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翔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四川 成都 637002)
在中國文學史上,司馬相如的文學地位主要由其賦作奠定。據(jù)《漢書·藝文志》的著錄可知,司馬相如至少有賦29 篇,今存《美人賦》《子虛賦》《上林賦》《哀秦二世賦》《大人賦》《長門賦》6 篇。此外,由史書記載可知,《諫獵書》《報卓文君書》《諭巴蜀檄》《難蜀父老》《封禪文》為司馬相如的文作。但除此之外,《漢書》和《樂府詩集》中所收的漢代《郊祀歌》,在文獻的記載中表現(xiàn)出與司馬相如有若干聯(lián)系,那么司馬相如究竟與《郊祀歌》有何關(guān)聯(lián)?是否參與了《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就現(xiàn)有研究成果看,學界對司馬相如的研究以其人其賦為主,對《郊祀歌》的研究較少。本文認為司馬相如參與過《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其詩人身份是賦與文之外的又一特征,司馬相如的詩體創(chuàng)作以《郊祀歌》為代表,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顯著。
漢《郊祀歌》共19 章,最早被收錄于《漢書·禮樂志》,宋人郭茂倩將其編入《樂府詩集·郊廟歌辭》,是西漢武帝時期以郊廟祭祀為目的所作的一組樂歌。《郊祀歌》想象豐富、氣勢恢宏,藝術(shù)水準較高,是漢代文學不可或缺的部分。以往學者研究《郊祀歌》,在考證《郊祀歌》的作者究竟是誰的問題上有所分歧。但不可忽略的是,對《郊祀歌》作者的討論,皆涉及到司馬相如。就當下看,學界關(guān)于《郊祀歌》的作者有三種看法:觀點一認為《郊祀歌》絕大多數(shù)是司馬相如所作;觀點二認為《郊祀歌》的作者非司馬相如而是另有其人;觀點三認為司馬相如參與了《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以下就此三個觀點進行分析,對《郊祀歌》的作者作一分析考論。
就觀點一而言,其文獻來源主要是《漢書》。作為繼《史記》之后地位重要的一部史書,《漢書》的記載自然不能忽視。《漢書》中關(guān)于《郊祀歌》作者相關(guān)的資料有以下幾條。
《漢書·禮樂志》載:
“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1](P1045)
《漢書·佞幸傳》云:
“延年善歌,為變新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盵1](P3725)
這些材料言及西漢時期,由于武帝“方興天地諸祠”“定郊祀之禮”,故令人作詩賦。就以上材料的共同點來講,漢武帝下令作詩賦,作者都包含有司馬相如,但若以此認為司馬相如為《郊祀歌》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卻不可信。因為上述材料明言造詩賦者為“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故以《郊祀歌》共19 首視之,司馬相如不會是《郊祀歌》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
觀點二的代表性文章是吳朝義的《郊祀歌的作者非司馬相如辨》[2]。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從郊祀制度、司馬相如生卒年等角度入手,認為西漢開始行郊祀禮、作郊祀歌之時,司馬相如已經(jīng)離世,故司馬相如不可能是《郊祀歌》的作者。此外,作者引用清人觀點認為《郊祀歌》的作者為漢武帝本人。就漢武帝與《郊祀歌》之間的關(guān)系,《史記》中有相關(guān)記載?!妒酚洝窌吩疲?/p>
“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聲,拜為協(xié)律都尉?!盵3](P1400)
另,《史記·佞幸列傳》載:
“延年善歌,為變新聲,而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詩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詩。”[3](P3881)
