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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聽風吟》中的電冰箱

        2019-01-30 00:55:15關冰冰楊炳菁
        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 2019年3期
        關鍵詞:電冰箱知性食品

        關冰冰,楊炳菁

        (1.浙江外國語學院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310023;2.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北京100089)

        一、引言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一些看似普通的事物常常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例如村上早期多部作品中的大象,以及《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海邊的卡夫卡》等小說中的圖書館。對于大象和圖書館在村上作品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以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深意,中日兩國研究者皆有所關注并取得了相關成果①對于村上春樹小說中出現(xiàn)的大象,和田敦彥(1998)、加藤典洋(2011)、關冰冰和楊炳菁(2013)有所論及。對于村上春樹小說中出現(xiàn)的圖書館,小森陽一(2006)、平野芳信(2008)、大井田義彰(2010)、與那恵子(2010)、俞小怡等(2009)、關冰冰和楊炳菁(2017a)有所論及。。然而,對于頻繁出現(xiàn)在村上小說中的電冰箱這一意象,卻僅有關冰冰、楊炳菁(2017b)的論文《論〈再襲面包店〉作品中的“夫妻關系”》有所述及。事實上,村上處女作《且聽風吟》的第一章最后部分便出現(xiàn)了電冰箱:“至于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那就是我?!雹诒疚闹行≌f《且聽風吟》的引文皆出自同一譯本(村上春樹.2001.且聽風吟[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因此后文凡出自該作品的引文皆僅隨文標注頁碼。(村上春樹 2001:5)

        《且聽風吟》第一章的主要內容是小說的敘述者“我”對文章寫作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文中寫道,盡管每當提起筆想寫點什么的時候,“我”常常陷于絕望的情緒之中,而且在整整8年的時間里,“我”也一直緘默不語,但在29 歲的那一年,“我準備一吐為快”(2)。雖然“難題一個也未得到解決,并且在我傾吐完之后事態(tài)怕也依然如故”(2),但至少“我”已盡了最大努力。同時,“我”對于自己能夠寫出的文章,亦是充滿了自嘲。究其原因,正如上文所引用的那樣,“我”是一個“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5)。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村上作品的英文翻譯者杰·魯賓(Jay Rubin)在其論著《洗耳傾聽:村上春樹的世界》中全文引用了《且聽風吟》的第一章。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魯賓看來,這部小說的第一章“既可以作為當時的讀者何以受到其吸引的樣本,同時也可以用作討論他(村上春樹)后期創(chuàng)作的參照”(2012:29)。而村上則在1985年8月與川本三郎的對談中這樣說道:“關于這部小說(《且聽風吟》),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想說的話基本都寫在第一章那最初的幾頁里了?!保ù迳洗簶洹?川本三郎 1985:38)魯賓在論著中對《且聽風吟》第一章的全文引用以及村上與川本對談時的講話傳達出一個共同的信息,即該章不但是作品的核心,而且對于理解村上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那么“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究竟為何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無法進行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這其中,作為尋找食物的目標而出現(xiàn)的電冰箱是否具有某種深層的含義呢?

        事實上,電冰箱不僅出現(xiàn)在《且聽風吟》的第一章,而且在小說的第十二、十六、三十、三十三和三十四章中也有出現(xiàn)。如果將考察范圍擴展到村上所有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不但提及電冰箱的作品數(shù)量眾多,而且在某些作品中電冰箱同樣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作為現(xiàn)代家庭生活的必需品,電冰箱出現(xiàn)在小說中并不奇怪,但如《且聽風吟》中那樣,電冰箱與寫作存在某種關聯(lián),就不得不讓人思考其背后所蘊含的深層含義了。為了探究此種深意,進而揭示電冰箱在村上小說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本文將以《且聽風吟》為研究對象,分析該小說中電冰箱的作用以及它與“我”的寫作之間的關系。為此,本文將進行以下三方面的探討:其一,探究日本社會中的電冰箱隱喻;其二,對《且聽風吟》進行文本分析,闡述電冰箱對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其三,在前兩項工作的基礎上,揭示電冰箱與“我”的寫作之間的相互關系。

