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珊[昆明理工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昆明 650093]
現(xiàn)代文明把民主和自由的光環(huán)給了新興的美國,也把最濃重的陰影加諸這塊土地:奴隸制?!傲f甚至更多”(《寵兒》扉頁題詞)的黑奴亡魂就是鐵證。奴隸制及其殘余對黑人心理的影響甚至超過了苦難本身,即使到了20 世紀,它的影響仍然無法從廣大黑人民眾的內(nèi)心消除。因此,救贖和黑人主體意識的重構(gòu)一直是托尼·莫里森作品的首要關(guān)注點。她始終強調(diào)個人與社群整體的互動和諧,并認為社區(qū)群體是一種文化,一種歷史,對個人的成長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奴隸制時期,黑人個體只有在社群的強大支撐和關(guān)愛之下才能幸存,因此他們具有并高度推崇社群意識。此外,對于黑人個體而言,社群能夠幫助他們構(gòu)建個體的完整和身份,那些未被社群接納或是排斥的人往往是不幸且個體缺失的??梢哉f,對于黑人來說,社群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在他們認識自我及自我救贖的過程中,任何與社群的隔絕和孤立必將阻礙個人的自我構(gòu)建與自我救贖。
《寵兒》發(fā)表于1987 年。小說發(fā)表后在美國文學界、文化界引起強烈震動,1988 年《寵兒》獲普利策獎,20 世紀90 年代以后,《寵兒》已躋身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行列。莫里森為《寵兒》一書所選取的場景是辛辛那提城郊藍石路124 號兇宅,當時是1873 年,蓄奴制已廢除十年。1855 年,美麗而高傲的女黑奴塞絲只身從肯塔基州的“甜蜜莊園”農(nóng)莊逃亡至此。二十八天后,奴隸主“學校老師”帶人追來,為了避免女兒落入奴隸主之手,塞絲用手鋸將女兒殺死,下葬時為她取名“寵兒”。盡管逃亡和殺女已是18 年前的往事,但往事和夢魘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塞絲的糾纏。
在《寵兒》中,主人公塞絲與社群的關(guān)系并非是始終和諧的,經(jīng)歷了“接納——排斥、孤立——和解”的過程。塞絲初到藍石路124 號時,黑人社群的接納和關(guān)愛緩解了她身體和心理的創(chuàng)傷,黑人同胞的支持和幫助使她從過往的苦痛中恢復了過來。然而,當在黑人群眾中享有極高聲望的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舉辦一個盛大的宴會招待朋友們時卻招致嫉妒,認為她把所有的福分和榮譽都占全了,“濃重的非難氣味在空中凝滯”。因此,第二天“學校老師”帶人來獵奴時,沒有人前來通風報信,這間接導致了殺嬰慘劇的發(fā)生。塞絲出獄后,又因為驕傲和心中的怨恨,與黑人社群疏遠隔離長達十幾年。18 年來,塞絲和女兒丹芙孤立地生活在黑人社群的邊緣,被寵兒的冤魂所壓制和困擾,被怨毒、悲傷、孤獨、冤屈和憤怒的氣息所圍繞。保羅·D 的到來為塞絲走出被孤立的困境提供了契機,但寵兒以妙齡少女的真身重返,使得塞絲“不能原諒自己的記憶”,并不可控制地滑向過去的深淵。慶幸的是,當女兒丹芙意識到由于對寵兒過分的愧疚和溺愛導致塞絲生命面臨危險時,她勇敢地走出隔籬向黑人社群求救,重建了藍石路124 號與整個黑人社群的連接。
黑人社群很快聚集起來,用群體的力量完全地驅(qū)逐了寵兒,拯救了塞絲,從而修正了以往的過失,并與塞絲達成和解。寵兒象征著奴隸制帶來的痛苦印記和創(chuàng)傷,擺脫了她,就意味著塞絲在身體和心理上擺脫了不堪回首的過去,并實現(xiàn)了自我的救贖。通過塞絲與黑人社群關(guān)系的變化及其所帶來的個人不同狀態(tài),莫里森向讀者揭示這樣一個事實:黑人社群具有強大的治愈能力,并且對于黑人個體的主體意識重構(gòu)及自我救贖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慈悲》發(fā)表于2008 年,與1987 年發(fā)表的《寵兒》相隔二十一年,《慈悲》的故事背景設(shè)在17 世紀80 年代,比《寵兒》早了兩百年。兩部小說題材相似,母愛的主題相似,主人公自我主體意識的缺失和重構(gòu)相似,因此評論界將兩者視為姊妹篇。
在《慈悲》一書中,被母親拋棄的夢魘多年以來一直讓女孩弗洛倫斯生活在極其缺乏安全感的狀態(tài)中,因為害怕被再次拋棄、被拒絕、被嫌棄,她把自己放在極低的位置以期得到他人的承認和接納。鐵匠,一個受雇于雅各布的自由黑人,他的到來激發(fā)了弗洛倫斯由于缺乏母愛而迸發(fā)出的熱情,對于弗洛倫斯來說,鐵匠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物,她陷入無法解釋、無法遏制的崇拜與愛慕中。
然而,弗洛倫斯的自我奴役直接導致了她愛情的失敗,她發(fā)現(xiàn)鐵匠收養(yǎng)了一名叫馬萊克的孤兒,這個男孩與鐵匠之間的親密互動喚起了弗洛倫斯年幼時被母親拋棄的記憶,她覺得這是被拋棄的傷痛的重演。鐵匠外出,弗洛倫斯前來照看男孩,出于對拋棄的憤怒和恐懼,她與男孩扭打起來,扭傷了男孩的胳膊。鐵匠回來之后,打了她并將她趕出家門。兩人之間此刻的爭吵對于弗洛倫斯的自我救贖及自我意識的重構(gòu)非常重要:
……
你什么意思?我是個奴隸沒錯,因為老爺買了我。
不。是你自己變成了奴隸。
怎么?
