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 超
(天津商業(yè)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134 )
我國公益訴訟制度經過了地區(qū)試點、訴訟法修法、“兩高”發(fā)布司法解釋等十余年的發(fā)展歷程,已逐漸為公眾所熟知。一方面,檢察機關等機構組織通過公益訴訟及訴前程序,將更有力地行使監(jiān)督權,使公益訴訟成為保障公共利益的利器;另一方面,公益訴訟的案件標的范圍應限縮適用,無論訴訟的提起者還是審判者,均需審慎行使訴權、審判權,避免造成對行政權及市場自主行為的不當干預。因此,厘清“公益”的內涵與外延,是公益訴訟制度設計的邏輯起點,也是正確適用公益訴訟制度、合理框定公益案件范圍的基本前提。[注]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土資源部《關于加強協作推進行政公益訴訟促進法治國土建設的意見》指出:“公益”是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制度設計的出發(fā)點,也是制度運行的落腳點。
公益最初是一個政治或哲學概念。在古希臘城邦時代,盛行“整體國家觀”,其與具有公共性和一致性的公共利益密切相聯。公共利益被視為社會存在的一元的價值基礎,個人效忠城邦的方式就是為社會的團結而不同程度地犧牲個人的自由。這種政治性的倫理關系適應于公民的生活。因此,蘇格拉底、柏拉圖將公益作為判斷政體合法、正當與否的標準,亞里士多德把實現“最高的善”[注]楊愛華:《略論亞里士多德的善概念》,《齊魯學刊》2018年第3期。作為國家的目的,這一目的投射到現實社會中就是公共利益。但極具“自我意識”的斯多葛學派則認為,人們應當服從命運,實現自己的本性,強調個人對上帝而非對國家的關系。羅馬共和國末期,著名思想家西塞羅提出“公益優(yōu)先于私益”,將公益視為最高的“法”。中世紀,基督教哲學興起,根據基督教教義和修正后的亞里士多德政治學,著名的政治哲學理論家托馬斯·阿奎那提出公益即是正義。[注]何建華:《托馬斯·阿奎那的正義思想》,《齊魯學刊》2018年第3期。意大利政治學家馬西略倡導君主由選舉產生,因為他們只是為了公共利益才被任命為法律執(zhí)行者的,應當通過選民監(jiān)督和法律等途徑來約束他們,以確保公益的實現。[注]鄒永賢主編:《國家學說史(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171頁。
15世紀、16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和宗教改革運動與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相繼爆發(fā)為哲學的復興提供了精神動力。這一時期,人和自然是哲學的主題。法國自然神論者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出,公益是社會契約的基礎,國家產生的目的在于保障基于個人利益之上的公益。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愛爾維修提出了一種功利主義社會歷史觀和道德觀,從社會倫理的角度將人對自然和社會的肉體感受性視為“利益”,劃定了“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范疇。他認為,個人利益其實就是每個個人的利益,為了追求更大的個人利益,必須實現公共利益,將它作為最高的法律;同時,個人利益也不能違背公共利益,要把二者結合起來。[注]張工長等主編:《哲學辭典》,吉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45-546頁。荷蘭哲學家曼德維爾在《蜜蜂的寓言》中提出,“私人惡德即公共利益”,代表了私益與公益自然調和的立場。在強制性的行為限制中,個人追求自身利益的行為可能會推進整個社會的福利。18世紀末功利主義者邊沁否認公益獨立存在,堅持“社群只是一個虛構之物”,公益是個人利益的總和。
