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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 場

        2019-01-25 03:06:36豐杰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1期
        關鍵詞:滿江前指營長

        豐杰

        戰(zhàn)爭不是消遣,不是一種追求冒險和賭輸贏的純粹的娛樂,也不是靈機一動的產物,而是為了達到嚴肅的目的而采取的嚴肅的手段。——《戰(zhàn)爭論》

        掛掉參謀長那個震耳欲聾還帶著蒜蓉味唾沫星子的電話之后,礪劍營營長曹滿江開始相信他媳婦瀟瀟雨關于本命年的說法了,他幾乎有點后悔沒聽她勸告把兩條紅內褲帶過來。

        “胡憑欄!”營長吼道。

        “到!”二連長的聲音從三百米外的旱廁傳來,隔著薄薄的防沙網(wǎng),曹滿江隱約看見這個年輕的中尉毛毛糙糙地提起褲子跑了出來。

        “營長,您找我?”

        “你們連咋回事?!不知道衛(wèi)星臨空要規(guī)避嗎?”

        “規(guī)避了??!”二連長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

        “那這是啥?!”營長指著營指揮車上的顯示屏,上面是藍軍無人機航拍的畫面。浩瀚的扎木格沙漠一片枯黃,幾個小土包雜亂地堆砌在畫面中央,如果不是其中一個邊緣露出兩道清晰的車轍,估計二郎神也不知道這小土包下面隱匿著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的三枚東風導彈。

        “營長——”

        “導調組來電話了,判定這一架暴露并遭敵火力打擊。那啥,你讓那個架的大爺們別忙活了,該警戒警戒,該幫廚幫廚,該打掃衛(wèi)生打掃衛(wèi)生,然后就等著看著別人打彈吧。”

        “營長——”二連長的聲音帶著哭腔。

        “叫我有卵用,我又不是導調組,我又沒有生殺大權,”營長罵道,“剛下火車就被干掉一架,扎下營又被干掉一架,千里迢迢從南邊趕來,是來打仗的還是來野營的?照你這節(jié)奏用不了兩天就剩你一個光桿司令了。到時候別讓我給你下命令,腰上挎著槍呢,一槍崩了自己■。”

        “是!”二連長示威一般地吼道。

        訓完二連長,曹滿江走出帳篷,從迷彩袖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黃芙”——過去營長是喜歡抽“藍芙”的,自從瀟瀟雨懷上二胎后,他便主動把煙降低了兩個檔次,相當于一天省下四塊尿片——自閨女月月出生后,他和瀟瀟雨便喜歡用尿片作為開支計量單位,比如一根油條是半塊尿片,一杯酸奶是一塊尿片,一箱九十二號汽油是一百二十五塊尿片,每月房貸是一千八百四十四塊尿片……想起瀟瀟雨那隆起如行軍鍋的肚子,想起出征西北前自己把粗糲的手掌放在她那細嫩到幾乎透明、靜脈血管清晰可辨的肚皮上,感受到的那種遲緩、混沌卻充滿力量的胎動,營長的心情變得稍稍好點——他猜測并期望這胎是個兒子,兒子才適合接替他的軍旅人生嘛。他把手伸進迷彩褲兜,下意識摸了摸手機,想給老婆和閨女打個電話。褲兜是空的,因為安全保密的要求,手機早就交給文書統(tǒng)一保管了。即使拿在手里,也不會有信號。

        這是一片浩瀚的沙海。在他們來之前,在他們走之后,沒有人煙,沒有色彩,除了枝干糾結的胡楊和野蠻生長的梭梭,以及偶爾露頭的像新兵蛋子一樣呆愣的蜥蜴,這里甚至連生命的跡象都沒有。他們來了,開著導彈車、指揮車、平頭柴油卡車、猛士吉普車、炊事掛車、救護車還有加油車等各種車輛闖進沙漠,如同一群闖入得克薩斯州的牛仔。數(shù)千人分成十多個方陣在方圓百公里的范圍內安營扎寨,先是支起一頂頂帳篷,然后在沙地里掘開一個個掩體和地堡,再蓋上防沙網(wǎng)和迷彩偽裝網(wǎng),架設好通信設施,部署上警戒力量,一支營級規(guī)模的導彈部隊就算是駐扎下來了。

