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建 標
五四運動之后,天津學生領袖周恩來曾寫了一首小詩:“壯烈的死,茍且的生。貪生怕死,何如重死輕生!”(1)《周恩來回憶五四前后的思想和活動》,《五四運動回憶錄》(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0頁。這首詩很典型地體現(xiàn)了五四時期中國青年學生的烈士意識,正是這種愛國精神鼓舞著“五四”學生走向街頭,發(fā)表反日救亡演說,呼吁國人抵制日貨。在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期間,周恩來也與眾多的青年學生一樣,滿腔熱情地參加愛國運動。他的這首歌頌“壯烈死亡”的小詩卻是“五四”青年特有的精神、情感、意志與心靈的綜合體現(xiàn),這種情感因素也是理解中共早期成員精神世界的重要門徑(2)與國民黨相比,中共更擅長從事“情感動員的革命工作”,這種情感動員傳統(tǒng)的養(yǎng)成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人在五四時期的運動經(jīng)歷及其豐富的情感特質有關。參見〔美〕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劉東主編:《中國學術》總第8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97—121頁。。如果忽略他們所處時代的“情感體驗”,我們將無法理解五四時期反日運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血書”“斷指”“自殺”等極端行為,而這種烈士精神所渲染的“民族情感”正是五四時期反日運動得以持續(xù)和擴大的原始力量(3)關于五四運動后自殺現(xiàn)象與愛國運動之間關系的研究,參見劉長林:《儀式與意義:1919—1928年間為自殺殉國者舉辦的追悼會》,《學術月刊》2011年第3期。。
作為一種在全國范圍內展開的集體性的民族抗爭,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涉及時間之久、規(guī)模之大、地域之廣、人員之眾、行為之激烈在北京政府時期都是鮮有其匹的。根據(jù)日本東京商業(yè)會議所做的調查結果,中國的反日運動造成日本直接商業(yè)損失多達1500余萬元。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曾屢次向北京政府抗議,要求取締排日運動,如同“水上之畫字”,結果都是徒勞一場(4)《日本國會對華問題及青島問題、借款問題之討論由》(1920年3月2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57-01-013。。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反日運動期間,發(fā)起者往往會借助烈士形象的宣傳來激勵中國人的民族情感,通過這種民族情感來激發(fā)消極保守的商人階層參加反日運動。五四時期,由這種烈士精神所渲染的民族情感在反日運動中的動員作用,時至今日仍有值得探討的空間。烈士精神作為一種極端的民族情感形態(tài),將個體情懷與民族情感融合在一起,符合五四時期民族救亡的時代需要,并對其后的革命動員具有垂范意義(5)關于情感動員的研究,參見James M.Jasper, The Art of Moral Protest: Culture, Biography, and Creativity in Social Movement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 James M.Jasper, “The Emotions of Protest: Affective and Reactive Emotions in and around Social Movements,” Sociological Forum, vol.13, no.3, Sep., 1998, pp.397-424。。
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在討論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問題時,一般用“反帝愛國運動”稱呼之(6)高瑩瑩:《反日運動在山東:基于五四時期駐魯基督教青年會及英美人士的考察》,《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這種語義含混的說法會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即五四時期的“反帝運動”是針對所有列強的,實際上五四時期的“反帝對象”主要是日本。雖然五四時期的“反帝對象”僅限于日本,但它無疑是現(xiàn)代中國反帝運動的新起點。本文要討論的問題是,“烈士精神”及其激發(fā)的民族情感在五四反日運動中是如何加以運用的,這種“情感動員”在民族動員中的意義及其局限性。
在近代歷史上,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烈士形象,首推因戊戌變法失敗而壯烈殉國的譚嗣同。譚嗣同“以身殉國”的故事以及由此彰顯的“烈士精神”,超越了狹隘的英雄主義層面并上升到國家主義高度。正如張灝所言,譚嗣同的“烈士精神震撼了一個時代,同時也為早期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典型”(7)《張灝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6頁。。此種烈士精神也是激勵無數(shù)有志青年投身反清革命的精神動力。烈士精神飽含憂國憂民的革命情懷,強調對個體生命意義的追問,烈士內心渴望“對靈魂的升脫和精神的不滅”(8)李志毓:《情感史視野與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史研究》,《史學月刊》2018年第4期。。在清朝末年,革命黨人汪精衛(wèi)受此烈士精神的感染,在1910年春進京謀刺攝政王載灃,行刺未遂而身陷牢獄,但他“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獄中感懷詩,反而更使其成為一代青年的革命偶像(9)李志毓:《汪精衛(wèi)的性格與政治命運》,《歷史研究》2011年第1期。。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后,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所代表的烈士精神對凝聚時人的國家認同和民族精神的激勵又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恰如時人所言:“有了這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殉國,便有武昌首義的成功,所以想到民國成功的根源,便不能忘卻七十二烈士奮斗犧牲的偉跡。我們飲水思源對于七十二烈士的豐功偉烈,真是永遠不能忘記的……這種勇敢無畏的精神,實足為吾民族吐氣,增吾族無上之光榮?!?10)朱公振編:《本國紀念日史》,上海世界書局,1929年,第45—46頁。在十余年的清末歷史進程中,從戊戌變法烈士譚嗣同到辛亥年間七十二烈士,他們?yōu)槊褡鍑业膭?chuàng)建而勇于犧牲的烈士精神漸次成為驅使集體革命行動的重要情感力量。辛亥革命元勛章太炎特別稱贊“烈士精神”的感召力在革命動員中的作用,認為革命黨人的“舍生忘死精神”感動了天下,“四方之人感其至誠,覆清之聲,洋溢中外”(11)《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17頁。。陳天華就是這樣一位感動天下的革命烈士。1905年12月7日,湖南留日學生陳天華為抗議日本政府取締留學生規(guī)則,激勵中國學生“共講愛國”,其《絕命辭》寫道“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諸君有所警動,去絕非行,共講愛國”,于次日在日本東京大森海灣蹈海自盡(12)《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35頁。。陳天華蹈海而死,是否直接受到譚嗣同的影響并不重要,關鍵是這種為國犧牲的勇氣進一步發(fā)揚了烈士精神。曾與陳天華一同赴日留學的楊昌濟就是譚嗣同的崇拜者(13)參見李銳:《早年毛澤東》,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9頁。。陳獨秀也是烈士精神的推崇者,他認為:“蓋中國人性質,只爭生死,不爭榮辱,但求偷生茍活于世上,滅國為奴皆甘心受之。”(14)《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2頁。要喚醒沉睡的中國人,必須靠“少數(shù)之少數(shù)”的先覺者與啟蒙者(15)〔日〕近藤邦康著,丁曉強等譯:《救亡與傳統(tǒng):五四思想形成之內在邏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67頁。。這種啟蒙者的孤獨感與責任感更加凸顯了烈士精神的可貴。陳獨秀時常懷念先他而去的幾位烈士亡友,以堅定他繼續(xù)啟蒙國人的意志與決心,“趙(聲)、楊(毓麟)、吳(樾)、陳(天華)不惜自戕以勵薄俗,恐國人已忘其教訓,即予亦墮落不堪,愧對亡友矣”(16)陳獨秀:《雙枰記敘》,《甲寅》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
