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文瓊
農民向城市遷移的城市化,主要發(fā)生在并不具有區(qū)位優(yōu)勢的全國遠郊普通農業(yè)型村莊:與城郊失地農民相比,他們城市化的資源只能源于自己的勞動所得,而非源于征地拆遷的各類高額補償;與工業(yè)型村莊所在地城市化的農民相比,他們是只擁有作為農業(yè)生產資料的土地的“自耕農”,而非擁有作為工商業(yè)生產資料的土地的“吃租地主”。[1]
本文主要關注的是中國遠郊普通農業(yè)型村莊農民的城市化。筆者選擇了湖北江漢平原楚市下轄4個行政村中的7個村民小組作為研究單位,分別于2014年6月、2015年10月、2016年5-6月,對這7個村民小組自農村土地二輪承包以來所有農戶的情況進行了詳細調查和統(tǒng)計[注]依照學術慣例,本文對相關地名進行了技術處理。。調查和統(tǒng)計發(fā)現,這些村莊中已有相當數量的農民已參與到“在城市立足”的城市化實踐之中?!霸诔鞘辛⒆恪辈粌H包括“要在城市”,更指“要在城市立足”,它要滿足兩個基本前提:一是在城市擁有穩(wěn)定住所;二是收入要滿足其在城市生活的基本要求。這兩個基本前提是當下多數市民家庭的基本狀態(tài)。
這種有標準的城市化實踐,不僅是廣大農村人口在空間位置上的變化,也不僅是所屬產業(yè)領域的變化,更是其在社會階層結構中的位移,具體來說,這種位移的過程是向上流動、過上城市普通市民生活的階層流動實踐。
對農民而言,無論是向上的階層流動,還是“在城市立足”的目標,都不會輕易實現,都需要身處底層社會的農民以家庭為行動單位,并為此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內持續(xù)努力。那么,農民怎樣實現“在城市立足”的城市化目標?他們的目標在具體的階層結構中處于怎樣的階層位置?這些階層位置的分布是否具有某種規(guī)律性特征?哪些農民在參與“在城市立足”的城市化實踐?這些農民參與“在城市立足”的城市化實踐,在當下呈現出怎樣的特征,如何在階層結構中理解這些特征,并深刻理解這些特征背后的社會結構意涵?等等。這些都成為本文試圖去探討和解答的問題。
關于社會階層結構的經典理論主要包括兩大類,一是對總體性社會結構進行宏觀劃分的理論,二是對具體社會內部的微觀階層分析理論。這兩大理論均注意到社會各階層內部和階層之間的流動會帶來宏觀與微觀階層結構的變遷,但其不足則在于對帶來社會階層結構變遷的特定社會流動行為進行分析的中觀結構卻缺乏應有的關注。基于這種考量,筆者嘗試建構一個適用于對中國農民的城市化進行階層分析的中觀社會階層結構分析框架,并對其適用性進行說明。
社會階層研究的三大經典理論范式分別是馬克思的階級理論、韋伯的多元分層理論和涂爾干的職業(yè)群體理論。
階級理論以是否占有生產資料為標準將社會劃分為占有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和不占有生產資料只擁有自身勞動力因而只能受雇于資產階級的無產階級。馬克思認為,擁有有限財產的中產階級將會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逐漸走向無產化,由此,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將會成為一個兩極分化的社會,無產階級將會從一個自在階級轉變成為自為階級,從而預示著資本主義社會必將圍繞無產階級的反抗形成重大的社會沖突。[2](P159、P259、P367)馬克思階級理論的后繼者,大多從階級之間的對立和沖突立場出發(fā),來對社會結構的模式做出判斷。
多元分層理論源自于韋伯“多因多果”的因果論,個體所歸屬的社會層級具有多樣性,因此階級并不必然是共同體,也不必然導致階級行動,社會沖突的發(fā)生也因此并不具有必然性。[3](PP113-122)馬克思的預言沒有到來,客觀上給予了新韋伯主義者以極大的自信,因此新韋伯主義的陣營也顯得十分強大,[4](P95)他們對韋伯提出的“社會屏蔽”所具有的階層意涵進行進一步的解釋和闡述,并發(fā)現從“集體性排他”到“個體性排他”再到“中產階級”的壯大,對于緩解社會沖突所具有的緩沖帶和政治安全閥意義。[5](PP44-70)[6](PP48-50)
涂爾干的社會分層理論的核心是職業(yè),他認為,人們在職業(yè)上的區(qū)別是他們在擁有才能的類型以及擁有才能的多寡上存在差別的集中表現,社會是由不同職業(yè)群體構成的有機體,因不同職業(yè)類型對整個社會所具有的功能大小存在差異,職業(yè)群體就以其功能大小被層級化了。[7](PP13-27、P111)