        營長曹滿江知道,他們不是來野營而是來“打仗”的,安營扎寨只能算得上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甚至連第一步都算不上。

        五天前,搭載他們上百人和十多輛車的軍列抵達西北一個名稱古怪的小站,正當他們大搖大擺從平板車上卸載裝備時,一枚發(fā)煙手雷從站臺旁邊破敗的倉庫里扔了出來,精準地落在第一輛導彈車上。一瞬間,所有人都定在那里,呆滯地看著那枚嗞嗞冒煙的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廚便燒著了鍋的新媳婦。

        營長反應過來,吼道:“有敵情,注意隱蔽,警戒組上!”

        旅配屬在礪劍營的警戒組這才慌慌張張地端起九五式自動步槍,組成搜索隊形向倉庫前進。他們既沒有戴頭盔,也沒有穿防彈服,槍里連空包彈也沒有,甚至連塞住槍管防沙的衛(wèi)生紙都沒有拔掉。

        營長實在不忍看了,下了第二道命令:“一連護衛(wèi)裝備,處理發(fā)煙手雷,二連搜索附近?!?/p>

        偷襲者早已不知去向,二連在車站附近的隱蔽處找到了兩個攝像頭。這是包括營長在內的所有人不曾經(jīng)歷過的“課目”。作為唯一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軍種,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軍人們手握國之重器,他們的唯一使命便是在國家領土、主權和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把裝載核彈頭和常規(guī)彈頭的導彈精準地打出去。所以他們在乎的只有一條,能否將導彈打上天并精準地送達世界上任何一個他們瞄準了的角落。幸運也不幸的是,長久以來,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規(guī)模的地區(qū)沖突,也輪不到他們上陣。英雄無用武之地帶來了懈怠和盲目,他們找不到敵人。

        營長后來才知道,他們不是第一支被“虐”的部隊,有一支部隊,剛從鐵路上卸載就被一鍋端了,一番跳腳罵娘后又灰溜溜重新把車開上軍列,五天五夜原路返回南方,他們連沙漠都沒見到就終結了此次參加演習的資格。

        早就聽說了總部組建了一支代號“磨刀石”的藍軍團,包括營長在內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這不過是把過家家游戲增加了一個角色,演習課目照樣設置,“敵情”“特情”照樣處理,跟月月玩的“打地鼠”游戲一般,來一個打一個就行,最后成敗關鍵還是看導彈能不能打出去——他們過去經(jīng)歷的多了。

        下馬威當量很足。導調組判定,一架導彈遭襲損失,警戒分隊十二人陣亡。營長忍住罵娘和抽自己耳光的沖動,讓損失的那架導彈的操作號手全部轉崗擔任警戒任務。他們被要求槍彈結合不離身,二十四小時穿戴防彈衣和頭盔,連上廁所都不允許取下來,這既是嚴酷生存條件下的必備武裝,也是一種懲戒,一種殺雞給猴看。下火車后,他們一路經(jīng)歷了無人機低空偵察、穿越核生化污染、道路被毀等名目繁多且遠不止紙上談兵的“課目”,費盡周章才抵達沙漠里的預定地域。

        夕陽西下,走在沙漠里的營長曹滿江感到自己被一股廣袤的蒼茫的亙古的氣氛包裹著,他想起了那句有名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想起了那句更有名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詩詞是個好東西,他想。當年語文老師易夢朗誦辛棄疾的《破陣子》時,那沉郁頓挫的聲音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這是何等的豪壯和恣肆!“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這是何等的暢快與精彩!營長曹滿江幻想自己是一名飽經(jīng)沙場的將軍,跨著的盧馬手持偃月刀帶著驍勇的騎兵馳騁在漠北的荒原,黃沙漫卷,遮天蔽日……遠處一輛猛士吉普車揚起漫天的沙塵向自己開了過來。營長的身體稍稍顫栗了一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迷彩服。

        作訓參謀帶來了前指(前進指揮所)下達的命令:明天下午七時至九時,組織你營所屬全部導彈向東部預定目標進行集火突擊,每枚導彈間隔十秒,發(fā)射準確時間由前指另行下達。

