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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玉娟小傳

        2019-01-21 02:03:36白琳
        當(dāng)代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鵬程

        白琳

        1

        第一次見到溫玉娟的時候,她還叫溫玉娟。那一年,她三十八歲。

        溫玉娟的手?jǐn)[在桌面上,雪白。像是飯店準(zhǔn)備的熱騰騰的凈手毛巾。這只活毛巾被一個男人捏來捏去反復(fù)揉搓,但不論怎么捏,它最終會彈回原形,變成一只手而不是臟掉的毛巾。

        溫玉娟膚白,臉上不戴吸盤,吸不住人的眼珠子。她小眉小眼,毛發(fā)生得淡,眉毛攀在鼻峰兩邊,飄飄欲墜。顯而易見她拿眉筆仔細描過,也還是淡,只不過掛在她臉上反而恰如其分。她發(fā)量也不多,燙了,一叢螺紋意大利面不長不短地落在兩肩,一只耳朵別住了一面螺紋,另一只耳朵沒能圍起來那些造著反的凌亂,它們碎碎地跑到顴骨旁邊,像是下鍋煮了半天還沒煮軟。有幾根不認路,還要打算拐進嘴里去。溫玉娟嘴小,抿著,似乎要抿出幾分笑意。她兩片薄唇繃得緊,精瘦的唇面上長著肌肉,好似能吊住千斤重量的歡喜。

        酒桌上,沒人如我這般大驚小怪。我既不懂事又不喝酒,像個瓶蓋一樣在開場現(xiàn)了身轉(zhuǎn)眼就被扔在一邊,如釋重負自得其樂。起筷落筷之間,斜著眼把溫玉娟的手看蛻好幾層皮,又克制而羞怯地幾次三番假意看別處而偷偷掠過她的面盤。飲了酒的溫玉娟,臉醉成了一朵緋碧桃,人人似乎都想碰一下。有手似有若無地從溫玉娟的頰前拂過,溫玉娟一抖。溫玉娟一抖,席間的氣氛就更濃烈?guī)追?。睫毛嫌我多管閑事,張著累,它們就慢慢遮蔽下來。

        2005年,我初入出版這一行,帶我的是林叔。林叔是社里童書編輯室的主任,四十多歲,童顏。那幾年韓劇給社里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子下猛藥,大家欲罷不能地一部接一部看。哥哥大叔什么的,一時間,所有的男人都成了歐巴和阿扎西。

        按理說,林叔輪不到大叔這一稱呼,社里頭上開了頂?shù)母笨偩幾诶蠋?,還被人瞎了眼一般一口一個宗哥叫著。林鵬程先生,卻因為一板一眼的性格,早早被叫成了老林,又著著急急變成了林叔。

        我那年三月入社,一開始就被林叔帶著,做一系列兒童畫冊,請省內(nèi)幾個童書作家,做文案,又到處找合適的繪圖作者。我們找了兩個美院的老師和在國外的幾個留學(xué)生做書,都不是特別理想,聯(lián)系著聯(lián)系著就找到了一個畫報社的總編,總編姓歐,歐什么我忘記了,因為和他交道的那時節(jié),離歐先生致仕歸田放馬南山只剩短短三個月。

        我總共和歐先生就吃了那么一頓飯,飯約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酒樓。酒樓在畫報社的屁股后面,兔子尾巴一樣,是短小的二層樓。這家飯店雖然長得矮,扮相卻有幾分俏麗,涂了點胭脂抹了點粉,至少有個小家碧玉的樣子。

        包間里坐著十來個人,這些人中有些后來常見,有些和歐先生一樣,一眨眼就被擠出了視線。更何況,除了身高不足一米六這一特色之外,歐先生引人注意的,無非就是飯前拿出一支針劑,撩起豆青色的襯衫往自己的肚皮上狠狠攮進去。

        歐先生拿出的針劑盒,被溫玉娟溫柔體貼地收回他包包里去。林叔坐在我身邊,不由自主地扶了扶掛在椅背上的Kipling。那只布包他總掛在自己身上,偶爾掛在椅子背上,就有點空落落。林叔空落落的時候,喜歡插口袋摸包帶。Kipling的包袋,總是被他在手里卷來卷去,靠近金屬扣的地方,已經(jīng)被卷出一層霧霾。