        二、作為隱喻的電冰箱

        如前所述,有關電冰箱的描寫并非僅出現(xiàn)在《且聽風吟》的第一章,在小說第十二章的開頭,同樣也涉及了電冰箱。當“我”對NEB 廣播電臺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jié)目主持人(以下簡稱“主持人”)所提及的廣播(實際上是收音機)略顯狐疑時,主持人這樣說道,“對,廣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電動吸塵器精密得多,比電冰箱玲瓏得多,比電視機便宜得多”(41)。

        表面看來,主持人是通過與其他電器制品進行對比來強調收音機的優(yōu)越性。但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話里隱含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即雖然從形式、功能等方面來說,收音機、電動吸塵器、電冰箱、電視機等各有不同,但它們卻具有共同的特征——都是文明的產(chǎn)物。這里所謂的“文明”很顯然是指現(xiàn)代化(或稱工業(yè)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文明”。也就是說,不論是主持人所強調的收音機還是與之對比的其他電器制品,其出現(xiàn)都與現(xiàn)代化進程緊密相關。事實上,如果考察日本電冰箱的發(fā)展歷程就會發(fā)現(xiàn),其迅速普及的幕后推手其實是以美國文化為代表的所謂“現(xiàn)代文明”。

        盡管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就已經(jīng)開始生產(chǎn)電冰箱,但真正開始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并使其普及到一般家庭則是在戰(zhàn)敗之后。為了使駐日美軍以及隨后到達的家屬能夠維持其原有的生活方式,盟軍總司令部自1946年開始向日本電器制造企業(yè)訂購電冰箱、洗衣機等電器制品。這些訂單使得原本擁有電冰箱生產(chǎn)技術的日本電器制造企業(yè)得以復蘇,當對電冰箱的需求不再主要來自于駐日美軍而是國內市場時,一些企業(yè)其實已經(jīng)具備了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能力。同時,駐日美軍還通過放映電影來宣傳美國生活方式。在那些電影中,儲藏了豐富食品的電冰箱與困苦的現(xiàn)實生活形成鮮明對照,美國生活方式無疑成為普通日本民眾向往和憧憬的對象。此外,日本的報紙、雜志、廣播等也在宣傳美國文化和生活方式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正是由于上述原因,電冰箱成為日本戰(zhàn)后迅速普及的電器制品之一。

        據(jù)統(tǒng)計,1958年日本電冰箱的普及率不過3%左右,而10年后的1968年其普及率就達到了67%(村敬子 2005:195)。到第一次石油危機后的1974年,日本電冰箱的普及率更是達到了97%(村敬子 2005:218),此時的電冰箱已成為真正的家庭生活必需品。隨著電冰箱的迅速普及,人們在飲食觀念以及食品儲藏方式等方面均發(fā)生了改變,由此便也帶來了家庭生活形態(tài)以及日常生活節(jié)奏的變化。通過閱讀《冰涼美味的誕生:日本冰箱百年》(村敬子 2005)一書,我們可以較為詳細地了解到這種由于電冰箱的普及而帶來的變化。

        眾所周知,現(xiàn)代化的特征之一就是均質化,即以一種統(tǒng)一的標準去規(guī)定產(chǎn)品以及其所衍生出來的其他事物。著名的未來學學者、社會思想家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說:

        日本本來是比較均質的社會,明治維新是日本開始步入工業(yè)化歷程的轉折性事件,它引發(fā)了日本的第二次浪潮。明治維新以后,日本進一步強化了均質社會的程度。隨著工業(yè)化推進,煙囪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日本成了更加均質的社會。(1990:43)

