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喬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基于嵌入結構(embedded structure)的研究(Simons 2007,2010,2011,2014),Simons 于 2017年在Inquiry期刊發(fā)表了《格賴斯框架下的局部語用學》(“Local pragmatics in a Gricean framework”)一文,正式提出了局部語用學理論(local pragmatics)①期刊同期還組織了一個專題(Symposium On Mandy Simons’ ‘Local Pragmatics In A Gricean Framework’)討論 Simons 的文章,評論者包括Recanati、Carston 和Borg,其觀點論戰(zhàn)筆者將另文展開。。局部語用學挑戰(zhàn)了長久以來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下稱“格賴斯模型”)無法解釋嵌入結構所產(chǎn)生語用效應的傳統(tǒng)看法,拓寬了格賴斯模型的解釋力,代表了格賴斯模型的新進展;為語用學的發(fā)展注入新鮮血液的同時,也為語義學/語用學之爭提供了全新的理解視角。鑒于國內(nèi)學界對此問題鮮有討論②現(xiàn)有文獻只有黃衍(2017)在新格賴斯語用學視閾下論述侵入結構(intrusive construction)時提及了Simons(2017a)的主要觀點,但并沒有展開;徐永智、劉龍根(2018)從真值條件語用學視角闡釋了內(nèi)嵌含義(embedded implicature)的特征與屬性,但未討論局部語用學。,本文旨在引起學者對局部語用學的關注,并開展相關后續(xù)研究。
格賴斯在《邏輯與會話》(Logic and Conversation)中提出的會話含義理論解釋了說話人何以表達超出句子組合性意義之外的意義。這要求聽話人首先把握字面意義,然后基于語境、意圖等語用因素推斷說話人意義。
(1)The old king has died of heart attack and a republic has been declared.
例(1)會很自然地被理解為:老國王首先死于心臟病,因此共和國才宣告成立。許多論證已經(jīng)說明這個憑直覺增加的時間順序含義并不由and 的詞匯意義決定,而由方式準則推斷而來③更為詳細的闡釋過程參見Levinson(2000:107-108)。。但這種解釋模型在解釋嵌入結構時遇到了困難。
(2)If the old king has died of heart attack and a republic has been declared,then Tom will be quite content.
當這個句子出現(xiàn)在嵌入結構中,其在非嵌入句中生成的含義仍然存在。因此,例(2)和“如果首先宣告共和國成立,老國王因此死于心臟病,那么湯姆根本不滿意”的真值兼容,例(1)中的時間順序含義是例(2)條件句前件內(nèi)容的一部分(Cohen 1971:58)。
然而,按照格賴斯模型的嚴格解讀,聽話人推理的起點只能是完整句子,而不是句子的嵌入成分。因此,例(2)條件句前件的時間順序含義對格賴斯模型構成了麻煩。此外,格賴斯模型也無法解釋其他涉及嵌入結構的例子,例如析取句、比較結構、命題態(tài)度動詞補足句等(Sperber & Wilson 1986;Levinson 2000;Carston 2002;Recanati 2003)。
Simons(2017a)將條件句前件中語用推理增加的內(nèi)容稱為“嵌入/局部語用效應”:處于語言算子范圍內(nèi)的命題內(nèi)容在解釋的某個階段包含語用推理輸出內(nèi)容④Simons(2017a)交替使用“嵌入語用效應”和“局部語用效應”,雖然側重點不同,但它們是可互換的。Simons(2014:22)曾將語用增加內(nèi)容稱為內(nèi)嵌含義,但遭到了審稿人的強烈質(zhì)疑,因此Simons(2017a,b)使用的術語是嵌入/局部語用效應(embedded/local pragmatic effects);Carston(2017:518)認為 Simons 采納術語之轉變反映出其對格賴斯框架的堅持。