1884年洛厚德發(fā)表《公共利益與行政法的公共訴訟》,提出“地域基礎理論標準”,將“公共利益”界定為“一個相關空間內關系人數的大多數人的利益”。[注]陳新民:《德國公法學理論基礎:上冊》,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頁。實際上超越該相關空間的大多數人利益同樣也屬于“公共利益”,公共領域是處于市民社會日常生活的私人利益、與國家權力領域之間的空間和時間。[注]孫可佳:《與電影版權相關的公共領域保護——基于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在該觀點由于這一缺陷遭到批評后,1886年,紐曼在其基礎上去掉了地域性限制,將公共利益界定為“一個不確定之多數成員所涉及的利益”[注]劉連泰:《“公共利益”的解釋困境及其突圍》,《文史哲》2006年第2期。。20世紀初,R.龐德將利益規(guī)定為“人們個別或通過集團、聯合或親屬關系,謀求滿足的一種需求或欲望;因而在安排各種人們關系和人們行為時必須將其估計進去”,同時將利益劃分為個人利益、公共利益和社會利益。[注][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頁。馬克思指出了“公共利益”的實質: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的東西”存在于觀念中,而是首先作為彼此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存在于現實中。[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7頁。博登海默則認為,公共利益這個概念“意味著在分配和行使個人權利時決不可以超越的外部界限”?!巴獠拷缦蕖钡囊馑际牵嘿x予個人權利以實質性的范圍本身就是增進公共利益的一個基本條件。[注][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頁。宮澤俊義與博登海默看法相近:日本憲法中的“公共利益”包括自由國家公共利益(以平等地保障每個人的自由權為其首要目的)和社會國家公共利益(憲法不只滿足自由國家,還要進一步保障社會權,建立社會國家理念)兩個側面。[注][日]宮澤俊義:《日本國憲法精解》,董輿譯,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頁。在德國比較有影響的公益理論是“量廣”“質高”理論。“量廣”指“受益人的數量最多,盡可能地使最大多數人能均沾福利”;“質高”指利益的根本性,“以對受益人生活需要的強度而定,凡是受益人生活愈需要的,即是‘質最高’的標準”。[注]陳新民:《德國公法學理論基礎:上冊》,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頁。但是,多少是量廣,多好是質高,這是無法界定的,前者很難判斷,后者則具有很大的主觀性。
在我國,“公益”能否作為一個法學理論中的概念,從形式上看,已經由法律進行了明確規(guī)定。大多數學者在肯定的同時,認為在當代中國,極有必要增強普遍的公益意識?!皩χ袊鴣碚f,強調公共利益也有非?,F實的意義。因為傳統(tǒng)中國文化與其說是注重公共利益,倒不如說是建立在家族聯系之上的家庭利己主義。這種文化實際上造成了中國人對公共事務的冷漠,或‘缺乏公共精神’?!盵注]韓震:《后自由主義的一種話語》,載《自由與社群》,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3頁。但是,這一問題的存疑之處在于:公共利益的主體是誰?
如果我們將公共利益看作是組成社會的全體個人的利益總和,而反過來其受益者又是全體個人,那么這一概念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自我解釋。而如果將公共利益解釋為一種獨立于個人的利益形式,那么,是否存在這樣一種脫離于個人之外的“公共”的代表呢?布坎南、本特利等[注][美]布坎南、戈登·塔洛克:《同意的計算——立憲民主的邏輯基礎》, 陳光金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學者認為,“公共利益”這一概念不具有作為獨立概念的意義。也有學者認為,“公共利益”作為抽象的學術意義上的概念存在是有意義的。如哈耶克稱,“自由社會的共同福利,或公共利益的概念,決不可定義為所要達到的已知的特定結果的總和,而只能定義為一種抽象的秩序。作為一個整體,它不指向任何特定的具體目標,而是僅僅提供最佳渠道,使無論哪個成員都可以將自己的知識用于自己的目的”[注][英]弗里德里?!ゑT·哈耶克:《經濟、科學與政治——哈耶克思想精粹》,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3頁。。這意味著公益概念只具有為人們提供大致指向的作用,而并非一個實在的法律或政治概念。當某一行為起到了利他的作用時,就可以視之為服務于公益的行為。[注]顏運秋:《公益訴訟理念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在不同學者的研究成果中,“公益”也被稱為“公共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等。民法學家史尚寬曾指出,在日本民法中,“公益”二字被“公共福祉”所代替,這是因為公益容易被理解為偏重于國家的利益,為強調社會性之意義,改用“公共福祉”字樣,也就是公共社會的福利。[注]史尚寬:《民法總論》,正大印書館1980年版,第31頁。當然,公益不僅包括國家利益,也包括社會利益,是兩者的上位概念。
