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臻

（1.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2.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生活中實際使用的語言，方言和文化一直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主要內容。漢語自古就有豐富的顏色詞，具有典型的象征意義，與社會文化思想有密切關聯(lián)。大同方言里的顏色詞語含義豐富，蘊含著深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和感情色彩，不僅可以表示色彩義，也可以引申出多種反映地域文化的語義。

一、大同方言常見顏色詞語及其語義內涵

從古至今，漢語顏色詞數(shù)量眾多，從基本常用顏色詞中派生出許多表義程度或輕或重的詞語，豐富了人們對色彩的理解。在語言的實際運用中，顏色詞又以眾多的表象功能具有表義上的雙重性。顏色詞不僅僅是一個表示色彩概念的語義集合，也承擔著社會生活所賦予的各種象征意義。所以在顏色詞的理性意義中，只純粹表示色彩義的顏色詞恐怕是很少見的。

（一）灰色系詞語

1.“灰”的釋義及用法

灰：名詞：①炭灰。②灰塵。

形容詞：①灰色。②程度深。③形容人品不好。④表示一種不好的，隱晦義。

在語法上，“灰”當名詞可作主語和賓語，當形容詞可作定語、謂語、補語等。例如：

（1）爐子邊的灰該掃掃了。

（2）把墻上灰觸一觸。

（3）外面天兒灰茫茫的。

（4）天氣過冷，把我凍灰了。

（5）他打小可灰呢，那一帶有名兒的灰。

（6）年紀輕輕犯下那種灰事。

例（1）指爐灰，這是“灰”的本義。例（2）指灰塵。例（3）指灰色，“灰茫?！背Ｓ脕碇柑焐＠?）表程度深，與普通話“壞”同，這里作補語。例（5）指人的品質差。例（6）指不好之義，是一種委婉的說法。

2.“灰”的語義內涵

灰色是一種陰郁沉悶的顏色，大同方言表示炭灰色可以用“灰”和其他語素或詞語構成“土灰、灰白、灰茫茫、灰不溜秋、灰不拉嘰”等表達，通常不被人們所喜愛?！盎摇痹诟星樯噬弦簿哂惺谷瞬挥淇熘x。用來指人，可以形容人長相或者狀態(tài)，也可表示人的品質不好，這樣的人被稱為“灰人、灰鬼、灰猴、灰皮”?；疑M一步引申，指一種不愿明說的禁忌，帶有委婉色彩。如“灰病”一般指絕癥，因為有所忌諱所以不愿明說，“灰事”指曾經發(fā)生過的如今不愿提起的不好的事情。

灰色系詞語在語義上總帶有一種不如意的、消極的色彩。但有的詞語也要結合語境來理解。例如：

（7）你個小灰猴。

“灰猴”這里指調皮搗蛋的小孩。原本貶義的“灰猴”在這句里變成了親昵的稱謂。但是“灰”意指人品不好程度較深，常出現(xiàn)在罵詈語中，不能在生活中隨意使用。

（二）白色系詞語

1.“白”的釋義及用法

白：形容詞：①白色。②無賴的。

副詞：沒有緣由地，毫無根據(jù)地。

語法上，“白”在大同方言里表示顏色除了作定語一般不單說，可以構成ABB 式來表示色白之意。當副詞作狀語。例如：

（1）你抹畫多少粉，臉白沓沓的。

（2）到底是小女兒，肉皮白生生的。

（3）咱們一起霍輪兒，不許玩兒白，不許耍白。

（4）看那白皮泛臉的，咋說也不聽。

（5）他一天到晚真能白活呢，是個大白活。

例（1）和例（2）同指白色，“白沓沓”是貶義詞，有過分白之義；“白生生”是褒義詞，意指白得好看。例（3）“白”指無賴，不講理。例（4）“白皮泛臉”是固定詞語，形容人的臉皮特別厚，無賴。例（5）第一個“白活”動詞，是毫無根據(jù)地瞎說之意，第二個“白活”指能說之人，均含貶義。

2.“白”的語義內涵

同樣是表示顏色，“白沓沓、白菜菜、白化化、白不差差、刷白刷白”表示白得不好看，過于白了，含否定義；而“白生生”是白得好看，既可指人的皮膚、牙齒，也可指白色的事物，含肯定義。

在大同方言里，“白”基本上象征著負面的意義。由臉上過分得白，進一步引申為臉皮厚，有“無賴”義。比如“白皮、白皮泛臉、白不理正、死乞白賴”等。“白”的負面義還可以表示“無緣無故”義，比如“白說、白嚼、白活、白說六道、白平無故”等。“白說、白嚼”含否定義，比起同義的“瞎說、胡嚼”在程度上略淺，是一般生活用語?！鞍住边€有無用功之義，這一點與普通話同。例如：