此外,黃衍(2017:657)將語用增加內(nèi)容稱為“新格賴斯的、前語義的會話含義”,并列出了五條理由,限于篇幅,這點將另文討論。。她提倡格賴斯模型的一般解釋:局部語用效應是整體言語層面語用要求的結果,是“局部行動”為解決潛在的整體語用違反所采取的措施。整體層面對合作性的違反引發(fā)聽話人推理嵌入從句所要傳達的內(nèi)容,這需要假設聽話人能夠識別和推理句子的嵌入部分內(nèi)容。只要這個假設得到保障,那么修正的、具有更大解釋力的格賴斯模型就能應運而生(Simons 2017a:466)。
Simons 提出的解釋框架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基于獨立句的語用推理來刻畫嵌入從句的推理過程,第二部分聚焦于嵌入語用效應的不同解釋進路。
1.從獨立句到嵌入從句
Simons 首先提出了一個產(chǎn)生關聯(lián)性含義的框架⑤這個框架基于Grice(1989:29-31)。在格賴斯模型下,推理者試圖識別說話人的假設,后者被要求使得說話人的貢獻是合作的。Simons 的框架相比而言更為具體,解釋關聯(lián)性產(chǎn)生的含義是合適的。:如果說話人說出p 并且僅僅意謂p,那么說話人在當前會話是不合作的,因為他違反了關聯(lián)性要求;然而,沒有理由認為說話人是不合作的,那么說話人說p 的同時有“言外之意”q,即說話人意謂q(而不是p),意謂q 而不是p 使得會話貢獻在當下相關。例如:
(3)A:What will you do for your mother’s birthday?
B:I’ll buy flowers.
例(3)中,如果B 的回答僅僅意謂字面意義,那么B 就違反了關聯(lián)性要求,因此B 就是不合作的。但沒有理由相信B 不合作,因此B 想要傳達某個能從說出句子中推斷出的內(nèi)容,這個內(nèi)容使得當前會話具有關聯(lián)性,即B 的回答是A 所提問題的答案;結合語境,B 實際上想讓A 推論其話語的意義是買花并送給媽媽。
Simons 指出例(3)的推理過程也可用于解釋嵌入從句中的語用效應,后者由言語作為整體得到理解的需要所驅動,以滿足合作性要求(Simons 2017a:472-473)。例如:
(4)A:What will you do for your mother’s birthday?
B:Either I’ll buy flowers or I’ll cook a nice dinner.
例(4)中,A 判定析取句整體內(nèi)容是組合的;A 意識到析取句第一部分不是問題的答案,因為僅僅買花不是慶祝生日的方式,析取句第二部分也不是問題的答案,因為僅僅做飯不是慶祝生日的方式。那么,析取句作為整體也沒有給出問題的答案,但是A 沒有理由認為B 說出析取句是不合作的,因此A 推理析取句第一部分(及第二部分)不是B 意謂的內(nèi)容。結合語境,A 推斷出析取句第一部分(及第二部分)到底意謂什么。
需要指出,析取句的推理過程與獨立句的推理過程相同,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推理被用來決定析取句真正表達的內(nèi)容,其結果就是嵌入語用效應。析取句嵌入從句的推理由以下事實觸發(fā):作為整體的析取句不滿足關聯(lián)性要求,即未能關聯(lián)于所提問題(Simons 2017a:474-476)。這一推理機制還適用于條件句和命題態(tài)度動詞補足句,限于篇幅,茲不贅述。
2.局部解釋與整體解釋
通過格賴斯推理的理性重建,解釋者基于言語的組合性意義獲得了直覺正確的解讀,這其實涉及了嵌入從句內(nèi)容的語用充實。但如果將其視為所言,所言就含有語用成分,那么所言概念將會是龐雜的、充滿矛盾的,同時這也給格賴斯框架造成了麻煩:第一,格賴斯認為所言很大程度上牽涉句子的規(guī)約意義與說話人意圖,這就允許聽話人在識別所言時可能出錯;第二,如果將語用充實內(nèi)容視為所言的一部分,就等于承認聽話人將其看作說話人所說內(nèi)容之一部分,但這并不是格賴斯的原意,因為他堅持所言不是聽話人以為說話人表達的命題;第三,基于對條件句中and 的研究,語用充實內(nèi)容就不得不對句子的真值條件有所貢獻(Saul 2002)⑥Saul(2002)聚焦于所言概念及其心理現(xiàn)實性,力圖說明關聯(lián)理論對格賴斯框架的批評是典型的誤解。格賴斯框架并不提供對言語實際解讀過程的準確描述,所言的心理現(xiàn)實性不是其需要考慮的問題。。簡言之,局部解釋進路下的所言面臨種種責難。因此,Simons 提到了解讀例(4)的另一種方式——整體解釋。