你腦瓜空空,舉止粗野。
我愛慕你。
你也是這愛情的奴隸。
只有你擁有我。
擁有你自己吧,女人,離開我們。你差一點就殺死了這個孩子。
不。等一等,你讓我太難過了。
除了舉止粗野,你一無所有。沒有自制力,沒有頭腦。
在與鐵匠激烈沖突之后,弗洛倫斯獨自光著腳穿過夜晚的樹林。她曾被描述為“有著奴隸的雙手和葡萄牙女士的雙腳”,她曾對自己嬌嫩的雙腳無比珍視;然而,在鐵匠振聾發(fā)聵的怒吼之后,弗洛倫斯覺醒了,她的雙腳變得堅硬,她的內(nèi)心變得強大,她知道鐵匠是對的:“是內(nèi)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為野蠻打開了門”。鐵匠也曾經(jīng)說過“奴隸可以比自由人更自由,一個是披著獅子皮的驢,另一個是披著驢皮的獅子”。在故事的末尾,弗洛倫斯宣稱:“我變野了,可我還是弗洛倫斯,從頭到腳。不被原諒。不肯原諒。不要憐憫,我的愛。絕不要。聽到我了嗎?奴隸,自由,我延續(xù)著?!彼K于可以對母親說;“你現(xiàn)在可以開心了,因為我的腳底板和柏樹一樣堅硬了”。
鐵匠促成了弗洛倫斯的覺醒和成長,讓她從自我奴役的困境中解脫出來,正如《寵兒》中塞絲在保羅· D和黑人社群的幫助之下擺脫了不堪回首的過去。年幼被母親拋棄一直是弗洛倫斯的夢魘,她始終不能原諒母親,每次在夢中夢見母親,母親試圖跟她說點什么,她總是“把頭轉(zhuǎn)開”。但覺醒和成長終于讓弗洛倫斯擁有了強大的自我,她不再把頭轉(zhuǎn)開,她試圖與母親對話,與母親和解,告訴母親她終于沒有軟肋,因為她曾經(jīng)嬌嫩的雙腳如今像柏樹一樣堅硬。告別了曾經(jīng)的柔弱、嬌嫩、恐懼、不安,弗洛倫斯終于擁有了強大的自我——從渴望被接納被承認變成自我接納,從自我奴役變成精神上的完全覺醒和自由,也進而實現(xiàn)了自我的救贖。
在故事的最后,弗洛倫斯的母親解釋了把女兒送走的原因,她希望她得到“一個人類的孩子”的對待。這與《寵兒》中塞絲的殺嬰行為如出一轍:母親們看似殘忍的行為其實都是出于對孩子的保護和愛。母親告訴弗洛倫斯:“接受支配他人的權(quán)利是一件難事,強行奪取支配他人的權(quán)利是一件錯事,把自我的支配權(quán)交給他人是一件邪惡的事。”母親的話語與鐵匠的怒吼遙相呼應:真正讓一個人成為奴隸的不是外在環(huán)境,而是內(nèi)心的自我奴役和束縛,即使身為奴隸,也可以保持內(nèi)心的不屈和自由。
在《寵兒》和《慈悲》中,兩位主人公塞絲和弗洛倫斯都得到了最終的救贖,并成功地重構(gòu)了主體的自我。在驅(qū)逐了代表著痛苦記憶和創(chuàng)傷的寵兒之后,塞絲終于讓自己從痛苦的過去中解脫出來,無論是在身體和精神上都獲得了釋放和救贖。通過塞絲這個人物角色的塑造,托尼·莫里森表達了自己對黑人社群力量的推崇——只有團結(jié)和融入群體,黑人才能更好地對抗殘酷的現(xiàn)實、治愈過去的傷痛,并獲得身心的救贖。而在《慈悲》一書中,鐵匠振聾發(fā)聵的怒吼讓弗洛倫斯獲得覺醒:讓一個人真正成為奴隸的因素來自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內(nèi)心的自由可以讓一個奴隸比自由人更加自由。弗洛倫斯終于意識到是自己內(nèi)心的禁錮和枯萎囚禁了自己,她終于嘗試著去和被拋棄的記憶和解,并最終從精神的奴役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從《寵兒》到《慈悲》,兩部作品發(fā)表時間間隔二十一年,相似的主題卻映射著作者思想的發(fā)展脈絡:救贖依然是兩部小說的共同主題,所不同的是,從受助于他人的救贖變成了自我救贖;從求助于外部力量變成了內(nèi)心力量的解脫和覺醒。莫里森小說中這一救贖主題的升華,無論對于黑人群體,還是整個人類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世界的發(fā)展和文明的進步在逐步地消除貧困、歧視和壓迫,但根植于內(nèi)心的貧困和奴役卻很難消除。無論是種族或是個人,如果要獲得真正的救贖和自由,除了依靠外部環(huán)境的改善,更重要的是依靠內(nèi)心的覺醒和強大,這一點,是托尼·莫里森對我們所有人的善意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