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李瑩

魯迅一生作品主要為小說、雜文、散文、詩歌，前三者成就卓著。詩歌作品中，舊詩（近體詩）不到60 首，五言絕句、律詩與七言絕句、律詩均有。雖然魯迅一再說自己的“舊詩”不怎么樣，但對于這種“魯氏幽默自嘲式”的“謙虛”，大凡人們是從未信以為真的，因為他的這些舊詩就明擺在那兒，其思想之深刻、學(xué)養(yǎng)之豐厚、用典之自如、境界之高邃，都堪稱為舊詩之一流佳作。正如許壽堂所云：“至于舊詩，乃其余事，偶爾為之，不自愛惜，然其意境聲調(diào)，無不講究，稱心而言，別具風(fēng)格。”“魯迅的舊詩都是政治詩。這里沒有纏綿悱惻的淺吟低唱，這里也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無病呻吟。它們多方面地‘記錄’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矛盾斗爭，那個時代的發(fā)展動向，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讀魯迅的舊詩，使人感到如同讀他的雜文一樣，有著雄辯的論證性和嚴密的邏輯性。因而魯迅舊詩的容量都很大，給人以博厚和深沉的感覺。它們是詩的雜文，雜文的詩?！币虼?，魯迅的舊詩，是了解魯迅思想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思想意義與藝術(shù)價值。毛澤東非常喜歡魯迅的舊詩，直到晚年，他還能熟練背誦不少作品。他還手書了不少魯迅的舊詩，并且贈送給國際友人。更令人驚嘆的是，毛澤東對魯迅舊詩有著深刻而獨到的見解。如對魯迅《自嘲》一聯(lián)的解讀就是如此：“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Х颉谶@里就是說敵人，對于無論什么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孀印?，在這里就是說無產(chǎn)階級人民大眾。一切共產(chǎn)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文藝工作者，都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魯迅的榜樣，做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毋庸置疑，魯迅的舊詩委實是中國史詩寶庫中不可多得的文化遺產(chǎn)，值得珍視與研究。然而，對于《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的主旨問題，迄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學(xué)界認為本詩所寫者，或為瞿秋白，或為蕭三，或為丁玲，或為屈原。筆者認為本詩歌詠的對象就是屈原，由衷贊美屈原的清純品德、美政理想以及不懈斗爭、百世流芳的偉大愛國精神，同時隱含著作者對革命文藝的熱烈贊美之情。筆者擬從魯迅之屈騷情結(jié)、本詩之創(chuàng)作背景、本詩之意蘊解讀三個方面，對此詩做一較為全面而深入的解析，以窺其本真之精神內(nèi)核與藝術(shù)風(fēng)采。

魯迅之屈騷情結(jié)

更重要的是，魯迅與屈騷深厚的情結(jié)還體現(xiàn)在他對屈原及其《楚辭》切實而高度的評價上。在其傳世名著《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魯迅即專設(shè)《屈原及宋玉》一篇，詳論屈原與宋玉楚辭的特征及優(yōu)長之處。他說：“在韻言則有屈原起于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詞，卓絕一世。后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chǎn)，故稱《楚辭》。較之于《詩》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然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闭J為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對屈原楚辭“雖取熔經(jīng)義，亦自鑄偉辭……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才絕艷，難與并能”的評價是“可謂知言者已”。此外，魯迅對宋玉的《九辯》評價亦甚高。認為：“《九辯》本古辭，玉取其名，創(chuàng)為新制，雖馳神逞想，不如《離騷》，而凄怨之情，實為獨絕?！敝劣趯η峨x騷》形成之源與影響之流的評述，則更是目光如炬、慧眼獨具，認為：“然則《騷》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澤，而特由其時游說之風(fēng)而恢宏，因荊楚之俗而奇?zhèn)?；賦與對問，又其長流之漫于后代者也?！?/p>