        如果說托夫勒對日本社會的觀察屬于宏觀闡釋,那么村上對電冰箱的探究無疑可視為一種微觀印證。隨著冷凍、冷藏技術的發(fā)展,食品逐漸失去了地域性和季節(jié)感,人們雖然有可能保留個人口味的好惡,但在總體上卻無法抗拒電冰箱所提供的豐富與便捷,由此便產(chǎn)生了飲食方面的均質化。此外,現(xiàn)代化的另一特征是效率化,即“因分工越來越細而使效率越來越高”(劉波、艾愷 2008)。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讓-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就將現(xiàn)代化定義為“performativity”,意思是“投入和產(chǎn)出總體關系的優(yōu)化”(劉波、艾愷 2008)。電冰箱無疑可稱作為此種效率化的代表之一,即電冰箱迅速普及到一般家庭后,人們從20 世紀70年代開始改變了過去每天外出購買食品的習慣,而是一次采購數(shù)天食品儲藏在電冰箱中。伴隨此種購物方式的改變,所謂更加經(jīng)濟高效的現(xiàn)代生活方式便應運而生了??梢姡姳湟讶怀蔀橐环N從飲食方面促使人們均質化、效率化的利器,并由此具有了某種隱喻性和象征性。

        三、《且聽風吟》中的“電冰箱式”生活

        作為與現(xiàn)代化進程緊密相關的事物,電冰箱所隱喻的正是現(xiàn)代化的特征——均質化與效率化。在《且聽風吟》第三十三章中,涉及電冰箱的描寫再次出現(xiàn),作家借此辛辣地諷刺了“電冰箱式”生活所代表的均質化和效率化:

        YWCA 寒磣凄然的建筑物旁邊,建起了一座嶄新然而廉價的出租樓宇,天臺上豎著巨幅的電冰箱廣告板,一個身扎圍裙的三十歲光景的女子向前傾著身子,盡管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癥,但仍然喜不自勝地打開冰箱門,里邊的貯藏品也因此得以窺見。

        第一層是冰塊和一公升香草冰激凌,以及一包冷凍蝦;第二層是蛋盒、黃油、卡門貝干酪、無骨火腿;第三層是魚和雞腿;最下邊的塑料箱里是西紅柿、黃瓜、龍須菜、萵苣、葡萄柚;門上是可口可樂和啤酒各三大瓶,以及軟包裝牛奶。(98-99)

        第三十三章的主要內容是“我”在接到?jīng)]有小指的女孩電話后開車到YWCA 等其出來,以及女孩上車后“我”與她的對話。仔細考察上面這段引文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中間包含了以下三方面的描寫:一是周圍環(huán)境與電冰箱廣告板的整體效果;二是畫面中打開電冰箱的女子;三是電冰箱內儲存的食品。如果說前兩個方面的描寫尚屬于一種較為常見的敘事的話,那么接下來對電冰箱內儲存食品的細致描寫則不由得讓人為之側目。

        較早對村上文學給予關注并進行評論的川本三郎認為,村上的作品表現(xiàn)出一種“都市的感受性”(2006:43)。在《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等村上早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生活的現(xiàn)實感以及生活中的復雜情感均已消失殆盡,主人公無不享受著一種由都市所帶來的令人“愉悅”的消費生活。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商品名稱,而這并非是作家要向人們描繪一種新的景觀,而只是在敘述當今這個被“符號”所包圍的都市(川本三郎 2006:50)?!肚衣狅L吟》中這段對電冰箱內儲存食品的細致描寫似乎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川本上述評論的注解。筆者認為,這種事無巨細的描寫并非只是為了表現(xiàn)被“符號”所包圍的都市,看似普通的描寫背后隱藏著深刻的內涵。

