設置情況，整個西漢朝，侯國多有置廢。就西漢的地方行政體制而言，縣、道、邑、侯國同屬縣級政區(qū)，侯國被廢除以后，一般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并入相鄰郡縣，二是廢國置縣。陽阿侯國即屬于第二種情況，陽阿侯因行巫蠱術被除國后，置陽阿縣，歸上黨郡。

在東漢朝，上黨郡的政區(qū)設置情況為：“上黨郡，十三城：長子、屯留、銅鞮、沾、涅氏、襄垣、壺關、泫氏、高都、潞、陭氏、陽阿(侯國)、榖遠?！盵7]與西漢末年對比后可以發(fā)現，變化有兩處：一是撤銷余吾、陽阿兩縣；二是增置陽阿侯國。由此可以明確，陽阿縣又重新被分封為侯國。另在《元和郡縣圖志》中記載：“(遼山縣)本漢涅氏縣地也，后漢于此置陽阿縣，屬上黨。晉改為轑陽，屬樂平郡?！盵8]《太平寰宇記》與《河東圖說》皆引此說。這樣一條簡略的記載頗值得玩味，《元和郡縣圖志》成書于唐后期，距離東漢已經相當久遠，而之前的文獻中并無相近的記載?！独m(xù)漢志》中的陽阿為侯國，并非上黨郡的屬縣，似有矛盾之處。錢林書的“匯釋”中載清末大學者王先謙的論斷(《后漢書集解》)：

三國魏，上黨郡領漢舊縣十一，分置轑河，為十二城。洪志引《元和志》：漢分涅縣置轑河。又引《寰宇記》，晉改陽阿為轑陽，未免矛盾。謝、吳并謂《元和志》，后漢于涅縣置陽阿，晉改為轑陽?！跺居钣洝?、《河東圖說》皆同謂陽阿、轑河為一地。 案:《清漳水注》，轑水出轑河縣西北；《元和志》，后漢分涅縣置轑河。洪志引之，《一統(tǒng)志》用其說，謝、吳二家所見《元和志》本，或系字訛，故徒滋聚訟，若《寰宇記》、《河東圖說》，謂后漢于涅縣置陽阿，說本非是[9]。

在王先謙看來，《元和志》在后世的傳抄過程中出現了錯誤，誤將“轑河”記為“陽阿”。筆者認為，此說足以憑信。歷史上的陽阿縣或侯國的治所雖有爭議，但其政區(qū)范圍相對固定，即與高都縣毗鄰，在上黨郡之南。涅氏縣地在上黨郡之北，兩地相隔甚遠，而東漢時期的涅氏縣與陽阿侯國并存，顯然不會在涅氏縣地又分置陽阿縣。因此，僅就兩漢時期政區(qū)設置情況而言，上黨郡并未發(fā)生大的變化，陽阿經歷了從侯國轉化為縣，又在東漢的某一時期被分封為侯國的沿革過程。

魏晉南北朝是我國政區(qū)大變革時期，從文獻記載來看，陽阿縣也發(fā)生了置廢省并的變動。西晉時，省陽阿縣，并入高都縣?！稌x書·地理上》載：“上黨郡，統(tǒng)縣十，潞、屯留、壺關、長子、泫氏、高都、銅鞮、涅、襄垣、武鄉(xiāng)?！盵10]后來，西燕慕容永“分上黨置建興郡，真君九年(公元448年)省，和平五年(公元464年)復，永安中罷郡置州，治高都城”，永安中新置的“高都郡，領縣二：高都(二漢屬上黨，后屬)，陽阿(二漢屬上黨，晉罷，后復屬，有武靳關)”[11]?！端涀ⅰ酚浻校骸?沁水)又南過陽阿縣東。注曰：沁水南逕陽阿縣故城西，《魏土地記》曰：建興郡治陽阿縣，郡西四十里有沁水南流?！盵12]217酈道元注解的《水經》成書于曹魏時期，“陽阿縣”地名的出現可證實陽阿的政區(qū)形式再次由侯國轉化為縣?！端涀ⅰ酚忠段和恋赜洝分小敖ㄅd郡治陽阿縣”的記載?？芍?，西燕慕容永分上黨郡置建興郡時，又重置陽阿縣，并成為建興郡的治所。