（1）白忙亂一氣，檢查取消了。

（2）白白兒扔了一千塊，啥也沒攔成。

這兩句中的副詞“白”，表示付出而無所獲。白色在傳統(tǒng)文化中含有“兇喪”義，比如“白事”，這其實是一個委婉的說法。大同方言說“紅白喜事”，更有“求吉利，避兇邪”的意味。

（三）黑色系詞語

1.“黑”的釋義及用法

黑：形容詞：①黑色。②光線暗。③程度深。④不光彩的行為。

語法上，“黑”常作定語、補語，如“黑糖、黑棉襖、抹黑”，也可以重疊使用，如“黑黑的”。例如：

（1）街上沒路燈，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

（2）我眼睛不好，不能摸黑走路。

（3）肚疼就化點黑糖水喝。

（4）誰也不能給班級抹黑。

例（1）“黑咕隆咚”表示顏色黑。例（2）“黑”指光線暗。例（3）黑糖即為紅糖，“黑”表示顏色深，并不是說黑色的糖。例（4）的“抹黑”是個比喻義，“黑”象征不光彩的行為。

2.“黑”的語義內涵

“黑”，火所熏之色。表示黑色，可以組成“黑丟丟、黑溜溜、黑呼呼、黑定定、黑森森、黑洞洞、黑咧咧、黑咕隆咚、黑不溜秋”等詞，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梢孕稳莺诘暮每矗纭把劬趤G丟的”；也可指皮膚等過分黑而不好看，如“皮膚黑咧咧的”。可以引申為光線暗，視覺受限，如“黑撈、黑吃、摸黑”等詞?！昂凇边€可以指夜晚，因為黑色無光，大同方言說晚上就是“黑夜、黑兒張”，一整天說“白明黑夜”。

由顏色黑可以引申為顏色較深或程度加深之義，如“黑糖、黑血、黑青、黑綠黑綠”等。“黑”也可構成四字格詞語，含貶義，形容人不整潔，如“黑潮污爛、黑能咬機、黑能圪痂、黑眉洼眼”等。

黑色含有不光彩、討人嫌的附加意義。比如“抹黑、黑眼、黑攔”。又引申出帶有黑暗面的語義，如“黑炸、黑呼、拉黑?！钡?。還可表示非法義，如把長時間未上戶口的人稱為“黑人”。

（四）紅色系詞語

1.“紅”的釋義及用法

紅：形容詞：①紅色。②紅火。

語法上，“紅”常作定語、補語。表示顏色的“紅”可以構成ABB 式，如“紅汗汗、紅撲撲、紅蠕蠕、紅艷艷”等紅色詞語。例如：

（1）新房布置得紅圪盈盈的。

（2）這點肉燒得紅蠕蠕的。

（3）臉讓太陽曬得紅汗汗的。

（4）小張秘書是局長跟前的紅人。

例（1）（2）（3）均指紅色，但所指不同?！凹t圪盈盈”是喜慶的紅色，“紅蠕蠕”是有食欲的紅色，“紅汗汗”是被曬傷的狀態(tài)。例（4）“紅人”指特別受到信任和重要的人。

2.“紅”的語義內涵

在語義上，“紅”作定語表示紅色，如“紅棗、紅姑娘、紅喜字、紅臉蛋、紅腰帶、紅眼病”等。紅色也可以表示程度深，大同方言把夏天或暑天最熱的中午稱為“金紅晌午”。

紅色具有喜慶義，這是傳統(tǒng)象征義。紅色是喜慶色，是漢民族最喜用的一種顏色，代表著吉祥、幸福、熱烈等意義。紅色的種類很多，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有“血紅、粉紅、大紅、桃紅、橘紅、棕紅、肉紅”等。這反映出老百姓對紅色的喜愛。過去老大同人常給女兒起小名叫“紅女兒”，表達對小女孩的喜愛。

紅色還引申出受重視、受歡迎之義，如“紅雙喜、開門紅、紅人”等。紅色還可以引申為熱鬧，但“紅火”一詞，在大同方言中還需分語境使用。例如：

（5）正月十五街上有紅火呢，可紅火呢。

（6）你真紅火。

例（5）第一個“紅火”是名詞，指街頭文藝表演；第二個是形容詞，指熱鬧、有趣。例（6）的“紅火”，既可以指有趣，有意思；有時又是反語，指不應該這樣，如“你真紅火，都說了我請客，給啥錢呢”。