        事實上,如果仔細觀察電冰箱內的食品就會發(fā)現(xiàn),其首先表現(xiàn)出一種無地域性。放置在電冰箱門上的可口可樂來自美國;放置在電冰箱第二層的卡門貝干酪則是一種以法國下諾曼第奧恩省Vimoutiers附近的村莊命名的白霉圓餅形奶酪;而出現(xiàn)在電冰箱最下層的葡萄柚,日本市場上售賣的70%來自美國。由于電冰箱的存在,人們對于食品的消費可以跨越空間的阻礙,單純觀察電冰箱中所儲存的食品已經(jīng)很難讓人感受到其所處的地域。其次,電冰箱中的食品還呈現(xiàn)出一種無季節(jié)感。作家在《且聽風吟》第二章開始處以一句話的形式設定小說主干故事發(fā)生在1970年的8月。由此可知,“我”與沒有小指的女孩的相遇和交往是在日本的夏季。電冰箱中出現(xiàn)的西紅柿、黃瓜固然是夏季的當令蔬菜,但葡萄柚的收獲季節(jié)并不在夏季。由于電冰箱在一般家庭中的普及,人們不僅可以享受當季蔬果,同時也可以品嘗到收獲于其他季節(jié)的蔬果。電冰箱的存在淡化了人們對季節(jié)的感覺,電冰箱中的食品也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無季節(jié)感。而這種無季節(jié)感以及前述無地域性其實正是均質化的具體體現(xiàn)。再次,電冰箱中豐富的食品儲藏表現(xiàn)出一種更為經(jīng)濟高效的購物趨勢。在電冰箱尚未普及的20 世紀50年代,多數(shù)家庭采取的是每天外出購物或讓商家將當天所需食品送上門來的方式(村敬子 2005:191)。然而隨著電冰箱的普及,更加經(jīng)濟高效的一次購買數(shù)日食品的購物方式在20 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取代每天外出購物的習慣。從消暑的冰激凌、啤酒、飲料到各類蔬菜、魚、肉等副食品,電冰箱內儲存的食品變得可以隨時滿足人們的不同需求。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效率。

        那么,現(xiàn)代人飲食方面的均質化和效率化是否都會產(chǎn)生正面效應呢?對此,廣告板中那個三十歲光景的女子為人們提供了答案。在“我”的敘述中,這個身扎圍裙正打開電冰箱門的女子“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癥”。當然,這個女子未必真正患有貧血癥,但能夠給人以“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癥”的感覺說明她應該也不會處于健康狀態(tài)。這是因為盡管電冰箱內儲存了豐富的食品,但這些無地域性、無季節(jié)感的食品未必真正能夠為人們提供營養(yǎng),于是每天依賴電冰箱中食品而生活的現(xiàn)代人“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癥”也就在所難免了。

        既然如此,現(xiàn)代人是否可以克服“電冰箱式”生活的弊端呢?上面所引的那段文字再次提供了答案——盡管畫面中的女子“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癥,但仍然喜不自勝地打開冰箱門”。從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盡管電冰箱可能導致人們看上去像患有貧血癥一般的不健康,但人們已然無法不依賴電冰箱。也就是說,飲食以及相關領域的均質化和效率化左右著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人們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四、電冰箱與“我”的寫作

        如上文所述,電冰箱隱喻了現(xiàn)代化的均質化和效率化特征,那么,其與“我”的寫作之間究竟存在著何種關聯(lián)呢?為何“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無法進行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呢?且看出現(xiàn)在小說第十六章中的一段對話:

        “羅杰·貝迪姆,法國的電影導演。還有這樣一句話:‘所謂優(yōu)秀的知性是能夠同時擁有兩個相對立的概念并充分發(fā)揮其作用?!雹鄞颂幵臑椋簝?yōu)れた知性とは二つの立する概念を同時に抱きながら、その機能を充分に揮していくことができる、そういったものである。筆者認為,林少華的譯文“我可以同時擁有與聰明才智相對立的兩個概念并充分發(fā)揮其作用”存在誤譯,因此根據(jù)原文進行了調整。

        “誰說的,這是?”

        “忘了。你以為這真能做到?”

        “騙人?!?/p>

        “為什么?”