從陳獨秀及其同輩友人陳天華、吳樾、趙聲等所發(fā)揚的烈士精神中,我們可以看到譚嗣同烈士精神在清末民初的代際延續(xù)。同樣,以毛澤東、周恩來、惲代英等為代表的“五四”知識分子對烈士精神的推崇與認同也很明顯。當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之時,因為楊昌濟的提倡而研讀譚嗣同《仁學》和船山學說(17)李銳:《早年毛澤東》,第45頁。。楊昌濟先后留學日本和英國十年,研習教育與哲學,是一位學貫古今、融通中外的學者。他一生“以直接感化青年為己任,意在多布種子,俟其發(fā)生”(18)王興國編:《楊昌濟文集》,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344頁。。在其直接影響下,以毛澤東為首的湖南一師學生在他們的文字著述中時有“譚瀏陽英靈充塞于宇宙之間,不復可以死滅”一類的議論(19)李銳:《早年毛澤東》,第44—45頁。。譚嗣同的烈士精神多少帶有一些俠義色彩,其精神不死和靈魂不滅的英雄氣概與一戰(zhàn)爆發(fā)之后的中國民族主義運動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民族精神。
在1915年抵制日本“二十一條”的運動中,烈士精神得到提倡,借以達到喚醒民眾的目的。1915年5月中旬,成都學生界在致全國各報館的信中寫道:“國家當風雨飄搖之時,而人民猶在醉生夢死之中,欲喚醒之,以與共濟時艱,則又諸公之黑血是望?!?20)《成都學界之激昂》,《申報》1915年6月2日。烈士精神是知識信仰與個體情感的混合體,因此烈士精神的信奉者一般是那些擁有良好教育的社會群體。自1915年反對日本“二十一條”運動以后,烈士精神被逐漸闡釋為一種“效忠國家”的精神,而為國犧牲個體生命也受到社會輿論的鼓勵。此時中國社會新舊思想觀念的沖突,加劇了青年人內心的苦悶,特別是青年人的自殺現(xiàn)象被賦予反抗社會壓迫的意義。陳獨秀就認為“以前的一切信仰都失了威權,心境深處起了人生價值上的根本疑問,所以才自殺”(21)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4頁。。因思想的沖突而自殺,算是有意義有價值的自殺,因而具有了烈士殉節(jié)的意味。如果說清末民初的烈士精神是為了探索生命的終極價值,那么五四時期的烈士精神則被賦予反抗社會壓迫和外御其侮的新的時代內涵。
在五四運動爆發(fā)前一年,“鮮血”已經(jīng)成為烈士精神的“象征物”,并與國家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22)進入民國以后,歐美國家用紅色紀念先烈的方式對中國產(chǎn)生影響,紅色具有為革命獻身的意義。參見李若晴:《烈士精神與革命記憶:20世紀詩畫中的紅棉意象》,《文藝理論與批評》2018年第6期。。在對外抗爭運動中,“斷指血書”成為一種廣受社會崇拜的英雄主義行為。1918年5月20日晚,留日學生歸國代表李達、龔德柏、王希天等與北京各校學生代表在北大召開會議,抗議中日共同軍事結盟,會場中不少同學悲憤痛哭(23)章伯鋒:《皖系軍閥與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78—179頁。。同日夜,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湖北籍學生張傳琦聞中日交涉已經(jīng)簽字,割破手指并血書“亡國條件非取消,不能達到目的,勿限于五分鐘熱度”等字,在京城高校廣為宣傳。5月21日,該校的另一位學生夏秀峰也斷指血書“請愿書一件”。(24)《大學生對于新交涉之請愿詳記》,《時報》1918年5月25日。從1915年反對中日“二十一條”交涉運動到1918年反對中日軍事結盟運動,斷指、血書、墜城、投河等不怕死的壯烈事跡經(jīng)常見諸媒體報道,以此來喚醒中國,鼓動民眾的反日情緒。
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在知識階層的普及,民族主義所強調的群體意識進一步賦予烈士精神以崇高的地位,并將個體的生命價值與救國運動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要拯救中國,就必須弘揚烈士精神,這一價值判斷的思想預設是民族主義理應高于一切,“只有全民族的共同努力,才能抵抗一個外來民族合力推進的擴張。為動員全民族的集體力量,必須使它的成員認識到他們的生存和發(fā)展處在一個危急關頭,并因而有參與公共事務的愿望”(25)〔美〕張灝著,崔志海、葛夫平譯:《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6頁。。中國學生為了喚醒民眾并使其意識到日本侵略中國的野心以及中國面臨的危機,他們甘愿用自己的鮮血甚至生命來喚醒民眾,以烈士精神來召喚國人的愛國激情。五四運動期間,北京國民大學全體學生在《敬告邦人書》中呼吁:“當國家存亡之際,正吾人死生之關”,“尤須各激愛國天良,雖殺身成仁而不悔;質言之,即不要錢、不怕死而已”(26)《北京國民大學全體學生敬告邦人書》,《五四愛國運動》(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34頁。。在五四運動期間,烈士精神所彰顯的情感力量與民族主義信仰結合在一起,成為支配五四愛國運動的精神源泉。
經(jīng)過清末民初的歷史積淀,烈士精神已經(jīng)成為“五四”學生的集體意識。在此種社會心理狀態(tài)下,烈士事跡自然地成為媒體熱衷報道的議題,而大眾媒體的宣傳進一步擴大了烈士形象的傳播。烈士形象的塑造與社會傳播,一般是通過在公開場所舉行烈士追悼會,講述烈士的愛國故事,并經(jīng)過報紙的報道,形成全國共享的新聞事件。在此過程中,烈士追悼會具有制造民族情感氣場、形成民族情感共同體的作用(27)應星:《“氣”與中國鄉(xiāng)土本色的社會行動》,《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5期。。
北京大學是五四運動爆發(fā)的重要策源地,“五四”學生烈士形象的塑造也與北京大學有著不解之緣。在五四運動爆發(fā)前一天即5月3日,北京大學學生在北河沿法科第三院召集臨時會議,年僅18歲的北大學生劉仁靜帶了一把小刀,要在大會上當場自殺,以激勵國人。法科學生謝紹敏當場撕下衣襟,咬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大字。(28)《五四運動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64頁;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現(xiàn)代史料編刊社,1980年,第50頁。像這樣用“鮮血書寫愛國標語”的事例,在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中不勝枚舉。如1919年5月7日,濟南民眾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國恥紀念大會”。當日上午10點,大約3萬人參加此次大會,關于巴黎和會山東問題交涉的失敗情況以及北京學生受愛國心的驅使痛打“賣國賊”的故事在人群中廣為傳播。在此次大會上,一位名叫張興山的演講者甚至咬破手指,血書“良心救國”四個大字。(29)“An extra of the Ta Tung Jih Pao of the 7th May 1919,” May 8, 1919, 893.00/3165,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 1910-1929,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美國國家檔案館縮微資料, Roll 22, 893.00/3141-3275。不過,知識分子對民族國家觀念的自覺意識與廣大民眾對民族國家觀念的隔膜,成為“五四”學生發(fā)動大規(guī)模反日運動的重要制約因素。因此,“五四”學生要想擴大反日運動的社會基礎,就必須使一般民眾意識到當前的國家危機。只有這樣,普通民眾的民族情緒才能調動起來,大規(guī)模的反日運動才有可能實現(xiàn)。