要避免對所言作出真值條件貢獻的嵌入語用效應解讀,A 可將直覺正確的解讀理解為整體言語行為通過整體語用推理產(chǎn)生的結果,即B 說他要買花或做飯,并且隱含B 買花并送給媽媽或做飯給媽媽吃。
考慮例(4)的整體語用推理的推理過程,A 判定B 所說不是他的真正意謂,因為僅僅買花或做飯不是慶祝生日的方式,所以析取句作為整體未能回答問題。因此,要知道B 意謂什么,A 或許假定B 使用析取句想要表達一個析取命題,或許假定析取句任一部分都可作為問題的答案。需指出的是,整體解釋進路的推理過程和局部解釋進路的推理過程相同,兩者都遵從Simons 構建的產(chǎn)生關聯(lián)性含義的框架(見本節(jié)開頭),即說話人說一件事而隱含另一件事(Simons 2017a:479-480)。而兩者的不同在于對“直覺正確解讀”(“買花”的直覺正確解讀是“買花并送給媽媽”)的理論分析:在局部解釋中,直覺正確解讀就是所言;在整體解釋中,直覺正確解讀獨立于所言。
根據(jù)整體解釋,所含就蘊含了所言——“買花并送給媽媽”蘊含“買花”。如果將說話人意義視為所言與所含的合取,那么說話人意義實際上等同于所含,這展示了整體解釋例(4)時所含與說話人意義之間沒有差別的直覺⑦原文的表述是“there is no distinction here between what is said and what is implicated”。然而,筆者認為 Simons 在此表達有誤。第一,這里要說明的是所含蘊含所言,那么兩者合取的結果(說話人意義)就是所含,所言當然是說話人意義的一部分;第二,下文討論的是“所言不是說話人意義的一部分”,與之相對,這里討論的理應是“所言是說話人意義的一部分”。因此,筆者在此修改為“所含與說話人意義之間沒有差別”。。然而,存在一些例子,其組合性意義不能被視為說話人意義的一部分:
(5)If there’s a nest up there,we’re going to have a heck of a mess to clean up.
例(5)中,聽話人推知引發(fā)語用充實的理由是句子組合性意義,不可能是說話人意謂的命題:一個老舊的、廢棄的巢穴不會造成麻煩,說話人并不認同條件句的無限制解讀。然而,整體解釋進路仍然可行,因為可以利用格賴斯的“假裝說了”(making as if to say)概念。當意識到組合性意義不是說話人的意謂內(nèi)容,即使說話人假裝這樣說,聽話人也能用同樣的推理機制來推斷說話人會話隱含什么,并且句子表層形式能夠為含義識別提供重要指引。此時,所含能夠窮盡說話人意義。整體解釋主義者會接受這條分析進路,因為其說明了格賴斯理性重建能夠生成恰當?shù)慕庾x(Simons 2017a:480-481)。
雖然嵌入從句語用充實內(nèi)容可由局部進路和整體進路加以解釋,但Simons 認為沒有證據(jù)在兩種解釋中作出選擇。選擇是一個理論問題,而不是經(jīng)驗觀察的問題。她指出,不管采用哪種解釋進路,關鍵在于解釋推理本身。因此,解釋者到底需要什么理論資源來理性重建局部充實案例?以命題態(tài)度動詞補足句為例來看:
(6)Where did Jane go last week?
(7)a.Henry believes she spent the week with Frances.
b.Henry thinks that she spent the week with Frances.
c.Henry said she spent the week with Frances.
d.Henry hinted that she spent the week with Frances.
(8)But she can’t have,I had lunch with Frances on Wednesday.
(9)Why should she want to spend the week with Frances?