而縱觀國內的階層研究,其代表性的觀點主要包括以下三種:一是以陸學藝為代表的階層結構研究,這些研究提出根據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占有量的多少,對社會成員的階層歸屬進行判斷,并認為中國社會的階層結構總體上是一個金字塔形結構。[8-10]其次是以孫立平為代表的階層結構研究,這些研究認為中國社會的階層結構最主要的特征在于,存在一個以農民、農民工和城市下崗工人為主體的龐大的底層社會,并且這個底層與位于其上的社會結構之間是斷裂的。[11]最后是以李強為代表的階層結構研究,認為中國社會的階層結構呈現為“倒丁字型”特征,位于底層的是一個龐大的農村社會,并指出它和金字塔形社會結構的核心區(qū)別在于:社會給予底層成員向上流動的空間非常狹窄且沒有“緩沖”,這樣的階層關系使社會結構陷于緊張狀態(tài)。[12]
以上國內學者對社會階層結構研究雖然在所選擇的視角、所依據的社會分層指標等方面存在一定差異,但其共同之處在于,試圖找到一個關鍵因素或幾個關鍵因素作為對全體社會成員進行測量的指標,以此建構一個將全體社會成員都囊括進來的社會階層結構。筆者將此種分析方式下社會階層結構稱之為總體性社會階層結構。
除了以上兩類國內外社會學主流階層分析理論外,當代世界體系理論的代表人物沃勒斯坦也對基層理論做出了突出貢獻,并對本文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在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中,他以各個國家的發(fā)達程度為標準,建構了一個由核心區(qū)、半邊緣區(qū)和邊緣區(qū)構成的世界體系,且每一個區(qū)域內部都有其內在的社會階層結構。但是這個階層結構要放置在“核心—邊緣”的區(qū)域結構中來理解,邊緣區(qū)國家龐大的無產階級會受到來自核心、半邊緣國家以及本國資產階級的三重剝削,因此邊緣區(qū)國家的中產階級無法壯大。[13](PP283-304)[14]沃勒斯坦的階層理論研究帶給本文的主要啟示在于,他不再將整個社會視為一個平面化的總體,而是可以將其先劃分為不同的區(qū)域類型,由此使社會階層結構的理論模型從簡單結構走向與具體社會更加匹配的復雜結構。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在區(qū)域分布上具有顯著的不均衡特征,因此這種不均衡理應作為中國社會階層分析的重要考量。
以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為參照,筆者以農民家庭進入某一特定社會定居生活的難易程度將城鄉(xiāng)社會劃分為三個區(qū)域,一是“核心發(fā)達城市”,指現代化和市場化程度都很高、經濟發(fā)達且房價遠超過一般農民家庭所能承受范圍的城市地區(qū);二是“邊緣農村”,指現代化和市場化程度都很低、經濟匱乏且房屋沒有商品化的廣大農村地區(qū);三是“半邊緣中小城市”,指現代化和市場化程度一般,經濟并不發(fā)達,房屋價格在農民家庭可以承受范圍的許多中小城市。
這三個區(qū)域內部,都還有其具體的階層結構。在邊緣農村,每一個村莊內部都因農戶的家庭經濟狀況不同而分化為不同的微觀層次。本研究以能否自主完成家庭再生產為標準,在農村社會中先將無法自主完成簡單家庭再生產的貧弱階層與其他階層區(qū)別開來;然后根據家庭在完成簡單家庭再生產后是否還有可支配收入為標準,將基本沒有可支配收入的中間階層與剩余群體區(qū)別開來;最后根據實現“在城市立足”的目標過程中是否存在資源壓力為標準,將基本沒有壓力的富裕階層識別出來,最后的剩余部分為農村的中上階層。因此,農村社會總體上可以被分為貧弱階層、中間階層、中上階層和富裕階層。
在半邊緣中小城市,從底層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視角來看,大致存在三類群體:一類是在城市沒有房子的普通工人群體,或者是雖然在城市有房子但卻無法應付日常生活開支的群體,他們是“半邊緣中小城市”的底層無產者,往往依賴政府救濟;第二類是在城市擁有自己的房子且有穩(wěn)定收入來源的普通市民家庭,是農民家庭在上升流動中致力于追趕的“中小城市的中間階層”。他們或者是受雇于人的技術工人、管理人員以及其他有學歷背景的白領,或者是城市的自雇者,但因所掌握的財富有限,他們更多依靠自己的勞動來經營;最后一類是在城市擁有自己的房子且收入水平相對更高的富裕市民家庭。他們是該區(qū)域的組織、文化或經濟精英,農民家庭在城市化過程中追趕上的可能性較小。由此,以“農民家庭在上升過程中是否能夠追趕”為標準,“半邊緣中小城市”主要由三個階層構成:無須追趕的城市底層無產者、致力于追趕的城市中間階層和很難趕上的城市富裕階層。