隨著現代人本主義的興起與法治國家的出現,現代意義上的公益逐漸產生并進入立法?!斑@種公益的構建與實現本質上是一種締結社會契約的過程,以承認私權的存在為起點,以肯定私人的意思自治為前提,在法律的框架內依照法定程序,在各種不同利益博弈的基礎上而形成?!盵注]楊寅:《公共利益的程序主義考量》,《法學》2004年第10期。
公益的出現催生了公益訴訟?!肮嬖V訟是相對于私益訴訟而言的,早在羅馬法時期,其程式訴訟就有了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之分。在當時,公益訴訟是指私人對危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提起的訴訟,除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外,凡市民均可提起;私益訴訟則是指私人基于個體利益提起的訴訟,僅特定的人才可提起。”[注]張建偉:《論環(huán)境公益訴訟制度》,《河海大學學報》2004年第12期。從其歷史淵源來看,公益訴訟是一種與私益訴訟相對而言的訴訟形式。根據《布萊克法律大辭典》的解釋,“公益訴訟”可大致被定義為為了公共利益或者全體利益的實施而在法院提起的一種法律訴訟,而這種利益是社會公眾或者某個階層物質上的,或者對其法律權利或義務具有影響的某種利益。
西方法學理論上有時把公共利益等同于“公序良俗”。有學者將“公序良俗”歸納為以下方面:公共秩序的和平與安全,經濟秩序的健康、安全及效率化,社會資源與機會的合理保存與利用,社會弱者利益的保護,公共道德的維護,人類朝文明方向發(fā)展的條件等。[注]孫笑俠:《論法律與社會利益》,《中國法學》1995年第4期。
盡管法律的規(guī)定較為抽象,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在訴訟制度的視野下,公益擁有自己特定的價值歸屬,這也就構成了公益訴訟所要追求或保障的本質內容。綜觀各類理論觀點以及各國立法之規(guī)定,公益訴訟所著眼保護的公共利益基本上包含經濟秩序、社會公德、生態(tài)效應和政治文明等四個方面內容。
公益訴訟制度中的公益從字面上看仍然可為“公眾受益”這一概念所涵蓋,[注]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6頁、第1118頁。但與“公益事業(yè)”“公益征收”等的側重點和內涵指向有所不同,主要不是關注“創(chuàng)造或增加公眾利益”,而是側重“保護和修復受損的公眾利益”。[注]法律的作用和任務在于承認、確定、實現和保障利益,或者說以最小限度的阻礙和浪費來盡可能滿足各種相互沖突的利益。引自沈宗靈:《現代西方法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91頁。
訴訟中的公益可總結為以下特征:一是廣泛性。通過公益訴訟所保護的公共利益,往往及于廣泛的地域,既可能是區(qū)域性的,也可能是全國性的甚至世界性的;公共利益不是某一個體所享有的利益,而是一定范圍內許多個人利益的集合;在時間上并不限于某一代。二是整體性與分散性。公益本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概念,在主體上是整體的而非部分的,在內容上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具體表現出來的是分散的、碎片化的利益形態(tài),由個人、集體所實際享有,不能被任何個人或組織所完全代表,在公益訴訟中公益損害通常由零星的微小損害集合而成。三是不特定性。首先,公益的利益內容具有不特定性。公益的形成由個體或群體的需求與社會客觀事實所決定,并隨著國家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動。公益無法以一以貫之的標準進行測定,在不同時期、不同背景下具有彈性與浮動性。在不同的社會關系領域或不同的法律部門,其保障的公益各有側重,也各有其不同表現。其次是公益的受益對象具有不特定性。公益之所以為“公”,其受益對象的不特定性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公益的受益對象是“公共”,是個人的集合,但這一集合究竟由多少個人組成,在公益訴訟案件中是無法確定的。