《佞幸列傳》言“欲造樂詩”、《樂書》說漢武帝“作十九章”。以此材料看,李延年“序聲”的19 章與漢武帝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甚至會是漢武帝。但《史記》說漢武帝欲造樂詩,并未有記載樂詩皆為漢武帝作,而今上“作十九篇”,也可能是對數(shù)十人所作詩文的刪選與集合。由于沒有確切文獻記載《郊祀歌》中哪些篇目是漢武帝所作,故將漢武帝定為《郊祀歌》的作者這一觀點也值得商榷。此外,《史記》于司馬遷之后便遭刪削,三國張晏認為《史記》殘缺十篇,《樂書》正是其中之一,故今傳之《樂書》言武帝作19 章,當不可信。
觀點三認為司馬相如參與了《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從上述引文及分析看,這一觀點最為合理。除去《漢書》中記載漢武帝興郊祀之禮,令司馬相如等人作詩賦之外,《文心雕龍·樂府》中說:“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盵4](P67)也是對此事的記載,說明司馬相如不僅制作了漢代樂府,而且是以騷體制歌。李程在文章《司馬相如‘騷體’制歌考》中用此觀點對《郊祀歌》進行考論,認為《朝隴首》和《天馬》可能為司馬相如所作。《樂府詩集·郊廟歌辭》中說:“武帝時,詔司馬相如等造《郊祀歌》詩十九章,五郊互奏之?!盵5](P1)明言《郊祀歌》為武帝下詔命司馬相如等人所作。此外,《詩源辨體》也說:“漢之《房中》《郊祀》,乃相如之徒所為。”[6](P55)鄭文先生在《漢詩研究》中認為司馬相如作《郊祀歌》四首,即《帝臨》《練時日》《赤蛟》《朝隴首》[7](P34)。李昊的文章《司馬相如作品考辨》從內(nèi)容及音韻的角度認為“《郊祀歌》之《練時日》《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冥》《天地》《五神》八章,為相如所作的可能性比較大?!盵8]
分析以上各種說法可知,《郊祀歌》為司馬相如所作有失偏頗,言司馬相如沒有創(chuàng)作《郊祀歌》于史無證,故司馬相如參與漢《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這一說法較為中肯。所以說無論如何,在漢代《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中,司馬相如功勛卓著,體現(xiàn)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這也是司馬相如詩人身份的顯現(xiàn)。以下就司馬相如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及其傳世作品中的詩歌進行分析,進一步對司馬相如的詩人身份進行考定。
《玉臺新詠》言司馬相如有《琴歌》二首,可見司馬相如有詩歌作品當非虛言。由《史》《漢》二書的記載可知,司馬相如與漢《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緊密相關(guān),筆者從存世司馬相如作品的寫作風格入手,來搜尋與《郊祀歌》中司馬相如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相似的因素,以期對司馬相如參與《郊祀歌》創(chuàng)作和司馬相如的詩人身份進行再證。
首先,在司馬相如的存世作品中,以四字句和方位詞進行寫作的現(xiàn)象普遍。四字句的寫法是對先秦《詩經(jīng)》寫作的繼承,方位詞的寫作則是司馬相如作品的重要風格。在其文《喻巴蜀檄》中有記載如下:
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詘膝請和??稻游饔?,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弔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供職。[3](P3690)