Simons(2007,2010,2011)論證了例(7)中的從句能作為例(6)語用推理的對象,且這些從句構成了言語內(nèi)容的主要部分。因此,例(8)或(9)可以是例(7)任一句子的自然反應,這要求從句內(nèi)容作為問題的可能答案而被聽話人所意識到。這說明說話人能夠獨立于句子的整體內(nèi)容而贊同或質(zhì)疑嵌入從句內(nèi)容。要生成這樣的語篇對話,語義系統(tǒng)的輸出就需要為次句子內(nèi)容(subsentential constituents)提供入口。
Simons 采用的是語篇表征理論(Kamp 1981;Kamp & Reyle 1993)。其中,語義組合系統(tǒng)的輸出是分層表征或曰語篇表征結構,它本身由理論模型解讀。嵌入從句各自生成次結構,這體現(xiàn)在例(10)的語篇表征結構(見圖1)中:
(10)Either frank will rent a car,or he’ll go by train.
圖1 語篇表征結構圖
具體地,析取句的兩個部分都在表征中生成次結構,這樣就能清楚地觀察到對于解釋者來說,由于語用推理而去修正嵌入從句的內(nèi)容意謂著什么。如果解釋者將析取句第一部分視為析取句整體的語用不合適之處,他就會考慮修正析取句第一部分的內(nèi)容以滿足合適性要求。這些修正能夠直接進入到表征之中,進一步為解釋者所利用(Simons 2017a:482-484)⑧一個語篇表征結構能夠包含一系列修正,以使得言語字面意義能夠被提取。關于進入語篇表征結構不同類型內(nèi)容之間的區(qū)分,參見 Geurts & Maier(2013)。。
只要能識別析取句之組成部分在整體言語行為中做出什么貢獻,能區(qū)分條件句的前件和后件,解釋者就能將格賴斯模型運用于嵌入語用效應的解釋。進一步而言,假設關于次句子組成部分的所有信息可用,那么,為什么沒有把這些內(nèi)容作為格賴斯運算輸入的例子?換言之,為什么運用于產(chǎn)生完整會話貢獻的一般原則不能運用于次句子組成部分內(nèi)容的含義生成?
因此,有必要對當今語用理論中含義的生成過程作出修正。推理始于聽話人的如下觀察,即說話人表達命題p 并將其作為復雜言語行為S 的一部分。聽話人可以提問:關于S 之一部分的內(nèi)容,說話人的意圖是什么?當且僅當聽話人意識到說話人通過表達p 而實際上傳達q,或者通過表達p 而實際上傳達p 和q,說話人表達命題p——作為S 的一部分——是合作的(Simons 2017a:487-488)。要使修正模型有解釋力,格賴斯合作原則之下的準則也須作出相應修正。以數(shù)量準則為例:在描述事件時,提供當前會話目的所要求的、關于事件足夠多的信息。
(11)A:What will you bring to the party?
B:I’ll bring beer or I’ll bring cookies.
例(11)中B 的回答會被理解為B 要么帶酒而不帶其他東西,要么帶曲奇而不帶其他東西。修正的準則允許對事實的如下解讀:通過說帶酒,B 描述了一個事件。如果需要更多相關信息來描述這一事件,B 應該說出來。反過來看,正是因為B 沒有給出更多信息,A 只能推斷B 給出的信息就是其所能給出的全部。
Simons 指出這只是對數(shù)量準則用于嵌入內(nèi)容的初步描寫,下一步需要研究這種擴展是否可取,以及擴展的結果是否與觀察到的語言事實相一致。根據(jù)修正的格賴斯模型,質(zhì)量準則、關系準則、方式準則都需要作出適當調(diào)整,這有待后續(xù)研究。此外,鑒于質(zhì)量準則只能用于斷言行為,真誠性概念或許應該引入到修正模型中,以解釋非斷言行為,如問題、請求、建議等(Simons 2017a:488-489)。
從嵌入結構入手,Simons(2017a)運用格賴斯模型成功解決了嵌入語用效應造成的麻煩,正是整體層面對合作性的違反引發(fā)了解釋者推理特定嵌入從句真正傳達的內(nèi)容。雖然這和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的起點和結論不一樣,但兩者的推理過程相同。從這個角度看,局部語用學是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的新發(fā)展,拓寬了后者的解釋范圍,增強了其理論闡釋力。當然,Simons 的框架值得進一步思考:Simons 提出的局部性與現(xiàn)有宏觀語用概念有何聯(lián)系?局部性的背后牽涉的是什么問題?局部語用學理論對國內(nèi)語用學研究有何借鑒意義?局部語用學的未來研究有何展望?
