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青
記得那棟房子的形狀像一只回形針,回形針中的一條針并排著幾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是從客廳開始的,客廳通向一個臥室,再通向另一個臥室,而每戶人家的廚房都孤零零地被安置在另一條針上,正對著各自的客廳。當(dāng)她母親在廚房炒菜時,父親剛剛下班,站在客廳門與廚房門之間的過道上,可以聞到炒蛋的味道。父親能準(zhǔn)確分辨出炒雞蛋和炒鴨蛋的味道,他喜歡鴨蛋,原因是個兒大,味兒鮮。父親認為的“鮮”在母親看來卻是“腥”。
今天又是炒雞蛋。父親脫下外套,卷起袖子,把棋牌攤開,屁股還沒觸到椅子,他的臉已被棋子勾出一種熟悉而迷蒙的表情。
母親時常數(shù)落父親,“總是那么古怪,沒見過那么愛吃鴨蛋的人,很難找到這種人啦?!毙那椴诲e的時候母親會在菜市場買雞蛋時順便買幾個鴨蛋。但她的心情好過幾回?
回形針上其中一戶人家,是一對年輕夫妻,夫妻倆愛和鄰居搞好關(guān)系。女的身材高挑,笑聲大,隔三差五來家里串個門。跟母親熟了,她們會竊竊私語,笑到一起去。男的是英語老師,滿身肌肉,她的同學(xué)王秋麗說他的臉是硬的。
王秋麗比她早熟,會涂紅指甲,會判斷哪個男人心里有鬼。王秋麗管她叫“阿貓”,因為她一看見貓咪兩眼就發(fā)光。阿貓喜歡跟王秋麗在一起,因為放學(xué)后王秋麗會買兩只油餅,其中一只分給她吃。如果上體育課,課后王秋麗就帶她繞過兩棟教學(xué)樓,跑到學(xué)校小賣部里買兩瓶汽水,一人一瓶,對嘴咕嚕咕嚕喝盡,想來阿貓能一口氣把整瓶啤酒喝掉的絕技就是從這兒練出來的。喝完兩人肚子氣鼓鼓,相視而笑,我看你汗?jié)竦膭⒑pぴ陬~頭,你看我眼睫毛上掛起小晶粒。
高中畢業(yè)后阿貓在郊區(qū)讀野雞大學(xué),而王秋麗考上北方的名牌大學(xué)。大一放暑假王秋麗約她見面,她裝病不去。之后每年,每次,都有新鮮的理由逃避見面,一逃就是十幾年。阿貓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除了善于拒絕。
王秋麗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大銀行工作,后來留學(xué)英國,回國后,在更厲害的銀行里上班,平步青云。這些信息通過拐彎抹角的傳遞送到阿貓的耳朵時,阿貓已經(jīng)像失蹤人口一樣極其不耐煩地隱形了很多年。人們偶爾會打聽阿貓的消息,大概是她的杳無音訊易于激發(fā)一點同情心和好奇心。
若去回形針房子尋,便會發(fā)現(xiàn)那房子里如今裝著別人。阿貓全家人都不在,若有心打聽,便會勉強得到不確定的零星回復(fù):阿貓的爸啊,在哪個婆娘家里,哪個哪個啊,聽說在隔壁縣有一套大房子的那個。阿貓的媽啊,早就不在了,哪一年啊,不記得嘍。阿貓啊,黃毛丫頭啊,瘦得一把骨頭,可憐哦……
年輕有為的王秋麗,下屬親切地叫她王行長。王行長的老公也是年輕有為,大家親切地叫他胡總。令人羨慕的夫妻倆住在高檔小區(qū),一人一部奔馳,女兒上貴族雙語幼兒園,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三萬,雖然有點貴,但成果顯赫,五歲的小嘴,一口一口流利的ABC。
有一次,那時阿貓還沒徹底失蹤,她父親還在回形針房子里日日下棋,王秋麗的媽媽,一個粗壯有力、臉上蝴蝶斑飄飄欲飛的中年婦女,堵住阿貓回家的路。她只問了阿貓一個問題,卻引出了許多問題。你在哪里上班?哪里?哪個興業(yè)銀行?哪個興業(yè)銀行后面的哪個公司?哪個公司做什么?做什么文員?文員做什么?王秋麗媽媽饒有興致想了解阿貓的一切,她的活力集中于緊湊的五官,她的嘴唇是五官之王,薄如蟬翼的兩片,啄木鳥一樣不知疲倦的精氣神。透過她,阿貓依稀能望見王秋麗的爸爸,那個瘦弱沉默、眉頭在臉上打了死結(jié)的男人。
阿貓像犯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支支吾吾,逃脫王秋麗媽媽的追問之后,后頸冒出一層整齊的汗液。王秋麗媽媽絕不會放過任何炫耀女兒的機會。她遇見阿貓,如同遇見自己女兒的反面,如同遇見白天鵝旁邊的水鴨子,或是鶴女身邊的一只雞,盡管鶴女已飛去了另一個國度,盡管這只雞瑟瑟發(fā)抖,拔了毛做湯都嫌瘦。