對于在核心發(fā)達城市務工的農民家庭而言,核心發(fā)達城市只存在兩個階層:即在城市擁有或買得起房屋的市民家庭,以及在城市買不起且沒有房屋的市民家庭。前者又主要存在三種情況:一是已經擁有自己的房屋卻淪為城市底層的群體,比如以前的單位改制之后下崗的普通工人,即便有住房,但他們的住房已經淪為老舊的“危房”甚至“棚戶區(qū)”;二是雖然目前還沒有自己的房屋,但收入比較可觀,是潛在的有房屋購買能力的群體;三是已經有房子且有較高收入水平的市民群體。而后者是城市中的貧弱階層,他們往往從事著同外來農民工差不多的工作,接受著遠低于該城市房價的工資水平,是“核心發(fā)達城市社會的底層無產者”,他們通常與改制后的城市下崗工人一起成為政府救濟的主要對象。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農民家庭在城市化實踐中呈現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立體化的社會階層結構。這一社會階層結構將是本文分析并解釋當前中國農民城市化所具有的階層實踐意涵的重要工具,本文稱之為區(qū)域性社會階層結構。
作為本文經驗支撐的四個行政村,分別屬于江漢平原楚市煙鎮(zhèn)的加村、木鎮(zhèn)的目村、段鎮(zhèn)的巷村和河鎮(zhèn)的梅村,7個村民小組分別是加村的5、6、8組,目村的5、8組,梅村的3組和巷村的9組。這9個村民小組內部的人地關系基本情況詳見表1。
表1 7個村民小組的人地關系
注:以上田畝均為標準畝,表中所有數據均源于筆者駐村調查時逐戶收集的一手資料。
總體來看,楚市這7個村民小組均屬于農業(yè)剩余相對豐富的村莊。判斷的依據主要有三點:一是人均耕地占有量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二是土壤相對肥沃,單位產出較高;三是農業(yè)副業(yè)豐富,江漢平原素有“魚米之鄉(xiāng)”之稱,河湖資源豐富,水產養(yǎng)殖、種養(yǎng)結合是其農業(yè)的一大特色。
從農民家庭的收入結構和收入水平來看,自20世紀90年代打工經濟興起以來,江漢平原的村莊已經出現了明顯分化。參照學界共識,本文將農村內部農民家庭的收入結構分化為四類,即純農戶、Ⅰ類兼業(yè)戶(農業(yè)收入占家庭總收入比重大于1的農戶)、Ⅱ類兼業(yè)戶(農業(yè)收入占家庭總收入比重小于1的農戶)以及非農戶。而參照村莊內部的社會主觀評價標準,本文將村莊中那些難以靠自身維繼簡單家庭再生產的“造孽”家庭[注]在江漢平原的方言中,人們通常將這類家庭的貧困原因歸之為“造孽”。,雖然可以維繼家庭再生產但少有結余的“一般化”家庭,能夠有少量可支配收入的“還可以”家庭,以及有比較充足可支配收入的“有錢”家庭,相應地劃分為村莊中的貧弱階層、中間階層、中上階層和富裕階層。自土地二輪延包以來這7個村民小組的所有農戶在這個分化結構中的分布情況詳見表2。
表2 農民家庭收入結構和收入水平的綜合分布情況
注:表1中只包括筆者收集數據時的戶籍戶數,而沒有包括已經將戶籍遷出的14戶農戶,因此表2對7個村民小組二輪延包以來的戶數的統(tǒng)計是最完整的。
1.進城買房潮與略低的房屋入住率
(1)“爭做有房族”
如果說農民進城務工因其工作的不穩(wěn)定性而無法作為農民是否留在城市的判斷依據,那么,進城買房所暗含的定居指向及其所具有的相對穩(wěn)定性,則無疑可以成為研究農民家庭城市化實踐的重要抓手。
通過對7個村民小組進行整組調查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當前農民進城買房或打算進城買房的現象非常突出:所有309戶農戶中,已經買房的有204戶,打算買房的有53戶。某種程度上,進城買房現象已經打破了村莊經濟分化結構的邊界,詳見表3和表4。
表3 對7個村民小組農戶進城買房情況的統(tǒng)計
(2)略低的房屋利用率
在已經買房的204戶中,全家人都在城里房子中住的只有77戶;房子完全閑置,并且短期內沒有入住打算的有39戶;家里只有一部分人口住到城里房子中去的有88戶(詳見表5)。此外,這些農戶入住所買房屋的情況與其在分化結構中所處的位置存在關聯:“完全入住”和“部分入住”戶在經濟收入水平中上層及以上中集中分布,且收入結構中來自城市的比重越大,越有可能入住城市。同時,在許多“未完全入住”和“完全未入住”的農民家庭中,還發(fā)生著“購房所在城市”與“打工所在城市”的不重合。
2.有標準的城市化與農民家庭能力的邊界
(1)以“在城市立足”為底線
農民追求的城市化是以“能夠在城市立足”為底線的,這是筆者在考察農民城市化目標時獲得的總體性感知。
通過前文數據可以發(fā)現,農民家庭的城市化實踐存在三個突出特征:首先,普遍發(fā)生著家庭經濟收入的城市化,但多數家庭并沒有放棄或者徹底放棄農村收入;其次,廣泛發(fā)生著以進城買房為標志的家庭社會生活安排的城市化,但多數家庭均未實現全員入住,有的甚至完全沒有入?。蛔詈?,以戶籍城市化為標志的農民徹底城市化比較少見,以農民家庭為單位,真正實現整戶城市化的只有14戶。
在農民的城市化實踐邏輯中,進城務工并不意味著該農戶會留在城市,而只有當農民家庭在城市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才會發(fā)生在城市定居的生活安排;并且只有能在城市獲得足夠多的經濟收入以支撐整個家庭城市生活的基本需要時,他們才會選擇整戶進城定居;而且在進城定居后也不會輕易放棄與農村各項資源掛鉤的農村戶籍。