深入理解訴訟制度中公益的內涵,還有必要將公益與私益的關系進一步梳理,既不能以本質目標的一致性來遮掩二者在個案中的對立與界分,也不能忽視私益在一定條件下可轉化為公益,使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得以并存。這其中,關鍵點和難點在于區(qū)分和判斷某一事件是純粹私益性質還是兼具公共利益性質,進而解決某一事件作為公益訴訟案件來起訴的正當性問題。
1.公益與私益之界分
從抽象的概念角度來看,公益與私益(個人利益)屬于對立關系。西塞羅所提出的“公益優(yōu)先于私益”,就體現了這種對立不相容的關系。公益與私益在具體案件上通常是不容混淆的:個人和法律上的擬制人(如單位)為私,他們的利益就是私益,因為私益受損而提起的訴訟,是私益訴訟案件,其解決的是某一個體(或某一特定或封閉團體內成員)的某項權益是否受到損害、是否得以通過司法途徑加以修正和救濟的問題;私益訴訟案件占訴訟案件總數的絕對多數。相對地,公益案件的訴訟請求不是解決某一特定主體的利益問題,而是要解決一個具有公共性、廣泛性的公共利益問題。
如果一個事件僅涉及特定的某一個自然人或某一個單位組織,該案件即應被確定為私益案件。如果一個事件涉及某個單位或集團內部多個主體的利益,由于各成員的特定性和該團體的封閉性,此類案件也缺乏公益性質。因此,涉案人數較多只能是公益訴訟成立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并不會僅因人數眾多就具有了公共利益,仍需回歸檢視所保障利益是否具有廣泛性、不特定性和包容性等特點,以分析和甄別案件之性質。
2.私益向公益的轉化
根據德國公法學者萊斯納的觀點,基于現代社會生活現象的多樣性,不能直接將公益與私益視為完全相反的兩個對象,二者應是對立統(tǒng)一、并行不悖的概念。多數個體的私益可以集合成公益,公益由私益組成,不能絕對地排除私益。[注]陳新民:《德國公法學基礎理論:上冊》,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頁。私益能在符合一定條件時上升為公益,使公益與私益并存。私益向公益轉化的外部表現形式往往是引起公眾的廣泛關注,繼而被社會輿論認定為事關社會公益。
訴訟制度所保護的公益有些是固有公益,而有些公益自私益轉化而來,使得私益與公益并存,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并行不悖。[注]對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程序設計,詳見黃忠順:《論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融合——兼論中國特色團體訴訟制度的構建》,《法學家》2015年第1期。能夠肯定的是,并不是多數者的私益就能夠集合而成公益。此時就需要解答一個問題,在什么條件下私益可以轉化為公益?
筆者認為,私益向公益的轉化至少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第一,私益受損主體人數較多。較少的主體意味著利益主體的特定性,而這種特定性不為公益性質所包容。第二,該類私益的利益內容具有普遍性或示范效應。第三,私益受損主體之間不具有封閉或固有的聯系。
公益訴訟的提起主體突破了傳統(tǒng)訴訟理論中訴權行使主體僅為利害關系人這一限制。該制度體現了司法權與行政權的制衡,并切關檢察權行使的邊界以及公眾利益保障的有效落實,因此在行政公益訴訟和民事公益訴訟中,訴權的行使都以公益存在為前提?!肮怖妗边@一概念具有內涵開放、外延不確定之特性,這與公益訴訟這一具體制度的明確性要求是相違背的,因此有必要結合我國相關立法規(guī)定來探討公益界定的具體方法和標準。
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我國訴訟制度中保障的公益主要以正面列舉的方式呈現。具體來說,民事公益案件范圍主要包括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領域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案件;行政公益案件范圍主要包括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有資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等領域負有監(jiān)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案件。