在五四運動期間,有兩名青年學生被塑造成著名的烈士:一是北京大學學生郭欽光,二是武昌中華大學學生李鴻儒。二人被塑造成烈士,各有其獨特的緣由。二人之死對于推動中國各地區(qū)反日運動的深入開展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郭欽光被塑造成烈士,既是一個偶然的巧合,也是清末民初以來烈士精神逐漸被中國社會認同的一個必然結果。關于郭欽光的生平,時人記載:“郭欽光字步程,年三十一歲。廣東文昌人也。家貧,父兄早歿。幼善任擊,迭為人報不平。鄉(xiāng)黨皆器重而資助之。迄游學京師,備極勤勉,少事寡言。惟談及國事,則慷慨激昂,捶胸頓足,有不滅國賊,死不休之慨。自月之四日,北京學界有游街大會之舉,君踴躍前驅,追擊國賊。聞同學被捕者多,忿不可奈。嘔血數(shù)升,翌晨即送往法國醫(yī)院調治,竟以怨恨不起。當其彌留時,有告以章宗祥已斃者,乃仰天笑曰:國賊已亡,吾死無憾矣。遂瞑目無言。溘然長逝?!?30)《天津公園之學生大聚會》,《時報》1919年5月15日。
不獨郭欽光的死被塑造成壯烈之舉,甚至其早年歷史也被描繪成是愛國的。6月14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代表在追悼郭欽光大會上說:“郭烈士于袁氏帝制時代,即大聲疾呼,以冀喚醒同胞之覺悟。昔因國事痛心,居處時常抱抑郁憤恨之聲,每現(xiàn)于顏色,以致身軀多病?!?31)《南京學生追悼郭欽光等大會情形》,《五四運動在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5頁。然而,郭欽光的真實形象并非如宣傳的那樣。實際上,郭欽光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北大學生,他之所以被塑造成全國景仰的烈士,主要是一種現(xiàn)實的策略選擇,“剛巧北大有一位同學叫郭欽光,在這個時間死了,他本來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約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當時大家怕章宗祥和我們打官司,所以定下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之最初主動者便是狄君武),硬說郭欽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傭人打死的”(32)《五四運動親歷記》,第69頁。。簡言之,為了進行最大限度的情感動員,郭欽光被塑造成烈士,是一種無可厚非的策略選擇。
因地理之便,天津學生界較早地舉行郭欽光追悼會,對郭欽光的紀念活動繼而在全國展開。5月10日,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全體學生發(fā)出通函,邀請?zhí)旖蚋餍W生于5月11日在天津東馬路基督教青年會內為郭欽光舉行追悼大會。當日下午,郭欽光追悼會如期舉行。此類活動的意圖正在于謳歌郭欽光救國的壯烈事跡,渲染其烈士形象。如南開、成美兩學校全體學生贈送的一副挽聯(lián)寫道:填胸義憤拼一死,以挽危亡,宗澤大呼,英雄淚盡;瞋目悲歌舍此身,何足輕重,荊卿高唱,壯士不還。當然,天津學生界舉行的郭欽光追悼大會,并非單純?yōu)榱吮碚霉鶜J光的“烈士精神”,更主要的是借此鼓動人心,為推行更大規(guī)模的反日運動作輿論準備。天津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發(fā)布的郭欽光追悼會通知,即指明其開會意圖是“借以征求偉論,醒救同胞也”(33)《直隸第一女子師范追悼郭欽光》,《五四運動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4頁。。天津中等學校舉行的郭欽光追悼大會,也是由各校校長演說,并“討論關于青島外交問題一切進行辦法,及推舉代表晉京參與會議情形,以資取決”(34)《中等各學校聯(lián)合舉行追悼郭欽光大會》,《五四運動在天津》,第15頁。。
值得注意的是,天津學生界追悼郭欽光的活動,得到順直省議會的有力支持。順直省議會發(fā)起成立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5月12日,天津著名紳士孫仲英提議“北京學生郭欽光愛國之舉竟致殞命,擬由天津教育界同人每人先捐資一文,他界聽其自由,以資做一紀念品而垂永久,可謂輕而易舉”,眾皆贊成(35)《順直省議會發(fā)起成立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五四運動在天津》,第20頁。。郭欽光被塑造成烈士形象,是學生界推動反日運動的一個策略選擇,是為了警醒國人,更是為了克服中國人固有的缺點如“五分鐘熱度”等(36)《順直省議會發(fā)起成立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五四運動在天津》,第18—19頁。。郭欽光追悼會的舉行基本上是在當?shù)胤慈者\動走向高潮的前夕,這也說明當?shù)厣鐣⑹窃谶x擇恰當?shù)臅r機舉行烈士追悼大會。5月30日,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在“環(huán)球中國學生會”召開會議,籌備追悼郭欽光大會,得到復旦大學校長李登輝的支持(37)《上海學聯(lián)籌備追悼郭欽光大會》,《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72頁。。在對郭欽光烈士形象的塑造上,參與者往往會引用人們所熟悉的傳統(tǒng)歷史故事來激勵人心,如有人把郭欽光與宋代太學生陳東的愛國事跡相比附,上海女子中學挽聯(lián)是“誰令伯仁至此;其視陳東何如”,等等(38)《追悼郭欽光大會紀事》,《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第276頁。。郭欽光的烈士形象塑造,確實具有一定的精神感染力量。上海靜安寺路匯芳照相館免費洗印并放大郭欽光的遺像,以示“該館對于郭烈士欽服之意”(39)《上海學聯(lián)籌備追悼郭欽光大會》,《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第273頁。。5月31日,上海大小商店皆為郭欽光下半旗志哀,其中河南路、南京路、法大馬路一帶尤為整齊(40)《追悼郭欽光大會》,《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第278頁。。根據(jù)《申報》數(shù)據(jù)庫的統(tǒng)計,從1919年5月到7月間,北京、上海、廣州、山東、南京、武漢、沈陽等地都為郭欽光舉行過追悼會。
正如郭欽光的烈士形象是基于一種宣傳策略的需要,武漢學生李鴻儒也被描述成一位為國犧牲的模范。五四運動爆發(fā)后,李鴻儒立即投入愛國運動。6月初,李鴻儒在勸業(yè)場演講時,遭保安隊毆打致傷。6月16日,李鴻儒在往南陽途中,忽聞中華大學學生胡宗燦傷重不治,不禁悲憤填膺,遂跳水自殺,其遺書寫道:“鄙人救國無狀,徒存所恥,尚望學界同人,各抱愛國之忱,誓達目的為止。”(41)《學生憂憤投河》,《漢口新聞報》1919年6月18日。在宣傳李鴻儒的愛國事跡方面,武昌中華大學的惲代英發(fā)揮了重要作用。6月18日,惲代英為武漢學生聯(lián)合會寫作追悼李鴻儒啟事。同時,惲代英聯(lián)絡其他社會團體,計劃在6月22日為李鴻儒等人的追悼會召開籌備會。(42)《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第564、565頁。7月1日,惲代英又改寫李鴻儒的傳略,發(fā)表在7月10日的《漢口中西報》上。惲代英之所以熱心宣傳李鴻儒的烈士事跡,積極籌備李鴻儒等人的追悼大會,不僅僅是為了緬懷其舍己殉國的精神,更主要的是一種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考慮:一方面開展反日運動如抵制日貨等,另一方面反對北京政府內部的親日派——安福系。在五四運動期間,抵制日貨與反對安福系是惲代英的兩大政治斗爭目標。7月1日,惲代英在改寫李鴻儒傳略的同時,又寫作《大家起來推翻安福系》《名片有國貨可用了》《日貨國貨辨認法》等文。這些文章標題表明惲代英是把反日與反對親日派作為重要的斗爭目標的,而為李鴻儒等死難者舉行追悼會,則是達到上述目標的重要宣傳手段。