        “是!”營長曹滿江向這位戴著眼鏡的斯文上尉敬了個禮,然后賠著笑臉說,“領導,我們的情況您是掌握的,我們已經(jīng)損失了兩個架,現(xiàn)在全營一共就六枚彈了……”

        參謀打斷他的話:“所以,千萬提高警惕,別再有任何損失了。”

        “是!明白?!睜I長曹滿江還準備表個態(tài),說句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之類的話,參謀已經(jīng)帶著他的吉普車絕塵而去了。

        在像戰(zhàn)爭這樣危險的事情中,由仁慈而產生的錯誤思想是最為有害的。不顧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對方不同樣做的同時,必然會取得優(yōu)勢。由于厭惡暴力而忽視其性質的做法毫無益處,甚至是錯誤的?!稇?zhàn)爭論》

        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下士林沖冠已經(jīng)在這個沙坑里潛伏了三十個小時——壓縮干糧今天早上已經(jīng)啃完了,水袋里的水也只剩下不到兩口,他快要撐不住了。

        他是趁著昨天沙暴的時候潛過來的,八九級的風裹著黃沙和石礫從漠北吹來,帳篷在沙暴里猶如駛向了百慕大的老舊帆船。從南方來的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陣仗的“紅軍”這時正手忙腳亂,眼睛都睜不開。他順著風,甚至是被風挾持著摸到了礪劍營的宿營地附近,當他想借著風勢闖進去時,風卻停了。他只好找了個大小剛好的沙坑趴了下來,用沙子蓋住全身,又頂了一支干枯的沙柳在自己頭上。

        沙坑距他們的炊事掛車只有一百五十米的距離,那里有滿滿兩個水囊的水,貨架上有成箱的泡面和自熱食品,屜籠里有熱氣騰騰的饅頭,鍋里是湯汁黏稠的土豆燒牛肉和炸得酥脆的雞腿,冰箱里還有大瓶裝的雪碧。小型單筒望遠鏡里,穿著背心的胖乎乎的炊事員用勺掂起一塊牛肉放進嘴里,自顧自地點點頭,然后扔了一大把小蔥進去,再用大勺攪了攪,起鍋!林沖冠干涸的舌根深處又不自覺地滲出一些口水來。

        如果此時舉著雙手走出去,他們會不會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呢?這個念想剛冒出頭,林沖冠便覺得自己罪不可赦,繼而覺得自己愚蠢透頂。藍軍是這沙漠里的公敵,要是被他們逮到,就算不被痛打一頓,也怕是要被羞辱一番。何況,自己跟這支隊伍的梁子,在他們剛下火車就結下了。那枚嗞嗞作響的發(fā)煙手雷,正是林沖冠拋出來的,趁著滾滾濃煙和他們愣神的當口,林沖冠又從容地在倉庫的入口安裝了一枚絆發(fā)雷,報銷了他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警戒力量。

        林沖冠輕輕地、遲緩地挪了挪那雙如義肢一般已不大受中樞神經(jīng)控制的腿,一只褐色的蜥蜴從他手肘下面鉆了出來,爬上前方的小土堆,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看他,然后沖他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蜥蜴能不能吃呢?野外生存訓練的時候,他們學著吃過蛇,也吃過老鼠,甚至吃過螳螂,唯獨沒吃過蜥蜴。林沖冠想,自己要是一匹駱駝就好了,周圍的一叢沙柳和梭梭都可以作為食物,而且即使沒有吃的,背上兩個駝峰貯存的能量也夠他在這里繼續(xù)貓上三五天。

        林沖冠扭過頭,用嘴叼住水袋的吸管,輕輕地啄了一下,一股甘甜沁入嘴唇,并流進喉管,盡管在抵達賁門前就已消失殆盡,林沖冠還是感到了一種被滋潤的幸福。他想起了江未雪,想起第一次親吻她濕潤、豐滿的雙唇時那如履薄冰的感覺。此時的她在做什么呢?身著干練的工裝坐在浦東新區(qū)的高層建筑里,從電腦屏幕前轉過身,透過整潔的玻璃幕墻俯瞰燈火搖曳的黃浦江?還是一襲迷人的長裙坐在某個有小提琴演奏的西餐廳里,與某個男人碰著紅酒杯?或者是一身松松垮垮的帶著大嘴猴圖案的睡衣,躺在沙發(fā)里啃著她最愛吃的絕味鴨脖?

