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鼓藏幡是擺貝型苗族的傳統(tǒng)藝術形式,其紋樣風格古樸神秘,具有中國原始藝術、先秦藝術的諸多特征,在苗族乃至中國民族民間藝術領域獨樹一幟。同時,鼓藏幡是用于苗族鼓藏節(jié)祭祖儀式上的祭幡,其與苗族宗教文化的結合之緊密、形式淵源之深邃具有豐厚的學術研究價值。如今,鼓藏幡作為民族工藝品得到了廣泛的開發(fā)與再創(chuàng)作,也需要學術力量的進一步介入,對其傳統(tǒng)形式進行研究和保護。
關鍵詞:苗族蠟染;擺貝型苗族;鼓藏幡
1 擺貝型苗族的鼓藏幡形式
擺貝型支系苗族生活在貴州省黔東南州榕江縣及黔南州三都縣的交界地帶,在以12年為周期舉行的盛大祭祖活動鼓藏節(jié)的牛旋堂儀式上,有一種特有的幡旗藝術,被稱為“鼓藏幡”。鼓藏幡的尺寸、形制和擺貝型苗族的男子頭帕相仿,寬30~40厘米,長度4~7米,材質包括蠟染、未脫蠟的白布蠟畫、黑白幾何紋樣織錦、彩色刺繡和紫黑色土布,其中蠟染鼓藏幡的紋樣最豐富、造型最有力,是擺貝型苗族蠟染藝術中最具感染力的部分。
筆者有幸參加了擺貝支系腳車苗寨2019年的鼓藏節(jié)大典,在牛旋堂儀式上,寨中家庭以姓氏(保甲)為單位形成隊列,由祭師、鼓藏頭開路,隨后是祭牛和身著盛裝的蘆笙、芒筒樂手以及男子舞蹈隊伍,一路舞蹈,把祭祖用的水牯牛牽到牛塘中,表示獻給祖先。所有隊伍的幡旗在入場之后都聚集在牛塘中央,形成高聳如林的密集隊形,其余人圍繞幡旗牽牛繞場并演奏巡舞,整個場面十分壯觀。①懸掛幡旗的竹竿可高達9~10米,每條旗桿上的幡旗必為單數(shù),最少為5條,而超過9條則旗桿太重無法扶穩(wěn),每個家族或保甲出席儀式的旗桿數(shù)量也必須為單數(shù)。
2 鼓藏幡在鼓藏節(jié)儀式上的功能
擺貝型苗族的幡旗紋樣以圓形光體(銅鼓)、龍、鳥、魚、蛙、蟲為主,而以光體、動物紋為旗幟的傳統(tǒng)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源遠流長?!吨芏Y·春官·司?!分屑从腥赵聻槌!⒔积垶閿?、熊虎為旗、鳥隼為旟、龜蛇為旐的全套典章制度。錢玄先生認為旗幟是從原始社會的圖騰演化而來的,先民最早用旗幟畫上圖形,代表一個氏族或地區(qū)。[1]然而,苗族的社會形態(tài)已遠遠超過了原始社會階段,且幡旗上的動物紋樣眾多,絕不是單純的圖騰產物,因此我們對其功能的理解依然需要參考中國古代幡旗的功能。
《周禮·春官·宗伯第三·司巫/神仕》:“及國之大閱,贊司馬,頒旗物:王建大常,諸侯建旂,孤卿建旃,大夫、士建物,師都建旗,州里建旟,縣鄙建旐。道車載旞,斿車載旌,皆畫其象焉,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家各象其號。凡祭祀,各建其旗。會同、賓客,亦如之,置旌門。大喪,共銘旌,建廞車之旌。及葬,亦如之……”有學者將苗族的祭幡稱為“古戰(zhàn)旗”。[2]古代幡旗儀仗不僅可用于軍事、政治場合,也可用于祭祀、喪禮、葬禮等有關亡者的儀式。筆者認為,在苗族祭祖儀式的語境中,鼓藏幡的功能應該更偏向于身份識別和引魂歸來。周禮的旌旗制度有顯示主人身份等級的徽識功能,與擺貝支系相鄰的加兩型苗族在祭祖時,也會抬出象征祖先生活方式、興趣習慣的物品,起到識別身份的功能。我國周代已經存在被稱為“復”的招魂的禮儀,其基本形式是拿著死者的衣服到屋頂上呼喊死者的名字,將其靈魂召回。除了衣物以外,還可以使用“綏”或“銘旌”將亡魂召回故鄉(xiāng)或安葬之處。[3]擺貝型苗族的鼓藏幡以男子頭帕為原型,也是條形的旗幟,從歷史和民俗的角度來看,都符合以服裝、布條呼喚祖靈的基本形式,同時,苗族巫術中也有用病人的衣物招魂以達到治病目的的儀式。
3 擺貝型苗族鼓藏幡中的神秘形象
擺貝型苗族鼓藏幡以龍為主紋,淳于步先生統(tǒng)計了擺貝型蠟染中的龍紋種類,有人首龍、鳥龍、鳥蛙復合龍、魚鳥復合龍、魚龍、鰻魚龍、螺螄龍、泥鰍龍、蚯蚓龍、蟲龍、蜈蚣龍、蠶龍、蛇龍、蜥蜴龍、娃娃魚等。[4]此外,擺貝型蠟染中還有蛙首龍、牛角龍等造型。
在苗族傳統(tǒng)觀念中,動植物、工具器皿皆可以為龍,且擺貝型龍紋沒有四肢及頸、身、尾三停之分,未顯示出漢代以后中國龍紋的獸形、四足特征,其風格處于中國龍的原始狀態(tài)。此外,擺貝型蠟染中還有雙頭龍、S形龍、螺旋形蟠龍,頗有先秦遺風。
在苗族文化中,龍是最吉祥、高貴、威嚴的動物,凱里學院博物館收藏了一幅人首龍蠟染幡旗,據(jù)館長淳于步先生介紹,只有出過有名望的大族長、大巫師的家族才可在祭祖幡旗上畫人首龍紋樣,代表祖先已經變成龍。苗族人認為祖先變龍是非常神異、有能力的事情,死者化龍的情節(jié)在苗族民間故事里十分普遍。