        我后來在洗手間遇到溫玉娟。她埋著頭在盥洗池邊干嘔。打掃衛(wèi)生間的阿姨操著一口本地方言沖著她嘮叨,怕她真的吐出個內(nèi)容來增加自己的工作量。溫玉娟的臉和脖子漲得通紅,緋碧桃變成了朱槿。她用手掬水往自己臉上撲,直撲了十幾次,然后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檢查自己的臉蛋。她抬起下巴,食指摁過一圈,我眼睛死死跟著她的手指,也在她脖子下邊摁過一圈,那上面現(xiàn)出星星點點的紫斑來。溫玉娟把頭發(fā)往脖子中間攏了攏,對著鏡子沖我說:我毛細血管太弱,一吐就裂,斑一兩天都消不掉。我干笑著,言之無物地回她:你挺能喝的。

        歐先生不能喝酒,溫玉娟是歐先生揣在身邊的空酒瓶子。一桌男人,各個都想往溫玉娟這個酒瓶子里罐上幾口。溫玉娟善解人意,來者不拒,紅的白的,攪成一團胃酸,嘔在了盥洗池里。

        那晚上,歐先生自帶了兩瓶紅酒一只檸檬,吩咐服務(wù)員切了泡在酒里。這種酒我喝了半杯,喝不出個所以然。剩下的一瓶,不是溫玉娟喝掉,就是林叔喝掉。其余人,只喝白酒,他們起初還溫柔體貼地看溫玉娟舉紅酒杯,后面就肆無忌憚地灌她白酒,一邊灌一邊熱烈地吹捧贊揚,還夾帶上林叔。他們說,老林,你看你,還不如個女人。

        2

        我那時候二十一二歲,唇紅齒白的,舌頭上十四塊肌肉大部分時間都還是用來吃。再過十年之后,我才曉得舌頭那么柔軟,能扭曲成各種形狀,如果只顧著用來吃,有點大材小用。

        總有長我十歲的人。她們把溫玉娟放在嘴巴里,用頜部咬肌咀嚼再三。咬肌是人身體上最有力的肌肉,溫玉娟就這么被磨得粉碎。

        三十八歲的溫玉娟,那年剛從南邊的一個小縣城,借調(diào)到畫報社。前前后后幫她疏通關(guān)系的男人姓歐,是畫報社的社長。

        溫玉娟三十八歲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十年了。十八歲嫁了鎮(zhèn)上聯(lián)校的一名公辦教師,教師在娶溫玉娟之前,還曾經(jīng)給她上過一年數(shù)學(xué)課。

        那些講著溫玉娟故事的舌頭上,仿佛生著吸盤,千里之外的細節(jié)碎片,一探舌之間,吸了個完整無缺,還仿佛生著一只鼓風(fēng)機,一吐氣,又柳絮般被揚滿了整個晉城。

        溫玉娟從小村小鎮(zhèn)子里來,那時節(jié),她嫁得不算早,正可說恰如其分。溫玉娟究竟如何嫁到自己老師的頭上去,大家搞了個集體追溯。有人說,她在學(xué)校時,就和老師看對了眼;有人說,那年頭嫁個老師還是不錯的,從村里到鎮(zhèn)里,也算是躍了一級。不過都不如美編張寶榮說得詳細。張寶榮說,在學(xué)校時,溫玉娟也算是少女情人,男同學(xué)們都愛見。那時候還流行寫情書,每個月溫玉娟都去學(xué)校背后的沁河里葬信紙。這些被葬的文字中,有一位屬于張寶榮大學(xué)同窗,與溫玉娟別后許多年,那同窗仍把她視為夢中情人。

        策劃室的劉姐莞爾一笑:嘖嘖,像我這個樣子,也是白活了。假如我的一點點青春繼續(xù)活在哪個男人的記憶中,我就不白活了。雖是這樣講,我往她臉上仔細看過去,也沒覺得她有幾分真羨慕。她嘴角往法令紋里面插過去,一副怡然自得。我們圍在一起,各個也沒有覺得對溫玉娟生出幾分嫉妒艷羨之心。恐怕是,任憑溫玉娟的過去多么光燦燦,我們從未親臨。而此時溫玉娟的現(xiàn)身,是匍匐姿態(tài)。匍匐前進的溫玉娟,從我們腳下前進。誰的高跟鞋穿得高了幾分,就縱容她適當(dāng)拱起脊背。溫玉娟千辛萬苦要到出版集團來的,來得千辛萬苦,無人不知,偶爾還心有戚戚。

        溫玉娟如何嫁老師,被匆匆結(jié)語,大意是,溫玉娟念書時和一個同學(xué)搞對象,沒成,被傳破了名聲。后來卻陰錯陽差嫁了曉得前后因緣的老師補了窟窿如此這般。畢竟,如何嫁老師在新世紀(jì)的第一個十年的尾巴上,已然失卻了所有可以成為八卦的潛力。比這個值得注意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怎么嫁給錢,或者怎么嫁給房。

