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山音》是川端康成于1954年4月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作品中，川端對于主人公尾行信吾的“夢境”進行了詳細清晰的刻畫，據(jù)統(tǒng)計書中完整描寫的夢境共有八個。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了精神分析學說，他認為，夢是愿望的達成，但夢往往不是愿望直截了當?shù)?、完全的滿足，而是一種遭受壓抑的經(jīng)過偽裝、扭曲之后的滿足。[1]98文章以精神分析學說為指導，根據(jù)夢境內(nèi)容，將作品中的八個夢境分為三類主題來論述，剖析夢境來源，揭示信吾夢境背后所蘊含的深層蘊意。

關鍵詞：《山音》;弗洛伊德;夢;精神分析

作者簡介：段海珠（1994-），女，寶雞文理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導師：王永奇，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6--02

川端康成作為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深受卡夫卡等作家的影響，作品中自然會滲透著精神分析理論的影子，且文學作品中借助夢境來寫現(xiàn)實的藝術手法十分常見，因此“夢”常常作為一個重要的主題在其作品中出現(xiàn)?！渡揭簟肥谴ǘ丝党蔀閿?shù)不多的長篇小說，八個篇幅完整的夢境描寫也使得小說被籠罩在一種如夢如幻的氛圍當中。夢貫穿作品的始終，起著象征、隱喻的作用。

一、死亡恐懼與青春迷戀

花甲之年的尾行信吾記憶力日益減弱，甚至一天夜里，他聽到了“山音”，隱約預感自己大限將至。隔天，兒媳菊子也提醒說，“大姨媽臨終前也曾聽見過山鳴的聲音”[2]15，菊子的話再一次加深了他對死亡的恐懼。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反復證明了“夢的動機源自潛意識”這一觀點，信吾也正是在這種懼怕死亡的潛意識的影響下，才一夜兩次夢到已經(jīng)故去但生前并不相熟的人。

已過世的辰巳屋大叔請信吾吃蕎麥面條，這是第一個夢。信吾在夢里沒有吃而是立刻醒來，說明他在潛意識里拒絕已故的人給的東西，因為他知道“夢中吃了死人給的東西，活人也會死的”。第二個夢境中，信吾夢到公司前董事相田先生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來找他，可奇怪的是相田生前常常隨身帶著藥瓶，卻從不喝酒。此時信吾在夢中把相田的形象與自己的需求合理置換了，酒壺與藥瓶雖像卻又不同，藥瓶表明人處于非健康狀態(tài)，酒壺則暗示著身體的健康無恙，信吾對健康的渴望顯而易見。無論是夢到拒絕吃辰巳屋大叔給的東西，還是夢到“藥罐”變“酒豪”的相田，都表明了信吾對生命的渴望，換言之，則是他對死亡臨近的恐懼與抗拒。

川端康成曾在《臨終的眼》中說道，“他對死亡的恐懼和預感成為《山音》這部小說的重要主題”，而作品中鳥山、水田等友人接連不斷的故去也進一步加深了作品中彌漫著的死亡氣息[3]?！渡揭簟分猿涑庵罅克劳龅臍庀ⅲ环矫媸怯捎诖ǘ藦男〗舆B失去至親，而他自己也是體弱多病，死亡的恐懼與感傷始終籠罩著他。另一方面，更多的則是由于它誕生于一個充滿死亡的時代，關東大地震、日本戰(zhàn)敗、廣島受到原子彈轟炸等都對川端康成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傊?，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所帶來的死亡陰影與悲傷情緒都盡數(shù)印刻在了他的作品中。

或許是太過于懼怕死亡，《山音》也表現(xiàn)出了大量對于青春的追求與迷戀?！秱蟆分?，信吾做了關于胡子的夢，一個美國漢子集各州、各色人種的胡子的特色于一身，美國政府把他的胡須指定為天然紀念物。這個夢境并沒有什么情節(jié)，只是夢見了長胡須的美國漢子。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的大部分的夢境都是欲望的表達或欲望的滿足，并且，夢善于偽裝[4]。茂盛濃密的胡須，既是男性獨有的特征，更是年輕的象征，“胡須之夢”同樣也既是信吾迷戀青春的愿望的投射，更是他對于年老、對于死亡的抗拒與排斥。

