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福玲
內容摘要: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一詞頗負盛名,在諸多宋詞選本中也多有所錄。不少選本中將其詞開首句“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中的“燕雁”意象釋義為“北地的雁”,而不用“燕子和大雁”。關于兩種釋讀之法在不同的著書、論文中各有偏移,察其世、逆其志,本文則更取后者之釋?!把嘌恪币庀箅m較“幽雁”意象更為明白通顯,但亦含有無盡況味。
關鍵詞:燕雁 姜夔 點絳唇 白石詞 意象
姜夔詞素以清空峭拔稱名,其中《點絳唇·燕雁無心》更是白石詞風的代表杰作,抒發(fā)了詞人對身世的感慨嗟嘆。在《點絳唇》中,關于首句“燕雁無心”一直有不同的釋義:《全宋詞》中,注釋“燕雁”為“自北方飛來之雁”;《唐宋詞鑒賞辭典》中,釋“燕雁”為“北來之雁”;《唐宋詞選釋》中,俞平伯先生注:“‘燕雁有兩說:一.‘燕指玄鳥。仄聲。二.燕為地名,幽燕之燕,平聲”……在當下學術論文中,也有兩種釋義的偏倚。那么到底是“北地之雁”?還是“燕與大雁”?究其原詞,我們或可得解。
王國維先生在《玉溪生詩年譜會箋序》中說“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筆者察其世、逆其志,最終更為認同“燕與雁”之釋。以下從三個方面進行闡釋:
一.從氣候因素來看:燕雁相行,多有并提
《淮南子·地形》中有所記載:“磁石上飛,云母來水,土龍致雨,燕雁代飛”,并有標注“燕,玄鳥也,春分而來;雁春分而北,詣漠中也;燕秋分而去,雁秋分而南,詣彭蠡也,故曰代飛。代,更也?!逼渲?,雁的遷徙地點有所標識,可能是燕分布較廣的緣故而并未對其明確遷徙地點?!澳小币辉~現(xiàn)已失考,不過比較“漠北”“漠南”“漠西”之稱與如今的大雁遷徙的北亞地區(qū),可以推斷“漠中”大概指蒙古一帶?!芭眢弧痹诠糯嗾`解為“鄱陽湖(今江西?。保ò喙套稘h書》時誤,后人遂多附會),直至南宋朱熹、蔡沈才首辨其誤,清代李光地進一步甄別“彭蠡”即“巢湖”(今安徽省),同一時期的紀昀也贊同此說??紤]到劉安編《淮南子》系年(漢景帝后期)早于班固撰《漢書》(漢昭帝元鳳元年),故《淮南子》記載中的“彭蠡”應為如今的“安徽巢湖”。至于“鄱陽湖”,每年亦有萬余只大雁停棲過冬。
燕子和大雁皆為典型的候鳥,以居留時間來分,前者為夏候鳥而后者為冬候鳥。結合古代文獻與現(xiàn)代研究中的候鳥遷徙位置來看,燕子較大雁分布地區(qū)更廣,冬季遷徙地更為偏南。在歷代的詩詞中也有將兩物并提的:“江山爭秀發(fā),燕雁不同飛。(章甫《即事》)”“燕雁不齊飛,參商竟相阻(張舜民《忘行人二首》)”……那么“燕”和“雁”能相遇嗎?從下圖燕雁遷徙軌跡來看,秋冬時節(jié)大雁南遷至長江中下游一帶時,北方而來的燕子(燕子在夏季分布于全國各地,在秋冬時南遷)自然很有可能與大雁相遇在吳淞一帶。
二.從音律角度來看:去聲頓挫,更似嗟嘆
點絳唇,詞牌名,又名“點櫻桃”“十八香”“南浦月”“沙頭雨”“尋瑤草”等。以馮延巳詞《點絳唇·蔭綠圍紅》為正體,雙調四十一字,前段四句三仄韻,后段五句四仄韻;另有四十一字前后段各五句四仄韻,四十三字前段四句三仄韻,后段五句四仄韻的變體。代表作有蘇軾的《點絳唇·紅杏飄香》等。姜夔的這首《點絳唇》屬于正體。
按照詞譜,《點絳唇》首字可平可仄,而“燕”字的平仄之異恰也給兩種不同的釋義提供了可能性。《說文》中,“燕”讀去聲時為鳥名,讀平聲時為國名,曰“幽州”,即北地,兩種分別對應“燕和雁”與“北地的大雁”。
詞在最初是配合樂曲演唱的,而詞牌就是曲調,這些曲調又分屬于各種宮調,決定宮調之后才能演奏曲譜?!饵c絳唇》調名用南朝江淹《詠美人春游詩》:“江南二月春,東風轉綠蕷。不知誰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行人成息駕,爭擬洛川神。”元《太平樂府》注“仙呂宮”;高拭詞注“黃鐘宮”;《正音譜》注“仙呂調”。龍榆生先生在《唐宋詞格律》中也提到“《清真集》入仙呂調,元北曲同,但平仄句式略異,今京劇中猶常用之”。
元代聲律學家周德清在《中原音韻》中,對宮調的聲情特色作出歸納,其中有“仙呂調清新綿邈,黃鐘宮富貴纏綿”,與姜夔“清空峭拔”詞風相偕,本詞的宮調應合仙呂調。不論是否入樂,“燕”作去聲時似乎更能將音韻延長,以達“綿邈”,且“燕子”輕靈之感亦增清新面貌。姜夔頗曉音律,對平仄音節(jié)應較為敏感?!把唷弊髌铰晻r,與“雁”字連讀,則似有不順,略為拗口。盡管“燕地”渺遠,有似開拓意境之嫌,但既思之意境,何不用“幽雁”“北雁”呢?