丹寨苗族傳說,有位叫告剛的英雄,死后不久手腳上便長出了魚鱗,他的兩個兒子見了,知道父親是要變龍,急忙將遺體埋入風水寶地,到了春天告剛真的變成了一條龍,輕輕一晃就地動山搖,造出了一個龍?zhí)?,后來,告剛嫌龍?zhí)短?,就隨著洪峰到大海里去了。[5]
湘西苗族也有人化龍的故事,據(jù)說一位高壽老人在自覺壽命將盡的時候躲入水缸里想要變龍,并吩咐兒女在時日未滿之前不要打開缸蓋,結果兒女好奇,悄悄打開蓋子偷看了一眼,卻看到老人整個身子都變成了龍,只有頭部還是人頭。
歷史學與考古學界認為,以龍身表示神圣的手法來源于先民對蛇圖騰的崇拜,人首龍身的造型乃是祖先人形與圖騰動物相結合的產物。雖然今日的苗學研究認為苗族人并不十分崇蛇,然而,吳曉東先生在對苗族圖騰種類的研究中提到,《山海經·海內經》記載“有人曰苗民,有神,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冠,名曰延維”,指明苗族先民曾供奉叫作延維的蛇圖騰神。[6]湘西苗族史詩中還有《龍人歌》:“要傳頌遠古的史詩,要傳達遠古的故事,江河湖泊有了游魚,陸地上有了爬蟲走獸……過了很長的時期,過了很多的時間;大地上啊,開始出現(xiàn)龍身人首的烏基,出現(xiàn)了人首龍身的代基;后來才生……”[7]這樣一代代生育到第八代的時候形成了苗人、漢人的12個宗支、148個姓,將人首龍身的形象至于人類祖先的位置。聞一多等學者也認為,伏羲女媧神話源于南方苗瑤民族而向北傳播進入漢族文化,因此人首龍的造型在苗族藝術中擁有歷史脈絡上的合理性。
4 擺貝型苗族鼓藏幡的藝術價值
擺貝型苗族蠟染的線條粗糲,動物紋樣壯碩而高度變形,表現(xiàn)出大眼圓睜、麟角鋒利的詭譎形態(tài)。這種畫風在賀琛、楊文斌先生的《中華錦繡·貴州蠟染》中被描述為“神秘剛健”“古樸神秘”,[8]賈京生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民間手工蠟染工藝文化研究》中評價其“古樸而威嚴”,[9]而儀式用的鼓藏幡圖案更是被稱為“震人心魄”。[10]擺貝型苗族鼓藏幡是集苗族宗教、社會、藝術、審美于一體的文化結晶,在貴州省博物館、黔東南州博物館的展品中,都有蠟染鼓藏幡及鼓藏節(jié)儀式的身影。
今日,在民族手工藝商業(yè)化、苗族村寨旅游開發(fā)的時代環(huán)境下,蠟染鼓藏幡的功能已不再局限于祭祖儀式,而是成為榕江地區(qū)有代表性的民族工藝品。
擺貝苗寨的蠟染傳承人姜老本、潘老拉、潘老本等人繪制了大量的工藝品鼓藏幡,其畫風較傳統(tǒng)幡旗更為具象溫柔,也融合了一些苗族其他支系乃至晚近時期漢族藝術的造型方法。榕江縣的另一苗族支系——滾仲型苗族的商業(yè)蠟染也吸取了鼓藏幡形式,創(chuàng)作出由蛙、鳥、蟲等小動物組成的蠟染條幅。在與榕江縣比鄰的丹寨縣,各家蠟染經營單位也以自己的風格創(chuàng)作了不少牛角龍、蜈蚣龍、龍鳳紋樣的長幡。
目前,蠟染幡旗作為一種民族民間藝術的載體,其家族在不斷豐富、壯大,但商業(yè)化開發(fā)也使鼓藏幡逐漸脫離了神圣肅穆的宗教氣息,商業(yè)型新作的形式語言已不及傳統(tǒng)作品那樣獰厲深邃,對其震懾力、藝術感染力亦有所削弱。因此,對傳統(tǒng)藝術的開發(fā)不應僅停留在對形式的模仿上,更需要理解藝術語言背后的社會形態(tài)、思維方式及歷史脈絡。目前,學術界對擺貝型苗族蠟染的關注尚少,鼓藏幡藝術形式之豐富、內蘊之悠遠,亟須民族學、藝術人類學、美學人類學、藝術史、圖像學等研究視角的綜合介入,使這種寶貴的藝術形式在肉身延續(xù)的同時也不失靈魂。
注釋:①祭祖隊列中,幡旗的位置當走在鼓藏頭后面、蘆笙隊前面,2019年腳車苗寨過鼓藏節(jié)時,由于寨子中多處架設電線,無法舉著旗桿在寨中巡舞,所以所有幡旗在牛塘中即牛塘周圍先行懸掛,在場中集合完畢之后等待各家族隊伍依次入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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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賈京生.中國現(xiàn)代民間手工蠟染工藝文化研究[M].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207.
[10] 范迪安.中國美術館藏貴州蠟染藝術精品[M].安徽美術出版社,2008:11.
作者簡介:于菁竹(1990—),女,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中國少數(shù)民族藝術方向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shù)民族藝術(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