        嚼了半天,干飯嚼得差不多了,就好比是把最想吃的食物放在最后,浮皮潦草走了個序言,大家的話頭都急慌慌往一邊跑過去。

        話題跑向歐先生,它離歐先生那么近,近到只差著0.1個毫米,它想要探到歐先生血脈里面去,或者干脆變成一支針劑,往豆青色的襯衫下的滾圓肚皮上狠狠攮進去。

        歐先生家中養(yǎng)著一枝小花,那是歐先生養(yǎng)的第三枝花了。前兩枝過了三十五歲,就都敗了,歐先生各拿一套房子,把敗了的花插在上面,再也不負責(zé)澆水灌溉。我們都覺得,歐先生的第三枝花可以常開不敗,至少在歐先生的土壤中撐過三十歲,撐過四十歲,撐過五十歲。歐先生給這枝小花的瓶子,比之前的哪一個都好看,他把她養(yǎng)在北京,一棟上下兩層的復(fù)式公寓里。小花青春正盛,在瓶子里茁壯成長,歐先生定期往瓶子里投注阿司匹林,讓她粉面桃花鮮翠欲滴,但是小花長不過癮,隔一陣子,續(xù)了根,把瓶子戳穿,戳到了歐先生在北京的文化公司里去。大概想著這是養(yǎng)著的最后一枝花,歐先生不由得多幾分縱容。

        縱容個鬼,我看是力不從心了。有人說。

        不從心還找溫玉娟啊,不從心早老實了。有人說。

        也是,不符合歐的審美啊,一下子找了這

        么老的一個。有人說。

        歐現(xiàn)在也沒得挑啊,哪個年輕妹子能過得了歐那張肚皮,得練過劈叉才行吧。

        哈哈哈哈。

        也是,吃個飯,先得撩衣服捅自己一針。佩服歐,怎么能找得準(zhǔn)位置……

        話跑偏了。溫玉娟卻正正地掛在笑意的舌尖。

        每次講到這里,溫玉娟就被掛起來,像是個人肉傀儡,面兒上看著像溫玉娟,里面蓄滿了意淫出來的各種污穢。每個人都往溫玉娟的傀儡里面灌進去一部分自己的想象,每個人都似乎和溫玉娟歐先生睡了一覺。每個人都在那兩個人的交媾中與二人融合。溫玉娟小眉細眼的,和歐先生從縣城圖書館睡到了省城畫報社。大家也一路跟著睡過來。

        睡了這么半天,還不是白睡,連個正式編制都沒有。劉姐的嘴角卡在了法令紋里出不去。

        我一聽編制,就悄沒聲地往外走。迎面撞上林叔。林叔沖我說,誒?小白,找你半天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讓你打電話和作者聯(lián)系下午開會你打了沒?還有,那個劉老師,下午咱們開個會,說一下社里策劃的幾本書。

        3

        林叔是2010年不在的。那時候我早已經(jīng)不在出版社干了,跑出去考了個研,研究生剛讀完準(zhǔn)備公務(wù)員考試。有天我正在申論里泡著,社里的舊同事一通電話把我撈了出來。

        我和林叔做的那套書,最后就是個撲街。我那時候進不了正式編制,工資低血糖,常常要我眼暈。拿著一點零花錢,累死累活苦海無邊。我干了一年零一個月,終于一天早晨,九點四十六分看到考研成績過了分?jǐn)?shù)線十點就跑到人事部遞辭呈。第二天林叔傳達了上面的意思,要我干到那一年的六月,我干了,正式辭職的時候又讓我多干了一個月,但沒給我工資,我沒計較,畢竟走才是最終目的。前前后后在出版社待了一年半,出差去了16個城市,跑了不知道多少家大學(xué)圖書館,上酒桌不知道多少次,在瑣碎的事務(wù)、頻繁的加班,以及周而復(fù)始地對著一本本自己并不感興趣卻非要看個千百遍的書稿面前,那些文藝、高雅、風(fēng)花雪月就都患了整容后遺癥,不忍直視。