據此,我國公益訴訟制度所保障的公益集中于環(huán)境與資源保護、眾多消費者權益保護、國有資產保護三大領域。其中,食品藥品安全問題也是與人民群眾的消費權益相關的內容,而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可涵蓋于國有資產保護的大范圍之內。從用語來看,民事公益訴訟所保障的是“社會公共利益”,而行政公益訴訟所保障的是“國家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顯而易見,公共利益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以上所列舉的只是目前較為常見且適宜提起公益訴訟的情形,并不能夠涵蓋全部的公益訴訟形態(tài)。在應對司法實踐中的新問題和新情況時,簡單進行立法所列舉領域的對照套用是不夠的,于是就產生了現實解讀與界定“公共利益”抽象內涵的現實需要。除前文的內容、特點及與私益界分等思路之外,還需要更為具體的判斷和認知方法,需要跳出立法列舉具體領域的定勢,通過正向解讀與反向排除兩個方向來全面總結公益的類別,進而為實踐提供一定的參考。
與傳統(tǒng)的民事或行政案件相比,公益案件最大的特點在于,通過該類案件的事實可以抽離出一類公共利益。一個公益訴訟案件的成立,除了需具備原告合法、管轄正確、被告明確、訴訟請求具體等條件之外,還需要闡明這一具體案件的背后依托的是何種抽象存在之公共利益,如何通過訴訟來達到保障效用,該利益如何突破私益而得以具有公共屬性。
以主體為標準,我國公益訴訟制度保障的公共利益可分為以下類別:
1.國家利益
在社會主義國家,國家利益與人民利益具有高度一致性,能夠通過民事訴訟及行政訴訟方式保障的國家利益主要表現為國有資產的安全保障。目前,國有資產流失、自然資源破壞等問題還有待解決,檢察公益訴訟應在行政機關不作為或難作為的情況下重點關注國家利益的保護問題。目前已有多地檢察機關設立了公益訴訟舉報平臺,并制訂了相應的舉報獎勵辦法,發(fā)動社會力量來共同維護國有資產的安全。
2.社會利益
社會利益是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利益,但不是全部成員個體利益的簡單相加,而是其中具有公共性、普遍性的部分。它是全體成員對某種社會價值的共同愿望和要求,包括對公共安全、公共道德、社會進步等的要求。社會利益并不等同于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相對較抽象,具有更高層面的宏觀內容,社會利益則有更具體實在的表現形式,更容易在社會生活中為人們所真切感知。經濟秩序的穩(wěn)定、行政管理的有序、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可持續(xù)性等都是公眾的社會利益所在,這也是訴訟制度可保護的重要的三類社會利益。行政管理和生態(tài)環(huán)境領域的社會公益是容易理解的內容,而經濟秩序中的公共利益則有必要進一步闡述和列舉。
除去傳統(tǒng)經濟秩序的維護義務不提,公益訴訟在新興經濟領域也大有可為。在當今共享經濟的智能時代,平臺交易已深入公眾生活,成為了一種消費和生活的重要途徑。平臺作為對眾多消費者提供服務的市場主體,在服務協議制訂、客戶數據管理、客戶隱私保護、服務商監(jiān)管、信息服務等[注]藍慶新、竇 凱:《共享時代數字經濟發(fā)展趨勢與對策》,《理論學刊》2017年第6期。多個方面均具有主動權。而以上所有行為有任何一處不謹慎,都可能引發(fā)公眾事件。除電商平臺、團購平臺、共享商品平臺、第三方支付平臺之外,P2P理財交易平臺也是涉眾風險較高的一類主體。對平臺的監(jiān)管是為了保護消費者免受價格欺詐、信息不對稱、議價能力不平等以及其他一些“市場失靈”的影響。[注]王璟珉、劉常蘭、竇曉銘:《共享經濟理論演進、發(fā)展與前沿》,《經濟與管理評論》2018年第4期。公益訴訟應著眼于更隱性的交易主體之間的義務平衡,適時介入平臺等商家的管理,或是敦促行政機關加大監(jiān)管力度,或是預先糾正錯誤、失衡的市場規(guī)則,預防大范圍消費者權益受損事件發(fā)生。以上內容并不為立法列舉所涵蓋,也不是目前公益訴訟的主流形態(tài),但可以作為未來公益訴訟的重點發(fā)展方向,使公益訴訟不再忙于事后救火而實現低成本的事前糾錯。
3.多數人利益
除國家利益、社會利益之外,眾多單個主體事件集合會因涉及了大范圍的個體利益而演變成具有社會影響和示范效應的公眾事件,在符合私益轉化的三個條件時,抽離出另一類型的公共利益,即多數人利益,也稱眾益。這類牽涉甚廣案件之特殊性在于細小的個益集合成了巨大的眾益,因此它的意義不僅限于對個體私益的維護,更表現在法律通過否定與制裁某類違法行為,對匡扶主流價值觀、恢復社會穩(wěn)定秩序產生積極影響。這就是眾益訴訟“公益性”之所在,盡管它產生于數個微小的“私”,但數量的疊加使這些個體問題發(fā)生量變及質變,從而脫離個體利益的范圍,成為一個源于私益損害而超越私益的公益問題。