由此,“在城市立足”這個底線的標準是:首先,要在城市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其次,要在城市獲得足夠多的經濟收入以支撐其家庭成員在城市體面地生活下去。
(2)半邊緣中小城市:與大部分農民家庭經濟能力相匹配的選擇
雖然相當長時期內,許多農民還是需要進入核心發(fā)達城市務工,但是極少有農民以這里為目的地。因為以他們的收入水平和消費水平只能住在這里的“類貧民窟”中,而城市“類貧民窟”的生活并不如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生活并未把農民逼得無路可走到只能走下坡路的地步,畢竟他們在農村還有寬敞的房子和保障他們溫飽有余的承包地。
然而,不能留在核心發(fā)達城市并不等于農民城市化就不能實現。我國當前的城市結構中,除了核心發(fā)達城市之外,還存在大量可供選擇的半邊緣中小城市,農民家庭的經濟收入可以支撐他們在半邊緣中小城市買房。因此,在已經進城買房的204戶中,只有22戶買在核心發(fā)達城市,而剩下的182戶都買在半邊緣中小城市。當前,農村“去核心發(fā)達城市打工、把務工所得攢到半邊緣中小城市買房”這種城市化現象非常普遍。
1.半城市化:作為客觀需要的城市化過渡狀態(tài)
半城市化是農民家庭“在城市立足”的過程中,持續(xù)與農村保持著經濟和制度關聯的狀態(tài)。其中,經濟上的關聯在經驗上直觀的表現為“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和與之一體兩面的“半城半鄉(xiāng)”的拆分式家庭生活,經濟關聯的核心要素是農村的土地資源;[15]制度上的關聯指的是農民家庭成員保留著農村戶籍的狀態(tài),經濟關聯是制度關聯的充分不必要條件。半城市化是農民家庭“在城市立足”的過渡狀態(tài),該狀態(tài)在農民家庭具備“立足城市”的能力之前將會長期存在。[16-17]
與當前已經在城市立足的普通市民家庭相比,正在進城的農民家庭有兩個明顯的劣勢:一是社會資本不足與勞動力素質水平不高,使得他們獲取城市收入的能力有限;二是在城市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們需要為此耗費相當數量的家庭資源。這無疑使得大多數農民家庭并不具備在城市獲得相應收入的能力,其在城市獲取收入的能力與在城市體面生活的目標之間仍舊存在明顯的不匹配。然而即便如此,大部分農民家庭仍正在被廣泛動員著去進城買房并定居。這源于農民家庭結合農村的有限優(yōu)勢、個體的不斷努力和一定的社會代價,一定程度上彌合了前述的“不匹配”。
具體來說,與城市市民相比,農民家庭也有不容忽視的優(yōu)勢,即農民家庭擁有著農村作為生產資料的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從而可以通過家庭成員在城鄉(xiāng)之間的合理分工,實現勞動能力的充分配置;還可以利用農業(yè)生產的靈活性和農村生活的自給自足盡可能控制家庭在生產環(huán)節(jié)中的機會成本并降低生活成本,從而在當前的客觀條件下實現收入最大化、開支最小化;最后,農民家庭的這項優(yōu)勢,還是他們致力于“在城市立足”的過程中,應對社會總體性風險和家庭個體性風險時,給予其個體生存安全的穩(wěn)固保障。
因此,農民家庭保持“半城市化”狀態(tài)是理性的策略化選擇,是農民家庭實現高質量城市化過程中的客觀需要,在他們逐漸消除上述“劣勢”之前,這種“半城市化”的狀態(tài)將會長期伴隨著農民的日常生活,是支配他們日常行為策略的深層次根源。
2.半城市化與就近城市化的親和性
農民家庭城市化實踐的另一個突出特征是就近城市化,意指農民在家鄉(xiāng)附近的中小城市買房定居。從調查數據上來看,在已經買房的204戶農民家庭中,有177戶都是在楚市或距離楚市極近的普通中小城市買的房子,其中125戶買的房就在楚市。
除文化適應之外,農民家庭選擇就近城市化,也是在半城市化格局下作出的理性選擇。半城市化格局下,農民家庭成員拆分在城鄉(xiāng)之間,若空間距離太遠,便不利于家庭合理的利用農村優(yōu)勢安排家庭經濟社會生活。從經驗上來看,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不利于在農村生活的家庭成員為在城市生活的家庭成員輸送農產品,以降低后者在城市生活的開支;其次,不利于家庭成員的團聚;最后,不利于家庭成員利用農業(yè)生產的靈活性,在控制家庭再生產一些環(huán)節(jié)的機會成本的同時,還可以使盡可能多的家庭人口分享城市繁榮,尤其是讓學齡兒童在城市成長和接受教育。
總之,就近半城市化是大多數目標和能力不匹配的農民家庭實現“在城市立足”這一目標的主要路徑,它具有深刻的階層實踐意涵,下文將進一步揭示。