此段寫漢朝君威,使用“東西南北中”等方位詞布局文段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力極強。查司馬相如其他作品可知,使用方位詞進行寫作是其慣用的手法。如《子虛賦》說:“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東則有蕙圃,其南則有平原廣澤,其西則有涌泉清池,其北則有陰林。”[9](P121)“齊東陼鉅海,南有瑯邪,邪以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盵9](P135)《上林賦》言:“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東西南北,馳騖往來?!盵9](P142)“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盵9](P149)“青龍蚴蟉于東廂,象輿婉僤于西清;靈圄燕于閑館,偓佺之倫暴于南榮?!盵9](P150)《哀二世賦》云:“東馳土山兮,北揭石瀨?!盵9](P169)《大人賦》載:“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陸離而后潏湟?!盵9](P175)由此可見司馬相如利用方位布局進行寫作的嫻熟。而《郊祀歌》中,除《練時日》中說“延四方”之外,《郊祀歌》中的《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冥》五詩,其本身就是一組利用五方布局進行創(chuàng)作的詩歌,具有系統(tǒng)性。司馬相如之賦結(jié)構(gòu)嚴謹,層次分明,而《郊祀歌》五首的寫作與結(jié)構(gòu)分篇亦非一般詩人可作。這種對方位的熟練把握,與司馬相如的寫作技巧如出一轍。這種以四言為主的詩歌創(chuàng)作模式,也與司馬相如時代的現(xiàn)狀相吻合。
其次,分析上文《郊祀歌》為武帝所作的說法,筆者認為這與司馬相如“代天子言”的手法有關(guān)。司馬相如寫《封禪文》,其末記載如下:
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試哉!”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乃作頌曰:“自我填覆,云之油油。甘露時雨,厥壤可游。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穡曷蓄?!盵3](P3718)
就上引內(nèi)容看,《封禪文》為司馬相如所作,故其中之頌詩,亦為司馬相如無疑,不可能因其中寫天子作頌之事,就認定此頌為天子所作。言天子作,僅為一種寫作手法。反觀司馬相如其他作品,亦有所見。如《美人賦》中的“王曰”,《上林賦》中的天子命有司曰:“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盵9](P163)這也是司馬相如所寫之語,并非天子之言。以此觀之,補入《史記》中的《樂書》言武帝作《郊祀歌》,更不可信?!督检敫琛窇怯晌涞巯铝?,司馬相如等文人進行的創(chuàng)作。
再次,就個人思想看,《郊祀歌》反映的思想與司馬相如推崇祭祀的思想具有一致性。觀司馬相如生平可知,其于去世前仍留有《封禪文》以求天子進行祭祀,更以歷代君王進行封禪邦國方得以昌盛為由,來建議武帝封禪。故而武帝令司馬相如作《郊祀歌》,司馬相如自然不會推辭,且《郊祀歌》內(nèi)容本身就含有擴大祭祀之意。如《朱明》言“廣大建祀,肅雍不忘,神若宥之,傳世無疆。”[5](P3)《天地》言“恭承禋祀,缊豫為紛,黼繍周張,承神至尊?!盵5](P4)這種擴大祭祀的思想以及對待神靈的恭敬態(tài)度,與司馬相如《封禪文》中的思想一致。
最后,通過文獻記載以及司馬相如作品中的內(nèi)容可知,司馬相如完全有能力創(chuàng)作《郊祀歌》,這也是司馬相如詩人身份的體現(xiàn)。其一,漢武帝讀《子虛賦》后言“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3](P3640)陳皇后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9](P180),《漢書》記載武帝令司馬相如等作《郊祀歌》,皆表明司馬相如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準為時人所認可。其二,觀司馬相如作品可知,他于詩樂通達,修養(yǎng)非常?!渡狭仲x》言:“建翠華之旗,樹靈黿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洹敦偸住罚妗厄|虞》;弋玄鶴,舞干戚,載云,合群雅;悲《伐檀》,樂樂胥?!盵9](P160-174)這種對《詩經(jīng)》以及樂舞的信手拈來,表明司馬相如超高的文學造詣。另外,除前文所引《封禪文》之末尾司馬相如借天子言作頌詩一首之外,其《報卓文君書》亦類似詩歌,其文曰:“五味雖甘,寧先稻黍。五色有爛,而不掩韋布。惟此綠衣,將執(zhí)子之釜。錦水有鴛,漢宮有木。誦子嘉吟,而回予故步?!盵10]而《美人賦》中司馬相如借女子之口所作之歌:“獨處室兮廓無依,思佳人兮情傷悲,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私”[9](P113),更是漢初詩歌的一種主要形式。