北魏之后的《北齊書》《周書》兩部正史中沒有地理志，《隋志》中已無陽阿縣之名，究竟何時廢縣？收入《山右石刻叢編》的一通碑刻為我們提供了線索，其碑文有載：“大齊河清二年(公元563年)歲次葵未五月甲□□□(下闕)，戊寅陽阿故縣村合邑長幼等敬造石(下闕)?！盵13]由碑文可知，遲至北齊河清二年(公元563年)，陽阿已經縣廢。天保七年(公元556年)是北齊大肆省并州郡縣的年份，據此可以基本斷定，陽阿縣就廢于北齊天保七年。

二

由于正史地理志中只記載政區(qū)名稱與大致沿革情況，不載方位，為我們確定陽阿城的地望帶來了一定的難度。相形之下，成書于曹魏時期的《水經》與北魏后期的《水經注》中有關于陽阿縣方位的記載，應是我們確定陽阿城地望的最權威史料。《水經·沁水注》載：“(沁水)又南過陽阿縣東。注曰：沁水南逕陽阿縣故城西。魏土地記曰：建興郡治陽阿縣，郡西四十里有沁水南流?！薄皾伤謻|得陽泉口，水出鹿臺山。山上有水，淵而不流，其水東逕陽陵城南，即陽阿縣之故城也。漢高帝七年，封卞訪侯國。”[12]217其中，澤水即濩澤水，是沁水干流西側的支流?！端洝分杏涊d的陽阿縣在沁水西，酈注中出現的兩個陽阿故城，一在沁水東，一在沁水西，似有矛盾含混之處。

出現上述情況的原因只能是陽阿治城發(fā)生了遷移，或是《水經注》的記載內容有誤。從注文中可以得知，陽泉水流經的陽陵城就是漢高帝七年分封的陽阿侯國。只是，存世的史漢表中，卞的名字并不存在，《漢表》中的陽阿齊侯為其石，并非卞。再者，《水經·河水注》有載：“河水又東北逕阿陽縣故城西，西漢髙帝六年封郎中萬為侯國”[14]，“史漢表”中也沒有阿陽侯國與萬之名?！肚咚ⅰ放c《河水注》中關于陽阿侯國和阿陽侯國的記載內容極為相似，有沒有可能是后世在傳抄與整理的過程中人為疏忽而誤將陽阿縣與阿陽縣的史實相混，或者是酈道元在撰寫《水經注》的過程中可能因陽阿與阿陽兩地相混而一事兩書？對于上述問題，趙一清在《水經注釋》中闡明了自己的觀點：

又于《水經注箋刊誤》按：

《史記》高祖功臣侯表：陽河齊哀侯以中謁者從入漢，以中騎從，定諸侯，侯五百戶，功比高胡侯。索引曰：陽河縣名屬上黨。地理志：上黨郡有陽阿縣，續(xù)志同。魏書地形志：高都郡領縣二高都陽阿，二漢屬上黨晉罷，后復屬，方輿紀要云：陽阿城在高平縣南六十里。河字是阿字之誤，齊哀侯漢表作齊侯其石。河水注云河水又東北逕陽阿縣故城西，漢高帝六年封萬為侯國，雖彼文以上黨之陽阿證平原之阿陽出于舛繆，然載筆之于書，可知陽阿為封國，與馬班可參同異，卞萬互差，要是傳寫之訛耳，朱氏不察，紛紛牽引，甚無謂也。今漢書侯表多脫誤[16]。

在趙一清看來，存本《水經注》中關于“陽阿”與“阿陽”兩地的記載確實是相混的，致誤的原因可能有二：第一，酈道元在著書時混淆了陽阿縣與阿陽縣，一事兩書；第二，后人在傳抄與整理《水經注》的過程中有錯簡現象。不過我們詳加推敲，出現上述兩種情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其一，酈道元本人并沒有將“陽阿”與“阿陽”混淆，只是在后世的傳抄過程中有將“阿陽”誤記為“陽阿”的現象。《河水注》與《沁水注》相隔不過數卷，如此嚴謹撰述之人，又怎會一事兩書。其二，即便是后人在傳抄的過程中誤將“阿陽”記為“陽阿”，但只是名字相混而已。具體的文本內容中，受封時間、侯國名、受封者均不相同，并不能因為文本相似而武斷其有錯簡現象。其三，經文中記載的陽阿縣的地理位置與注文中陽陵城的地理位置相吻合，這也旁證了《水經注》中關于陽阿城記載的正確性。