以往的階層研究傾向于將農村社會籠統(tǒng)稱為“底層社會”,而沒有進一步剖析這一鄉(xiāng)土社會內部所擁有的厚重階層屬性。因為擁有穩(wěn)定且可預期的土地權利,農民家庭是底層農村社會的有產者,這是對農民家庭所具有的階層屬性的基本判斷,同時農民的“底層有產者”身份具有其特定意涵。
首先,農民家庭作為底層有產者,與資本家或企業(yè)主等財產所有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差別。農民家庭對土地享有的權利并非私有權或者所有權,而是以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身份享有的承包經營權。因此,底層農民家庭作為有產者,并不擁有對自己承包經營的土地進行買賣交易的權利,并且不具備變更土地利用性質的權利,他們能行使的土地權利空間相對狹窄。
其次,農民家庭作為底層有產者,其對土地所享有的承包經營權具有比較完整的排他性,尤其是對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外的其他人的排斥,這為農民家庭作為底層有產者設置了社會屏蔽。
最后,農民家庭作為底層有產者從土地中獲得的最根本的權利在于,土地作為農業(yè)生產資料對農民生存權的保障,這一點源于我國《土地管理法》對農村土地用途的管制——即農地農用,以及對農村建設用地的管制,即僅有居住使用的權力。國家對農村土地的用途管制其實也是一種保障功能的體現,既保障土地作為農業(yè)生產資料和農民生活資料的基礎功能,同時也使農民家庭能在其中獲得生存安全。
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起點,便是底層有產者。其核心要義是,即便身處底層農村,卻仍然擁有穩(wěn)固且受到法律保障的生存安全。農民家庭以城市化實踐的上升流動是在生存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展開的,這是對就近半城市化實踐進行階層分析的基礎。
1.“在城市立足”與躋身半邊緣中小城市中間階層
對于生存安全有足夠保障的農民家庭而言,“在城市立足”是其進入城市定居生活的起碼要求,即一要有房,二要有穩(wěn)定的收入來應付家庭日常生活開支。
然而,考慮到農民家庭與市民家庭在比較中存在的劣勢,農民家庭爭取上升流動的能力和上升幅度都是非常有限的。換言之,極少有農民家庭能具備在核心發(fā)達城市買房的能力,這與204戶進城買房農民家庭中僅22戶在核心發(fā)達城市買房的情況相一致;也極少有農民家庭能夠成為半邊緣中小城市區(qū)域的組織精英、文化精英或經濟精英,182戶在中小城市買房的農民家庭中,極少有能進入該城市精英階層的,他們大都是普通工薪族或打工族,企事業(yè)單位的白領或者政府公務人員也是略優(yōu)于前者的少數,但是這個少數與中小城市富裕階層也還有著相當的距離。
所以,“在城市立足”的城市化實踐,與農民家庭在區(qū)域性社會階層結構中躋身半邊緣中小城市中間階層的階層實踐是同軌的。
2.“三重中間位置”與廣泛發(fā)生的就近半城市化實踐
農民家庭“立足城市”的目標與其在城市獲取收入的能力之間存在不匹配,但這并未造成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停滯不前,而只是讓“立足城市”的過程具有其本來的長期性。從楚市7個村民小組的經驗來看,農民家庭正在被廣泛地動員到進入城市定居生活的實踐之中,只是在其獲取城市收入的能力與其目標匹配之前,“半城市化”將是他們生活的長期狀態(tài)。
農民家庭的半城市化狀態(tài),是其整合自身作為底層有產者的有限優(yōu)勢,力爭家庭經濟收入最大化、開支最小化的理性選擇,也是其保留自身作為底層有產者的生存安全保障的理性選擇。在半城市化的格局下,考慮到需要一個盡可能短的空間距離,為農民家庭在充分整合農村有限優(yōu)勢的同時還能擇優(yōu)安排家庭生活,因此就近城市化也是農民家庭的理性選擇。
所以,被廣泛動員起來的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社會空間,是其家鄉(xiāng)附近的半邊緣中小城市的中間階層,這里稱其為“三重中間位置”。這一結構位置,是空間距離上的中間位置,區(qū)域分化中的中間位置,也是半邊緣中小城市社會內部的中間階層。
3.社會結構中相對寬廣的“三重中間位置”
“三重中間位置”并不“狹窄”,也遠未達到“斷裂”的程度,相反在諸多宏觀制度結構下,“三重中間位置”仍然相對寬廣,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國家的大中小城市協調發(fā)展的城市發(fā)展戰(zhàn)略。在此戰(zhàn)略中,半邊緣中小城市在核心發(fā)達城市的人口、資本等強大吸納效應下,仍然獲得其存在的戰(zhàn)略和制度空間,廣泛存在的中西部中小城市就是半邊緣中小城市的具體形態(tài)。半邊緣中小城市的存在,是廣大底層農村人口分享城市發(fā)展和繁榮的一個平臺,雖然這個平臺不是最好的,但至少優(yōu)于農村,[1]并且比核心發(fā)達城市的類貧民窟更為體面。[18]