        我與舊同事們在龍山殯儀館相見。在悠悠青山之下彼此問安閑聊二十分鐘,他們抱怨出版社轉(zhuǎn)企,效益不好,又拉拉雜雜說起幾個走掉的人的事跡。桃色新聞和桃色人民幣混在一起,給黑壓壓的靈堂涂了桃色嘴巴。直到看主管來了我從包包里扯出裝著錢的紙袋子才把話頭扯到主題上去。林叔患的是前列腺癌。發(fā)現(xiàn)到離世,也不過半年時間。有人用手遙遙一指,說,喏,那是他老婆。我看著一個干瘦干瘦的女人,斜斜戳在地上,幾乎要和面前插著的香燭一爭高下。林叔結(jié)婚晚,三十三才成家,三十五有了個男孩。他老婆身體不好,據(jù)說生孩子時難產(chǎn)大出血落下了毛病??偸侨趿鲲L(fēng)的樣子。那些年在社里,八卦中間偶爾夾雜著一兩句關(guān)于林叔的病句。比如說,林叔真是個好人啊,這么可憐。據(jù)說他老婆現(xiàn)在都不能和他做那個。哎喲,真的嗎?那他怎么辦?哧哧哧哧。

        我搞不明白在別人眼里,林叔究竟是可憐還是可笑。林叔是不是好人我無從定義,但林叔是個正經(jīng)男人。跟著他出過幾次差,都是顏色蒼白那種。老老實實去,老老實實辦事,老老實實回來。他嘴緊,坐車坐到極度無聊的時候,也只是捋Kipling包袋。他從不和我們講別人的八卦,他有點正直到虛假。他面嫩,四十歲的時候穿牛仔褲不仔細看還像個大學(xué)生的樣子。就是頭上有些參差不齊的白。他面上總是凈白凈白的,胡子刮得干凈。有時候熬上幾天也不像須發(fā)茂密的別的男同事那樣,生出一臉的邋遢。

        凈白的林叔,在肉體存在的最后一個重要場合,保持一貫的凈白。我們?nèi)耸忠恢Π拙?,繞著林叔轉(zhuǎn)圈。白菊把林叔的左右鋪滿,我乜著眼睛,不敢仔細與凈白照面。走在我前面隔著好幾個人的女人,有點讓我走神。她短發(fā),發(fā)梢微燙,亞麻色。穿著裁制講究的一套黑色套裙,肩部微聳,是那年比較流行的設(shè)計。套裝七分袖,手臂露出一截藕白,藕白上戴著一只表,就著靈堂里的不多光線,反光。

        她比我先瞻仰完遺體,走過去和那根斜斜的香燭擁抱。在此之前,很多人都只是沉痛或平靜地與香燭握手,最要緊的是拍拍她的肩。

        香燭被人扶著,臉色比林叔還要白,面無表情,似乎也不出氣。她只有腳還黏在地上,如果不是被架著,就不再是香燭而是面條了。

        這根香燭,在女人的擁抱中扭動起來。她嗓子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喉嚨卡了大象,出不了氣。還沒講好開始,眼淚就廬山瀑布一般飛瀉。等我快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養(yǎng)在小舌后邊的那只大象終于挪動一下,露出細細一條縫,那條縫沖著抱著她的女人排出了胸腔里最大的氣流。

        走……你走……

        她掙扎著,抖動劇烈,像是肉鋪里掛在頭頂?shù)内s蒼蠅的紅布條,螺旋著不停歇。

        于是溫玉娟手臂從她身上剝脫下來。

        沒錯,是溫玉娟。我們在悠悠青山下的對談中,我們運用的百分之五十的詞匯里,溫玉娟已經(jīng)登場問安了。早在我追蹤著她的背影之前,我們已經(jīng)打探好了所有她的正面。我們大部分時候,用“她”來替代她的名字。偶爾也不由自主地講出溫玉娟三個字。

        只是每當(dāng)有人講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就有另外的人訂正說,不對不對,現(xiàn)在人家改叫溫玉如了。

        哦溫玉如哦溫玉如。被改正的人強行給自己格式化,但是怎么格式化,我們的大腦中仍然殘存著溫玉娟的身影?,F(xiàn)在,匍匐前進的溫玉娟變成了昂首挺胸的溫玉如,我們只好把高跟鞋抬起來,悄悄讓到路邊上,看著溫玉如溫潤如玉地向前。

        4

        我在林叔死了以后,才知道原來他和溫玉娟有一腿?;蛘哌@么說,我在林叔死了以后,才知道原來他是溫玉娟的同學(xué)。

        林叔成為溫玉娟的同學(xué)這個事實,在我離開出版社一兩年之后,像是終于在人們嘴巴里孵化的蟲卵那樣,歪歪扭扭爬了出來。最初一只蟲卵,粘在誰嘴里現(xiàn)在也破不了案,人們的懷疑倒是非常緊湊,嫌犯鎖定了一個,就是那年描摹溫玉娟高中生活的美編張寶榮。