烈士追悼會作為各界力量參與的大型群眾集會,需要動用大量社會資源,需要社會各界力量的支持才能完成。因此,追悼會本身就是各種社會力量聯(lián)合的結果。除武漢教育界的惲代英之外,漢口和記蛋廠的買辦商人以及漢口輔德中學的創(chuàng)辦者劉子敬也是烈士追悼會的重要籌備者。劉子敬亦是即將成立的湖北各界聯(lián)合會發(fā)起人之一。從惲代英的日記中,可知惲代英主要負責李鴻儒等烈士的追悼會啟事及其生平傳略的文字宣傳工作,至于追悼會的具體籌備、聯(lián)絡等事宜,惲代英很少參與,如其所言:“五烈士追悼會,從上數(shù)星期鬧起,至今日下午四時尚無布置,而定期明日開會?!?43)《惲代英日記》,第571頁。實際上,劉子敬主持的輔德中學為追悼會籌備工作做了較為妥善的布置。當惲代英7月2日晚趕到輔德中學時,驚聞“(追悼會)已布置有頭緒矣。大異!”半信半疑的惲代英到追悼會會場視察后,方信以為實。(44)《惲代英日記》,第571頁。
7月3日,武漢學生聯(lián)合會、漢口紅十字會、武昌律師公會等18個團體,不顧湖北當局的反對與阻撓,在漢口大智門外聯(lián)合舉行李鴻儒等烈士追悼會。是日,有1000余人參加追悼會,武漢律師代表施洋宣讀祭文,發(fā)表演說道:“殉國五學生此次犧牲性命,價值較之黃興、蔡鍔為高尚。黃蔡兩君對內關系,五君捐軀對外關系,所謂外患亟于內訌,諸君因追悼而來,五君未達之志,尚望同人繼續(xù)進行,以竟全功?!?45)《追悼殉國學生參觀記》,《漢口新聞報》1919年7月4日。同日,武漢三鎮(zhèn)街上懸掛白旗,以示追悼之意。有一家商店門前貼的挽聯(lián),上書“君為國死,我為君哭”。此次學生烈士追悼會是武漢地區(qū)自五四運動以來社會各團體的首次聯(lián)合行動,推動了湖北各界聯(lián)合會的成立(46)田子渝:《武漢五四運動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43頁。。將烈士的犧牲意義放置在“對外關系”層面上,就是強調他們的死亡是“為國犧牲”的,這種認識表達了追悼會的組織者希望將中華民族遭受外敵壓迫的“屈辱感”轉化為民族的抗爭精神,進而構建一個擁有共同“恥辱經(jīng)歷”的“情感共同體”。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駐漢口總領事柯銀漢(Edwin S.Cunningham)也注意到此次烈士追悼大會,他在給美國駐京公使芮恩施的報告中寫道:“7月3日,武漢學生舉行反日游行,有一個學生在此次反日運動中死亡,他是跳河自殺,被淹死的。”武漢學生還希望柯銀漢能夠支持他們的反日游行。一位姓宋的武漢學生代表特意來到美國駐漢口領事館,希望學生游行隊伍在7月4日美國國慶日這天訪問領事館,游行路線是經(jīng)過俄國領事館,再到美國領事館交流,這是因為“學生們崇拜美國總統(tǒng)華盛頓、林肯,但俄國領事拒絕了中國學生游行隊伍經(jīng)過其領館所在地的請求”。事實上,武漢學生對美國的崇拜之情并非特例。比如,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在給武漢學生聯(lián)合會的電文中寫道:“7月4日是美國國慶日,美國是我們的朋友,此次反日運動得到了美方的支持,我們向美國人民表示感謝?!?47)“Wuhan Cities’Students Association,” July 7, 1919, 893.00/3205,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 1910-1929,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美國國家檔案館縮微資料, Roll 22, 893.00/3141-3275。
中國人對美國的這種好感,已經(jīng)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恐慌。為了紓解中國人的反日心理,日本在華媒體甚至打出“種族主義的旗號”,借以離間中美友誼。1919年8月12日,芮恩施公使在給美國國務院的信中,匯報說廈門當?shù)氐囊环萑毡緢蠹埌l(fā)表題為《反日運動:給黃種人兄弟的忠告》的時評,其中寫道:“青島問題已經(jīng)引起中日兩國的嚴重誤解,但事實上日本會將青島歸還中國的。中國人的反日情緒產(chǎn)生的真正原因是白種人在挑撥離間。他們要離間黃種人的內部關系,以確保白種人在東亞的利益?!?48)“Racial Propaganda by the Japanese Press,” August 12, 1919, 893.00/3185,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 1910-1929,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美國國家檔案館縮微資料, Roll 22, 893.00/3141-3275。芮恩施在這份報告里,還提醒美國國務院重視日本人在中國進行的種族主義宣傳。中國的反日運動越是激烈,越能削弱日本在華影響力,反過來更有利于美國在中國的勢力發(fā)展。但就那時的中國民族精英而言,他們關心的不是種族競爭,而是如何凝聚中華民族自身的團結,以抵御外侮。
烈士追悼會以及烈士形象的塑造,是民族精英對普通民眾進行國家觀念啟蒙的重要手段,而反日運動本身就是民族救亡的重要舉措。無論“救亡”還是“啟蒙”依然是局限在“五四”精英世界里的話題,而為反日運動所塑造的烈士形象則是溝通精英世界與普通民眾的重要紐帶。五四時期救亡性的反日運動正好碰上啟蒙性的新文化思潮,二者結合使得此次反日運動兼具“民族救亡”和“愛國主義”啟蒙的雙重性。(49)葛兆光:《從“帝國疆域”到“國家領土”:“五四”之前有關“主權”問題的日本刺激與中國反應》,《文史哲》2019年第3期。在全國范圍的反日運動展開之前,時人已經(jīng)注意到反日運動僅僅局限于上層社會特別是學生界,上海《時報》記者戈公振就指出:“青島問題發(fā)生,上等社會之人已知之,而深慮之。中下社會之人,則否,或知之而以為風馬牛不相及,此種現(xiàn)象至堪扼腕。今京滬學生均有演講團之組織,乘此機會,可以造成輿論之基礎,而收舉國一致之效果,愿主持其事者,幸勿以空言而忽之?!?50)公振:《演講團》,《時報》1919年5月16日。
事實上,京津地區(qū)率先發(fā)起的反日運動確實為全國樹立了一個榜樣,并直接帶動其他地方排日風潮的興起。1919年5月8日,濟南美國總領事畢克福德(Geo F.Bickford)致信美國駐京公使芮恩施,提及:“考慮到京津地區(qū)的反日運動所造成的麻煩,并擔心濟南的學生以及其他愛國民眾也會采取同樣的反日行動,故而濟南官方在昨天出動一部分警力駐扎在日本駐濟南領事館附近,以便維持秩序。濟南的日本領事館代理領事顯得驚慌失措,他甚至請求英國領事禁止中國游行隊伍進入領事館所在區(qū)域。當然,英國領事無權這樣做。”(51)“Geo F.Bickford to Paul S.Reinsch,” May 8, 1919, 893.00/3165,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 1910-1929,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美國國家檔案館縮微資料, Roll 22, 893.00/3141-3275。5月7日是“國恥紀念日”,也就是紀念日本在1915年5月7日向中國政府提出“最后通牒”,這一天被中國人視為國恥日,故而也是倡議抵制日貨的絕佳時機。一份號召在5月7日抵制日貨的傳單這樣寫道:“日本既占據(jù)我滿洲,今又欲強奪我山東,如此看來,日本真不是我中國的友邦了。我中國人民無論士農工商,應從民國八年五月七號起,齊心不買日本貨,不用日本銀行鈔票。若各人有日本鈔票,應去兌現(xiàn),大家抵制日本,中國或可望不亡也??赐暾堅俳凰??!?52)《收內務部函》(1919年5月10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2-01-004。