總而言之,通過以上對司馬相如存世作品與《郊祀歌》所進行的對比分析,筆者認為《郊祀歌》為司馬相如等人所作無疑。言武帝作《郊祀歌》,不可信。史書所載武帝令司馬相如作《郊祀歌》,既顯示出漢武帝對司馬相如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的認同,又說明在當時司馬相如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準是一流的?!督检敫琛纷鳛樗抉R相如的詩作,體現(xiàn)出司馬相如在漢詩的創(chuàng)作與形成過程中所處的重要地位。而這也說明,司馬相如不僅是漢代的賦作、文作名家,亦是詩作名家。
漢《郊祀歌》在《樂府詩集》中分屬于《郊廟歌辭》,表明其為祭祀所用。在中國古代,郊祀制度在國家祭祀體系中地位重要?!洞呵锓甭丁そ际聦Α费裕骸肮耪咛熳又Y,莫重于郊。”[11](P414)說明郊祀禮是諸禮中最為重要的。祭祀之時需有詩歌相配,這種現(xiàn)象在《詩經(jīng)》中即有體現(xiàn),而司馬相如對《郊祀歌》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儀式制度下對《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郊祀歌》對漢代文學體裁的拓寬以及漢后詩歌的創(chuàng)作有推進作用??梢哉f,司馬相如在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中處于節(jié)點,具有繼往開來的意義。
《頌》是《詩經(jīng)》的組成部分之一?!睹娦颉氛f:“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12](P463)意即用樂語贊頌功德,以讓神明所知,其功能與祭祀禮緊密聯(lián)系。就《詩經(jīng)》來看,《商頌》首篇為《那》,《毛詩序》說:“祀成湯也?!盵12](P509)《烈祖》《玄鳥》等亦為歌頌殷商先祖之樂;《周頌·清廟》是祀太廟之樂歌,《維清》是祭祀文王的詩歌;《魯頌》則多為祭祀之時歌頌魯僖公的作品。整體來講,頌詩即是祭祀時所用的詩歌,是對天地、祖先、神靈等進行祭祀的記載。先秦詩歌在頌詩之后,作品漸少。西漢武帝時定郊祀之禮,令司馬相如等作《郊祀歌》,其與頌詩間關(guān)系便不可不查。
首先,《郊祀歌》在內(nèi)容性質(zhì)上是祭祀天地、太廟、明堂等時所用的詩歌,其祭祀對象亦多指向神靈。其首章《練時日》與末章《赤蛟》即為迎神和送神之曲,《練時日》之后的《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冥》則是分別祭祀五方之神的詩歌。此外,《惟泰元》用以祭祀太一,《天地》則是祭祀天地的作品。由此觀之,盡管與頌詩相比,《郊祀歌》對祖先的描述減少,但漢代毫無疑問已經(jīng)將一套整體的祭祀儀式進行了完善。而就《郊祀歌》的實際功用來看,很明顯它繼承了頌詩的祭祀功能。
其次,《郊祀歌》作為詩歌,其形式也與頌詩緊密相關(guān)?!对娊?jīng)》文句多用四言,就“三頌”來看,除個別文句使用五言、六言等形式,頌詩整體上皆是用四言寫作,表明頌詩的形式以四言為主。通過統(tǒng)計《郊祀歌》詩句的數(shù)據(jù)來看,19 首詩歌共計115句,其中四言詩有38 句,占《郊祀歌》總體詩句的三分之一。就詩歌篇目來看,《郊祀歌》19 首,除《練時日》《天馬》《天門》《華燁燁》《五神》《朝隴首》《象載瑜》《赤蛟》這8 首之外,其余11 首詩歌中多采用四言詩句,以此觀之,《郊祀歌》采用四言寫詩的傾向明顯。所以說,就詩歌形式上講,自《詩經(jīng)》之后,《郊祀歌》是用四言成詩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可見這種寫作方式上的繼承性。