        聽說這層關(guān)系的人都會吸一口氣,氣把眼睛憋得有點微微凸起。說,啊,老林真沉得住氣。

        即便是幾年之后,林叔已逝,我沒有吐露內(nèi)心的必要,也不由得在心里暗贊。

        張寶榮的嘴瘙癢了好幾年,那種瘙癢靠一點點販賣溫玉娟的八卦并不能得到緩解。每一次他張口,都會有一種悶悶的無法觸及癢的根源的焦灼感。張寶榮用絲絲縷縷的字符把自己摳出一條條抓痕,抓痕變密變深,往后簡直就要到了瘡痍滿身的境地,終于有一天,他瀕臨崩潰,獸性大發(fā),不管不顧地用林叔撓癢。只不過,這種癢,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忍耐之后,變得更加飄忽,即便是抓到了根源所在,張寶榮卻覺得,還是沒有搔到癢處,然而癢處到底在哪里呢。失去耐心的張寶榮,只好用一遍遍講述來感覺自己的癢處。哪兒癢他就在哪兒多說兩句話。后來他漸漸不說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癢了。那個事,寡淡寡淡的,那個癢,也模模糊糊的。

        沒有人理會張寶榮的癢。大家的耳朵和張寶榮的嘴皮對接之后,張寶榮的嘴就成了這世界上最可忽視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期待林叔表現(xiàn)出一丁點的意外一丁點的不自在或者一丁點的羞愧。但是什么都沒有。大家說,林叔就是和溫玉娟談過戀愛的男同學(xué),大家說,歐先生也是林叔介紹給溫玉娟的。

        老林不知道圖個啥。大家還說。

        老林到底和溫玉娟是不是還有一腿?大家又問。

        沒有回答。張寶榮能量耗盡,銷聲匿跡。林鵬程沉著冷靜,面不改色。他耳朵里終年嵌著一只隱形耳塞,塞得他聾啞昏聵。

        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了,溫玉娟是長在林叔身體里的一根刺。不知道這根刺到底扎了多深,但一定不淺。如果那時候她扎得很淺,沒過多久就會被排出體外,林叔也必然安然無恙。但顯然她扎得挺深,而且刺又較短,新生的組織將它包住,好多年以后還能從皮膚上面看到埋在皮膚下面的影子。就好比好多年之后林叔仍然要想盡辦法把溫玉娟從小縣城撈上來。

        據(jù)傳言林鵬程和溫玉娟一起念書時,講過一句狗血淋漓的話:“我們在一起后我不會騙你,我有什么都會跟你說。假如有天我喜歡上別人,我會坦誠告訴你。你也這樣子對我就好?!薄荒臧牒螅瑴赜窬暾驹谒媲罢f家里

        人安排她嫁給教數(shù)學(xué)的劉教師時,林鵬程才覺察出那句話的鋒芒。他被它割得講不出話來,氣管被切斷,里面只能咝咝地噴出從胸腔騰起的冷氣。她說的時間點很正確,在終于確定林鵬程那年沒有考上大學(xué),而林家?guī)缀跻艞壟囵B(yǎng)一個大學(xué)生之際。二十歲的林鵬程先生跑完了冷氣之后如釋重負。他沒糾結(jié)。沒糾結(jié)反而讓事情變得詭異。好多年之后,我聽過他勸一個被分手的新來的四眼男,他說,你不要難過,你死纏爛打留不住她。你讓她走,至少成全一個人,然后你也舒服,不然你還得老擔(dān)心她要走。

        原以為埋在皮膚之下的影子,就永遠是一道影子了,林鵬程始終沒有想到這條小眉細眼的影子過一段時間會腐化,使旁邊的細胞病變,化膿、雞眼、潰爛。更沒想到隨著這根刺埋在皮膚深處的病菌由于與空氣隔離,大量繁殖。林鵬程的身體不是很好,他原地等著得破傷風(fēng)然后厭光厭水厭食,最后把小命交待?;蛘哌@根刺又往深處走了走,接觸到了血液,而且其上帶有多種厲害的細菌病毒,給林叔的生命打了大大一個死結(jié)。