王秋麗比她富有,比她高,比她美,甚至比她大方得體,比她健康向上,王秋麗的媽媽替阿貓著急,想幫她尋找平衡感。老天這么安排,定是另有深意吧。有那么一瞬間,阿貓盯著王秋麗媽媽臉上展翅欲飛的蝴蝶,看到了王秋麗的未來構(gòu)圖。而她不必為自己的命運著急,她的母親早早退場,因此她沒有任何可供構(gòu)想的未來。
王秋麗在地球另一端深造的時候,阿貓在這一端打工。首先是一份文員的工作,“文員”這份工作似乎總是適合女性,對學(xué)歷要求不高,對長相要求也不算苛刻,仿佛是最低門檻的工作。阿貓如果被一家公司辭退,理由不會千奇百怪,很簡單的,“你明天不用上班了。”結(jié)果即理由,因為編造理由也浪費時間。被一家公司辭退后,阿貓大概會順便搬一次家,有時順便搬到另一個城市。這段時期,阿貓不算懶,臉上甚至綻放一種三天三夜沒睡覺的回光返照似的美。
她從來沒有真正缺錢過,因為只要口袋里的生活費馬上要耗盡時,她總能找到另一份文員的工作。她也沒有放棄嘗試更多領(lǐng)域的工作,比如,在燒烤攤賣啤酒,穿著酷似網(wǎng)球裝的制服,客人喊一聲:“喂,啤酒妹!”她就抬一箱啤酒過去。客人的眼睛會停留在裸露于制服之外的肉上,包括半片胸脯和兩條腿。雖然客人的眼睛尋找沒被啤酒妹制服覆蓋的地方,但如果沒有制服,裸露的地方就不值一提。阿貓是這么理解的,但珍珍不這么看,珍珍是老牌啤酒妹,她的熱情就像隨時會親你一口的寵物狗,更像是噴薄而出的啤酒泡沫。珍珍認為性感是女人的唯一優(yōu)勢,因此她將男客人的猥瑣目光當(dāng)作賞賜。珍珍有更多的肉和長盛不衰的力氣,她搬整箱啤酒毫不費力,鞋跟尖長也不是問題,阿貓不行,她的鞋跟只能維持一定高度,她抱啤酒箱就像抱一個炸藥包。
珍珍喜歡吃,所以客人請她坐下來吃喝她不介意,甚至不介意男客人把手伸進她的制服里。珍珍還喜歡說話,她說的都是自己的事。她十六歲就生過孩子,并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誰,她墮過三次胎,她現(xiàn)在的男人是一個工地的包工頭,答應(yīng)給她買房子,暫時還沒兌現(xiàn),包工頭在鄉(xiāng)下有老婆和孩子,珍珍也不介意。珍珍有說不完的話,當(dāng)她想說的時候,并不在乎聽眾是誰。珍珍沒有說她的孩子現(xiàn)在何處,阿貓沒問,由此珍珍發(fā)現(xiàn)阿貓并不關(guān)心,于是她有點不高興,但三分鐘后她又樂呵起來。阿貓和珍珍一起合租房子,這幾個月,受珍珍的感染,阿貓也每天莫名地高興,后來她琢磨自己高興的理由,只找到一個:賤。
珍珍不覺得自己賤,她從來不想這個問題,她很忙,除了工作,她還要逛街買衣服鞋子和化妝品,每天要跟孩子通一次電話,通完電話要哭幾分鐘,隔天要去找包工頭睡一覺。她說那個男人離不了她,她沉浸在一種雜色的光暈里,厚嘴唇時常合不攏,放肆打開時總會露出深紅色的牙花。每當(dāng)她從包工頭那里回來,阿貓就會聞到一股石灰粉混進榨菜肉絲里的味道。
珍珍在認識包工頭之前,有另一個男人,他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個男人說他的哥兒們開了一家餐館,他可以介紹她去餐館里工作,于是珍珍和他一道下車。他們是在半夜下的車,男人把她帶到一間霉味很重的屋子里。他一路上都在夸珍珍聰明勇敢,他說他從沒見過這么干脆有魄力的女孩。珍珍喜歡被人夸,為了證明自己如他所說的那樣,她不敢有一絲懈怠。當(dāng)她被他壓在屋子里的簡易行軍床上時,辨認出鼻子里的是煤氣味,等性交完成,她才跟他探討霉味和煤氣味的不同之處,而他累得呼呼大睡,她就睜眼躺到天明。
第二天他帶她去找那個開餐館的哥兒們,但是那家餐館已經(jīng)倒閉了,而他的那個哥兒們在另一家餐館做廚師。等廚師下班后他們?nèi)齻€在路邊攤吃鹵鴨頭喝啤酒。那是珍珍第一次喝啤酒,以前在鄉(xiāng)下她只喝過白酒和自家釀的米酒。她說她喜歡啤酒,廚師夸她可愛。等到半夜,整箱啤酒喝完,廚師就開始夸她性感。那天晚上他們兩男一女睡一張床。珍珍回憶往事時,表情憨厚。阿貓突然意識到珍珍的智力可能在正常值以下。