由此可證，歷史上真實存在過兩個陽阿治城，一在沁水西，一在沁水東。關于何時遷治的問題，文獻中并沒有明確說明。經文中記載的陽阿縣在沁水西，與陽陵城位置相合，注文中提到的陽阿縣在沁水東，地理位置已經變化，遷城最大可能在慕容永重置陽阿縣時發(fā)生。由于原陽阿城廢棄日久，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只能另擇新城。

行文至此，仍有一個關鍵問題有待說明，就是兩個陽阿城分別在今何地。依據《水經注》為二者定位，前人已有考證，《陽陵城考》一文較為明晰，茲節(jié)錄如下：

漢時陽阿當在今沁水縣東南，陽城西北間，若北魏陽阿縣則今鳳臺高平、沁水三縣間，蓋在陽城東北矣。今言郡地者以鳳臺大陽鎮(zhèn)為古陽阿故縣，此以指北魏者則可耳，非漢侯國也。以《水經注》證之，《水經》：“沁水南過陽阿縣東”，今沁水自郭壁入縣境，至潤城則正在陽邑東而凡今縣之北境義城、嵩谷至王村在沁水左右者，應是漢陽阿侯國地，故經云“沁水南過陽阿縣東”也。注則謂“沁水南經陽阿縣故城西”……所指乃北魏之陽阿縣地，與在漢者異，斯其在鳳臺、高平、沁水間者[3]89。

注文中提及的陽陵城在今陽城縣西北的陽陵村，也即兩漢曹魏時期的陽阿城址。20世紀的考古發(fā)掘中，村西約100米蘆葦河(古稱陽泉水)北岸臺地上發(fā)現了漢代遺跡，面積約1.2萬平方米。斷崖上暴露遺跡有灰坑和墓葬等。采集有泥質灰陶盆、罐及繩紋板瓦、筒瓦等殘片[17]，這是漢代該地存在較大型聚落的有力證據。十六國北朝時期的陽阿城在今澤州縣大陽鎮(zhèn)駐地，上文提及的造像碑實物現存于大陽鎮(zhèn)南河庵，其地理位置與《水經注》中的記載相合(見圖1)。此說可謂是確鑿無疑的。

圖注：底圖采自《山西省地圖集》1973年版，“晉東南地區(qū)”圖幅，第74頁圖1 兩處“陽阿城”地理坐落示意圖

綜而論之，陽阿城地望的考證，《水經注》應是最為權威的史料依撐，前人因對其文本內容的真實性有所懷疑，并不引以為據，以至說法不一。由上文所證，《水經注》中關于“陽阿城”的記載內容是真實可信的，再結合其他相關文獻與考古成果，最終可以明確陽阿城的地望，不應再有爭論。歷史上的陽阿城，共有兩個。從西漢到曹魏時期，陽阿侯國(陽阿縣)經歷了侯國、縣之間身份的多次轉化，但二者之間并未因政區(qū)形式的轉化而產生地域上的分異，治城穩(wěn)定在今陽城縣陽陵村。西晉時期，省陽阿縣并入相鄰的高都縣。降至十六國，西燕慕容永在今澤州大陽鎮(zhèn)駐地重置陽阿縣，直到北齊天保七年(公元556年)廢縣，并入高都，徹底退出歷史舞臺。譚其驤先生在《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對陽阿城的定點主要依據《水經注》來完成，應是準確無誤的。至于《元和郡縣圖志》中關于東漢時期分涅縣地置陽阿縣的記載屬于后世傳抄致誤，不足憑信。筆者在參考他人考證結論時發(fā)現，有當地學人提出了兩漢時期陽阿侯國與陽阿縣并存于上黨，但分屬于兩地的觀點。結合兩漢時期的政區(qū)設置體制來看，斷不會出現此種混亂情況，無須深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