再次,就使用文字的表述上,《郊祀歌》與《詩經(jīng)》亦有相同之處??疾轫炘娍芍渲卸嘤嘘P(guān)乎“天”、“上帝”等祭祀對象的詩句。如《維天之命》寫“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盵12](P464)《玄鳥》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盵12](P512)《長發(fā)》言“有娀方將,帝令子生商。”[12](P514)等等,皆是對“天”“上帝”等祭祀對象進行的描寫,這一現(xiàn)象在《郊祀歌》中亦有所見。例如,漢《郊祀歌·帝臨》中說“帝臨中壇,四方承宇?!薄段┨┰分蟹Q“經(jīng)緯天地,作成四時”、《天地》篇云“天地并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華燁燁》言“神之游,過天門,車千乘,敦昆侖。神之出,排玉房,周流雜,拔蘭堂?!?、《五神》中說“五神相,包四鄰,土地廣,揚浮云”[5](P3-9)等,皆對祭祀祈禱的對象進行了描述。此外,《郊祀歌》中還有豐富的文句用以描述祭祀迎神的場景,如《惟泰元》:“鐘鼓竽笙,云舞翔翔,招搖靈旗,九夷賓將。”《天地》:“千童羅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太一。九歌畢奏斐然殊,鳴琴竽瑟會軒朱?!盵5](P4)由此可見,《郊祀歌》19 首與《詩經(jīng)》中的頌詩一樣,其用字中多采取“天”“帝”等,其內(nèi)容多含有對神靈的描述,這是二者在祭祀內(nèi)容以及詩句形式之后的又一相同之處。
最后,《郊祀歌》與《詩經(jīng)》中的頌詩一樣,內(nèi)容中多含有對真實歷史事件的描述?!对娊?jīng)·商頌》中的《長發(fā)》《殷武》對商王武丁伐楚之事進行了記載?!吨茼灐分械摹短熳鳌贰段洹返仍姺从沉酥芪耐跫拔渫醯囊恍┦论E?!遏旐灐分腥纭堕s宮》的素材就是魯僖公作閟宮之事,《泮水》則敘述了魯僖公平定淮夷之事??梢婍炘姵ゾ哂屑漓氲男再|(zhì)外,還有記錄歷史事件的作用,《郊祀歌》亦然。查《郊祀歌》可知,《天馬》一詩反映的是漢武帝元鼎四年獲得良馬的事,《景星》則是對漢武帝元鼎四年得鼎于后土祠旁一事的記載,《朝隴首》的創(chuàng)作則與漢武帝元狩元年獲白麟之事相關(guān)。故可以說,《郊祀歌》在具備祭祀性質(zhì)的同時又對歷史事件有著記載,這與《詩經(jīng)》寫作方式的深入人心也不無關(guān)系。
以上所論,表明《郊祀歌》對先秦頌詩在一些方面有所繼承,此外,《郊祀歌》中還體現(xiàn)出一定的創(chuàng)新。具體表現(xiàn)如下。
首先,《郊祀歌》與《詩經(jīng)》的形成方式不同。眾所周知,《詩經(jīng)》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先秦時期存在“采詩觀風”的制度?!抖Y記·王制》云:“天子五年一巡狩?!髱熽愒姡杂^民風。”[13](P91)這種采詩觀風的做法,促成了《詩經(jīng)》的出現(xiàn)?!督检敫琛凡煌?,由史書記載可知,《郊祀歌》是由統(tǒng)治者下令,文人集體進行創(chuàng)作后的產(chǎn)物,盡管其對先秦的詩在某些方面有所模仿和繼承,但其本身是由于漢代郊祀的需要而出現(xiàn)的,是郊祀制度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推動。
其次,《郊祀歌》與《詩經(jīng)》的詩歌體裁有異。在詩三百中,四言詩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郊祀歌》不同?!督检敫琛烦瞬捎萌浴⑺难赃M行創(chuàng)作外,還有七言詩句的出現(xiàn)。例如《天門》言“佻正嘉吉以弘昌,休嘉砰隱溢四方。”[5](P6)《景星》言“空桑琴瑟結(jié)信成,四興遞代八風生。殷殷鐘石羽鳴,河龍供鯉醇犧牲?!盵5](P7)這些是《郊祀歌》中具有代表性的七言詩句。作為唐代才真正發(fā)展起來的詩歌體裁,《郊祀歌》中的七言詩句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是對七言詩創(chuàng)作的嘗試與探索。
最后,與《詩經(jīng)》重章疊句,一唱三嘆的藝術(shù)特點不同,《郊祀歌》呈現(xiàn)出一定的賦化傾向。在《郊祀歌》中,除了《練時日》《天馬》類似《詩經(jīng)》的回環(huán)往復,其余各詩均如一氣呵成,敘述性增強。這表明時隔數(shù)百年時間,詩歌本身也在前進與發(fā)展當中,但這并不影響《郊祀歌》對頌詩的某些性質(zhì)進行繼承。