所以阿貓猜不透珍珍的底線在哪里。有一次珍珍把包工頭帶到她們合租的房間里。凌晨兩點,他們?nèi)齻€人圍著一個矮桌吃鹵味配啤酒??釤崽欤堇餂]有空調(diào),有一只碩大的銹跡斑斑的電扇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房子只有一扇小窗,是違章搭蓋的鐵皮屋頂,冬冷夏熱,包工頭抱怨這兒比工地還熱,脫了上衣,露出被曬紅的精瘦身體。珍珍似乎從不抱怨,她咧著大嘴用浮夸的笑聲裝飾這個夜晚。
阿貓說,白天熱,晚上悶,活著就是受罪。包工頭立刻對珍珍說,你的朋友太悲觀了。珍珍說,是啊,要像我這么樂觀才好嘛。然后他們就一杯一杯地越喝越振奮,還唱起了《香水有毒》《兩只蝴蝶》這類的歌。阿貓看著珍珍和包工頭不停地擦汗。她想,樂觀使人多汗。阿貓也流汗,她聞到屋子里的酒臭和汗臭,還有幾天沒洗頭的酸味兒,她想吐,但感覺下半身已經(jīng)嵌進塑料椅里,甚至整個人一點一點沉下去,好像一閉上眼,就會馬上被蒸發(fā)掉一樣。
如果起身,她就得獨自爬到走道的公用廁所里。這太難了,太遙遠了。她捏了把自己的大腿,不疼,狠狠再捏一下,才有一點點疼。麻木至此,莫非在夢里?怎么讓你親自捏呢?這種事情應(yīng)該我來嘛……她想到這樣的話,仿佛回形針上立了一個男人,正如王秋麗所說:他的臉是硬的。
醒來,聽到老鼠叫,還有珍珍的叫,包工頭的哼。上下鋪的鐵床,搖搖欲墜。她感到羞恥,為自己吃過的每一碗飯感到羞恥,為自己讀過的每一頁書感到羞恥。她想回到回形針里去,卻怎么也回不去。
到了另一個夏天,她在另一個城市。她吃飽了肚子,用萬金油抹了太陽穴,人中以及耳后,似乎就能讓自己打起精神,趕往下一個地點。當(dāng)她認為這些年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她也意識到?jīng)]有回頭路,除了年歲增長,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活。滿大街的工作,滿大街的勞動人民。每一次換工作,她都篤定地對自己說:你沒有選擇權(quán),讓工作來選擇你吧。
后來一個茶樓老板選了她,因為“她看起來不那么俗”。她穿上中式對襟袍子,翹起蘭花指沏茶。茶樓里幾乎都是男客,幾乎都喜歡高談闊論,臺面上都斯斯文文。比起其他茶藝姑娘,她顯得沉默安靜。有一個茶樓??妥⒁獾剿?,說她有一股哀怨氣質(zhì),仿佛畫中人。這個人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想讓她去做秘書。她沒有立即答應(yīng)。
等到她不小心得罪茶樓老板娘被炒了魷魚之后,她打電話給那個開貿(mào)易公司的,得到的回復(fù)卻是“你來晚了,秘書職位已有安排”。半小時后他再打來一個電話,說可以安排另一份工作給她,并且馬上接她去吃飯。
她一直喪失著選擇權(quán),習(xí)以為常得像命運的俘虜。她接受的仿佛是一個命令,必須如此。陪未來的老板吃飯,非如此不可。她能預(yù)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甚至思考著自己如何抵抗。她照見鏡子里的自己,那僅存的青春,即將被榨干的殘余青春。如此上不了臺面的破爛貨,誰要誰拿去罷了!她詛咒般地打量自己。描了眉,涂了口紅,穿上一條從地攤上買來的白色連衣裙,鉆進一部黑色小轎車?yán)铩?/p>
車子在馬路上行駛,拐來拐去。她不認路,也絲毫不在乎去向何方。
“你不怕嗎?”
她回答:“怕什么?”
“把你帶到可怕的地方。”
“不怕。”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p>
她笑了笑,不說話。他的側(cè)臉不難看,甚至有點好看,頭發(fā)濃密,剛吹過的發(fā)型,腦門高,下巴微翹,不笑也像笑的唇形。
“你為什么笑?”
“因為可笑。”她冷淡地說。
“是在笑我嗎?”
“笑所有的一切,你、我、車子、馬路、馬上要黑的老天……還有馬上要吃的晚飯。”
“你可真有意思?!彼偷夭扔烷T,車子開始顛簸起來?!拔艺f,你能不能靠過來聞聞我身上的味道?”
她說:“車開得太快了?!?/p>
“沒見過你這么不懂保護自己的女孩?!彼穆曇魩эL(fēng)。
“誰說的?”
