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然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清詞麗句,清圓婉轉(zhuǎn),一字一句地落在戲臺前一泓幽碧的池水里,漾開層層漣漪。
一曲昆腔茶一壺。笛聲悠揚,水袖飛舞,花旦如水磨般細膩軟糯的腔調(diào),顧盼流連的萬般柔情,和著晴好風日,在素瓷杯盞間升起暖煙香霧。清客們聽得入神,興到濃時,也不由自主地拍著闌干,清唱起來。這一暮,在15世紀的江南庭園別院里很常見。不同于鼓琴、焚香的幽獨,聽戲拍曲時啜茶,是眾樂之樂,浸泡在輕歌漫語里,消磨清悠的時光。
美之大成
去年初冬武夷山舉辦的一場琴茶雅集中,曹華曾三次登臺,或吹簫,或彈琴,琴簫清音與盞中巖韻和鳴。他須發(fā)花白,加之一襲白衫布鞋,頗有隱者逸士的風范。除了是江蘇省“非遺”古琴藝術(shù)廣陵琴派傳承人,曹華還是揚州廣陵昆曲社社長,一個資深昆曲票友。他坦言,他之所以鐘情昆曲,受母親的影響很深?!澳赣H是京劇老戲迷,也唱過昆曲。每天不管怎樣,都要唱上兩段?,F(xiàn)在80幾歲了,還是曲不離口。”
昆曲,自明中葉起,曾風靡大江南北近300年,被譽為“百戲之祖”。它與“國劇”京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可以說是京劇的基石。通常,會唱昆劇的演員也會唱京劇。譬如,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梅蘭芳,首次登臺表演的就是昆劇,而拍的最后一部電影《游園驚夢》也是昆劇。“幾乎就是聽著母親咿咿呀呀的唱腔長大?!彼€很喜歡吹笛子,苦于當時沒有老師教導(dǎo)點撥,都是自學(xué)自通,而曲笛正是昆曲最主要的伴奏樂器。
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1982年,“文革”期間一演再演的八大樣板戲終于“落幕”,沉寂多時的昆?。ü叛b戲)復(fù)演。曹華回憶,當時有位會昆曲的老先生,嘴里戴假牙,無法吹笛,就找母親想辦法。“她說,‘要不讓我兒子試試?”就這樣,19歲的曹華正式跨入了昆曲藝術(shù)的大門。
“只有你完全沉浸其中,才能感覺到她的魅力?!彼c唐詩宋詞元曲一脈相承,典雅綺麗的唱詞,勾勒出唯美的畫境。舒徐纏綿的唱腔,細膩悠遠的絲竹,優(yōu)美柔軟的身段,融合了詩詞、音樂、舞蹈等雅藝,是“集美之大成”。
盡管昆曲發(fā)源于蘇州昆山,卻興盛于揚州。曹華說,蘇、揚素來富庶,被明清文人稱為“水軟山溫,金迷紙醉”之地,早在明末,昆曲在揚就已經(jīng)非常盛行了。清康、乾二帝都曾下江南,幸揚州,官商為“恭迎圣駕”,自然少不了一番笙歌,尤其是當時富可敵國的鹽商巨富,生活奢靡,都有蓄養(yǎng)家班之風,一來為博得龍顏大悅,二來可供平日飲宴酬賓。據(jù)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兩淮鹽務(wù)例蓄花、雅兩部,以備大戲。”“雅”,即昆腔, “花”為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等等,統(tǒng)稱“亂彈”。一時間,許多優(yōu)伶藝人紛紛來揚,多達“百數(shù)十人”(《揚州畫舫錄》),成為南方戲曲中心。揚州城內(nèi)甚至設(shè)立了戲曲機構(gòu)梨園總局“老郎堂”,其所在地則名“蘇唱街”,且一直沿用至今。
江浙一帶,人們對昆曲的追捧更是近乎狂熱。據(jù)《陶庵夢憶》記載,杭州余蘊叔家班有次演出時,“萬余人齊聲吶喊”,而蘇州楓橋楊神廟職業(yè)昆班登臺,“四方觀者數(shù)十萬人”。嘉靖、隆慶年 間,經(jīng)魏良輔改良后,昆曲還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在京城迅速風靡開來,連康熙、乾隆都是昆曲的“鐵粉”。那個“君不可一日無茶”的乾隆,初下江南時,“因喜昆曲,回鑾日,即帶回江南昆班中男女角色多名”。因此,陸文衡說當時昆曲盛行到“通國若狂”的地步,毫不夸張。
愛喝茶,亦愛度曲
昆曲在江南地區(qū)誕生、鼎盛,并非偶然。明清兩代的文人,生活很多元,文化性格也具多面性。有時好“靜”,焚香撫琴、吟詩賞畫;有時好“動”,在栽花種竹、玩烏養(yǎng)魚;有時,不靜不動,或動靜結(jié)合,許次紓所謂的“飲時”之一“聽歌拍曲”便是其中一種。自明代始,昆曲汲取了元曲的養(yǎng)分,逐漸形成獨樹一幟的藝術(shù)形式。不少文人,是愛喝茶、彈琴,也愛聽曲度曲。