在各地抵制日貨運動的開展過程中,舉行烈士追悼會幾乎成為一種慣例。以天津為例,通過郭欽光追悼大會的召開,天津學、教、商、紳各界成立了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5月14日,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議決把反對親日派“賣國賊”列為主要斗爭目標,議定“此次聯(lián)合會之目的,非達爭回青島、懲辦國賊之目的誓不罷休”。(53)《直隸各界公民聯(lián)合會議決事件五項》,《五四運動在天津》,第21頁。天津何家莊國民學校學生組織了游行團,“每至大街小巷間,且進且喚,欲使人人盡知國恥,共起御侮”,“對于抵制日貨一事,尤為猛烈進行”(54)《何家莊國民學校紀念國恥并組織游行團》,《五四運動在天津》,第17頁。。烈士追悼大會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了商界的愛國行為,不少商界人士為學生的犧牲精神所感染,投入反日愛國運動之中。
實踐證明,令人壯懷激烈的民族情感總是比理性的愛國主義更能發(fā)揮輿論動員的效果。5月24日,濟南女師舉行追悼郭欽光烈士大會,與會者紛紛演說,表示“吾輩怯弱女子,別無救國之能力,唯有抱定一種決心,提倡家庭一種永久抵制日貨,以為消極對待辦法”,每逢演說至沉痛處,全場學生無不落淚,且有放聲大哭者,“一時悲慘之狀,楮墨幾難形容”(55)《濟南女師追悼郭欽光烈士大會》,胡汶本、田克深編:《五四運動在山東資料選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7頁。。在這種充滿民族悲情的氛圍下,山東的反日運動高潮迭起。5月24日,青州紳商學各界召開國民大會,青州第一中學學生楊某登臺演說,當場咬斷手指,血書“赤心報國身死志存”。演說畢,由各界公推調查員20余人,分赴城廂各商號調查日貨。各學校學生則排隊赴街巷游行演說,以促國民之醒悟。(56)《山東各地召開國民大會》,胡汶本、田克深編:《五四運動在山東資料選輯》,第256—257頁。學生是反日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在山東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據(jù)山東省省長公署職員李貢知在5月20日記載:“省城各學校聯(lián)合抵制日貨甚力,學校用品中之屬于日貨者悉焚毀之,有買日貨者共罰之,各界亦頗感動?!?57)李貢知:《旅濟隨筆》(1919年5月20日),胡汶本、田克深編:《五四運動在山東資料選輯》,第386頁。
由于山東問題是引發(fā)“五四”反日運動的導火索,因此山東省會濟南的學生在反日運動中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根據(jù)濟南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陶德滿(Lawrence Todnem)的報告,基督教青年會在濟南所屬的學校共有3385名學生,只有不到10%的學生來校讀書,其余90%的學生都在從事抵制日貨運動(58)Annual Report Letter of Lawrence Todnem, Associate Secretary, 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 Tsinanfu, Shantung, China, for the year ending Sept.30, 1919, Annual Reports and Annual Report Letter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in China 1919, volume 3, Report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1919,pp.5-6.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基督教青年會檔案館藏, Local Identifer:YMCA-Forsec-00729。。1919年6月15日,美國國際公司(American International Corporation)駐華代表T.M.加特里爾(T.M.Gatrell)在給紐約公司總部F.M.狄爾文(F.M.Dearing)的報告中指出:“差不多在中國所有的大城市里,無論公立還是私立學校的學生都舉行了罷課行動。抵制日貨在有組織地進行著,并已經(jīng)引起日本政府的抗議,這讓北京政府的處境很尷尬?!边@份報告還說:“學生反日運動在迅速蔓延,一些大城市里的商人也開始罷市,政府與抗議者的沖突時有發(fā)生?!?59)“American International Corporation to Breckinridge,” July 15, 1919, 893.00/3184,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 1910-1929,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美國國家檔案館縮微資料, Roll 22, 893.00/3141-3275。就全國而言,學生界發(fā)起的抵制日貨運動情況究竟如何,我們從北京政府查禁反日運動的一份電稿內容中可略知其大概。6月4日,北京政府內務部向各省發(fā)布密電說:“近聞各地排日風潮,鼓蕩甚廣,亟應先事預防。茲查學界宣言及所標旗幟,有指斥日本為敵國,日人為敵人,暨其他侮辱字樣,實與國際平時稱謂原則背馳,既恐惹起交涉,且恐轉滋誤會,關系甚巨,應請責成地方官廳,如有前項情事,應即嚴行禁阻,毋得任意指斥,以慎邦交,而維秩序?!?60)《內務部嚴禁反日運動電稿》(1919年6月4日),《五四運動在江蘇》,第119—120頁。
學生界視日本為“敵國”,以此啟蒙普通民眾的國家觀念。天津學聯(lián)代表諶志篤回憶說:“四十年前,同學們不知道什么叫‘群眾路線’,也不知道什么叫‘知識分子必須向工農學習’,僅是‘喚醒同胞,一致救國’。當時,學聯(lián)特設講演科,專負對市民宣傳之責……他們帶領宣傳隊隊員經(jīng)常在街頭、宣講所和公共場所作通俗演講,或深入家庭宣傳,‘抵制日貨’,‘打倒賣國賊’,以動員廣大群眾?!?61)諶志篤:《參加五四運動的幾點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601頁。通過宣傳日本的“敵國”形象來激勵中國人的愛國心,這種事情放在當時的語境中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種宣傳策略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引發(fā)中日兩國政府間的外交糾紛。在上海的反日宣傳中,就出現(xiàn)了中國人“侮辱日本天皇影像”的舉動。由于日本人把“天皇”視為國家的神圣象征,所以旅滬日本僑民集體游行,向中國政府抗議。還有傳言說“中日惡感激動,日本全國六千萬人群思犧牲對華”。為平息旅滬日僑的憤怒,中國外交部特派上海交涉員楊士晟親自會晤日本駐滬領事,妥商消弭方法。(62)《收國務院交抄致經(jīng)略使等電,排日事》(1919年6月20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0-01-003。根據(jù)日本方面報告,天津日本租界也發(fā)生中國人侮辱日本天皇形象的事情。6月21日,在天津日本租界的“大和公園”樹上發(fā)現(xiàn)“掛有二寸大小的人形玩具,腹部寫有日本皇帝字樣”(63)《國務院交抄天津曹省長電》(1919年7月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2-02-008。。此外,汕頭、寧波、沙市、重慶等地都出現(xiàn)了“侮辱天皇影像”的類似行為。在日本政府的抗議下,1919年7月5日,北京政府通電各省,“禁止侮辱日皇舉動”(64)《國務院發(fā)各省電》(1919年7月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2-02-010。。
