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麗[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王小帥作為中國電影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憑借其扎實穩(wěn)重的拍攝風格呈現(xiàn)了一部部優(yōu)秀的電影作品,從處女作《冬春的日子》到 《地久天長》在國際上斬獲各類獎項,足可見經(jīng)過多年的淘沙,其作品越來越經(jīng)得起市場的考驗。作為第六代電影導演來說,他們是追求個性的一代,又生活在特定的年代,影片中所蘊含的歷史反思、現(xiàn)實困境和情感歸宿成為其一以貫之的表達,并形成了王小帥獨具特色的藝術品格。
時代是王小帥電影中不可或缺的背景因素,“對于出生在20 世紀60 年代的人來說,經(jīng)歷了中國山鄉(xiāng)巨變的幾十年,從創(chuàng)作角度來講,遇到這么多的起起伏伏是一件幸運的事”,王小帥這些年一直在堅持做作者電影。作者論的核心就是將導演視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核心人物,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而所謂作者電影,即在充分體現(xiàn)作者意圖的前提中,影片中有明顯的導演風格、獨特的導演拍攝手法,一以貫之的命題探討和自成一派的美學追求。因此,王小帥電影中離不開的就是把普通人物放在特定的典型的環(huán)境中去審視,最拿手的就是把歷史命題放在時代洪流中去挖掘,然后將人物的命運與時代聯(lián)系起來去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邊緣人與主流群體之間的異質(zhì),把人放在特定的時代中去對抗命運,對抗時代,最終留給觀眾去反思時代與歷史,這些成為王小帥獨特的敘事風格。
《地久天長》這部電影,導演建構了一個典型的環(huán)境,把兩個普通的家庭放在1966—1976 年、三線建設、改革開放、下海下崗、房地產(chǎn)熱、出國潮等大環(huán)境下去進行命運交響曲的變奏。影片中三個家庭在時代的浪潮中起起落落,從上山下鄉(xiāng)到工廠勞作,從改革開放時期流行元素悸動著年輕人們的心到計劃生育政策刺傷的家庭隱痛,從鄉(xiāng)親鄉(xiāng)愛的地久天長到南下生存生計的步履維艱,這一切真實的歷史在影片中次第出現(xiàn),與家庭生離死別的清晰命運糾纏在一起,讓觀眾感覺到一種獨特的時代悲劇。王小帥的鏡頭總是在擔負著社會的記錄者的角色,他努力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與電影藝術融為一體,他對這個時代的理解以及社會的傷痛都來源于自己對時代的感悟。這可能就是一位電影導演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努力發(fā)現(xiàn)自我、確認自我、彰顯自我的一個過程,對其表現(xiàn)的世界賦予獨特的意義,用以言說歷史。影片中在場景布置、人物塑造和環(huán)境描寫等方面都做到了歷史的真實,所謂歷史的真實總是切膚之痛的真實感觸,即為觀眾在觀看影片時有不由自主的代入感,并產(chǎn)生不言而喻的情感共鳴。比如片子出現(xiàn)的筒子樓、舞會、收音機、大喇叭褲等象征著年代的記憶符號,使觀眾陷入深深的回憶中,三個小時穿越三十年的過往,不斷使觀眾沉浸在自己和影片的回憶漩渦里尋找共鳴。而且把關于父母、孩子、孫子三代人的成長經(jīng)歷放在特定的成長環(huán)境中激發(fā)人物的深層情感,通過人物情感變化挖掘歷史的嬗變。我們從多部作品中可以看出,其視點一直緊扣時代脈搏,真實地記錄社會現(xiàn)實,以人物際遇為創(chuàng)作基點于銀幕之上投下時代的縮影,在歷史的反思中自我意識覺醒,從而建構完整的世界觀。
《地久天長》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旗幟鮮明的電影,影片刻意隱去了具體的時間和年限,把兩個普通家庭的糾葛放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中去審視,客觀真實地再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影片在社會現(xiàn)實與藝術真實之間來回穿梭,讓藝術創(chuàng)作和現(xiàn)實困境交織在一起,這是一種對社會現(xiàn)實無情的披露和具有窺探意味的現(xiàn)實拷問。
影片遵循了新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手法,打破了常規(guī)的線性敘事,采用時間線交叉跳躍的方式來建構故事,這樣做看似弱化了故事的張力,卻無形中引導著觀眾走向人物的內(nèi)心精神世界,沒有憎恨和復仇,只有善良和溫柔。這種藝術化的處理方式促使或者引導觀眾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去感受他們的人格魅力和人性光輝,在敘事中也叫作雙向反思敘事。影片多處運用了這種手法,例如,以劉星出事為節(jié)點,劉星出事前,畫面一:父母生活的愜意、鄰里相處的和諧、朋友相處的融洽;畫面二:劉星出事、詠梅悲痛、傷心離開,二者穿插相連;劉星出事后,畫面一:父母下崗、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丈夫出軌妻子自殺;畫面二:劉星和浩浩無憂無慮的童年、兩個孩子一起過生日、大人一起憧憬未來的場景交替出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殘酷與幸福歲月交相輝映,既突顯了在社會變遷中人們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困境,又把人們在面臨生活的裂變和社會的變遷時絕處逢生的勇氣和自然平和的心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