由魯迅詩文創(chuàng)作實踐對屈騷精神的吸收融匯，到對屈騷中肯到位的理論評價，不難看出，魯迅的屈騷情結(jié)是十分親切而深厚的。

本詩之創(chuàng)作背景

《魯迅日記》1933 年11 月27 日載：“為土屋文明氏書一箋云：‘一枝清采妥湘靈……’”土屋文明，日本詩人，《萬葉集》研究專家，日本著名文學(xué)家，山本初枝的老師。土屋文明與山本初枝師生倆與魯迅都是好朋友，魯迅書贈土屋文明《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條幅之前的1933 年10 月，蔣介石經(jīng)過周密準(zhǔn)備，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第五次反革命“圍剿”，出動100 萬軍隊，大舉進攻共產(chǎn)黨革命根據(jù)地。為了配合行動，國民黨又在其統(tǒng)治區(qū)加緊“文化圍剿”，對進步書店肆意進行查封、搗毀，對革命文藝作品大禁、大刪，對革命和進步人士殘酷綁架、暗殺。魯迅于1933 年12 月在致鄭振鐸的信中無比憤恨地寫道：“今之文壇，真是一言難盡，有些‘文學(xué)家’，作文不能，禁文則綽有余力，而于是乎文網(wǎng)密矣?！?《魯迅書信集》)這首詩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對于當(dāng)時國共兩黨內(nèi)戰(zhàn)升級、戰(zhàn)火燃燒與文壇沉寂昏暗的國內(nèi)政治形勢，魯迅是十分擔(dān)憂的。在如此復(fù)雜而艱難的情形下，魯迅自然想到他一向崇敬仰慕的屈原的那種“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的無所畏懼、奮勇向前的斗爭精神，于是便滿懷激情寫下了這首歌頌屈原、感懷時事、鼓舞文藝的氣沖霄漢、擲地有聲的偉大詩篇《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這無疑是合乎情理的。

本詩之意蘊解讀

在1933 年那種“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題〈吶喊〉》）的“黑云壓城城欲摧”“霜重鼓寒聲不起”（李賀：《雁門太守行》）的政治形勢下，魯迅是不可能為瞿秋白、蕭三、丁玲幾位中的某一位寫詩以頌的。盡管這幾位都是魯迅的好友，尤其瞿秋白，他是魯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魯迅書贈瞿秋白條幅）的情同手足的“知己”摯友，但他們的品德才情、人格魅力尚不足以成為文壇大纛而起到鼓舞激勵全國人民奮勇殺敵、竭誠救國的重大作用，能夠承擔(dān)如此重任者，其最佳偶像非魯迅一生景仰的屈原莫屬。所謂“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李白的這兩句詩正是對屈原辭賦及其所蘊含的偉大愛國主義精神永垂不朽的最鮮明、最精準(zhǔn)的概括。明乎此，我們再來解讀《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深厚之意蘊，即便迎刃而解矣。

為便于闡析，茲將魯迅《無題》舊詩抄錄如下：

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fēng)慰獨醒。

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

“一枝清采妥湘靈”，“清采”，“清”，即清新自然；“采”，通“彩”?！睹献印ち夯萃跎稀吩疲骸耙譃椴缮蛔阋曈谀颗c？”所謂“清采”，此指清新而色彩鮮艷之意?！巴住?，安也。此為形容詞用如動詞，即“使……安”之意?！巴紫骒`”，即使湘靈心悅慰安之意?！跋骒`”，古代傳說中的湘水之神?！耙恢η宀伞保置嬉馑际侵敢恢η逍露术r艷之花，它足以使愛美的“湘靈”得到精神的愉悅與安慰。而實際上，魯迅這里巧妙使用了暗喻，將以《離騷》為代表的屈原的楚辭創(chuàng)作比作是一枝清新而色彩鮮艷之花，它自然深受楚地人們的喜愛。起首即彰顯屈原楚辭所寓含的堅貞節(jié)操、斗爭意志、求索精神、美政理想、愛國情懷的無比魅力與不朽地位，可見魯迅對屈原是何等之崇敬與仰慕！劈頭一句，力重千鈞，具有綱舉目張、統(tǒng)領(lǐng)全篇的藝術(shù)力量。

“九畹貞風(fēng)慰獨醒”，“九畹”，屈原《離騷》云：“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畹”，古代的一種計算土地面積的單位，一說是20 畝，一說是30畝?！熬拧?，非為確指，而是形容種植蘭花眾多?！柏戯L(fēng)”，即指堅貞高潔的蘭花品格。屈原“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以香草“蘭”“蕙”，比喻他所培養(yǎng)的振興楚國的大批人才?！蔼毿选?，《楚辭·漁父》云：“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此“獨醒”者，即指屈原。此句意謂，屈原精心培植的具有堅貞高潔品格的大批優(yōu)秀人才，這是對他最大的希望與最好的安慰。

“無奈終輸蕭艾密”，“無奈”，即無可奈何之意?！拜敗?，即受到打擊、迫害、挫折之意?！笆挵保峨x騷》云：“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敝祆渥⒃疲骸笆挵?，賤草，亦以喻不肖。”實即指奸佞群小黨人?！盁o奈終輸蕭艾密”一句，在全詩結(jié)構(gòu)上，陡然宕開一筆，由上句的滿懷希望、充滿熱情之勢突然跌落到了“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的哀怨悲涼之境，這是作者對屈原在君昏臣奸、小人當(dāng)?shù)赖暮诎嫡涡蝿菹碌谋瘧K遭遇最生動的寫照。