（五）其余常用顏色詞語

生活中常用的還有“赤、青、藍、黃”等構成的顏色詞。例如：

（1）你甭價跟我急赤白臉的，跟我沒關系。

（2）那愣頭青可讓掟了個烏眼兒青。

（3）那塊布藍旺旺的不好看。

（4）眼睛藍當當／藍旺旺的，就在眼跟前呢看不見。

（5）到底是新下的小米，熬出稀飯黃湛湛的。

例（1）“急赤白臉”是一個固定短語，指急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樣子。這里的“赤”是一個表示紅色的形容詞。“赤”由肉紅色還可以引申出動詞“赤裸、光著”的意思，如“赤腦瓜兒、赤膊兒、赤肚打蛋”等。例（2）“愣頭青”，大同方言詞，指沒腦子，行事魯莽的人。這里的“青”表示一種不同于平常的狀態(tài)?！盀跹蹆呵唷币彩谴笸窖栽~，同普通話的“鼻青臉腫”，這里的“青”指黑色。青色還有綠色的意思，如“青菜、青椒”等。例（3）里的“藍旺旺”表示藍色；例（4）“藍當當”卻不指顏色，是應該看到而沒有看到的意思，這是一種貶義用法，“藍旺旺”也有此意。這來源于“藍眼”一詞，大同方言把眼睛向上翻叫作“藍眼”。例（5）“黃湛湛”是黃色系詞語，此外還有“蠟黃、土黃、米黃、黃锃锃、黃定定、黃不拉幾”等，表示各種程度的黃色。

二、大同方言顏色詞語的語言學特點

語法上，單音節(jié)顏色詞可以單獨作修飾語修飾中心語，如“紅姑娘、黑夜、白說、灰鬼”；可以作謂語，如“玩白、走紅”。可以重疊，如“黑黑兒的”；也可以構成ABB 式的顏色詞，BB 有加深程度義。在字長上，三字格顏色詞數(shù)量較多，使用頻率較高，如“灰茫茫、藍旺旺、黃湛湛、黑黝黝”等。四字格詞語格式凝固，如“灰眉怵眼、白皮泛臉、黑能圪痂、赤肚打蛋”等，語義以貶義居多。

顏色詞語形象生動，表義豐富?！昂凇?、灰、紅”等顏色詞，除了各自表顏色之外，還可以形成各個系列的顏色詞，尤以三字格居多，通俗生動，是大同人民語言創(chuàng)造能力的具體表現(xiàn)。

從社會語言學視角來觀察，顏色詞語的共同特點都是首先表示色彩本義，然后附加上社會文化意義。詞義的派生演變脈絡清晰，理性意義明確，與本地語言社會的風俗習慣、百姓的思維活動等息息相關。

三、大同方言顏色詞語的社會文化特點

大同方言的主顏色詞為黑、白、灰、紅，這四類顏色詞的數(shù)量遠遠高于其他顏色詞。從社會語言學視角來分析大同方言顏色詞語的社會文化特點，主要有以下三類：

（一）大同方言顏色詞語象征意義鮮明，表現(xiàn)出大同人民愛憎分明的感情色彩

四個主顏色詞語象征意義鮮明，灰色象征品行不端、隱晦，白色象征無賴、毫無根據(jù)，黑色象征骯臟、黑暗，紅色象征喜慶、熱鬧。在語言運用中，象征義表現(xiàn)出語言的委婉色彩。用顏色的象征義去代替本義，說者含蓄，聽者意會。比如“灰病”，說聽雙方都知道是哪一種具體的絕癥，但是不愿意觸碰那個字眼。比如“抹黑”，有丑化義?；疑?、白色、黑色在感情色彩上主要以貶義為主，與之相對應的紅色詞，主要運用于熱鬧喜慶的吉祥場面，這些詞語反映出大同人民愛憎分明，喜歡之情溢于言表，憎惡之情也非常強烈。

（二）顏色詞語反映出大同人的道德觀念和審美觀念

大同人明辨事理，黑白分明?！昂谡ā⒑诤?、黑人、拉黑?！钡群谏翟~語反映了老百姓是非分明的特點。大同人性格淳樸直爽，不喜人言語過多，所以衍生出“白說、白嚼、白活、白說六道”等這樣的詞語。

大同人講究愛美，喜歡干凈整潔，像“灰眉怵眼、黑潮污爛、黑能咬機、黑能圪痂、黑眉洼眼”這類表示人的外觀不整潔的貶義詞語就有很多。在審美觀念上，大同人有自己的著裝配色，大紅大綠、大紅大紫的穿著被人們所不喜，“紅配綠，賽狗屁；紅配紫，賽狗屎”就是最直接的印證。

（三）特殊的灰色系詞體現(xiàn)了大同的資源特點

灰，說文解字云“死灰余燼”?；?，原指炭灰，后來指炭灰色。大同煤炭資源豐富，過去家家戶戶燒炭，故而空氣質量欠佳，到處“灰茫?！薄Ｔ~義繼續(xù)引申為“壞”，表程度。大同人口語“凍灰了”，意為“凍壞了”。詞義再引申，就指人的品質不好。大同有句歇后語“種蕎麥長出豌豆了——灰的沒棱瓣了”，形容人品壞到一定程度。

總之，大同方言中的顏色詞語豐富多彩，具有深厚的社會文化內涵。漢語顏色詞在老百姓的日常運用中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因而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對地方民俗文化的深入研究也會起到一定的助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