        讓林沖冠百思不解的是,這個來自浙江的女孩對辣食有著謎一樣的熱情。在上海理工的五食堂為數(shù)不多的湘菜窗口數(shù)次擦肩后,大三學生林沖冠終于捧著一個樂扣樂扣的保鮮盒,深呼吸若干次后坐在她對面,說:“這是剛從老家?guī)н^來的湖南臘肉,要不要一起嘗嘗?”大三學生江未雪可以拒絕一個男生的搭訕,卻無法拒絕美食的誘惑,這是一個如臘肉般散發(fā)著煙火味道的開始,卻在他穿上軍裝后迎來一個如同駐地鹽堿水質一般咸澀的結局。換上等兵銜的時候,江未雪從上海一路輾轉來到沙漠邊緣的小鎮(zhèn)看他。當穿著便裝的林沖冠站在她面前時,她卻差點沒有認出來。一年時間,風沙和太陽已經(jīng)在他臉上雕琢出更加堅硬和粗糲的輪廓,當他的手攥住她的手時,她卻出于本能把手抽了出來。他的手上到處都是繭子,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蔥白一般柔嫩的手指鉗斷。林沖冠退到離她一米的距離,如同一根旗桿一般站著看著她,臉上露出尷尬的抱歉的笑容。江未雪端詳許久,終于趴在他的肩頭痛哭了一場。盡管這里的沙蔥很美味,手抓羊肉肥而不膩,梭梭枝烤肉更是一絕,但終究沒有留住這個美麗的姑娘……

        “蝎子,蝎子?!倍溊飩鱽黻犻L的呼喊。

        “蝎子收到?!弊詮纳洗螡摲谙滤谰w下整整一天,最后端掉一個導彈旅的指揮所后,班長便把“蝎子”這個代號送給了他——之前他的代號是“倉鼠”。

        “還能堅持嗎?”

        “能?!?/p>

        “任務能否完成?”

        “繼續(xù)等待。”

        耳麥里恢復沉默。

        三點鐘方向,一個中校在搖頭晃腦。林沖冠仔細聽了聽,先是《破陣子》,然后是《滿江紅》,再然后是《漁家傲》。一名中尉夾著文件夾跑過去,打斷了他的豪邁抒發(fā)。

        “報告營長,接前指通知,明天下午四時,文工團文藝輕騎隊十四人過來慰問演出……”

        “演出個蛋,明天不是發(fā)射嘛!他們過來添什么亂?!”

        “前指說,就是出征前為大家演出,放松官兵情緒,激發(fā)戰(zhàn)斗士氣。”

        “■整!都火燒屁股了哪還有心思看?!?/p>

        中尉不理會他,攤開文件夾繼續(xù)念:“前指還說了,演出結束后他們留下看咱們實彈發(fā)射,這也是他們的采風創(chuàng)作任務。”

        “你問問前指那幫生瓜蛋子,除了添堵添亂他們還會干啥?”

        “營長——”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聽前指說,七點二十一分,七旅先鋒營打彈,一個波次四枚?!敝形揪戳藗€很草率的軍禮就跑了。

        天色漸漸變暗,淺黃的毛茸茸的月亮印染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沙漠無風,蒼穹之下一片死寂。忽然,一枚乳白色的導彈從距他們數(shù)公里的距離騰空而起,拖著橘黃的尾焰刺向穹頂,轟鳴聲從遠處傳來。隨后,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所有的人都把頭抬向了天空,遙望著兄弟部隊的導彈如同蠟筆在天空劃出一道道線形流暢的銀弧,聆聽著遠處傳來的導彈飛翔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為他們鼓掌喝彩。

        機會終于來了。林沖冠手腳并用,像蜥蜴一般迅速爬向炊事掛車。貨架上有飲料和瓜果,鍋里有沒有吃完的土豆燒牛肉,案板上有炸好的雞腿和花生米,水囊里有成噸的水。他取下一件油跡斑駁的扔在灶臺旁邊的迷彩服,依舊像蜥蜴一樣往回爬去。