二、少女執(zhí)著與本能欲望

川端康成的許多作品中都蘊含著一種對“永恒的少女”的執(zhí)著，《山音》中的“少女執(zhí)著”則是通過信吾的夢境表達的?！兑孤暋分校盼釅舻搅艘粋€十四五歲的墮胎少女反而被稱為永恒的圣女的故事。夢喜歡從最近的印象中選取材料，“墮胎少女之夢”則是來源于信吾當天在晚報上看到的一條標題為“少女產(chǎn)下孿生兒”的消息。他受到了這則新聞的刺激，入睡后便做了這樣的夢。

夢是充滿善意的，那么誰會是信吾心中“永恒的少女”呢？許多人疑惑是菊子，但其實在認真分析過作品之后，會發(fā)現(xiàn)這里“永恒的少女”并非是她?！段萌骸芬徽拢盼嵩趬糁薪K于回到幼年時代的家，也看到保子美麗的姐姐了，在這里，我們姑且先判斷保子姐姐就是信吾心中“永恒的少女”。信吾少年時代曾愛慕過保子的姐姐，可惜姐姐早早去世，信吾同保子結了婚。盡管在二人日后的生活中，都不怎么談論姐姐的事，卻也忘卻不了。信吾會因為無意瞥見的一盆山茶花，而想到保子姐姐去世后佛龕上供奉著的那一盆紅葉;他也曾盼望女兒房子能長得像姨媽那樣漂亮，而房子令他的期盼成了泡影;他還將希望寄托在外孫女國子身上，企圖尋覓到保子姐姐的姿影，可惜國子甚至毫無孩童的天真可愛;在得知菊子流產(chǎn)后，他又覺得或許菊子流產(chǎn)的那個嬰兒，是保子姐姐投胎轉(zhuǎn)生的……作品最后一章，結了四十年領帶的信吾突然忘記了該如何結，卻還記得“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穿西服的時候，是保子那位美麗的姐姐給結的領帶”[2]202。凡此種種，不難感受到信吾心中對于保子姐姐的惦念。信吾曾買下了象征著永恒少年的慈童面具，慈童的劉海兒發(fā)是河童的發(fā)型，而保子姐姐曾經(jīng)也是留著天真的劉海發(fā)。因此，信吾心中“永恒的少女”始終是保子的姐姐。作品中信吾雖已步入老年，卻始終對年少時期愛慕的對象惦念不忘，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的少女情結。情結一般是由創(chuàng)傷造成的。1921年，已經(jīng)與伊藤初代定下婚約的川端，突然收到了女方的毀婚信。這一場轟烈深刻的戀愛在他孤獨的心靈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的無意識欲望的改頭換面的表達和實現(xiàn)，是受到抑制的無意識沖動與自我監(jiān)督力量之間的一種妥協(xié)[1]。信吾曾兩次夢到了與不同的年輕女子接觸，卻不知對方是誰。六十二歲的信吾仍然做著與年輕女子相關的夢，這是情人之夢。信吾記得與保子的婚禮上曾掉落下來一顆栗子，他錯失機會，沒有告訴保子栗子掉落這樣瑣粹的小事，但這一晦暗的情緒日后一直殘留在他們夫妻感情的某個角落里。信吾希望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不論什么，對方都能夠先看到?？伤@一生中就不曾有過這樣的情人。他在年輕時還沒能與自己愛慕的女子相戀相伴便選擇了婚姻，而與保子的結合也算不上恩愛。因此在察覺到自己作為男性的能力逐漸喪失的晚年，信吾開始幻想能夠擁有一位情投意合的情人，于是他借助夢境來尋找宣泄自己心底始終被壓抑的本能欲望的出口。