二是在農民家庭躋身“三重中間位置”的過程中,半邊緣中小城市汲取著來自核心發(fā)達城市和邊緣農村兩個領域的資源,并在這種持續(xù)汲取的過程中獲得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具體說來,一方面,農民進入核心發(fā)達城市務工,但并不在核心發(fā)達城市過多地消費,而是將務工所得積攢下來,回到在家鄉(xiāng)附近的中小城市買房或者參與到其他形式的消費過程中去,由此,核心發(fā)達城市支付給農民工的工資資本通過農民工返鄉(xiāng)“就近城市化”而注入到半邊緣中小城市;另一方面,在“半工半耕”家計模式下獲得的有限家庭資源,被農民家庭最大可能地注入到進城買房和在城市定居的過程中去,從而邊緣農村提供給農民家庭的有限資源,也通過家庭內部的代際支持注入到半邊緣中小城市。在這種資源汲取過程中,半邊緣中小城市得以具備發(fā)展的活力,并且隨著農民家庭逐步在此定居,人口集聚能進一步展現出規(guī)模效應,資本的集聚和產業(yè)經濟的發(fā)展也將進一步變得可能。
三是半邊緣中小城市的社會屏蔽效應并不顯著。首先,對于農民家庭而言,其房價是可接受的;其次,半邊緣中小城市沒有設置戶籍準入障礙,相反還鼓勵農業(yè)轉移人口落戶。所以,我們才能在楚市看到一個被“躋身‘三重中間位置’”充分動員起來的村莊社會,看到大量的非精英農民家庭正在或者預備參與躋身“三重中間位置”的上升流動實踐。
1.家庭發(fā)展秩序:半城市化與農民家庭的代際流動策略
大部分農民家庭進城買房后,囿于自身目標與能力的不匹配,而往往沒有辦法讓全家人都進入城市生活。更準確地說,“在城市立足”是年輕人的上升流動目標,但絕大多數年輕人很難單純依靠自己來實現這個目標,他們需要并且也得到了整個家庭的支持。
被客觀需要的半城市化狀態(tài),還是一種“年輕人進城發(fā)展、中年人支撐、老年人留在農村自養(yǎng)”的狀態(tài)。[1]進城定居的家庭成員大都是年輕人和他們的小孩,以及少數被年輕人需要的中年人,年輕人對城市的渴望既是他們自身對城市豐富文娛生活的渴望,也源自于當前農村女性資源[19]和教育資源[20]匱乏而產生的倒逼機制,并且因為年輕他們也是家庭中最有希望實現“在城市立足”發(fā)展目標的群體。而在許多家庭中,中年人往往成為在農村與城市間往返的“老飄”,[21]他們極盡所能地為年輕人減輕負擔、提供支持,并不以留在城市為目的;而這些家庭的老年人,則利用農村這個對勞動力很寬容的場域,在老人農業(yè)中實現自養(yǎng),盡量不成為家庭的負擔。
由此,以年輕人群體為代表的農民家庭成員便在整個家庭合力的支撐下,能夠躋身“三重中間位置”。農民家庭這種具體的代際流動,是以“年輕人發(fā)展、中年人支撐、老年人自養(yǎng)”這種“家庭發(fā)展秩序”的策略,在目標和能力不匹配的情況下逐步實現的。[1]在大部分躋身“三重中間位置”的農民家庭中,都可以尋覓到這種家庭發(fā)展秩序。
2.雙重階層屬性: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過渡階層狀態(tài)
半城市化作為過渡狀態(tài)將會在一個較長時期內存在。那么,如何為在這個較長時期內正在參與進城定居實踐的農民家庭進行階層屬性分析?能否因為他們已經在城市有房子了而將他們定性為“三重中間位置”階層的社會成員?還是說,因為這個家庭仍然與農村保持著經濟和制度關聯,而仍視其為底層農村的社會成員?
事實上,半城市化狀態(tài)下的農民家庭,既不再完整地屬于底層社會,因為他們在城市有房子,甚至還在城市生活;但也并沒有完整地屬于“三重中間位置”,不論是從制度身份,還是從家庭經濟收入來源和家庭成員的生活場所來看,他們多少都保留著底層社會成員獨有的特色,使他們與“三重中間位置”中的市民家庭仍然有著明顯的差別。
因此,半城市化狀態(tài)下的農民家庭,是同時具備“三重中間位置”和底層有產者階層屬性的社會成員,這種雙重階層屬性是農民家庭在社會結構中參與上升流動的過渡階層狀態(tài)。在區(qū)域性社會階層結構中,除了雙重階層屬性之外,是否存在另一個更優(yōu)的且可供農民家庭選擇的階層狀態(tài),以使其順利躋身“三重中間位置”?下文將回答這一疑問。
作為區(qū)域性社會體系構成部分的底層農村,相對于另外兩個城市區(qū)域而言,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只是這個獨特性在階層層級位置被絕對化的總體性社會結構中很容易被視為劣勢,即總體性社會結構簡化了不同社會群體之間所具有的階層關系的復雜性。因為社會成員在各自區(qū)域社會內部的具體社會分層結構所處的階層位置,并不等于他在其他區(qū)域社會內部的階層位置,即階層位置的上下關系具有相對性。這種相對性,使底層社會的農民與城市社會的市民之間存在著可以比較的東西——即除了經常被討論的市民的絕對優(yōu)勢之外,還存在著前文所述的農民家庭的相對優(yōu)勢。