“我剛才喝了酒,”車速慢了下來,“你居然聞不到我身上那么濃的酒味,我告訴你,你麻煩大了?!?/p>
“你在尋找刺激。語言上的刺激?!?/p>
“我果然沒看錯人。你跟其他女孩真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
“你假裝活得跟她們一樣,但其實偷偷跳開她們,脫穎而出?!?/p>
她只得使勁捏自己大腿,以防御突然降臨的虛幻、頹喪、麻木、興奮、幸福雜糅在一起的不適感。
“你看過不少書,”他繼續(xù)說,“尤其看那種不切實際的文學(xué)書,你不用否認,你的氣息騙不了我。”
“酒好喝嗎?”她問。
“不好喝?!?/p>
“為了麻痹自己?”
“我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想問題也這么簡單?!彼D(zhuǎn)彎把車子駛上山路。
“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掉了。”她說完這句,就像找到什么解脫之法那樣輕松起來。
“沒那么簡單吧?將來的事不好說?!?/p>
“就這么簡單?!卑⒇堈f完這句就閉嘴了。今天的話有點多,是不祥之兆。她覺得自己被生到這個世界必有其深意,否則為什么總活得那么上氣不接下氣?她被遴選出來承受一些特殊的痛苦,而這痛苦甚至不能稱之為痛苦,因為它伴隨著不可言喻的羞恥感和無從訴說的悲傷。在那個回形針?biāo)频姆孔永铮缫褜W(xué)會了忍耐、咀嚼,并像局外人一樣冷眼盯著自己。
車子開到山上的一家農(nóng)家菜館。他看起來是這家的??停习迥镩_玩笑,把對方逗得咯咯笑。他不看菜單就點了幾個菜,葷素搭配,農(nóng)家雞是主菜,蕨菜算野味,小河蝦、豬肚蓮子湯、山藥炒木耳、雞蛋韭黃。
“你要多吃一點,吃胖一點?!?/p>
阿貓正往嘴里塞一塊雞肉,聽他這么說,就抿嘴笑了笑,心里卻覺索然無味,一句話足夠暴露一個人的平庸無奇。但轉(zhuǎn)念又想:本來嘛,誰告訴你眼前這個人有奇異之處?他能帶我到山上吃土雞就夠傻了,我全身上下哪里值得上這一頓飯菜?
很多年以后,也是一個夏天,在另一個城市,阿貓終于邂逅了王秋麗。那是一個大超市,她們面對面走著,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王秋麗立即睜大眼睛說:嗨,嗨。她眼睛本來就大,涂了眼影就顯得更大了,大得就像時時刻刻都保持對世界的驚奇。寒暄是免不了的,王秋麗的熱情也分明是真的?!拔揖椭罆羞@一天,”阿貓顯得矜持一些,甚至目光多少有點躲閃,然而她掩飾得很好,“卻沒想到是今天?!?/p>
幾天后,在王秋麗的盛情邀請之下,阿貓去她家做客。兩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裝修得高檔而又有品味,樓中樓,客廳在一樓,又大又亮堂。阿貓大致看了一圈,其他的不說,單單一個洗手間,就大得可以住普通人一家?guī)卓诹?。她本來想開個玩笑來消解自卑心理,但憋住了。想來不同階層的人長期在不同的語境里,未必有相同的幽默感。
王秋麗沏茶,阿貓東張西望。沒多久,一個穿著米色棉麻衫戴眼鏡的男人從樓上走下來,這就是王秋麗的丈夫,胡總。中等身材,笑容謙和,左手戴著佛珠。
保姆買菜回來了,埋進廚房做了一桌子菜。主要是海鮮,各種魚和蝦。胡總說海鮮一定要新鮮,所以保姆每天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專門去海鮮市場買菜。王秋麗說,沒那么遠啦,最多四十五分鐘。阿貓說,相當(dāng)于一節(jié)課。王秋麗就笑說,你還是老樣子,愛開玩笑,跟你爸越來越像啦。阿貓問道:我在開玩笑嗎?我爸愛開玩笑嗎?胡總,你也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胡總停了停手中的筷子,禮貌而認真地看了看阿貓,陷入了思索。王秋麗忙解釋道,你別理他,他就這樣,這屬于他的幽默,裝腔作勢。胡總立刻接嘴道,幽默,幽默,不動聲色的幽默。阿貓暗自為這對中產(chǎn)階級夫婦的腔調(diào)感到別扭。
保姆收拾碗筷,之后從廚房走出來,邊解圍裙邊跟王秋麗說:“王行長,我兒子今天情況不太好,我可以先回去嗎?”沙發(fā)的一角胡總先于王秋麗開了腔:“回去吧。”他說話時臉上有一種輕松的神色,寬寬的額頭覆蓋著一層光暈,也許他長期擅長營造自己的親切感,從而顯現(xiàn)出一種毋庸置疑的得意。
保姆離開后,王秋麗親自弄了一個水果拼盤,擺在茶幾上,顏色艷麗。三個人聊了聊天氣、物價和城市發(fā)展,期間王秋麗站起來接了幾個電話。胡總望著妻子的背影,說:“你看,王行長比我還忙,別人都羨慕我們,他們哪里知道我們的苦啊,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們連造小人的時間都沒有啊。”
“造小人……”阿貓似懂非懂,于是重復(fù)了這句。
“就是夫妻生活嘛,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跟不上。”胡總雙眼射出幽幽的光,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而含混。他似乎以為文縐縐的曖昧之語能給自己的成功者身份打上柔光,阿貓覺得自己該適當(dāng)領(lǐng)情,于是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有些豪放,臉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胡總的目光落在她半身裙上的某一朵花上十秒鐘,而后她用手將那朵花覆蓋。