三、子女期望與戰(zhàn)爭陰影

女兒房子離婚后，帶著孩子回來了。兒子修一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后變得麻木萎靡，婚后不久就另有新歡。兒媳菊子純潔端莊，在丈夫眼中卻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修一渴望成熟女性的身體，顯然菊子無法滿足他的渴望。菊子懷孕后也因為“潔癖”而打掉了與修一的孩子。此時，信吾又得知絹子也有了修一的孩子。他曾嘗試與絹子溝通，希望她打掉這個孩子，可絹子卻堅持要留下，甚至告訴信吾這不是修一的孩子。

現(xiàn)實中的信吾似乎對任何人幸福與否，都無能為力?！渡呗选分校麎舻缴碁┥嫌袃芍宦?，一只是相當大的鴕鳥卵，一只是很小的蛇卵。這無疑是象征著菊子已經(jīng)流產(chǎn)的孩子和絹子不肯打掉的孩子，只是信吾也不知道哪個代表著菊子的孩子，哪個又代表著絹子的孩子。女兒房子婚姻的失敗，使信吾對于兒女的人生充滿了擔憂?？伤膊恢涝撊绾螏椭鷥号强床坏疥P于未來的希望，每一個人都好像陷入了現(xiàn)在無法滿足，未來無法把握的怪圈之中。

作者是無法脫離開時代的，文學作品也離不開時代的背景。《山音》面世之時，正是日本戰(zhàn)后被美國占領和恢復建設的時期?！段萌骸分校瑝糁械男盼嶙兂闪四贻p的陸軍軍官，與隨身的樵夫走在夜間的山路上。突然聚成大樹形狀的蚊群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信吾拔刀砍殺，卻見樵夫逃走了。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不久，逃跑了的樵夫也回來了，信吾從樵夫的身上抓到了滿滿一大桶蚊子。

希爾德布朗特曾說過，“不論夢的結果如何變幻莫測，實際上，總離不開現(xiàn)實世界。”[5]25夢醒后，信吾沒有再進行獨白與反思，但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整體把握作品而尋覓出夢境與現(xiàn)實的關系。修一在戰(zhàn)場上雖沒有受過身體上的傷，但在戰(zhàn)爭陰影的逼迫下，他成了戰(zhàn)后的“心靈傷兵”。戰(zhàn)亂年代每個人都無法逃避戰(zhàn)爭對肉體和精神的毒害與壓抑。因此，“蚊群之夢”中，那黑壓壓地傾軋過來的蚊群無疑便是如同幽靈般的戰(zhàn)爭陰影，信吾對“蚊群”的大肆砍殺，也就意味著他們渴望擺脫戰(zhàn)爭陰影的迫切。而夢中逃走的樵夫，則是戰(zhàn)爭下的修一，雖然他企圖逃避戰(zhàn)爭的影響，但還是被戰(zhàn)爭陰影侵蝕了，就如同夢中信吾從逃跑回來的樵夫身上仍然抓到了滿滿一桶蚊子一樣。戰(zhàn)亂年代，川端雖然依然將自己的作品沉醉在愛情和纖細的心理刻畫之中。但在戰(zhàn)后，他開始意識到戰(zhàn)爭帶來的可怕后果，于是在日本筆會上宣讀了和平宣言，并創(chuàng)作出《山音》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戰(zhàn)后文學作品，充分反映戰(zhàn)后日本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

《山音》中，對信吾夢境的描寫貫穿始末，川端康成通過他一貫細膩敏感的筆觸，借助西方的精神分析理論，塑造了日本戰(zhàn)后一位垂暮老人的形象。夢對于信吾來說，就像生活的必需品，而他夢境材料的選擇也是有意識的，并且有著一定的寓意，是用來反映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情感或欲望的。信吾的夢境在作品中，無論是對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還是刻畫其心理特征方面，都有著重要且獨特的作用。拋開對《山音》中畸形內(nèi)容的過分關注，而是選擇一種不同的視角對作品進行解讀，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作品本身，也使我們更能明白川端康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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