除眾多消費者權益保護類公益案件外,涉弱勢群體、環(huán)境污染受損居民、生態(tài)補償人群等案件都可能因產生眾益而被公益訴訟所涵蓋。這一類型的公共利益不僅會體現在民事公益訴訟中,在行政公益訴訟里也會涉及。當通過某公益案件司法裁判建立的規(guī)則得到國家制度承認,成為認識的“類型化”產物時,這種利益便獲得了法律的保障與制度的外殼,成為了法律制度中的公益。
為了進一步明確公益訴訟的案件范圍,除以上正向解讀外,還有必要列舉幾類易混淆的案件類型,便于對照適用。
1.私益兼具公益輻射效應的案件
美國的公益訴訟制度允許公民或公益律師通過公益訴訟方式,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管理,實現保障自由、對抗強勢、推動公益的作用。因此,在我國公益訴訟制度發(fā)展進程中,有觀點認為應當將具有公益輻射效應的案件納入公益案件范圍。這些案件的特點是,原告都是服務的購買主體,是利害關系人,訴訟請求金額較小甚至可忽略不計,訴訟目的不在于金錢上的補償,重點是為了引起社會關注,并通過訴訟方式修改強勢企業(yè)的服務規(guī)則。
此類案件的公益價值與私益目標相比占主要方面,該類案件對于推動司法進程乃至社會進步具有積極意義。但筆者認為,由于該類案件仍未能擺脫傳統(tǒng)的“利害關系人”理論的限制,其本質仍是普通的私益訴訟案件,無非是在效果上外溢于案外而已,因此不宜將該類案件納入公益訴訟范圍。
2.僅人數眾多的普通團體案件
有觀點認為,民事公益訴訟的公益可分為 “純粹性公益”和“集合性公益”。前者是指不特定之多數主體所共同享有的一種超越個體屬性、不可具體分配的利益,其利益主體事先未以任何法律上的原因結合成為任何意義上的利益共同體,僅僅基于特定之原因事實相互間才產生此種利益性關聯。后者則是指可確定數量之多數社會個體基于同種或類似且有關聯之私法行為置身于同種或類似且有關聯之私法權利義務關系中,從而享有的同種或類似且可分的個體性利益。而當享有此同種或類似之個體性利益的多數社會個體基于某種法律上的原因而結合成為一種法律意義上的利益共同體,并且其利益效果呈現出一種擴張性的趨勢時,就進入公益的范疇。[注]丁寶同:《民事公益訴訟的基本類型與程序路徑》,《法律科學》2014年第2期。
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多數人利益都屬于“純粹性公益”范圍,而“集合性公益”則不應屬于公益訴訟的范圍,應是普通共同訴訟案件,不宜與公益訴訟相混淆。此類案件所涉利益主體雖然人數多數,但其在利益受損之前就存在特定的法律上或事實上的關系,主體的關系和人數均為特定,與公益的本質特征不相一致。該類案件利益主體在權益受損時可以通過傳統(tǒng)的私益訴訟,以利害關系人身份來提起共同訴訟,包括代表人訴訟,來尋求利益保障。其訴訟效果能夠擴張到該集體的其他成員,亦不屬公益的不特定之擴散效應,仍應排除于公益訴訟之外。
3.欠缺訴之利益的公益型案件
在民事訴訟理論中,訴的利益指當事人所提起的訴中應具有的,法院對該訴訟請求作出判決的必要性和實效性。必要性是指法院有必要通過判決來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實效性是指法院通過判決實際解決該糾紛。公益型案件并不因其公益目標而當然具備訴之利益,仍然應當從司法資源投入的必要性和訴訟方式解決的實效性入手進行分析,將僅具有公益的宣示作用但不具有訴之實益的案件排除在公益案件范圍之外。
具體而言,民事公益訴訟中的確認之訴應當在訴的利益審核環(huán)節(jié)格外加以關注。只有法律關系或權利才可以成為確認之訴的對象,只有就法律關系爭議提起確認之訴時,才可能有訴的利益。純粹的事實關系不能成為確認之訴的對象,[注]劉敏:《論訴的利益之判斷》,《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 2012 年第 4 期。過去的法律關系也不能成為確認之訴的對象。[注]張衛(wèi)平:《訴的利益:內涵、功用與制度設計》,《法學評論》2017年第4期。因此,公益訴訟的訴訟請求應當視現實需求而設計,在具有停止侵害、恢復原狀、賠償損失等現實需要的情況下,就不應當只提起確認違法或侵權之訴,而應提起給付之訴,確有必要確認某主體侵權或行政機關違法的,則應要求起訴人對該確認之訴的必要性作出闡釋和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