要之,“燕雁”雙仄,音調頓挫,更似嗟嘆,亦更有仙呂調清新綿邈之貌。
三.從意象本身來看:燕之寓意,但合此境
“燕雁”一詞中,“雁”是無爭議的,而“燕”則有兩種解讀,筆者更取“燕子”之義,不揣自陋,自圓如下:
第一,燕子寓有時序之感,蘊含詞人心境。在傳統(tǒng)詩詞意象運用中,燕子不僅多表春光美好、愛情諧美,還可表現(xiàn)時事變遷,抒發(fā)昔盛今衰、人事代謝、亡國破家的感慨和悲憤。晏殊在《浣溪沙》寫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毖嘧拥膩砣ヒ馕吨呵锏母耆A消逝,歲月不居,更加深了詞人對往事的回憶和思念,傳達了個人眷戀與無奈之情。張炎的“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高陽臺》),文天祥的“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伴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金陵驛》),亦可見燕子無心,卻見證了時事的變遷,甚至承受了國破家亡的苦難,表現(xiàn)了詩人的“黍離”之悲,這與本詞或有相似之處,與“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的情感基調相似。在《點絳唇·燕雁無心》詞中,燕雁候鳥南遷,皆見時序變化,反映了世事變遷,奠定了蒼茫之情感基調。淳熙十四年,宋高宗趙構十月駕崩,此前六月梁克家(與姜夔之父姜噩同年)卒,此時,34歲的姜夔亦有“憑欄懷古”之意,數(shù)峰清苦,殘柳參差,滿目枯寒蒼涼。
第二,燕子寓有寄居之意,暗合詞人處境。燕子寄居檐下,雖似可棲,但實則仍是漂泊不定、無枝可依,因此“燕子”意象亦可表羈旅遠行之愁,狀漂泊流浪之苦?!澳昴耆缟缪啵h流瀚海,來寄修椽”(周邦彥《滿庭芳》),喻羈旅漂泊;“望長安,前程渺渺鬢斑斑,南來北往隨征燕,行路艱難”(張可久《殿前歡》),表身世浮沉;“有如社燕與飛鴻,相逢未穩(wěn)還相送。”(蘇軾《送陳睦知潭州》),嘆別離愁思……燕子,已不再是單純的鳥類形象,更負載了一種傳統(tǒng)的意蘊象征,成為貧士寄意的對象,融入到中華民族文化的血液之中。這一“燕子”的形象與詞人的清客身份頗為吻合。清客,指舊時在富貴人家?guī)烷e湊趣的文人,姜夔身為清客,一生漂泊,居無定處:“二十歲,依姊山陽、漢川,間歸饒州……三十二歲。人日,客長沙別駕之政觀堂,亂湘流入麓山作一萼紅。時依蕭德藻也。立夏日,游南岳,至密云峰……返漢陽,寓山陽姊氏,作浣溪沙。冬,蕭德藻約往湖州……三十三歲,元日,過金陵江上,感夢作踏莎行……三月后,游杭州,以蕭德藻介,袖詩謁楊萬里,萬里以詩往見范成大,作次韻誠齋送仆往見石湖長句……夏,依蕭德藻居湖州,作惜紅衣……三十四歲,客臨安,還寓湖州?!保ㄏ某袪c《姜白石系年》)由此可見,白石的一生漂泊無定,寄附他人,如“燕棲”一般,形影相吊,孤孑無依。
第三,“燕雁”參差相照,符合本詞語境。張岱年先生在《中國思維偏向》中提到“整體、直覺、取象比類是漢民族的主導思維方式”,“燕雁”兩者之間形態(tài)不同、飛行狀態(tài)不同,甚至寄寓的情緒也有所差異?!把唷彼朴邢矘分疇睿把恪眲t更有哀戚之情,哀樂相照,參差有別,路線各異,更顯“無心”。多重的意象和意象組合之間隱含了詞人復雜難言的情緒,從詞人作品中,我們能夠看見的圖式化結構依然存在一些尚未明確之處,這些“不定點”給予我們延伸、揣摩的機會。實際上,詞人作詞時是在“丁未冬過吳松”時,首句的“燕雁無心”接下來的是“太湖西畔隨云去”。吳松,即吳凇江,俗稱蘇州河,源出太湖,經(jīng)吳江、蘇州、上海,合黃浦江入海。從如今的地圖來看,詞人所處地吳淞江距太湖西畔約有78.9公里,近乎八十公里的遙程(南宋時期兩者界限劃分未明,當更近),詞人如何看到空中的飛物的呢?在這里,筆者大膽揣測,白石的“燕雁無心”句雖合現(xiàn)實,但源非現(xiàn)實,多為一種想象和衍生的畫面,意象的妙用亦在乎此,由此我們可見白石感觸豐富、想象清奇的一面。
赫施在《解釋的有效性》中說:“沒有人能夠確定地重建別人的意思,解釋者的目標不過是證明某一特定的讀解比另一種讀解更為可能罷了。在闡釋學中,證明即是去建立種種相對可能性的過程?!?/p>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結合文本,作出闡釋。要之,“燕雁”意象雖較“幽雁”意象更為明白通顯,但亦含有無盡況味,值得一思。
參考文獻
[1]姜夔著,夏承燾箋.姜白石詞編年箋校[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2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