        “站住,口令!”九五式自動步槍槍機拉響的聲音。

        “完了,”林沖冠默念道。他用雙手撐起身子,側起身余光往后瞟了瞟,那幫人似乎不著急追上來,他運了口氣,隨即拼命向前沖去。

        “啪!”一聲槍響。后面的人極不專業(yè)地吆喝起來:“來人啊,抓到藍軍了?!?/p>

        林沖冠停住了腳步,他按下通話按鈕:“隊長,我被俘了?!闭f完這幾個字,林沖冠的眼淚已經(jīng)圍著眼眶在打轉轉了,他要把身體僅存的一點水分浪費掉了。

        人與人之間的斗爭包含敵對感情和敵對意圖這兩種不同的要素。而許多敵對意圖,卻絲毫不帶敵對感情,至少不帶強烈的敵對感情。在野蠻民族中,來自感情的意圖是主要的;在文明民族中,出于理智的意圖是主要的。——《戰(zhàn)爭論》

        一陣帶著花腔斷音的驚叫從隔壁帳篷傳來,把文化干事郄天闕從睡夢中驚醒。他趿拉上拖鞋沖到帳篷外面,高聲問道:“怎么了?”

        “有……有蜥蜴?!?/p>

        郄天闕嘆了口氣,“沒事的,蜥蜴不咬人。”

        “郄干事你快過來,把它趕走?!边@是獨唱演員郭煒煒的聲音,口氣堅決,不容置喙,遠不如臺上的甜美動人。

        郄天闕使勁搖了搖頭,像做給誰看一般,然后高喊道:“那我進來了?!?/p>

        掀開帳篷的簾子,如同掀開新娘的蓋頭一般,郄天闕總是靦腆地、心怦怦跳地、小心翼翼地,盡管他已經(jīng)掀了若干次了。

        八個女生站在床上,齊刷刷地看著他。四個穿著部隊發(fā)的體能訓練短袖短褲,兩個穿著吊帶睡裙,一個穿著瑜伽服,一個穿著無肩帶裹胸和短褲,左腿和屁股上各一只粉色的小豬佩奇。郄天闕趕緊把頭低下去,問:“在哪兒?”

        “喏,那里。” 穿著蕾絲邊睡裙的曲藝演員吳麗娜竟然用腳尖指著帳篷的一個角落。一只拇指大小的蜥蜴正翹著尾巴用天真無邪的目光看著這幾個“尤物”。郄天闕一跺腳,它就翻過低矮的窗口逃出去了。

        “好啦,趕走了?!臂礻I低著頭,用手撩開簾子的一角,然后鼓起勇氣用目光掃過她們,“各位仙女,我多說一句,咱們現(xiàn)在是在戰(zhàn)場,大家把衣服穿規(guī)整一點,注意影響?!?/p>

        郄天闕聽到有人用胸腔發(fā)音,吐出了一聲“切”,他瞅了瞅郭煒煒,后者正優(yōu)雅地翻著白眼,叉開修長的五指作扇風狀:“這帳篷里熱死了,給我們當饅頭蒸呢?!?/p>

        吳麗娜笑道:“煒煒,你那做蒸的是山東大饅頭,我們蒸的都是南翔小籠?!痹捯魟偮?,姑娘們笑作一團。郄天闕趕緊換了個話題:“大家抓緊午休,下午去六旅礪劍營慰問演出,晚上看他們打彈?!?/p>

        “真的??!”“太好啦!”哪怕是這些沒正經(jīng)當過兩天兵的文工團演員,對于導彈發(fā)射都懷著極大的興趣。

        “快休息吧?!?/p>

        “郄干事,”吳麗娜叫住他,“芳芳思想有波動,你給她做做思想工作吧!”