        溫玉娟十八歲嫁人,到了三十歲才勉強懷了孩子。劉教師的精子游了十二年才到溫玉娟的子宮里安家。這十二年中至少有十年,每一年溫玉娟的十二個卵子會挨個被問候一遍。一開始問候是和顏悅色的,到后期就變成疾言厲色。劉教師的精子走了漫長的一條道路,當(dāng)他抵達終點的時候已經(jīng)精疲力竭。所謂喜悅也氣息奄奄。溫玉娟端著肚子揚眉吐氣到八個月,胎死腹中,月子里大病一場。溫玉娟說要離婚的時候,劉教師留住了她。溫玉娟說,沒意思,咱們一起過什么過?至少有五年了,她在他的郵箱里看到他和初戀的往來郵件。倒也沒有什么,只是生活的長長短短,事無巨細,甚至說那是個虛擬的初戀也說得過去,劉教師對著一串?dāng)?shù)字帶一個小老鼠外加幾個英文字母傾訴,那個小老鼠后面的人回信回的少。甚至回得敷衍。溫玉娟常常看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溫玉娟每次看到這樣的回復(fù),都用食指肚子在電腦屏幕上蹭來蹭去,她從一蹭到的。從的蹭到一。但是她的指頭肚子不是消字靈,她蹭不掉這些話。但是這句話很浮夸,蹭不蹭得掉都沒用得厲害。劉教師一直沒有好起來過。溫玉娟常常因為這句話對劉教師生出一種同情乃至柔情。在他QQ空間里她也看到過他后來的另一個女朋友給他的留言,把過往講得歷歷在目。他也曾經(jīng)那么愛過她們,留戀過她們,給過她們年輕時的浪漫卻沒有給過溫玉娟。但是溫玉娟卻覺得這沒有什么。她從此將是一個不能生的女人,他都沒有拋棄她,他是一個還算好的好人。

        這個好人,幾十年如一日地蹲在鎮(zhèn)子學(xué)校里,而溫玉娟卻因為在地方報紙上發(fā)了幾個小文章被調(diào)進了縣城圖書館。當(dāng)然,她徹底離開小鎮(zhèn)是因為和縣里某位領(lǐng)導(dǎo)吃了幾次飯。溫玉娟的手,就是在那時候變成一塊軟白的毛巾的。這軟白毛巾從酒桌上下來,還是軟白的。有一天夜里,他牙疼,折騰半宿沒睡著。鎮(zhèn)子上的中學(xué)一年不如一年,這一次學(xué)校找他談話,叫他提前退休。其實也不算提前,他五十歲了。一轉(zhuǎn)眼他就五十歲了。二十年前溫玉娟眼前的希望,遙遙把她和這個男人甩在了身后。溫玉娟雙手一探,撲了一空,她抓不住別人的手的分叉,就把自己的手伸出來分叉,叉到抬頭仰視的空氣里,只要往頭頂上努力伸,總能鉤住個什么,鉤住了,這枝杈就沒白分。溫玉娟把五十歲的劉教師安撫睡了,掖好被角,給林鵬程先生打電話。

        5

        我慢慢習(xí)慣性把溫玉娟喊成溫玉如,是又過了五年。人會間歇性選擇遺忘,不知道在哪一個時間點上,溫玉如終于換掉了溫玉娟的標(biāo)簽,把現(xiàn)在這名字緊緊粘在了她的肉身之上。這一年,溫玉娟和我的一個師兄戀愛。姐弟戀。

        或者不能說叫戀愛,用一個準(zhǔn)確的名詞來說,是偷情。

        再或者,也不能說是姐弟戀,因為年歲相差實在有點多,這一年,溫玉娟四十七歲,我?guī)熜謩傔^而立之年。

        四十七歲的溫玉娟,也算是個名女人了。

        溫玉娟這時候手上抓著兩個鋪面,一個在文源巷里,一個在崇善寺邊上。文源巷里的,是一家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崇善寺邊上的,是一家

        賣古玩的店面。為著文源巷內(nèi)的那家店,歐先生養(yǎng)在北京的小花,藤蔓嗖地抽了過來。她本尊沒有挪窩,就是叫了娘家的幾個表兄堂弟,把溫玉娟按進了出版集團五樓女廁的紙簍里。

        那幾天不知道是誰在過例假,紙簍里明目張膽地扔著條猩紅的衛(wèi)生巾,衛(wèi)生巾剛剛下崗,溫玉娟被按下去的時候大概那上面還有熱度。她半截身子躺在蹲便池里,頭發(fā)被狠狠揪住,臉深深埋在紅色衛(wèi)生巾和白色衛(wèi)生紙的綿密里。

        在林叔的靈堂前面,我看了一個小視頻,視頻里人聲鼎沸,沸到給我看視頻的人趕緊調(diào)了靜音。我在一片寧靜之中看了溫玉娟的被迫表演,人家把她的頭拽起來的時候,她鼻尖臉頰上鮮紅一片。

        她不是流鼻血。給我看視頻的人一邊收手機一邊笑著。作為親歷者,她擁有更多的回憶的權(quán)利,她所看到的畫面更加闊大,甚至在時間流逝之后,每一個細節(jié)都成為單獨的一幀影像,她不允許自己浮皮潦草地看完,而要仔細回味??赡?,這樣的回味,會讓她在不斷壯大起來的溫玉娟面前,竭力保持住自己原有的姿態(tài)。那次突如其來的打小三行動讓出版集團的人都有些驚訝。她們驚訝在,溫玉娟不但被插在一套房子上,還像北京小花一樣漸漸把根扎進了歐先生在晉城的產(chǎn)業(yè)里。

        她原來跟歐一直沒有斷。

        一個四十三歲的老女人,算是相當(dāng)有手段了。

        她也是值了。

        現(xiàn)在人家也算是晉城的“名媛”了嘛!