譬如,明寧獻王朱權(quán)除了著有《茶譜》外,戲曲著作也頗豐,有雜劇12種。又如,《茶說》的作者屠隆,他創(chuàng)作的劇目甚至比好友湯顯祖更賣座,著有《彩毫記》《曇花記》《修文記》等劇。不光寫劇本,他也蓄家班,追求聲色之娛。再如, “吳門畫派”杰出代表文征明,其《惠山茶會圖》《松下品茗圖》《陸羽烹茶圖》等茶畫流傳千古。對于昆曲,他也是非常癡迷。據(jù)說,他能從早聽到晚,廢寢忘食,甚至可以一個月不洗澡。還有著有《煎茶七類》的徐渭,不僅詩書文畫俱佳,也是個戲曲家,其所著《南詞敘錄》為中國首部關(guān)于南戲的專著。書中,徐氏對昆曲的賞鑒品評堪稱經(jīng)典: “惟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p>
集劇作家、導(dǎo)演、經(jīng)紀人、出版人為一身的李漁更是擁有相當職業(yè)化的戲曲團隊,在清初頗負盛名。他很懂得享樂,對于茶、美食、造園、器玩、居室都很有講究,且無不精通。在他那本被林語堂譽為“中國人生活藝術(shù)指南”的《閑情偶寄》中,更是用了整整兩章(《詞曲部》《演習部》)來暢談自己的戲曲理論,并附有《琵琶記·尋夫》《明珠記·煎茶》的改本。此外,他還為后世留下劇目19種,其中《風箏誤》演出次數(shù)最多。
張岱算得上晚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品茶高手。他與閔老子品茶時,鑒茶品水,都說得頭頭是道,令閔老子刮目相看。他還自創(chuàng)“蘭雪茶”,雖制法脫胎于聞名遐邇的松蘿茶,其色、形、香、味卻竟讓松蘿“貶聲價俯就蘭雪”,張岱的“玩茶功夫”不可不謂高深。相比之下,他玩票更甚一籌。在《虎丘中秋夜》一文中,他以流暢生動的筆觸,描繪了400多年前蘇州虎丘中秋夜山曲會的盛況: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贝朔跋螅氨冉袢债敿t歌星的個唱。和那個時代有錢有閑的文人一樣,張岱也有昆曲“張家班”,曾先后辦過六個家班,而且本人“精賞鑒”,對優(yōu)伶的表演水平要求很高,以至于舊伶人來張家演出都不敢“草草”。
有“東方莎土比亞”之稱的偉大戲曲家湯顯祖,也是位愛茶人,其老家臨川的寓所取名“玉茗堂”,《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四部不朽之作統(tǒng)稱為“玉茗堂四夢”(又名“臨川四夢”)。盡管“玉茗”是白山茶,但他在作品中卻屢屢提茶,僅在《牡丹亭》中就有20余處。在名劇以外,他的詩作、小品中,茶香亦不難覓。
賞心樂事聲聲“慢”
事實上,喝茶聽戲可雅,也可俗。早在宋代,在汴京、臨安等繁華都市的茶坊茶樓里,就有曲藝的影蹤。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云:“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髻之童,但習歌舞……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庇钟袇亲阅痢秹袅轰洝份d:“大凡茶樓多有富室子弟,諸司下直等人會聚,司學(xué)樂器、上教曲賺之類,謂之‘掛牌兒。”可見,宋時,茶坊茶樓已非純粹的飲茶之所,已具備娛樂的功能。至于勾欄瓦舍這樣“專業(yè)”娛樂場所,更是鱗次櫛比。
茶樓茶館里喝茶聽戲是一種很平民化、很市井的休閑娛樂活動,許多曲藝如京劇、川劇、評書、評彈等孕育與發(fā)展都離不開茶館,而戲樓戲園因常供茶水而亦名“茶園”。例如,廣和、阜成、天樂、春仙、景泰等都是老北京著名的茶園。梅蘭芳對老北京的戲館就深有體會:“最早的戲館統(tǒng)稱茶園,是朋友聚會喝茶談話的地方,看戲不過是附帶性質(zhì)。”“當年的戲館不賣門票,只收茶錢,聽戲的剛進館子,‘看座的就忙著過來招呼了,先替他找好座兒,再順手給他鋪上一個藍布墊子,很陜地沏來一壺香片茶,最后才遞給他一張也不過兩個火柴盒這么大的薄黃紙條,這就是那時的戲單?!?/p>
昆曲,仿佛是末世的靡靡之音,折射出了康乾盛極的紛華。揚州鹽商競尚奢麗,“衣服屋宇,窮極華靡;飲食器皿,備求工巧;俳優(yōu)伎樂,恒歌酣舞;宴會嬉游,殆無虛日;金銀珠貝,視為泥沙……”。他們之中,亦不乏風雅之輩,常常邀約文友清客,在自家精致的園林里,欹著欄桿,邊喝茶,邊聽昆曲,是何等地愜意!
如今,揚州的浮世夢影早已不在,聽曲喝茶卻依然是揚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昆曲是優(yōu)雅慢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辈苋A說,“品茶,要靜,要慢,才能賞形、觀色、聞香、嘗味。聽曲也是一個道理。全本戲演下來,需要幾個小時。就算是折子戲,如果沒有靜下心去聽去品去賞,也完全體會不到它的美?!?/p>
曹華左手古琴,右手簫笛,口唱昆腔,亦悅品香茗。論及聽曲時的“茶侶”,他喜歡如綠茶、白毫銀針之類淡雅清醇的茶品,而他的的廣陵琴社恰是揚州昆曲票友們樂活的好去處。琴社位于史可法紀念館,本身就是一處清幽別致的園林。
“一逮著閑,票友們就會來琴社,喝喝茶,談?wù)勄?,再來上兩段?!辈锜煹?,水磨調(diào)起聲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