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立中
提到舊時臺北文壇,已然屬于陳跡;在歷史的場域,有一種過往的繁華在悠悠回蕩;我像一名遲到的過客,盛世已是遠方煙火人家,杯觥交錯、衣香鬢影已然風流云散,然而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如此凜然,不敢忘懷;適逢年節(jié),我試圖追溯那個“鄉(xiāng)關何處”的文壇。
在早年,臺灣作家的相交往還遠比今天熱絡。因為胡適之、張道藩、徐鐘佩……這些人位居國民政府舉足輕重的高官,他們不自恃身份、和文友平輩論交地帶起整個社會的文藝風氣,文學作家就像大家庭般的其樂融融。雖然余生也晚,胡適之、張道藩是看不到了!不過在這舊時代的文學盛筵凋零之前,“一出生就在文壇”的我,還是趕上好幾位傳奇人物的。
早年每年春節(jié)總有新春茶會。自擁山頭的大報主編都會共襄盛舉——包括皇冠的老板平鑫濤,就是張愛玲重返文壇扭轉乾坤的推手。
小孩子雖沒什么審美概念,但當每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拿出一向束之高閣的皮衣把我塞進去時,我就知道要去參加新春茶會。從某方面來說,這比到外婆家拜年還要盛重——我這個“文壇童星”,等于要進行一年一次的亮相。還記得穿越報社大廳,登上一座白色大理石階梯,你從小到大的儀態(tài)、教養(yǎng),就準備接受整個臺灣文壇的品頭論足。
當我拾級而上,一波波聲浪立即自二樓飄了下來。一屋子人聲笑語,剎那間挾著難以言喻的熱氣撲面而來。
印象最深的是參與過五四運動的蘇雪林先生。她平常窩居臺南,幾乎不會北上。那年約摸她整生日快到了(她生于1897年),臺北文壇要給她過大壽,她就一并在新春茶會露面。她穿著學生給她弄的赭色棉襖,白發(fā)紅綾,相當醒目。一堆平常我都得喊“奶奶”的老作家——包括林海音、琦君、張秀亞、羅蘭、姚宜瑛、艾雯簇擁著她、“蘇先生”長“蘇先生”短,好像是一位祖師爺。
臺灣文壇有三位女士被尊稱為“先生”,分別為蘇雪林、謝冰瑩、林海音,前兩位因為年高德劭且在大學擔任教授(那時臺灣文壇能當女教授的不多),林先生年紀小她們一截,卻是因為她的膽識和巾幗不讓須眉,也被稱為“先生”?,F在看到某些號稱親身經歷的懷舊文章稱林先生是美女,令人啞然失笑。我初見她那年她頂了不起六十二三,經營純文學出版社勞心費力,加上本身既愛做菜也愛吃,整個人顯得矮胖敦實。臉色是老年人特有的紫棠色,眉毛細細畫上,眼神凌厲。她一開口卻是清脆到干凈利索的京片子:“這個孩子長得是好,但怎么都不說話?太靜了!”我才四五歲,以為被人家嫌,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但從那時候起,純文學出版社的兒童讀物源源不絕寄到家里,包括暢銷的全套《波特童話故事》(Helen Beatrix Potter),還有她自己的《城南舊事》。其實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林先生為文學大業(yè)奔波,倒也獨具一份禪意:她那時很愛搜集各種大象擺飾,顯然頗以睿智雍容的大象自居。
最“靈異”的要屬司馬中原。當然他對我也已經是“司馬爺爺”了,但林先生她們自然還把他視為“小老弟”“鬼靈精”。他會看相,見到我時眼珠骨溜溜地一轉,好像把我從頭到腳都端詳個遍,然后才說“不錯”“不錯”。
再說瓊瑤,她一成名就不到文壇交際,在外打天下全靠平鑫濤。以他個人之力將張愛玲、瓊瑤,或雅或俗捧成全球華人閱讀大家,平先生豈止兩把刷子?多年后我在古典音樂界和他女兒平珩合作,為了推廣張學又和平云合作,一直視作難得的緣分。
當然也有不參與新年茶會的文友: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又比上列諸先進年輕一輩、高舉現代文學的英美大旗,那時多半留洋。一代鴻儒梁實秋卻是因為養(yǎng)尊處優(yōu),儼然位居泰斗,懶得出席這類場合。有年在中興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的孟瑤票戲,銷票銷到他頭上,老先生勃然大怒:“平常別人送我票我都不看,還要我買票看戲?而且還是孟瑤的戲?”銷票的大概只惦記老先生來自北平,忘了《雅舍小品》寫過:“皮黃戲里的青衣花旦之類,在戲院廣場里令人毛發(fā)倒豎,若是清唱則尤不可當,嚶然一叫,我本能的要抬起我的腳來,生怕是腳底下踩了誰的脖子!”
這批作家,渡海來臺,多半夾雜著背井離鄉(xiāng)的隱痛。1949年的遷徙被許多人視為流放,只有歷經寫作的幻夢,才能在神光離合中拼湊齊故鄉(xiāng)的時空。他們的作品除了少數幾位,大陸讀過的不多;因此這些年我頗花了些功夫,希望把他們的懷鄉(xiāng)之作帶回簡體字書市閱讀,讓人理解根植于年節(jié)燈景的舊時情懷,那個一整批世代對古老中國悵然若失的世界。
多年以后,我專注于論述評介,原以為早已放棄自己的歌聲,不意又蒙邀約:在這想念的季節(jié),在記憶的靈河之畔。翦綴文字雙雙,江楓漁火,伴隨降福的鐘聲,跨海拜年。但待春中,鶯飛草長,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若能從我而游,歌聲履聲,彼此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