為了感謝那桌豐盛的海鮮大餐,阿貓對王秋麗在客廳屏風(fēng)處走來走去接電話的身影報予淺笑,也在與胡總的交談中找到了古怪的樂趣,她突然想把自己的命運和盤托出,跟同學(xué)的丈夫,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帶著惡狠狠地嘲諷。
她用“窮困潦倒”、“顛沛流離”這命運安排給她的詞語,來進攻胡總躊躇滿志的幸福生活。
“很多年前,我差點死了。一個男人把我?guī)У缴缴铣酝岭u,他喝了很多酒,酒精荷爾蒙和土雞在他身體里發(fā)作,我沒事,下山的時候,他向我道歉,把我送回家。后來我看新聞才知道當(dāng)晚他的車被一個巨型貨車壓扁了?!边@個故事一氣呵成,是因為它在阿貓心里醞釀了許多年。
“他死了?”
她笑而不答。這次她露出了酒窩。王秋麗比她高、美、成熟、大方、事業(yè)有成,但沒有酒窩。
王秋麗走過來,從茶幾拿了一片蘋果,還沒坐下,手機鈴聲又響起,“今天怎么回事嘛?”她抱歉地對阿貓笑了笑,按下接聽鍵,“喂……”
阿貓離開沙發(fā),因為她的視線被落地窗旁邊的一棵文竹吸引。她從來對植物視而不見,珍珍曾給她取綽號“睜眼瞎”,她的確配得起這個綽號,有時候在街上走,跌跌撞撞就迷了路,裙子在哪兒弄臟也不知道。這棵文竹長得很稀疏,瘦瘦的枝條,細細的葉子,仿佛被剝離了感情,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真可憐啊。”她說。
胡總也走過來?!翱蓱z?哈哈哈,文竹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它的美。”
由于靠得近,她聞到他身上洗衣粉、洗手液、沐浴露和洗發(fā)香波的味道,她沒有聞出其他氣味,連海鮮在牙齒里的腥甜都估計被牙膏清洗過,她依稀記得飯后他和王秋麗各自在洗手間里待了至少十分鐘。那是她見過的最大最豪華的洗手間,雪白的雙人浴缸,金燦燦的馬桶,一整面墻鑲嵌著一個巨大的梳妝鏡,每一塊鵝黃色的瓷磚都明晃晃的。這哪里是洗手間,這簡直是一個舞池,又或者讓普通一家五口人在這里生老病死,就是一個黃粱美夢了。
“操!”她忍不住,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胡總聽得真真切切,顯然他心領(lǐng)神會,這仿佛是他壓在心底的吶喊,卻被一個剛剛認識的女人念出來。
她不明白生活到底干了什么,讓王秋麗嫁給這樣的男人。那個在回形針?biāo)频姆孔永锏耐跚稃愲y道是另一個人?那年她十三,王秋麗十二,她們都未開始穿胸罩,放學(xué)后常鉆進回形針房子的某一間。在這個房間里,她們跟戴眼鏡滿身肌肉的男老師玩一種紙牌游戲,誰輸了,誰就要接受懲罰。其中一種懲罰就是贏的人給輸?shù)娜藫习W癢,直到后者笑癱在地上。地板是上過漆的,滑溜溜的,不像自己家里的地板那么粗糙。王秋麗輸?shù)米疃啵┑男”承谋焕蠋熆┲┲〒狭藥状?,就扯落在地板上,剛剛發(fā)育的小乳房肆無忌憚地裸露著。老師問阿貓:你們倆誰大?阿貓回答:我比她大一歲。
王秋麗跟老師總是靠得近一些,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去他回形針房子里做功課,老師的妻子學(xué)歷不高,時常在工廠里加班。阿貓對王秋麗說:廠長看上了老師的老婆,每天把她抱在腿上玩呢。王秋麗半信半疑,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真的,老師老婆的腰身看著細,摸起來是圓的?!?/p>
回形針里的鄰居們愛站在走廊上扯皮聊天,東一點西一點傳入阿貓的耳朵,她腦子里天生有一套把零星素材打亂重組編排的系統(tǒng)?!八粗?,其實很重,廠長瘦癟癟的,抱不動也憋著,青筋一條條在臉上爬,像專門吃青菜的蟲子?!?/p>
有一次,阿貓放學(xué)經(jīng)過老師家,門半掩著,里面?zhèn)鞒瞿信ひ艄窜偷煤軇勇牭男β暎讯滟N近,忽然撞見老師半裸的蛤蟆肉,她皺起鼻子就往前走,就像做錯事,低著腦袋,氣鼓鼓地跨進家門。
老師教的是高中英語,而阿貓和王秋麗還在讀初中。王秋麗功課不錯,她父母希望她更加優(yōu)秀,希望她考上名牌大學(xué),光宗耀祖。老師的教學(xué)水平出類拔萃,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還得過市里的表彰。王秋麗媽媽為了女兒能得到這免費的英語培訓(xùn),巴不得王秋麗天天鉆進老師的房間。
王秋麗媽媽梳著齊耳短發(fā),骨相有點兇,她喜歡阿貓跟自己女兒玩在一起,源于阿貓總能把她女兒襯托得更加白天鵝。成年人的眼睛和嘴巴在孩子們面前常常不藏鋒芒,兩個初中女生一起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王秋麗收到的熱切和阿貓收到的冷漠幾乎呈正負兩極的對稱。
“小麗越來越漂亮了?!?/p>
“你怎么老穿褲子,不穿裙子?”