        一群人又哄笑起來,穿著瑜伽服的程芳芳一邊辯解著“哪有”,一邊去掐吳麗娜,一群人笑得更大聲了。郄天闕也笑了起來,他看了看程芳芳,她正跟吳麗娜打鬧著,眼睛卻瞟著郄天闕。郄天闕臉一紅,撩開帳篷簾子走了。

        五月的扎木格沙漠,早晚依舊很涼,睡在帳篷里蓋著被子都覺得冷,在外站崗更是要把大衣穿上;而一到了中午就變得很熱,毒辣的太陽無遮無攔地曬著,帳篷里的溫度少說也有三十六七攝氏度。男兵午休一般都光著膀子,脫得只剩一條褲頭,所以她們穿得清涼也并非多大過錯。沒有給部隊找事,沒有給首長打小報告,沒有相互掐架斗心眼,這幫女演員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算是出乎意料的好了,文化干事郄天闕安慰自己。

        自受領這項任務起,郄天闕就不停地這樣安慰自己,他帶著這支五男八女的“文藝輕騎隊”,從數(shù)千公里外的大都市一路輾轉,費盡周折總算在任務前指協(xié)調出兩間帳篷住了下來。顯然,包括郄天闕在內的所有人對這里的條件都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女生們帶著面包機、瑜伽墊甚至泡腳盆過來,而男生不是沒帶作戰(zhàn)靴就是忘了外腰帶,或者干脆把夏季迷彩服帶成了冬季迷彩服。紛至沓來的是各種抱怨,比如沒有水洗澡,比如旱廁的紗網(wǎng)太透容易走光,比如早餐只有饅頭咸菜,比如帳篷太熱,比如手機沒信號,比如買不到防曬霜和口罩……前指也在抱怨,大家都忙著打仗呢,你們過來添什么亂!哪涼快哪待著去。郄天闕軟硬兼施,最后不得不用總部首長的指示來壓他們,總算是爭取到了為沙漠里的部隊巡演的機會。

        今天周六,坐在去礪劍營的考斯特上,文化干事郄天闕想,要不是帶著這支“天兵天將”,此刻他應當坐在機關大院旁邊的“字里行間”就著一杯咖啡看小說,而不是趴在這偏僻、荒涼、不宜生存的沙漠里感受“高技術條件下導彈集群作戰(zhàn)的樣式”或者探索“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宣傳鼓動和文化保障新模式”。透過后視鏡,郄天闕瞟了一眼后面,程芳芳正戴著一個白色的鐵三角耳機低著頭在背歌譜。她額頭光潔,耳垂精巧,鼻梁從雙眼之間處延伸,如同沙漠邊緣的山脈一般筆直、流暢,未經(jīng)雕飾;她雙眉緊蹙,嘴唇一張一翕,口中默默,神情專注而可愛。在這支各有神通的隊伍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腕兒,每個人都在擺譜提要求,唯從她嘴中聽到最多的三個字是“沒關系”。剛來不久,郄天闕看到一向都是笑容的程芳芳臉上有難過之色,便問她怎么了,吳麗娜替她回答道,“肚子痛”,程芳芳拉了拉吳麗娜的手,又說了一句“沒關系”。郄天闕明白過來了,他找到前指負責采購的司務長,請他到鎮(zhèn)上買菜的時候順便帶一包紅糖回來,然后自己交到她手里。他們的故事便在曲藝演員吳麗娜的口中傳了開來……

        一個急剎車,考斯特在距離礪劍營尚有三百米的距離停了下來。一名中校帶著幾名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沖上來,黑著臉讓每個人出示證件。演員們面面相覷,郄天闕說:“我們是來演出的,前指沒給你們打電話嗎?”

        “打了?!敝行n^也沒抬,眼睛核對著每一個人和每一張證件,指揮道:“來兩個人,把那箱子打開看看?!?/p>

        “誰敢動!”郭煒煒吼道,“那是演出服裝和道具。你們要干什么?不讓我們演我們回去不行嗎?”

        確認車里安全、箱子里沒裝人后,中校那張黑臉才松弛下來,換了個腔調:“歡迎各位藝術家來我營幫帶指導,為官兵送上文化大餐。我是營長曹滿江?!?/p>

        郄天闕的臉還繃著:“曹營長,這就是你們的歡迎之道?”