不論是核心發(fā)達城市還是半邊緣中小城市,都存在著一個筆者稱之為“城市底層無產者”的社會階層,但因為所依附的城市不同,這兩個區(qū)域社會的城市底層無產者的生活處境存在一定差異,但它們均與底層農村有產者有著質的差別。
1.不同區(qū)域的社會屏蔽
社會屏蔽是指各個社會集團都試圖將獲得資源和機會的可能性,歸屬到具有某種資格的小圈子里而設定的一套資格的程序,這個程序使符合資格者能夠獲得最大的收益。[6](PP44-45)
核心發(fā)達城市的社會屏蔽由兩個要素形塑而成,一是高昂的房價,二是高門檻的戶籍準入,其中最根本的屏蔽是“高昂的房價”?!案甙旱姆績r”篩選出來的是買得起該城市房屋從而能夠在這個城市定居生活的人口,而買得起該城市的房屋必然意味著他們有著相當可觀的家庭收入,意味著他們邁過這些城市的戶籍準入門檻的可能性也更高。換言之,核心發(fā)達城市的戶籍準入高門檻針對的是那些沒有能力在這里買房的外來務工人員,包括來自半邊緣中小城市的市民,也包括邊緣農村地區(qū)的農民,其中后者是最主要的群體。
半邊緣中小城市的社會屏蔽并不顯著,但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其構成要素同樣是房價,只是房價尚在農民家庭通過努力而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所以說,半邊緣中小城市的社會屏蔽并不顯著。半邊緣中小城市的社會屏蔽篩選的是能夠在這個城市購買房屋并在該城市立足下來的其轄區(qū)內及周邊的農村轉移人口。
當然,邊緣農村社會也存在以農村土地的權力分配為核心的社會屏蔽,在此不展開進一步的論述。
2.核心發(fā)達城市底層無產者與底層農村有產者的比較
許多學者從總體性社會階層結構出發(fā)認為,在核心發(fā)達城市中,買不起房屋的兩個群體——即有戶籍的貧弱市民和沒有戶籍的外來農民工——之間存在本質區(qū)別,在于是否擁有該城市的戶籍。擁有該城市戶籍,對于城市貧弱階層而言就意味著可以享受發(fā)達城市相對優(yōu)越的社會福利,反之則無法享受。因此,很多研究都主張要通過推進戶籍制度改革來改善農民工在核心發(fā)達城市的處境。
然而,從區(qū)域性社會分層結構的框架來看,沒有從制度上擺脫農民身份的農民工與城市貧弱市民相比的核心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底層農村社會的有產者,后者是城市底層社會的無產者,且無法很快對哪一個更具優(yōu)勢下定論。
農民家庭存在的有限優(yōu)勢均衍生于其作為底層有產者所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農村底層有產者身份,能為農民家庭在城鄉(xiāng)之間靈活調整其家庭成員的分布,以適應其在城市立足的能力和狀態(tài);能讓農民家庭在這個過程中獲得其在變遷社會中的個體安全;并且,因為是自身的勞動所得而不是等靠政府救濟,使農民家庭不至于產生無尊嚴感等社會情緒;最后,他們獲得的是生產領域的社會財富,而不是再分配領域的社會財富,且“再分配”并不會帶來社會總體財富的增加。
相對于農民家庭而言,發(fā)達城市底層社會享受的社會福利是其顯在優(yōu)勢,但這些福利中許多是隱性或者無法直接兌現成貨幣收入的,有限的顯性貨幣福利也只能在達到一定年齡要求或者一定程度的貧困之后才能獲得。最重要的是,這些福利大都是兜底保障,即保障的是其基本生活需要,而不是其家庭發(fā)展的需要。
1.城市控制底層無產者的規(guī)模
在核心發(fā)達城市,屬于底層無產者的市民家庭所擁有的最大的財富就是自己的勞動力和該城市的戶籍,前者使得他們可以通過就業(yè)獲得勞動報酬,但受制于勞動力素質,其勞動報酬并不可觀;后者使得他們可以獲得這個城市為其市民提供的社會福利保障。在半邊緣中小城市,屬于底層無產者的市民家庭,也享受著所居住的城市對他們的保障和兜底,但水平遠遠低于核心發(fā)達城市。
當今我國的普通工人群體的絕大部分,由并不擁有市民身份的農業(yè)轉移勞動力構成,而他們還保留著底層農村有產者的階層身份,因此這兩個城市區(qū)域社會的底層無產者的規(guī)模就比較有限。
對于致力于上升流動的農民家庭而言,只有核心發(fā)達城市社會的戶籍才具有價值,畢竟其背后捆綁著很大的利益。而半邊緣中小城市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不高,其能支撐的社會福利水平也相當有限,甚至還沒有底層有產者的階層身份背后所擁有的對生產和生活資料的基本保障這種福利來的有吸引力。
核心發(fā)達城市嚴格限制戶籍準入,農民即便能進入這些城市務工,也無法成為擁有這些城市戶籍的市民。因為進入發(fā)達城市務工的農民家庭在職業(yè)屬性和購房能力上與該城市底層無產者無甚差異,所以即使他們能夠擁有發(fā)達城市的戶籍,最多也是成為城市社會底層的無產者。因此,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核心發(fā)達城市限制戶籍準入是控制其底層無產者規(guī)模的手段。