        大部分人都這么說。他們說著的時候,鼻腔里附著著趾高氣揚的羨慕嫉妒。

        我跟在溫玉娟的背后時,想要看看她的頭發(fā)有沒有被扯出禿斑。沒有。只不過溫玉娟的頭發(fā)更薄了,它們老老實實地貼著她的頭皮,油光黑亮。

        在林叔過世之前,溫玉娟就從出版集團出來了,實際上,她從來沒有真正扎進出版集團的內(nèi)部去。她游蕩在“正式”這個詞之外。既不是正式員工,也不是正式戀人。直待她從畫報社出來,她才成為一個正式的老板。

        2015年冬天,我?guī)熜衷诔缟扑逻吷系墓磐娴昀镛k了一場個展。首展之日,撞見許多省內(nèi)書畫名流。“溫玉如”這一塊美玉,擺在眾人當(dāng)中,質(zhì)地細密,溫潤光潔。那臉上曾經(jīng)沾著血跡的地方,被抹得粉白。

        崇善寺周邊綴著許多古玩店面,溫玉娟講點兒情調(diào),店里裝修都自己設(shè)計,花錢也大方,弄好了以后就在古玩城那片地頭出了名,上下鄰里的都跑來參觀,客人也愿意進來看。這錢大概花得很值,去逛古玩店的不是真想淘點貨,就是要講個調(diào)調(diào),屋里狹促雜亂固然讓人產(chǎn)生可能撿漏兒的錯覺,但裝修的上檔次更能體現(xiàn)信譽度。溫玉娟那店在古玩城東南角落里,是賃下了兩個小店,打通了重組的,所以比別家的店稍微大一點。前廳陳著琺瑯瓶子琉璃盞,陶瓷銅器金銀器,字畫善本牙角雕這類物件,挨著東墻的還有一組玻璃陳列柜,打著頂燈,里面擺著一些玉器瑪瑙南紅珠子。店里隔斷多,墻壁架子花團錦簇,把視線打散,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擱,往哪里擱也容不下所有,容下了所有也不曉得究竟看到了什么。最里邊隔了一個內(nèi)堂出來。內(nèi)堂中間一張木頭桌子,旁邊兒兩把太師椅,另一邊是一張小榻,鋪上棉墊子,一套好茶具,架子上幾本兒收藏方面的書,窗明幾凈門庭儼然,往右再一拐,就是一間小展廳,中間也置著玻璃展柜,展著的,就是溫玉娟的藏畫。她挑著不出名的年輕畫家的畫,好好裝裱了,一千兩千三千五千地賣著,比單做古董生意要好得多,夸張一點講,溫玉娟張網(wǎng)網(wǎng)住上下一眾人等,就成了晉城最大的藝術(shù)品經(jīng)理人 。

        我?guī)熜志褪沁@么被網(wǎng)住的。

        6

        我?guī)熜峙c溫玉娟談了447天的戀愛就回歸家庭去了。我想大概他還會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的不忠。但是我不能夠預(yù)料到溫玉娟是否還有那么多次未知的可能?,F(xiàn)在我又叫回她溫玉娟了。我?guī)熜植徽J識之前的溫玉娟,所以他每一次來找我傾訴他與溫玉娟的情事的時候都一貫地叫她溫玉如。雖然那時候我經(jīng)常把溫玉如叫成溫玉娟,但是我從來沒有對我的師兄八卦過溫玉娟的過去。似乎我認為,溫玉娟的過去只應(yīng)該在過去的溫玉娟身上披著。我最好奇的是,溫玉娟的八卦,多

        少年里被傳成了章回體小說,講溫玉娟的故事,可以在冬天升溫,在夏天降暑,讓聽的人津津有味,講的人唾沫橫飛,我?guī)熜值降子袥]有一絲半點的耳聞。但是我們都不由自主地避過這個話頭,在接近兩年的時間里,彼此揣測。