        “半夜三點跑來,肚子里饑腸轆轆,打開電冰箱卻什么也沒有。你說如何是好?”(49)

        上面這段是“我”與鼠在酒吧中的對話。表面看來,“我”和鼠在聊“優(yōu)秀的知性”以及是否有人可以做到。但實際上,“所謂優(yōu)秀的知性是能夠同時擁有兩個相對立的概念并充分發(fā)揮其作用”其實并非僅僅表達了何謂“優(yōu)秀的知性”,這句話涉及與現(xiàn)代詩學有關的創(chuàng)作的重要理念。

        “知性”一詞原為德國古典哲學中常用的術語。哲學史上最早提出“知性”概念的恐怕是柏拉圖,他將知識分為想象、常識、科學和數(shù)學知識、哲學等四種;對應于這四種知識,人也具有想象、信念、知性和理性四種心理狀態(tài)或認識能力??档?、黑格爾等哲學家也對“知性”有過重要論述。在現(xiàn)代詩學理論中,英語以“intellect” 一詞來表達“知性”,也可譯為智力、理解力、領悟力、思維能力等。在17—18 世紀,“知性”曾特指一種同時包含理智和感覺的精神機能。到了18 世紀末19 世紀初,詩人和批評家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其論述中將“知性”闡釋為“一種使對立的或不和諧的品質取得平衡,或使之和諧的本領”(轉引自李媛 2002:162)。20 世紀初,艾·阿·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復活”了柯爾律治的特殊界定,他認為“知性”是平衡或協(xié)調對立的品質的能力(轉引自李媛 2002:162)。一般認為,“知性”的內涵較難把握。因為一方面要與情感相區(qū)別,避免直接抒情;而另一方面還要與說教相區(qū)別,避免雄辯及造作。在某種意義上,“知性”是優(yōu)秀詩歌的傳統(tǒng)。眾所周知,在以小說為代表的敘事文學興起之前,詩歌是文學藝術的代表。由此可見,鼠和“我”所談論的所謂“優(yōu)秀的知性”,其實是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所必備的品質,即能夠同時擁有情感與理性,并在創(chuàng)作中使兩者保持平衡。然而,身處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呢?

        很明顯,從“我”和鼠的交談中可以知道,“我”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其原因就在于“半夜三點跑來,肚子里饑腸轆轆,打開電冰箱卻什么也沒有”。這里出現(xiàn)的半夜三點打開電冰箱尋找食物的描寫其實并非僅僅表現(xiàn)了村上青年時期可能有過“此類饑餓和有關食物的缺失體驗”(楊永良 2010:5),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人們對電冰箱的過度依賴。電冰箱在儲存食品的同時,也對個體的生活模式進行著操控。在這種電冰箱帶來的均質化和效率化面前,人如同機器的一部分那樣被電冰箱等現(xiàn)代化進程所衍生出的事物牢牢地嵌入到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系統(tǒng)之中,從而失去了擁有獨立主體性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其實不可能擁有所謂的實現(xiàn)情感與理性相協(xié)調的“優(yōu)秀的知性”。既然無法擁有“優(yōu)秀的知性”,那么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便也成為了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論述至此,為何“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小說敘述者“我”,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了。生活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我”不可能如古代希臘人那樣質樸、超脫和從容,均質化與效率化使“我”既不可能擁有獨立主體性,也無法擁有以協(xié)調情感與理性為特征的“優(yōu)秀的知性”。因此,“我”所能寫出的文章便只能是“這等模樣”,而與真正的藝術相去甚遠。小說第一章最后部分中“我”的那段話,表面看來是自嘲,實際上是對均質化和效率化摧殘個體的現(xiàn)實的批判。

        五、結語

        綜上可知,出現(xiàn)在村上小說中的電冰箱不僅營造出真實的生活場景,同時也在文本中起到重要的隱喻作用。在處女作《且聽風吟》中,村上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出發(fā),以電冰箱隱喻現(xiàn)代化的特征——均質化和效率化,批判了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主體性和“知性”的抹殺。在《再襲面包店》中,村上又以電冰箱隱喻化解夫妻共同體內部危機的“快捷方式”(關冰冰、楊炳菁 2017b:118),進而批判了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對個體的摧殘。電冰箱在村上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起到的作用不容忽視,對其隱喻作用的分析是深入解讀村上小說一個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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