成年人從不稱呼阿貓的名字,用“你”就夠了。王秋麗家境好,長得美,成年人懶得在孩子面前掩飾自己的勢利。阿貓身上的衣褲幾乎是親戚家姐姐的舊衣,或是母親的衣服改小給她穿,她沒可能挑剔。長大后她對裙子的執(zhí)念,約莫源于此。王秋麗的存在,堅固了她對自己丑小鴨的身份認同。無論多少年過去,無論異性貪婪的目光如何驚擾她,她都大膽懷疑并小心翼翼地繞過。
英語老師的臉是硬的。王秋麗告訴她,不僅如此,他的手也是硬的,全身都是硬的。阿貓想反駁她,其實他的手掌又厚又軟。她還想告訴王秋麗,其實老師對她們倆做了同樣的事。
這么多年過去了,王秋麗變成了王行長,阿貓站在她家富貴而有品位的客廳里,站在一棵細瘦的文竹前,感受著來自她丈夫手掌的厚度和溫度。文質(zhì)彬彬的胡總同樣配置著又厚又軟的手掌,而他那用高檔洗手液清洗過的高貴手指還會在她的掌心撓癢癢。她忍著惡心,無聲地笑。
陳年往事在她肚子里發(fā)芽生根,如今另有一樁子事正沿著腹腔、喉管,探入了口腔,她把嘴唇努力閉合,就怕一不小心,吐出一個可怕的東西,破壞了宇宙大和諧。
珍珍有時還會主動聯(lián)系她。包工頭因拖欠薪水,被手下的建筑工人打斷一條腿,之后回老家蓋新房去了。此后珍珍沒讓自己閑著,尋找沒干過的工作,集郵一般越陌生的領(lǐng)域越感興趣,然而每份工作都不長久,主動或被動地跳入另一個行當(dāng),保險業(yè)務(wù)員、房產(chǎn)中介、按摩師、美甲店小妹,足浴城待得最久,據(jù)說薪水略高,如果客人給的小費加上,簡直比天堂更美。阿貓在電話里取笑珍珍在地獄里待太久夠不著天堂的一根毛。智商不太高的珍珍有時也語出驚人,我高興就是天堂,我難過就是地獄。
阿貓想起有一次珍珍在卡拉OK包間被灌酒的情景,心里被針扎了一下。珍珍跨坐在一個初次見面的老板模樣的男人大腿上唱歌,表情是那么投入。也許較低的自尊感使珍珍活色生香,但阿貓只想立刻掛斷電話,免得眼淚流出來。
王秋麗終于坐回到沙發(fā)。她穿家常的衣服,也不失銀行行長的架勢,阿貓記得那天在超市遇見時她穿一件束腰的褐色連身裙,因發(fā)福而橫向擴張的腰部在皮帶的強調(diào)之下更顯粗壯。她繼承了她媽媽的蝴蝶斑和不認輸?shù)捻g勁。不過她對阿貓的態(tài)度大體是溫和的,一種成功者高高在上的溫和,甚至體貼,“咱們算發(fā)小,幼兒園就認識了吧,”王秋麗黑噗噗的大眼睛朝斜上方探去,沉陷回憶的姿態(tài),“二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你還是老樣子,真奇怪?!卑⒇堉雷约旱耐饷部雌饋聿幌裢跚稃惖耐g人,她有不顯老的優(yōu)勢,“是嗎?你這些年飛黃騰達,而我呢,幾乎冷凍著?!?/p>
“唉,你這些年到底是怎么過的?藏在誰家的冰箱里?”