總之,《郊祀歌》的出現(xiàn),并非單如文獻所記是武帝的淫祀,《漢書·禮樂志》言:“王者未作樂之時,因先王之樂以教化百姓,說樂其俗,然后改作,以章功德?!盵1](P1038)作為配套祭祀禮儀而出現(xiàn)的詩歌,《郊祀歌》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的傳承。在中國古代,祭祀天地先祖與否,與邦國命運、宗廟社稷緊密相關(guān)。秦國重法,自焚書坑儒之后,其他各類制度漸趨消亡。班固《兩都賦序》言:“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9](P484)表明漢初都未能恢復完整的禮儀制度。武帝時期,儒學復興,各類禮儀制度才漸趨完善,詩歌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因此增加。由于文化廢絕多年,故與《詩經(jīng)》相比,《郊祀歌》既有繼承性,又有創(chuàng)新性。
首先,《郊祀歌》應郊祀禮而生,對延續(xù)禮制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意義重大?!抖Y記·樂記》中說:“樂施于金石,越于音聲,用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14](P991),說明祭禮的施行,往往皆伴有相關(guān)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作為《郊祀歌》的源頭之一,上文已言及《詩經(jīng)》中有諸多篇目與祭祀之禮相關(guān),漢代《郊祀歌》的功能,亦與頌詩相當。表現(xiàn)出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郊祀歌》時對禮制的看重,這對先秦禮制的保留意義重大,奠定了禮制與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延續(xù)。
其次,《郊祀歌》拓寬了漢詩的體裁,豐富了漢詩的類型。就現(xiàn)存漢代詩歌看,早期作品多為騷體詩,如劉邦的《大風歌》《楚歌》、項羽的《垓下歌》、趙王劉友的《幽歌》、漢武帝的《瓠子歌》《秋風辭》《天馬歌》《西極天馬歌》、淮南王劉安的《八公操》,甚至司馬相如本人的《美人歌》《琴歌》,形式上皆為延續(xù)戰(zhàn)國楚風而來的騷體詩,但《郊祀歌》不同。為了大一統(tǒng)的需要,漢武帝于元鼎五年重建樂府機構(gòu),據(jù)《漢書·佞幸傳》可知,司馬相如等所作詩頌皆為可歌的“新聲”或“新聲曲”,言其“新”,即表明其與漢初主流的騷體詩不同。盡管《郊祀歌》中如《練時日》等以三言為句,若連接以“兮”字,仍為楚騷,但《郊祀歌》對“兮”字的省略以及四言等詩句的大量寫作,表明其在騷體詩基礎(chǔ)上的前進。另外,漢初詩歌多為抒情言志之作,如戚夫人的《舂歌詩》,寫自己哀怨之情;城陽王劉章的《耕田歌》,憤諸呂用事,劉氏不得職;漢武帝《李夫人歌》,言及相思之悲,《郊祀歌》亦不同?!督检敫琛方詾榻检胨柚姼?,表明其對漢詩類型的豐富。
最后,司馬相如的《郊祀歌》開門立派,使郊廟詩發(fā)展成獨立的詩歌體系,確定了“郊廟歌”作為中國詩歌史上的一種類型。自漢代《郊祀歌》之后,歷代王朝為顯示其順天意承天命的合理性,皆對郊祀禮進行繼承的同時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郊祀歌》。例如,晉代時有《郊祀歌》《天地郊明堂歌》等、隋有《五郊歌》《方丘歌》《社稷歌》等、唐有《祀圓丘樂》《郊天樂章》《祀昊天樂章》等,皆為因祭祀而作的詩歌,自漢而后,郊廟歌辭成為一種詩歌類型,漢《郊祀歌》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一斑。司馬相如作為《郊祀歌》的作者,《郊祀歌》對后世的影響也就是司馬相如對中國詩歌史的貢獻。
綜合以上對《郊祀歌》一些問題的考論,筆者認為,制度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推動作用。作為漢代文學不可或缺的部分,《郊祀歌》的形成與西漢推行郊祀制度密不可分。作為《郊祀歌》的作者之一,學界以往研究司馬相如多有不足。因為忽略《郊祀歌》即等于忽略司馬相如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郊祀歌》無論在對先秦禮制的繼承與奠定、漢詩體裁的拓寬與豐富、郊廟歌辭體系的產(chǎn)生與建構(gòu)中都顯示出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這也是司馬相如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另一視角的地位。司馬相如是漢代文學家,其所參與創(chuàng)作的《郊祀歌》在中國詩歌史上地位重要,表現(xiàn)出司馬相如不僅是賦家,還是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