民族主義的普遍信仰使得反日運動具有了某種情感正義,而掌握民族主義話語權的青年學生則借此分享了原本屬于政府的市場監(jiān)督權力。5月18日上午,杭州學生界為郭欽光開過追悼會之后,下午就將繳獲的日貨付之一炬。在焚毀日貨時,杭州學生代表還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焚毀日貨的初衷自然是為了警醒國民,如親歷此事的浙江第一師范學生陳范予所言:“思此番行動,有影響于國民不少。夫人真非木石,茍稍有血心,經(jīng)此而猶購日貨者未之有也,童孩之腦中輸入‘仇日’二字尤深云云。”(65)〔日〕坂井洋史整理:《陳范予日記》,學林出版社,1997年,第94頁。在如此激烈的反日風潮之下,一些日本在華商人的營業(yè)活動受到?jīng)_擊。5月21日午后3時,一位名叫“政二金次郎”的日本商人用船只載運貨物到常州武進縣銷售時,當?shù)鼐用瘛敖杩谕饨魂P系,向該日人詰問,一時人聲淆雜”。武進知縣姚知事恐怕“滋生事端,派警備隊前往船埠保護”,并勸告這名日商立即離開常州。(66)《收蘇州交涉員代電:日人游歷被襲擊事》(1919年6月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2-006。在湖北沙市,日本三輪洋行的門面玻璃于5月26日晚8時被憤怒的中國人用石塊、棍棒等工具擊毀,日本貨物遭到毀壞(67)《代理總長會晤日本小幡公使問答》(1919年5月30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2-001。。在湖南常德,排日風潮也很激烈,當?shù)厝罕娂瘯仙踔劣熊娙税l(fā)表反日演說,學生出面阻止客人搭乘日本商船(68)《收國務院交抄至各省電》(1919年6月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2-004;《代理總長會晤日本小幡公使問答》(1919年5月30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2-001。。
一戰(zhàn)爆發(fā)之后,日本商業(yè)勢力在華獨占鰲頭,故而抵制日貨是打擊日本勢力的有力手段,也是“當時全國學生們的一致要求”(69)李云鶴等:《五四與安徽學生運動》,《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802頁。。學生界將抵制日貨與提倡國貨結合在一起。浙江第一師范學生傅彬然說:“反對日本侵略,向市民宣傳用國貨,不用日本貨之類的愛國活動,當時多數(shù)學校都有?!?70)傅彬然:《五四前后》,《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743頁。在抵制日貨過程中,學生界甚至壟斷商品交易的行政權,試圖對商品流通進行額外管制。這種情形在中國各地抵制日貨過程中比較普遍,如5月21日,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要求各商店不賣日貨”,并規(guī)定罷課后還要進行“宣講、發(fā)傳單、調查日貨”等事項,上海兩家大公司先施、永安在此壓力下宣布于22日起“不賣日貨”,其他行業(yè)也大體“均以抵制日貨為宗旨”(71)《學生聯(lián)合會開會紀事》,《申報》1919年5月22日;《先施永安公司實行不賣日貨》,《申報》1919年5月21日。。
當時,中國各地學生界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要想使抵制日貨運動獲得顯著成效,必須聯(lián)合各界共同行動才行,成立專門的日貨調查組織是抵制日貨運動的有效辦法。如天津各界聯(lián)合會就成立了“日貨調查部”,隨時調查華商與日商有無交易事情發(fā)生。一旦查出交易記錄,天津各界聯(lián)合會調查部將對涉事商人開設罰金。此外,調查部還負責印刷抵制日貨傳單,在大街小巷四處張貼。值得注意的是,一般商人對于天津各界聯(lián)合會的抵制日貨傳單也不敢公然抗拒,因為他們誤以為抵制日貨行動得到了政府的默許。所以天津排日風潮愈演愈烈,甚至引發(fā)日本駐天津總領事船津辰一郎的外交抗議。(72)《施履本參事會晤日本船津辰一郎總領事問答》(1919年8月15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0-01-009。即使地方政府沒有默許抵制日貨運動的進行,但是一些維持地方治安的警察因受到反日情緒的感染而不去干涉抵制日貨運動。1919年5月30日,日本駐江蘇領事大和久義郎在給中國外交部特派蘇州交涉員楊士晟的信中說:“日商東亞公司在蘇州火車站前的仁丹廣告牌等均被破壞,以及蘇州市內各處所設立的仁丹廣告牌無不破損……而最怪者,警官現(xiàn)視暴舉,毫無干涉?!?73)《收蘇州交涉員代電:蘇省拆毀日商廣告事》(1919年6月10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2-013。
抵制日貨的關鍵是要得到商界的支持,而商界的態(tài)度又取決于商會的立場,因此商會是學生界爭取的重要對象。事實上,許多商人從內心深處是不贊成抵制日貨運動的,這一點學生界亦有很清醒的認識(74)李云鶴等:《五四與安徽學生運動》,《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802頁。。僅以蘇州為例,即可看出商界對于抵制日貨的真實心態(tài)。據(jù)東吳大學學生會調查,蘇州“外間商家多有假‘拍賣日貨、以期凈盡’之名,行暗中擔任銷售日貨之實”(75)《東吳大學學生會會長為商家借拍賣之名暗銷日貨事致蘇州總商會函》(1919年5月29日),馬敏、祖蘇主編:《蘇州商會檔案叢編1912—1919》第2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95頁。。原因很簡單,作為商人,他們的核心利益就是要謀利。由于市面上日貨充斥,商人們完全可以趁機謀取大利,如果一旦贊成抵制日貨,首先就要檢查日貨,焚毀所存日貨與禁止日貨進口。如此一來,商人的當前經(jīng)濟利益及其日后的營業(yè)必將大受損失。學生界主張抵制日貨,主要是出于一種愛國的理想,況且抵制日貨不會損害學生界自身的利益。
學生界要爭取商人及其他各界的支持,就需要進行民族情感的動員,激發(fā)社會各界人士的良心,“讓他們也能夠仇視日本”(76)李云鶴等:《五四與安徽學生運動》,《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803頁。。在這方面,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6月10日,天津罷市以后,次日又有商人公然開市。天津學生聯(lián)合會副會長馬駿質問商會董事說,“日前大會全體公民一致表示:‘誓死救國’并要求商界一致行動立即罷市。昨天罷市情況良好,何以今天竟無故開市?”當時有一商董,問馬駿是何許人,天津有無財產(chǎn)?馬駿說:“本人是吉林人,天津固無財產(chǎn),我尚有生命熱血可流于諸君面前,一死以謝同胞。”馬駿說完挺身以頭撞柱,幸而旁邊有人把他抱住。據(jù)劉清揚回憶說:“經(jīng)過馬駿這樣青年不惜犧牲生命以救國的決心,竟感動了多數(shù)的董事,又決議從十二日起,再繼續(xù)罷市?!?77)劉清揚:《回憶五四時期的馬駿》,《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626頁。以馬駿為代表的天津學生在抵制日貨運動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為國犧牲精神”也引起了天津基督教青年會干事、美國人饒斌森(Arthure G.Robinson)的注意。1919年9月1日,饒斌森在寫給基督教青年會北美協(xié)會總部的信中談道:“天津學生的抵制日貨運動是非常值得關注。在此次抵制日貨運動中,天津學生發(fā)揮了卓越的組織能力和勇于犧牲的愛國精神??梢源_信的是,天津學生的反日運動真的體現(xiàn)了一種嶄新的民族意識。此次愛國運動將不會結束,并將一直持續(xù)到他們把中國的內敵和外敵都清除掉為止?!?78)Sixth Annual Letter of A.G.Robinson, Year 1919, Tientsin, China, Sept.1, 1919, Annual Reports and Annual Report Letter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in China 1919, volume 3, p.16.Report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1919.University of Minnesota Libraries, Kautz Family YMCA.