“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發(fā)呆。發(fā)呆就跟做夢一樣,一下子,時間沒了?!?/p>
王秋麗笑了起來,“你太像你爸了,對了,叔叔現(xiàn)在哪里?還是每天下棋?”
“跟他新的老婆在一起?!?/p>
“唉……我記得他一看見我就開玩笑,一看到棋盤就整個人石化了?!?/p>
“你那么光彩照人,人見人愛那種。”
“是嗎?不過青春太短暫……你是個例外,挺奇怪你是怎么保養(yǎng)?!?/p>
“我剛說過,就是發(fā)呆啊,發(fā)呆時光是虛度的,虛度就等于沒度?!?/p>
“好啦,好啦,你跟你爸一樣擅長詭辯?!?/p>
阿貓問:“我怎么不知道我爸擅長詭辯?”
“你是當(dāng)局者迷?!?/p>
“那你記得英語老師嗎?”
王秋麗問:“哪個英語老師?初中的,還是高中的?”
“他沒有教過我們,你放學(xué)經(jīng)常去他家玩?!?/p>
“有嗎?不記得了?!?/p>
“你不記得了嗎?他可是年年評先進的優(yōu)秀教師呢,就住在我家隔壁,后來他全家移民到國外去了,優(yōu)秀人才總是前途無量啊?!?/p>
“噢,時間太久,想不起來了?!蓖跚稃愓f。
“嗯,我知道每個人記憶里的東西不一樣,所以有人總說記憶不可靠,除非、除非有證據(jù)?!卑⒇堈f。
“證據(jù)?”
“對,我有證據(jù),而且是鐵證。你肯定沒想到,你之前寫給我的信,還有明信片,好些我都留著呢?!?/p>
“哇……”王秋麗的眼睛跟記憶中一模一樣,它們絕對配得上“心靈窗戶”這種比喻。
王秋麗的那些信一直放在阿貓的牛皮檔案袋里,這個袋子里還有一些屬于別人的東西,比如一個紙錢包、當(dāng)年的明星雜志殘片、其他人的信件、舊照片。每搬一次家,她就打開看一次。舍不得丟掉,這或許能證明她是念舊的。
胡總的名片在阿貓的錢夾里,每次看見都想丟掉,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沒丟。她記得胡總跟她一起看那棵文竹時說了一句話,“你很像它。”她努起嘴問:“憑什么?”胡總就順勢發(fā)揮了作為文化人的特點,“看起來柔弱,其實錚錚鐵骨,是小型的母老虎,俗名貓?!?/p>
阿貓心里翻騰了一下,對這種顯得高級的調(diào)情方式,她又反感又不舍得戳穿。想看他怎么往下演。有一瞬間,她甚至產(chǎn)生了恨意。如果我是這家的女主人,如果我是女行長,如果睡在他枕邊的是我……當(dāng)然沒有如果,只有因果,行為鑄造后果。
一個月之內(nèi),胡總約了阿貓三次,三次都回絕了。“你不想出來吃飯,唱卡拉OK總可以吧?”她眼前浮現(xiàn)珍珍穿著吊帶衫被抱在醉醺醺男人懷里,那時她把一杯酒潑在一個男人身上,抓起包就走。她原本想拉上珍珍一起走,但看到她陶醉的樣子,就放棄了。
大學(xué)一年級時王秋麗在給阿貓的信上寫道:我的初吻和初夜都獻給了老師。我慶幸那時我只有十二歲,在你們什么都還不懂的年紀(jì)。
大一的暑假,王秋麗回家看望老師,人去樓空,原來他們舉家出國了。
“我要出國留學(xué),我要追隨著他?!痹诹硪环庑爬?,王秋麗寫道。
王秋麗大學(xué)期間交了五六個男朋友。“一個不如一個,乏味幼稚?!蓖跚稃愂谋砬榉路鹇湓谛偶埳稀?/p>
王秋麗還寫道:
“他叫我野孩子,比起小天使、白雪公主這類外號,我更喜歡野孩子。我如今可以和盤托出那些往事,是因為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了。世界其實非常大,他在地球的哪個犄角旮旯,只有老天知道。
“我是他的小俘虜。雖然第一次很痛,又流血,我還害臊得哭了,但是他好溫柔,馬上把香煙熄滅,摩挲我的頭,我爸從來都不摸我頭,我覺得我可能缺乏父愛,不過我并不是喜歡所有年長的男性,相反,我爸的有些成年男性朋友的眼神,簡直猥瑣,好像要扒光你,吃了你。他跟他們不一樣,雖然有些書說跟未成年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不道德的,但只要有愛情,就無所謂道德吧?”