再比如,在麗云下崗片段中,鏡頭不斷在廠長、工人、麗云之間來回切換,人們的心在一個個名字中揪得越來越緊,直至聽到“王麗云”三個字,麗云的眼淚奔涌而下,這是眾多下崗工人的哭訴,也是最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導演用了很多大遠景跟特寫的調(diào)度,把社會現(xiàn)實的殘酷與麗云的緊張拉伸有度地呈現(xiàn)出來,把人物內(nèi)心的崩潰和隱忍刻畫得真實而客觀。
現(xiàn)實縱使殘酷,但導演總能給人希望。影片中新生兒的啼哭聲出現(xiàn)過三次,分別給三次遇到坎坷的麗云以活下去的希望。第一次是在劉星溺水送進醫(yī)院的時候,背景音響里新生兒的啼哭聲在多個場景中出現(xiàn);第二次是在麗云被迫去做計劃生育手術的時候,背景音響里也有新生兒的啼哭聲;第三次是在麗云試圖自殺而被送進醫(yī)院的時候,背景音響里還有新生兒的啼哭聲。每遇到一次生命的危機,就有來自上帝的聲音告訴人們:“生與死、歡聚和離別,人這一生雖沒有地久天長,但請過好這一生。”現(xiàn)實縱使殘酷,但在導演的影片中充滿了希望,似乎是早已洞悉一切。社會沒有在人們心中烙上對政治的反叛和對生活的絕望,反而用一種光明引領未來,這種寬宏的世界觀得益于導演的人生經(jīng)歷,得益于其對藝術真實的美學追求,成為王小帥獨特的作者表達——“一個‘作者’將自己從各種‘成規(guī)’中剝離出來的過程,也是‘作者’通過外部世界的表述,建構和表述自己的‘世界觀’的過程”。
王小帥在采訪中說道:“人性的復雜多樣,是電影人不斷追尋、思考和表現(xiàn)的主題。”在改革的浪潮中,導演的作品一直在追尋著什么或者說一直在尋根。從《青紅》中人們受夠了工廠的生活,后悔決策的失誤,紛紛提出返城愿望,到《我11》中政局不穩(wěn)定,人心惶惶,人們渴望返城,再到《闖入者》通過各種手段成功返城,但是緊接著就是道德的淪喪和內(nèi)心的不安。筆者認為導演一直在尋找出路,尋找潛在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歸宿。而今《地久天長》把關注點放在普通家庭和普通人的情感表述中,通過普通的家庭敘事展現(xiàn)社會歷史的變遷,從個體映射群體,用從藝術映照現(xiàn)實,在不斷推進的段落中加入羈絆,在一次次抉擇中回應溫情,導演用“地久天長式”的人文關懷和大愛無疆給了眾多尋求答案的觀眾無言的回答——珍惜當下。
在影片《地久天長》中,當三個家庭在面臨變故時,幾家人分別用溫情式的回憶、不拋棄不放棄的現(xiàn)實吶喊,以及一輩子的懺悔,探討了人性的本質(zhì)和期待,最后用人性的光輝照亮了人們的心扉。當耀軍和麗云失去自己唯一兒子的時候,他們沒有斥責任何一個人,寬恕了浩浩及家人;當麗云被逼去做流產(chǎn)手術而導致今后無法受孕的時候,她既沒有怨政策也沒有怨海燕,默默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所以才能在面對沈浩深深的懺悔時堅定而坦然,對別人的寬恕就是對自己的解脫,這在某種程度上更是一種心靈的救贖。當撫養(yǎng)的孩子劉星揚長而去時,他們不急不躁,才能有劉星選擇重歸養(yǎng)父母的懷抱的美好結局,耀軍夫婦用善良完成了人性的救贖,麗云自殺、茉莉還命、海燕愧疚,以及美玉無怨無悔默默的等待,與此種種,寬恕與包容,善意和寬愛,籠罩著整部影片,這是王小帥電影的美學追求,也是他想要“與世界和解”的價值觀的傳達。
“不要讓一次傷痛影響你的一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讓影片主題“友誼地久天長”得以升華。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作者自己往往就是他的主題。無論什么樣的故事,導演總能在影片中灌注同一的思想、同一的認知和同一的價值觀??梢哉f,導演一直在踐行著潛意識里相對獨立的藝術追求,這是一種強烈的個體意識的覺醒,也是作者電影的美學觀照。
作為電影藝術的探索者,王小帥一直堅持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原則,是電影藝術探索的先鋒,其創(chuàng)造力不斷得到國際的認可,電影中蘊含著導演的個人追求,探討著關于人性和家的時代命題,踐行著作者論的精髓,從而使該影片擁有了國內(nèi)外共通的批評意義和價值。整體來看,由小及大,當下中國電影走上了一條藝術探索的道路,各路導演都在突破自身固有的框架尋求創(chuàng)新,而我國電影市場正需要一次“中國特色”的電影新浪潮。
① 豆 瓣影評王小帥自述:《〈地久天長〉關于電影,關于我們》,2019年3月21日。
② 孟 君:《作者表述:源自“作者論”的電影批評觀》,《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第75—79頁。
③ 傅 瑩:《激情所關注與生命所堅持的——第六代導演王小帥訪談錄》,《文藝研究》2007年第8期,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