        “我們也是沒辦法,最近被藍軍搞怕了,都有點風聲鶴唳?!?營長賠著笑臉,說,“各位藝術家你們沒聽說吧,前天中午一個藍軍戰(zhàn)士趁著沙暴貓到我們宿營地前沿,在那里潛伏了整整三十二個小時,然后進了炊事班偷了一件迷彩服就跑。”

        演員們的臉上稍微好看了一點,吳麗娜問道:“抓到了嗎?”

        “當然抓到了。”

        “人家藍軍干嗎偷你們的迷彩服,他沒有嗎?”

        “嘿,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能偷一件迷彩服,就表示可以竊取你的其他情報;他能進炊事班,就表示可以往水里投毒,在灶臺下安炸彈。還好我們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我們營這會兒已經(jīng)裝車帶回了。別說打彈,就是想見你們這些藝術家都見不到了?!?/p>

        演員們終于笑了。吳麗娜問道:“那個兵很厲害呀,你們怎么處理的?”

        “這小子,”營長朝沙堆里啐了一口,“逮到后一句話都不說,給他水也不喝,給他吃的也不吃,真把自己當死人了。沒一會兒。低血糖,趕緊送醫(yī)院了——不說了,場地都準備好了,那個帳篷里可以換衣服。咱們早點開始,晚上要打彈?!?/p>

        所謂場地,不過是一個稍微平整的沙堆,戰(zhàn)士們圍成一圈坐著,隊員唱上一支歌跳上一支舞,都讓他們眼睛里面閃爍著光芒。他們嗷嗷叫著,把手掌拍得紅腫,把裝了石子兒的飲料瓶子搖得震天響,程芳芳上場的時候,有個列兵采了一束駱駝草當作鮮花送給她,程芳芳張開雙臂想要抱抱他時卻被他羞澀地躲開,于是兵們更加興高采烈地嗷嗷叫著。程芳芳走下沙堆,邊唱邊朝著圈外走去,十幾個戰(zhàn)士穿著厚重的防彈背心戴著發(fā)燙的凱夫拉頭盔站在遠處看著,神情肅穆,不為歌聲所動。

        伴奏過門的時候程芳芳笑著問:“我唱得不好嗎?”

        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列兵說:“我們已經(jīng)死了?!?/p>

        演員們都愣住了。營長笑著從圈內跑出來,解釋道:“兩次遭遇藍軍偷襲,這些人已經(jīng)被判定陣亡了?!彪S后踹了那個列兵一腳,訓道:“站遠點,別丟人了?!背谭挤紱]有理會營長,拉起那個列兵的手,跟調音的說:“換一首《血染的風采》?!?/p>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戰(zhàn)士們齊唱起來:“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那些“陣亡”的士兵也跟著唱了起來。

        戰(zhàn)爭是一種意志的決斗?!稇?zhàn)爭論》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一聲凌厲而短促的哨響,營地里瞬間安靜下來。營長神情嚴肅地宣布前指發(fā)布的氣象警報,十五分鐘后,此區(qū)域將有大風和沙暴,瞬時風力達十級,所有人馬上乘車轉移到三號陣地。

        “呼啦”一下,戰(zhàn)士們全都散去,留下還沒緩過神來的演員們。各式車輛迅速點火,發(fā)動機轟鳴,柴油味道彌漫在營地周圍,數(shù)十秒后,扛著背囊穿戴整齊的士兵們開始登車,營長沖著“輕騎隊”吼了一句:“還等啥?等著被沙埋嗎?”

        演員們這才狼奔豕突,匆匆忙忙抱起演出服裝、道具和音響鉆上了車。郄天闕指揮司機道:“跟著部隊走吧?!?/p>

        “郭煒煒呢?”一個聲音響起。郄天闕心里一緊,果然少個人,已經(jīng)跑出一公里的考斯特停了下來。

        “完了,她剛剛在帳篷里換裝,沒聽到外面的動靜?!?/p>

        “掉頭!”郄天闕指揮道。

        后面的猛士車跟了上來,礪劍營二連長胡憑欄伸出頭來,問咋回事。

        “落了個人。”

        “操!”胡憑欄吼道,“你們朝前走,我去找?!?/p>

        郄天闕想拉住他,猛士車已經(jīng)往回駛去。順著猛士車的方向,郄天闕看見遠處的天地之間,一股巨大的土黃色的波浪,像壺口瀑布一般向這邊卷來,頃刻間,郄天闕的心里被無窮無盡的懊悔填充了。