但是,并非所有的商人都能被學生界的愛國真情所打動。在多數(shù)情況下,商人是拒絕抵制日貨的,特別對于那些中小商人階層而言,作為小本經(jīng)營者,家庭生計很容易遭受抵制日貨運動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學生經(jīng)常以暴力手段逼迫商人罷市、抵制日貨。故而,許多小商人對抵制日貨叫苦連天,但他們的苦衷很難被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所理解。在學生看來,這些只知道“叫苦”的小商人“缺乏國家觀念”,“在國恥之下尚考慮自己的安?!?,如此下去,“將有亡國之危險”(79)《3情報送付ノ件/3済南青年會幹事トッドネムノ民主主義ニ関スル演説其他》, 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 青島民政部政況報告並雑報第一巻, 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 Ref.B03041662900。。
學生與商人往往因抵制日貨問題而發(fā)生流血沖突,并引發(fā)政府的干預(80)李云鶴等:《五四與安徽學生運動》,《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803頁。。在學生看來,抵制和檢查日貨則是“最激動人心的”,也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壯舉。浙江甲種工業(yè)學校學生夏衍回憶說:“學聯(lián)會的主要工作,除出打電報、發(fā)宣言,援助北京學生的義舉之外,最激動人心的,是抵制和搜查日貨。首先是各校學生分別組成了小隊到販賣日貨的商店去勸告,后來就把檢查到的日本貨到西湖邊上的公眾運動場去燒掉?!?81)夏衍:《當五四浪潮沖到浙江的時候》,《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730頁。無論是抵制日貨還是提倡國貨,背后體現(xiàn)的是對作為中國人的國家身份意識的覺醒。一份由惲代英起草的抵制日貨傳單這樣寫道:“國一天不亡,我們一天不做奴隸,日本人總不能饜足?!?82)《惲代英文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0頁。
學生是此次反日運動的前鋒,但因年輕氣盛,愛國心切,在抵制日貨問題上往往不顧及商人的尊嚴與利益,導致雙方?jīng)_突不斷。比如,天津學生團對那些與日本商人有交易的中國商人經(jīng)常“任意搜查其賬簿,如發(fā)現(xiàn)有日貨交易事情,就會對商人有種種脅迫舉動”,甚至還將“與日商貿易的華商載上人力車,以旗面寫明該人姓名與日商交易字樣,游街示眾”(83)《次長陳箓會晤日本小幡使問答:天津學生團排日事》(1919年7月24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0-01-005。。再如,日本駐華公使館參事芳澤到山東調查反日運動情況時,對學生在反日運動中扮演的角色產(chǎn)生很大困惑:“以未成年之學生而得無上之行政權,政府乃置若罔聞,此不解者一。探政府當局者之內意,似乎皆不贊成學生之舉動,然又指導戒飭之,其意安在,此不解者二。國家主權之代表人原系一國之政府,而竟令學生代替政府處置一切,是于事實上中國主權代表者,不為政府而為未成年之學生,此不解者三。”(84)《收山東交涉員函》(1919年8月12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1-060。然而,由學生發(fā)起的抵制日貨運動有其致命的弱點——不體諒商人利益的得失,故而抵制日貨運動很難長期維持下去。反日運動基于愛國的初衷,因而具有正當性,即使北京政府面臨日本政府的抗議也不能貿然取締反日運動。一旦政府不能及時阻止反日群眾的集會活動,蔓延全國的反日運動就會出現(xiàn)失控的可能。
學生界領導的反日運動還有一個政治目標,那就是反對北京政府的親日派。學生界如何從反日轉向反對中國政府內部的親日派,五四運動親歷者楊振聲對這種斗爭矛頭的轉換有很好的解釋:“在五四時,我們還認識不到帝國主義與封建統(tǒng)治的內在聯(lián)系性。但我們粗略地從歷史看出:沒有內奸是引不進外寇的。袁世凱想作皇帝,才簽了賣國的二十一條,北洋軍閥又都是和帝國主義相勾結的,當時的當權軍閥段祺瑞是親日派。事實教導我們,把內奸與敵國聯(lián)系起來了。當時的心情,恨內奸更甚于恨敵國,因為他們是中國人!”(85)楊振聲:《回憶五四》,《五四運動回憶錄》(上),第261—262頁。為了逼迫親日派官員曹汝霖等人下臺,許多城市舉行了“三罷”運動,即罷市、罷課與罷工。在此次“三罷”運動中,青年學生表現(xiàn)得最為激進。但對商人而言,長期的罷市必然損害他們的商業(yè)利益。根據(jù)日本的情報調查,在6月14日,受罷市影響的數(shù)十名濟南商人聚集在濟南城內的福德會館,聲稱“罷市雖對大商家并無影響, 但小本經(jīng)營的店鋪、商人實際已吃不消。青島問題事關外交, 不屬國內事務, 僅靠國民運動斷難解決。尤其今日大局已定, 此事應當交由政府處理,而且開業(yè)后依然可以繼續(xù)種種提倡國貨之辦法”,于是他們決定在6月15日開業(yè)(86)《2情報送付ノ件/2帰還苦力ト済南基督青年會及帰還苦力ノ罷業(yè)決議》, 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 青島民政部政況報告並雑報第一巻, 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 Ref.B03041661900。。就這樣,山東的“三罷”運動從5月23日開始到6月15日結束,前后歷經(jīng)24天(87)《2情報送付ノ件/3各界ノ罷業(yè)中止ニ関スル會議ト各商店ノ開業(yè)》, 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 青島民政部政況報告並雑報第一巻, 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 Ref.B03041662000。。
學生界起初的反日運動,在對外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抵制日貨”“收回青島”,在對內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懲辦曹章陸三位賣國賊”,即所謂的親日派,這一階段是“以青年學生為中心的愛國反帝運動”(88)夏衍:《當五四浪潮沖到浙江的時候》,《五四運動回憶錄》(下),第730頁。。1919年6月初上海舉行“三罷”以后,工人、店員、商人等其他階層也參與進來,進一步促使反日運動擴大化。面對社會各界的聯(lián)合壓力,徐世昌總統(tǒng)不得不將親日派官員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免職。北京政府對游行學生的逮捕行動,增加了其他各界對愛國學生的同情。1919年6月13日,山東工商聯(lián)合會致電大總統(tǒng)徐世昌以及北京政府,宣告“濟南全體罷市的理由”,同時提出“釋放被捕學生”“懲辦賣國賊,沒收其財產(chǎn)”等項要求。(89)《收山東工商聯(lián)合會電》(1919年6月13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1-01-001。
雖然學生在抵制日貨運動中與商人時而發(fā)生沖突,但在對日關系上,學生界的反日宣傳還頗具靈活性。具體言之,“五四”學生在宣傳反日時,為了爭取日本民眾的支持,特意把日本軍國主義者與日本愛好和平人士進行了區(qū)分,他們聲稱反對的只是與中國為敵的日本侵略派,并不反對愛好和平的日本普通人民。日本黎明會領袖吉野作造對此有深刻認識,他在致中國友人的信中寫道:“我知貴國雖盛倡排日,所排之日,必為野心的、侵略的、軍國主義的日本,而非親善的、平和的、平民主義的日本。”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對吉野作造的上述評論也深表贊同,在給日本黎明會的信中寫道:“博士(吉野作造)此語,我國人士實不勝其感佩之情。蓋此皆我國人士心坎中所欲發(fā)者。”關于反日運動的目的,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自稱:“吾儕運動之目的,一則表顯人民之心理,鳴歷來秘密外交之不當,以促敝國政府之反省。一則表示國民之能力,借經(jīng)濟上之打擊,以促貴國人士對于貴國政府之決心?!?90)《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致日本黎明會書》,《五四愛國運動》(上),第411頁。1919年6月,吉野作造曾經(jīng)計劃以日本黎明會的名義請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負責組織學界領袖訪問日本,以促進中日兩國民間的理解,只因當時中日關系處于緊張之際,如果中國學生領袖訪日容易被外界視為“已被日方收買”,故而訪日計劃被擱置起來,一直到1920年5月才由北大教授高一涵率領北大學生團訪問日本。(91)黃自進:《吉野作造在五四時期的對華文化交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2期(上),1993年,第505—529頁。