“卻成遷客播芳馨”，“遷客”，即遭貶斥放逐之人，此指屈原。屈原因遭昏聵楚王之疏遠、奸佞黨人之毀謗，被先后流放至漢北和沅湘流域。他悲天憫地，行吟澤畔，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最終含憤自沉于汨羅江?！胺架啊保枷?，指芬芳的花草，引申為對優(yōu)秀詩文作品或崇高美德、偉大精神的贊美之詞。屈原《湘夫人》云：“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山鬼》云：“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薄胺架啊保挚上笳鳛槊烂c聲譽。“播芳馨”，意謂傳播美名，百世流芳。清人張大受《慕廬先生還朝》云：“出處古來云變化，芳馨誰播史書中?！贝司鋵嵓匆员扰d手法寫屈原最終為小人所中傷、昏君所放逐，而迫為“遷客”，直至于沉江獻身，但他的光輝詩篇與愛國精神卻像香草一樣恒播芳香。屈原雖貶猶榮，雖死猶光，如江河行地，日月耀天也！至此，魯迅將對屈原的贊頌之情推向了頂峰，屈原之形象高大俊偉，千載而下，依然令人仰視，震撼人心！

《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一詩，既有對屈原“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美好品德、崇高精神的稱美，又有對屈原“一枝清采”般杰出楚辭才華的羨慕；既有對屈原培育人才、希望興楚心情的刻畫，亦有對屈原為人才變質(zhì)而哀痛的訴說；既有對昏君佞臣迫害屈原的憤恨之情的抒發(fā)，又有對屈原精神不朽、雖死猶生的欣慰之忱的表達。這委實是一首對屈原《離騷》精神內(nèi)蘊高度隱括的傳神之詩傳。

通過以上對魯迅之屈騷情結(jié)、本詩之創(chuàng)作背景、本詩之意蘊解讀三個方面由外而內(nèi)的較為系統(tǒng)而完整的解析，我們完全可以認定，《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就是一首熱情歌頌屈原的詩傳性質(zhì)的杰作。如果說魯迅之屈騷情結(jié)是歌詠屈原的天然緣分，本詩之創(chuàng)作背景是歌詠屈原的觸發(fā)因素，那么，本詩之意蘊解讀則是歌詠屈原的客觀呈現(xiàn)。

綜上所述，全詩以“蘭”為線索而貫穿始終。首句寫“蘭”的“清采”而“妥湘靈”，次句語寫“蘭”的“貞風(fēng)”而“慰獨醒”，三句寫“蘭”的精神而敵“蕭艾”，結(jié)句寫“蘭”的品格而“播芳馨”，處處見“蘭”影，時時聞“蘭”香。以蘭花頌屈原，極為貼切而鮮明。然而，值得慶賀的是，這是一首借憑吊屈原、歌頌屈原而借古喻今、感時述懷的七絕杰作。表面看來，此詩似乎通篇圍繞《離騷》，敘楚事，召楚神，用楚典，述楚物，言楚語，頌屈原，歌《楚辭》，題旨甚明，一目了然。但究其實質(zhì)，作者完全是憑借屈原其人、其事和其詩，馳騁想象，生發(fā)開去，開拓全詩意境，寓意深遠。在歌詠屈原的背后，又分明可見稱頌革命文藝的印記。因此，全詩可謂句句用典，句句比附，句句寓意，曲徑通幽，委婉含蓄，一石雙鳥，耐人尋味。由此可見，魯迅不愧為當(dāng)代罕與其匹的舊詩創(chuàng)作的英才與妙手！

①魯迅1934 年10 月13 日《致楊霽云信》云：“我平常并不做詩，只在有人要我寫字時，胡謅幾句塞責(zé)，并不存稿。自己記得的也不過那一點，再沒有什么了?！?934 年12 月20 日《致楊霽云信》云：“來信于我的詩，獎譽太過。其實我于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見倪墨炎：《魯迅舊詩探解》，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版，第413 頁。

②許壽裳：《〈魯迅舊體詩集〉跋》，見倪墨炎：《魯迅舊詩探解》，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版，第422 頁。

③⑤倪墨炎：《魯迅舊詩探解》，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版，第7—8 頁，第236—239 頁。

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68 年版，第833—834 頁。

⑥⑦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第59 頁，第20—27 頁。

⑧⑨李新宇、周海嬰主編：《魯迅大全集》（創(chuàng)作編7），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4 頁，第22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