        “胡憑欄!”車沒停穩(wěn)曹滿江就跳了下來,扯開嗓子吼道。

        沙暴過后的場景原來和洪水過后的場景如此相似。營地一片狼藉,帳篷沒有一頂是立著的,干糧和蔬菜散落在目光所及的任何角落。

        “二連長!”曹滿江又吼了一句。

        “郭煒煒!”郄天闕跟著喊了一句,曹滿江回頭瞅了郄天闕一眼,眼神里恐怕蘊藏著一枚洲際導彈的當量。

        嚶嚶的哭泣聲從一個倒塌的帳篷里傳來,曹滿江帶著人沖了上去鉆進帳篷的簾子,找到了喘著粗氣的胡憑欄,此刻一根帳篷的頂梁正壓在他的小腿上,他的身下,是驚魂未定的郭煒煒。見到曹滿江,郭煒煒哭得更大聲了,曹滿江不耐煩地招呼兩個兵挪開那根頂梁,架走癱軟的郭煒煒,隨后沖胡憑欄問道:“能不能動?”

        胡憑欄依舊喘著粗氣,抱歉地搖了搖頭。

        “操!”曹滿江罵了一句,吼道,“衛(wèi)生員?!毙l(wèi)生員跑過來,摸摸二連長的腿骨,胡憑欄嗞嗞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衛(wèi)生員搖搖頭說:“怕是骨折了?!惫鶡槦樑吭诔谭挤忌砩洗罂奁饋?。

        曹滿江把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拼命地撓著頭:“馬上就要打彈了!”

        “營長?!臂礻I拍拍營長的肩膀,卻被營長的手肘推了一個踉蹌。

        “營長,我很抱歉因為我們的人導致你們減員?!臂礻I把火壓在心底,“當務之急是把胡連長送醫(yī)院,另外,我申請?zhí)嫜a胡連長參加發(fā)射?!?/p>

        “你?”營長從鼻孔里使勁地哼出一聲,說道,“秀才,你以為是在辦公室架著投影儀推材料呢?你知道導彈車有幾個轱轆嗎?你知道——”

        郄天闕打斷他:“我之前在長纓旅發(fā)射營待了三年,兩年排長一年連長,跟咱們一個型號?!?/p>

        曹滿江這才開始從上到下打量著他。

        “一號手,接通電源,電源燈亮……”郄天闕用了五分鐘,把連指揮員的操作規(guī)程清晰完整地背完,這會兒曹滿江的臉已經(jīng)撥云見日了。

        “我工程大學畢業(yè)的,大學就是這個型號,后面才轉崗搞政工?!?/p>

        “那真是可惜了!”曹滿江笑道,“完成任務請你吃手抓羊肉?!?/p>

        三十公里外的準葛力克小鎮(zhèn)衛(wèi)生院里,下士林沖冠正鬧著出院,一個中尉被擔架抬了進來。

        “喲,這不是昨天偷襲我們的藍軍嘛!” 胡憑欄疼得齜牙咧嘴,看到林沖冠卻笑了。

        “領導,你這是咋回事啊?不會被我們弟兄打折了腿吧?”

        “就你們那點偷雞摸狗的小把戲,能傷到我胡連長?”

        林沖冠笑了:“那你這是咋回事?”

        “唉,跟一個文工團的女演員鉆帳篷,動作太大被頂梁砸到了。”旁邊的護士,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這么著急出院干嗎?陪陪本連長唄?”

        “不好意思,我還得出去繼續(xù)虐你們?!?/p>

        “來不及啦!”胡憑欄看看表,“馬上就要打彈了?!?/p>

        說話間,六條筆直的彈道相繼從鎮(zhèn)衛(wèi)生院一樓破舊的木質窗臺下爬了上來,緩緩升起,像一根根銀線在深藍的天幕上穿過,中尉胡憑欄的雙眼放著光芒,下士林沖冠的雙眼放著光芒,兩個回族的女護士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也放著光芒。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 唐 ? 瑩

        本刊責編 ?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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