Simons(2017a)聚焦于局部語用效應而未定義局部性(locality)。在回應評論時,Simons(2017b:558)提出了局部性的兩種定義方式:第一,局部性有別于語用充實,局部語用效應并不能取代言語規(guī)約內(nèi)容;第二,局部性是編碼內(nèi)容與語用派生內(nèi)容之間的關系,局部語用效應是與編碼內(nèi)容語義互動的結果。
就第一點而言,局部性不同于Recanati(2004)提出的自由充實。后者認為通過調(diào)試言語規(guī)約內(nèi)容而推理出的語用充實內(nèi)容才是說話人真正表達的內(nèi)容,因而構成了言語的直覺真值條件內(nèi)容。Simons對此強烈反對:首先,提出局部語用效應之整體解釋進路的動機就在于避免對言語規(guī)約內(nèi)容作出真值條件貢獻解讀(Simons 2017a:479);其次,基于閣樓噪音例子⑨參見 Carston(2017:534-535)和 Simons(2017b:557-558)對“nest in the attic”的相關討論,分歧在于(局部的)語用充實內(nèi)容的地位。,規(guī)約編碼內(nèi)容能夠被說話人收回的事實恰恰表明其有別于語用充實內(nèi)容,因此具有獨立的認知地位且不能被前者替代(Simons 2017b:556-558)。
就第二點而言,局部性似乎與Wilson & Carston(2007)的詞匯語用學解釋機制有相似之處,后者通常涉及臨時概念或情景具體意義的構建。因此,Carston(2017)將“nest”臨時構建為“occupied nest”,并把后者視為言語字面意義的一部分。盡管Simons 利用語篇表征理論也發(fā)現(xiàn)了編碼內(nèi)容與語用推斷內(nèi)容之間的密切關系,但她并不認為兩者在字面意義層面地位相同,編碼內(nèi)容才是基本意義層面(Simons 2017b:552)。
筆者認為局部性概念的背后關涉字面意義理解先在性的合法性基礎以及字面意義為交流所做的貢獻。我們知道,人類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追求經(jīng)濟性原則,因此常常將不影響信息成功交流的語詞略去,漢語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例如,“去食堂吃飯”可用“去食堂”“吃食堂”等表達式來替換。
如果我們將例(4)譯成中文,解釋者很可能會將B 的回答直接理解為買花并送給媽媽或者做飯給媽媽吃。
(12)A:你媽媽過生日,你準備做什么?