2.規(guī)模不受控制的城市底層無產者是高度風險化的
若發(fā)達城市不限制其底層無產者的規(guī)模,可以想見的后果有兩個。
首先,且不論發(fā)達城市政府是否擁有這個財力,其財力都將被其高水平的社會福利所耗散,而用于集中謀劃城市經濟發(fā)展的財力空間將被極大的擠壓。并且,一個人均收入水平很低的發(fā)展中國家及其社會卻擁有著高水平的社會福利,這本身就難以想象,指望這個后果發(fā)生基本是不現實的。
其次,是核心發(fā)達城市在取消戶籍準入的同時,一并解綁或者極大降低了附著在該城市戶籍背后的社會福利。因為財力有限,而需要提供服務和保障的對象群體龐大,所以只能極大降低甚至取消戶籍背后附著的社會福利水平,進而導致某些重要的公共服務水平急劇下降,如醫(yī)療、教育甚至居住空間等。高收入、高消費能力的市民難以忍受,從而倒逼公共服務高度市場化和等級化。[22]隨之而來的是,階層結構進一步固化。而原以為能夠被保障的城市底層無產者所面臨的卻是“意料之外”的景象,即一個更加糟糕的城市底層無產者的生活狀態(tài):除了自己的勞動力,城市對其市民提供的社會福利變得更低甚至沒有了。
面對規(guī)模擴大的底層無產者,政府實施各項社會保障的能力也被減弱,最明顯的是,若城市經濟不景氣,大面積失業(yè)的情況發(fā)生時,底層無產者是首先丟掉工作的群體,但因為這個群體數量大,政府很難在這種困難時期一下子創(chuàng)造這么多就業(yè)機會來滿足2.5億原農民工群體和原本就是本區(qū)域社會的普通工人群體中產生的失業(yè)群體對工作機會的需求。因此,這種“更糟糕的生活狀態(tài)”背后還蘊藏著極大的與市場波動同時發(fā)生的社會和政治風險。
因為,高度風險化和貧弱化的城市底層無產者將高度同質化,有學者所描述的“起到阻止大規(guī)模、整體型社會沖突發(fā)生,發(fā)揮了緩解社會矛盾功能”的當前中國社會階層群體利益“碎片化”的社會基礎[23]將不復存在。相反,達倫多夫所建構的由潛在利益向顯在利益轉變及由準群體向利益群體轉變[24](PP185-191)的社會基礎反而成熟起來。由此,城市社會以階層沖突呈現出來的階層行動——或稱階級行動——被蘊藏的可能性也將大大提高。
控制城市底層無產者階層的規(guī)模,讓農業(yè)轉移勞動力繼續(xù)保留著其底層農村有產者的階層身份,兩個不同階層群體各自有著不同的避風港——分別是政府救濟和土地,這些才是構成當前城市底層社會的階層群體利益“碎片化”的社會基礎,它能給予經濟發(fā)展和社會穩(wěn)定一個應對危機和化解矛盾的彈性空間。
3.雙重階層屬性與農民家庭上升流動的風險規(guī)避
從現實存在的區(qū)域性社會結構出發(fā),對各個階層進行比較分析后發(fā)現,在躋身“三重中間位置”的同時保留自身的底層有產者身份,這種特定的雙重階層屬性是農民家庭上升流動過程中可以選擇的最佳階層狀態(tài),并且這個狀態(tài)還可以避免淪為高度風險化的城市底層無產者。
通過對江漢平原農民以家庭為單位展開的城市化實踐的考察,發(fā)現了普遍存在的就近半城市化狀態(tài)和相對高標準的城市化目標。城市化不僅是農民抽象地從農村到城市的轉移,更是其在一個具體的社會結構中,從階層位置偏低的農村社會到階層位置高于農村的某個城市階層的流動。
在區(qū)域性社會階層結構的分析框架下,廣泛存在的半邊緣中小城市為底層農民家庭提供了一個清晰可見的上升空間,即“三重中間位置”。調查發(fā)現,江漢平原普通農業(yè)型村莊農民家庭的這種階層實踐,已經突破了其村莊社會內部的結構邊界,大量的非精英農民家庭廣泛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
所以,向上的社會流動并不是社會中的優(yōu)勢階層對底層精英的篩選,底層社會的穩(wěn)定也并不是源于底層社會的政治精英的喪失,而是整體社會結構仍然給予底層農村社會一個可見并且社會屏蔽并不顯著的上升空間。此外,進城農民家庭維持雙重階層屬性的狀態(tài)是其在向上流動過程中一方面獲取資源、另一方面還能維護個體安全的社會安全閥。這兩點,正是快速變遷社會保持穩(wěn)定的關鍵。
由此,從國家和社會整體的立場出發(fā),農民的城市化實踐首先表現為人口城市化不斷的高質量發(fā)生,雖然目前來看人口城市化的數量上存在著滯后現象,但從農民家庭躋身“三重中間位置”這種高質量城市化實踐來看,這種滯后具有其特定的合理性。并且,我國社會階層“該擴大的階層規(guī)模沒有擴大、該縮小的階層規(guī)模又沒有縮小”的問題正在隨著農民家庭躋身“三重中間位置”的不斷實現而逐步扭轉,即社會結構的中間階層正在擴張,并會持續(xù)處于擴張過程之中,這將逐步推進我國社會結構的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