        我?guī)熜趾蜏赜袢绶珠_之后,溫玉如在我這里就又重新回到了溫玉娟。我沒辦法脫下我過去的那張皮,而那張皮的某一個毛孔里塞著溫玉娟,被塞著的溫玉娟被我拖著不情不愿地走到了現(xiàn)在。

        最后一次,他們在五星級酒店過了一夜。溫玉如和往常一樣,沒有脫掉衣服,她穿著一條芥末黃與番茄紅相間的蕾絲裙子,蕾絲上還長著睫毛。在酒店的燈光下,裙子像是芥末和番茄打了一架,融成一片奶狀的色調(diào)里。溫玉如皮膚瑩白,讓師兄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我?guī)熜譀]有從手開始,而是從溫玉如的腳尖一路撫摸上去。溫玉如死守著芥末紅與番茄黃,她知道在脫去衣服之后,她就露出了脖子的皺紋,她就袒露了十七年前做完引產(chǎn)手術(shù)后所留下的那條長長的疤痕。讓她在羞怯中感覺自己在他面前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恥辱至極地只剩下一道道疤痕和皺紋。

        我?guī)熜终f,她每一次都是那么羞怯。

        我大概想象了一下溫玉如的羞怯,面對師兄年輕的肉體的羞怯。好多年前我也曾想過溫玉娟的羞怯,爬過歐先生肚皮時的羞怯。她的羞怯在我想象中也就是個完全不準(zhǔn)確的樣子。

        我?guī)熜趾退至耸?,仍然是密切合作著,大家都混在一個圈子里面,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么些年過去,我一直沒有長進,最后還是混在了出版社,好歹有了編制。我常常在某個飯局上碰到溫玉如。碰到她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溫玉娟。一開始我有幾次氣短,忍不住會跑到外面去抽一支煙,后來漸漸就習(xí)慣了那種氣短。我看著溫玉如縱橫酒桌,十分盡興,我也感到十分盡興。

        好多年以前,在我馬上要從出版社跑去讀研之前,罕見地被林叔叫出去喝了一頓酒。林鵬程先生醉著的時候說,在前一夜,他站在自家樓上,要不是那時他面前安著一張通透的大玻璃窗,他肯定要從二十層縱身一躍。

        我于是知道了林叔的秘密,許多秘密。比如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檢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并且自己悄悄做了一次手術(shù)。這種手術(shù)破壞了控制血液流向陰莖的神經(jīng),破壞這些神經(jīng)就像損壞了電話線,開始勃起的信息不是衰減就是完全丟失。他在手術(shù)中被封死一些小的動脈血管,這些血管的血流向兩條與勃起有關(guān)的主血管,這樣一來,血流減慢,像一條被控制住的河流。

        林鵬程先生在自己的肉體上做出了多種努力,最后仍然失去了繼續(xù)維持一個男性尊嚴(yán)的象征。他醉著的時候說他被妻子怨恨,因為她根本不清楚他患有疾病的事實。他說他無比眷戀一個女人的身體,想要把她揉來揉去揉到內(nèi)臟爆裂。醉著的林鵬程先生滿嘴臟話,他說他是第一個上了她,但是現(xiàn)在她擺在他面前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上她。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在講誰。

        即便后來我聽到我的師兄講溫玉如,也不知道他在講誰。也許人存在的整個價值就在存在于自我之外,存在于他人之中,并為他人而存在。不論是溫玉娟還是溫玉如,都存在于他人之中,并為他人而存在。

        溫玉娟焗了酒紅色,頭發(fā)燙得蓬松起來,發(fā)量顯得多了一點。我又有一次在洗手間碰到她,她正用手掬水往自己臉上撲,直撲了十幾次,然后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檢查自己的臉蛋。她抬起下巴,食指摁過一圈,我眼睛跟著她的手指,也在她脖子下邊摁過一圈,那上面現(xiàn)出星星點點的紫斑來。溫玉娟把頭發(fā)往脖子中間攏了攏,對著鏡子沖我說:我毛細血管太弱,一吐就裂,斑一兩天都消不掉。我干笑著,言之無物地回她:你挺能喝的。

        她眼球瞬間地震,不過,頃刻即轉(zhuǎn)為震后的余波。等我想要抓住這余波的尾巴,余波已經(jīng)逐漸平息。她笑了一下,口輪匝肌做出最后的努力,但仍然只是一個淺薄的、做作的微笑。她眼角打了太多針,雖然笑著,卻紋風(fēng)不動。笑容只在她的嘴唇上顯現(xiàn)一下。她鼻子上的皮膚,繃得太緊,把法令紋撐得展展的。她這么笑了一下。笑,就和她一樣,被我的睫毛遮蔽。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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