然而,學生動員民眾參加反日運動時,更多的是把日本作為一個整體的“敵國”來描繪和宣傳。當時,中國留日學生王拱璧的《東游揮汗錄》一書以繪聲繪色的筆法把日本描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敵國。該書在記敘1919年留日學生在日本的“五七”巷戰(zhàn)一節(jié)中寫道:“日人之所以日甚一日,毫無忌憚者,良因青島到手,東亞主人之資格已備,對于心目中之奴隸牛馬臣妾而鞭打之,以行使主人之職權。”(92)王拱璧:《東游揮汗錄》,《五四愛國運動》(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87頁。同樣,惲代英在1919年5月撰寫的《呼吁青島》傳單,用他自己的話說,此雖“挑撥感情語”,亦是警醒國人、提倡國貨的一種不得已辦法(93)《惲代英日記》,第544頁。。
如果只有滿腔熱血的民眾,卻沒有領袖的提倡與組織,反日運動是無法進行下去的。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呈現(xiàn)高度的組織化特征,重要表現(xiàn)就是各地烈士追悼會的籌備與舉行。這些追悼會的次第舉辦以及烈士形象的塑造,毫無疑問都是紳、商、學等地方力量共同促進的結果。以武漢為例,惲代英就認識到,要擴大反日愛國運動的影響力,就必須突破學生界的小圈子,遂主動與“商界、律師公會、教育會、省議會以及新聞媒體等聯(lián)絡,醞釀實行民眾大聯(lián)合”(94)田子渝:《武漢五四運動史》,第143頁。。7月10日,武漢學生聯(lián)合會通告各團體,建議組織各界聯(lián)合會,通告說:“為今之計,唯有各界聯(lián)合組成一各界聯(lián)合會,庶可共謀遠大。以民意為前提,作外交之后盾,急起直追,自不難一呼而集?!?95)《學聯(lián)通電各團體》,《漢口新聞報》1919年7月12日。7月12日,湖北各團體召開各界聯(lián)合會籌備會議。8月13日,湖北各界聯(lián)合會向湖北省軍民兩署遞交呈文,請求準予立案。在五四運動前后,中國各地相繼成立各種名義的各界聯(lián)合會,其動機亦如湖北各界聯(lián)合會所云:“現(xiàn)外患迭起,內亂未息,非聯(lián)合各界之真正實力而為一偉大實力,集合各界之真正民意而為一健全民意,又何克以緩內而對外?!?96)《各界聯(lián)合會呈請立案文稿》,《漢口新聞報》1919年8月21日。這些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各種社團,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可以視為中國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覺醒的思想產(chǎn)物。當時,遠在巴黎的外交官王正廷已經(jīng)敏感地覺察到,中國正在進入一個民族主義主導一切的全民政治時代。他說:“中華民族正在緩慢地覺醒。中國終將重返先進文明國家行列,重享昔日的榮光?!?97)“China’s Case For The World: Interview With C.T.Wang,”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and Consular Gazette, September 6, 1919, p.633.
在五四運動期間,為死難者舉行追悼會,自有其特殊的用意,就是通過追悼會這種集體紀念活動來宣揚“精忠報國”的犧牲精神,樹立“大公無私”的愛國者形象,從而激發(fā)國人的愛國熱情,達到團結一致抵制日本、挽救國權的目的。追悼會具有道德宣揚和政治教育的功能,既是為了紀念死者,更是為了“面向未來”,即用死者的犧牲精神來激發(fā)國人的仇日情緒,旨在挽救民族危機。如戈公振所言:“郭欽光死矣,追悼之何益?故昨日之會,乃為后死者勉耳。夫救國非郭君一人之責,而郭君毅然為之,以至于死,則其蓄志之堅久可知。今全國學生為國奔走,其目的與郭君同。倘群以郭君之志為志,則水滴石穿,何求不得一死,豈足數(shù)哉。”(98)公振:《時評三:追悼郭欽光》,《時報》1919年6月1日。這種反日情緒所表現(xiàn)出來的沖擊力,甚至讓遠在東京的日本首相原敬也感受到了。1919年5月14日,原敬接待了剛從上海返日的寺尾亨,后者告訴他,“中國現(xiàn)在的排日風潮非常興盛,令親日派無能為力”(99)〔日〕原奎一郎編:《原敬日記》第8卷,東京乾元社,1950年,第214頁。。
在抵制日貨、反對親日派的過程中,一般中國人更深切地體會到“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領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民族身份意義?!拔逅摹睂W生是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吹鼓手。民族主義運動的發(fā)展離不開民族精英的鼓吹,“大眾自身事實上并不曾產(chǎn)生民族主義的花果;要等到宣傳之風把民族主義的種子由一些特殊個人和階級間吹散過來的時候,這種花果才會產(chǎn)生”(100)〔美〕海斯著,帕米爾譯:《現(xiàn)代民族主義演進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2頁。。民族主義在近代中國是自上而下的啟蒙過程,“五四”學生則在反日運動中充當“喚醒者”。他們對此使命有明確的認識,如五四運動親歷者鄧穎超說:“我們當時的確也有一種自發(fā)的直覺認識,要救國需要沖破學生的圈子,救國不能單靠學生,必須要‘喚醒同胞’?!?101)鄧穎超:《五四運動的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上),第71頁。
在推動五四反日運動的開展上,基督教青年會也發(fā)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919年9月30日,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干事、美國人步濟時(John S.Burgess)在給基督教青年會北美協(xié)會總部的報告中稱贊道:“北京學生在5月4日火燒親日派曹汝霖的住宅是愛國舉動。北京學生每天都在街頭發(fā)表,制造公眾輿論,這些愛國舉動都是由于山東問題引起的?!?102)Annual Report Letter of J.S.Burgess, Student Secretary, 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 Peking, China, for the year ending Sept.30, 1919, Annual Reports and Annual Report Letter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in China 1919, volume 2, p.3.Report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1919.University of Minnesota Libraries, Kautz Family YMCA Archives.與此同時,上?;浇糖嗄陼墒?、美國人狄爾耐(Eugene A.Turner)也同樣認為:“學生界的反日運動是愛國性質的,他們正在肩負起改變自身與國家面貌的偉大使命?!?103)Annual Report, E.A.Turner, Shanghai, for the year ending Sept.30, 1919,Annual Reports and Annual Reports Letter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in China 1919, volume 1, Part I.National Reports, p.1.Reports of Foreign Secretaries 1919.University of Minnesota Libraries, Kautz Family YMCA Archives.在此之前,日本首相原敬也從來訪的臺灣人郭春秧那里了解到,在中國的基督教徒是“真正需要注意的勢力”(104)〔日〕原奎一郎編:《原敬日記》第8卷,第214頁。。像基督教青年會這種具有歐美國際背景的跨國組織在五四反日運動中所扮演的幕后推動者角色,在過去常被忽略,特別是在北京大學等高校任教的英美籍教師對于反日思想的傳播可謂不遺余力,值得進一步研究(105)《收駐日本使館函》(1921年3月3日),北京政府外交檔案,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檔案號03-33-114-01-001。。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五四時期的反日運動在各地的開展,除了充當前鋒的青年學生之外,那些隱居幕后的省議會、教育會、基督教青年會以及商界領袖也就是時人所言的紳、商、學以及英美在華組織等都發(fā)揮了應有的作用。隨著新史料的不斷發(fā)掘,后世研究者對他們在運動中的角色將能作出更為明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