對于王秋麗的問號,阿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復(fù)的,當(dāng)時她在一所差勁的大學(xué)里渾渾噩噩,不痛不癢地茍活了三年,一次戀愛也沒談。不僅如此,她還被當(dāng)成了怪物。有一個品貌都被公認不錯的男生追求她,她一邊拒絕一邊勾引,把他折磨得半死,“我是一個高傲的丑小鴨?!彼秀庇浀米约航o王秋麗的回信中有這么一句。
她還記得那個男生穿得總比別人干凈,即使一件普通的T恤,也比其他邋遢男生要穿得挺括整潔。他也戴眼鏡。她對戴眼鏡的男人總會多出一分好感,然而演繹一段時日,也增添一分反感。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流氓也個個不同?!卑⒇埾窬喸炀湟粯訉憹M了一個筆記本。
“那個男生是無辜的,他是一個犧牲品,而我是另一個犧牲品,未來會有屬于他的犧牲品?!卑⒇埐挥浀眠@句話是否寫在給王秋麗的回信里,多年以后翻看筆記本看到這句,她自己都感到觸目驚心。
她記得那天在王秋麗家,她用輕松愉快的語氣跟胡總訴說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她把貧窮描述得生動活潑,富于感染力。胡總說,換個地方住吧,找個男人幫幫你??粗傄荒樥J真,她就笑得停不下來。
“我同情流氓?!彼龥]忘記補充這句。胡總一定覺得把“流氓”掛在嘴邊的女人很騷,他極度地想貼近流氓這個角色,他的教養(yǎng)搖搖欲墜,他一定認為自己有能力拿捏人性。
“老師大腿上有一顆痣。摘掉眼鏡他的眼睛像兩顆黑豆,他的下巴比煙盒還長,他上身像一個巨型癩蛤蟆,小腿卻瘦得跟麻花似的。老師其實很丑?!卑⒇垱]有把筆記本上的這段話寄給王秋麗,更加不會告訴她老師對她們干了同樣的事。
“我同情老師。他是個多汗多毛的怪物,他跪在地上,手腳忙亂,沒有比這個更加令人同情了?!?/p>
“老師成全了你,卻把我給毀了。”
在胡總最后一次打來的電話里,阿貓惡狠狠地說:那個帶我去吃土雞的男人被大貨車壓得扁扁的,扁得像一張大鬼撲克牌,當(dāng)時還下雨,他身上有些爛肉被和進泥巴里。
哦,忘了告訴你,胡總,你跟他長得太像了,我第一眼看見你,還以為你就是那張大鬼撲克牌呢。
王秋麗離婚那年,約阿貓見了一面,她們共同干掉了一瓶紅酒。阿貓半醉歸去,在路上嘔吐,弄臟了絲巾,風(fēng)很大,絲巾在她手中展翅高飛,惡心的感覺從質(zhì)地稀疏的絲綢縫隙里泄漏出去,就像難聞的煤氣,只欠一把火。
鬼知道過了多久,王秋麗突然給阿貓打手機。王秋麗說老家的房子要拆遷了,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畢竟是故鄉(xiāng),童年的記憶都在那里啊?!蓖跚稃愓f。
阿貓吐了一口煙,在腦海里使勁回憶那棟回形針一樣的所謂“故鄉(xiāng)”??陆淌谕⒇埦票?jié)M酒,“多喝一點,故鄉(xiāng)也好,童年也好,就都現(xiàn)形了。”他在房間里散步,背部像一把弓,隨時準(zhǔn)備發(fā)射什么。自從認識他,他的房間就漲滿了各種形狀怪異的音樂,從不退歇。那些旋律有時候像海底多角生物,爬上她的長發(fā),撕咬在一起。
柯教授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離異,無孩,每周去兩次健身房,自由得就像一個神秘人物。他太自由了,以至于他對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充滿著無限可能性。阿貓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柯教授說,阿貓啊,你怎么不墮落呢?阿貓問,什么是墮落,吃喝嫖賭抽嗎?柯教授說你可真膚淺啊。
阿貓抽他的煙,喝他的酒,聽他的音樂,就是為了讓他取笑自己膚淺。阿貓討厭他的眼鏡,討厭他的完美身材,討厭他的教授身份,毋寧說她喜歡這一切。她連喜歡和討厭都分不清,是一個最佳試驗品。因為無論什么試驗,她都沒有答案。
“遺忘使人進化,故鄉(xiāng)沒有意義?!笨陆淌谡f。
柯教授是阿貓目前腦子里最新鮮最飽滿的記憶,這使她看他的眼睛里閃出一點淚光。阿貓問教授:“老師,難道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差錯?”
教授說:“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一棟房子像回形針呢?”
她想到在回形針里的一個午后。老師的臉在陰影里,他的臉是硬的。他低頭時,阿貓可以看到他頭頂毛發(fā)仍舊茂密,衰老的跡象將來未來。事情仿佛只能這樣:老師有一個堅硬的腦袋,而阿貓有一把堅硬的鐵錘。阿貓舉起錘子的那一瞬,時間沒有凝固,而是一輪一輪地?;?,她耳里泛出熟悉的男女嗓音勾芡得很動聽的笑聲……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只能是一個試驗品,無論通往未來,還是回到過去,都只有死路一條。
選自《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12期
原刊責(zé)編 ? 徐 ? 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