B:要么買花,要么做飯。
在漢語語境下,諸如例(12)中A 和B 之間的對話形式十分常見,因此解釋者在看到這個對話時并不需要對B 的回答進行有意識的、費力的加工,即不需要首先理解“買花”的意義,然后意識到這并不是問題的答案,轉而訴諸關聯(lián)性準則推斷“買花”的確切意義⑩筆者將例(12)分別呈現(xiàn)給10 位母語是漢語的外國語言文學博士研究生,他們都將B 的回答直接理解為買花并送給媽媽或者做飯給媽媽吃。問及“是否存在二次加工過程?”,他們的回答基本是“難道漢語不就是這么說的嗎?”“我直接就能夠理解”“漢語的習慣就是這樣”等。盡管這一小測驗不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測驗過程也不太嚴謹,但他們幾乎統(tǒng)一的答案值得將來以實驗來檢驗。?!百I花”意謂著“買花送人”,這已經(jīng)構成了特定言語社區(qū)(如漢語)的“語用規(guī)約”(張紹杰 2017),這是交際雙方的共享知識。語法編碼內(nèi)容與語用規(guī)約之間很可能存在鴻溝,但在語言的具體使用中,語用規(guī)約必須首先得到滿足,否則交流就是不成功的,這使得語法編碼內(nèi)容能夠不囿于自身而直接通達語用意義成為可能。
當然,這并不與字面意義理解先在性沖突。字面意義理解先在性是有道理的:當遇到從未見過的一個句子時,我們能做的只能是按照詞匯和句法對其進行字面解讀。借用Lycan(2008:1)的一個例子:“希特勒于1931年秘密訪問了美國,并與時任副總統(tǒng)舉行了會談。”恐怕許多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原因不在于這段歷史剛剛由某個博物館所揭秘,而是因為這個句子是Lycan 胡亂編造的,事實上希特勒1931年根本沒有去過美國。Lycan 想要說明,不管是否接受這個句子呈現(xiàn)的“事實”,不管這個句子背后有什么隱情,讀者都能理解這個句子。這表明字面意義確實具有理解上的先在性。
然而,語用規(guī)約也是站得住腳的。當一個句子經(jīng)過人們的大量、重復使用,它就能沉淀為一種言語交際規(guī)范,為交際雙方所把握。句子的使用離不開特定語境,因此語境因素不可避免地附著在重復出現(xiàn)的句子上,這在提高聽話人對話語的理解效率的同時,又進一步固化了句子的語用意義。
總而言之,局部性概念不同于Recanati(2004)的自由充實,也不同于Wilson & Carston(2007)的詞匯語用學解釋機制;同時,局部性概念反映了字面意義理解先在性在話語理解中的地位,筆者認為其主要適用于初次使用、不常用的以及部分非字面意義表達的句子,而日常語言中的大多數(shù)句子在語用規(guī)約的統(tǒng)攝下大都能夠被直接理解。兩者的關系不是非此即彼,而是處于語法-語用的連續(xù)統(tǒng)上,體現(xiàn)語法規(guī)約的字面意義理解逐漸向語用規(guī)約靠攏。
在廓清幾種語義學/語用學分界方案基礎上,陳新仁(2015:844)提出了一種新的分界方案:維持意義兩層次說,并將語用充實內(nèi)容視為所言的一部分而非所含或獨立的意義層次。這無疑拓寬了語義學的研究邊界,也為龐雜的語用學減輕了負擔。然而,陳新仁的方案沒有討論一個重要問題,即語用充實內(nèi)容是否構成句子的真值條件內(nèi)容。
(13)I haven’t washed my face yet(this morning).
陳新仁(2015)將例(13)中的括號內(nèi)容(this morning)視為認知框架空位,同時將語義學區(qū)分為解碼語義學和推理語義學,而語用充實內(nèi)容(this morning)體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規(guī)約性和默認性,因此其是否構成真值條件內(nèi)容仍未可知。
Simons(2017b)與Carston(2017)在這個問題上激烈交鋒,給出了不同的回答(參見上一節(jié))。到目前為止,幾位學者還未達成一致意見,爭論仍將繼續(xù)下去。筆者認為Simons 的觀點至少面臨著如下挑戰(zhàn):語用充實內(nèi)容不被視為真值條件內(nèi)容的前提便是建基于完整命題之上,而“學界目前缺少判斷命題完整與否的明確標準”(何鳴、張紹杰 2018:127-128)。因此,不管對于“語用充實內(nèi)容是否構成真值條件內(nèi)容”作出何種回答,我們都無法忽視對命題完整與否之標準的探討。
此外,正如馮志偉(2007)所說,每產(chǎn)生新的科學概念,就要創(chuàng)造新術語來表達它??茖W史上新概念的產(chǎn)生和舊概念的消亡均通過術語實現(xiàn)。盡管Simons(2017a,b)提出的所表達(what is expressed)概念還有待研究論證,但她在所言/所含之分潮流下敢于發(fā)表不同意見,這本身難能可貴。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學術創(chuàng)新的精神值得我們借鑒。當今國際語用學界少見中國學者的獨特理論,要做出實質(zhì)性貢獻,中國學者就需要基于本土語料深挖語用實踐與社會文化語境的關系,提煉蘊含中國文化價值觀的語用術語并進一步升華為理論(陳新仁 2018),修正、增補乃至替代西方學界業(yè)已提出的理論,進而為語言學的發(fā)展貢獻出中國學者的思想智慧(黃喬 2018)??上驳氖?,國內(nèi)學人在這方面已經(jīng)有所耕耘。冉永平和趙林森(2018)結合中國本土的人情、面子和情面等主位概念,提出了基于人情原則的人際關系新模式,補充并修正了主導人際關系語用能力闡釋的西方理論模式,推進了人際語用能力的本土化研究。
Simons(2017a)論證了格賴斯框架解釋嵌入語用效應的可行性。“整體思考,局部行動”準確指明了其解釋框架的核心。至于局部語用學能否取得廣泛認同還有待檢驗,本文在此提出幾點思考,并非要挑戰(zhàn)其論點,而是為了完善其理論架構:
第一,當今語義學/語用學之爭實際上是“意義研究的進路之爭”(曹篤鑫、向明友 2017:82-83)。伍思靜、張荊欣(2018)將爭論劃為三大路徑和六大流派,分歧在于對語義內(nèi)容是否可構成真值評價命題、語境對句子意義的作用、說話人意圖是否屬于語境等問題的不同回答。一方面,要說明所表達概念不是術語上的創(chuàng)新,Simons 需要回應上述問題;另一方面,Simons(2017b:541)承認自己在所言/字面意義問題上立場不清晰,因此進一步澄清所言與所表達之間的關系十分必要。
第二,Simons(2017a:485)指出嵌入從句的規(guī)約內(nèi)容指引,而不是完全決定說話人想要傳達的內(nèi)容。那么,語言意義(言語規(guī)約意義)與說話人意義之間的關系到底是Carston(2002,2013)聲稱的語詞/句子意義不充分確定性,抑或Belleri(2014)主張的概念約束普遍性?如果語詞的意義是概念,那么語詞表征的概念具有何種屬性?如果語詞/句子意義不充分確定性的確存在,人際間的語言交流就無法達到信息的保真?zhèn)鬟f,而成功交流卻又是實實在在的,考慮到概念屬性的復雜性,那么語詞/句子至少應該具有何種概念屬性?
第三,Simons(2017a)的論據(jù)都是基于關聯(lián)性的例子,而忽略了對嵌入級差含義例子的考量。盡管Simons(2017a:488)提出了修正的數(shù)量準則,但她回避了嵌入級差含義領域中的一個重要問題:some在嵌入結構中觸發(fā)的是some and possibly all 意義還是some but not all 意義?哪一個是some 的默認意義?Recanati(2017)指出級差含義與斷言內(nèi)容緊密相關,這不同于Simons(2017b)的立場,后者堅持含義推導始于所表達(無論是否斷言)。那么他們的分歧實質(zhì)是什么?同時,修正的數(shù)量準則能否得到跨語言事實支持?譬如,漢語級差詞項“一些”是否與some 的默認意義一致?如果不一致,問題出在數(shù)量準則還是語言的個性?這需要在未來研究中得到解決。
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為確定說話人意義提供了一個細致的分析框架,但這個框架無法解釋嵌入結構所產(chǎn)生的語用效應。Simons(2017a)提出局部語用學理論來應對這個難題。局部語用效應是整體言語層面語用要求的結果,它是局部行動為解決言語作為整體違反合作原則假設的結果。
局部語用學的提出代表了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的新進展,增強了會話含義理論的解釋力。在此基礎上,本文剖析了局部性概念與現(xiàn)有相關概念之間的關系,澄清了局部性概念的實質(zhì),論述了局部語用學的借鑒意義,并為其未來研究作了展望。我們認為,盡管局部語用學理論框架仍須進一步完善,但其無疑為語用學的發(fā)展注入了新鮮血液,同時也為語義/語用之爭提供了全新的理解視角,這一理論進展值得我們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