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平
(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 南京 210097)
江蘇鐘靈毓秀,人才輩出,許多文人學士都有藏書的習慣,藏書風氣濃厚,為藏書的淵藪,藏書家代不乏人,藏書事業(yè)源遠流長,在我國藏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吳晗在《江浙藏書家史略》序中曾說:“自版刻興而私人藏書乃盛,其中風流儒雅,代有聞人,宿史枕經,篤成絕學。甚或連楹充棟,富誇琳瑯,部次標簽,搜窮二酉,導源溯流,蔚成目錄之學。其有裨于時代文化、鄉(xiāng)邦征獻,士大夫學者之博古篤學者至大且巨”。
翻開整個中國藏書史,可以看到江蘇的藏書家數(shù)量最多,特別是蘇南一帶的藏書幾乎占據(jù)了整個中國藏書的半壁江山。從葉夢得紬書閣到尤袤遂初堂,從周密志雅堂到俞琰石澗書隱,從錢謙益絳云樓到毛晉汲古閣,從徐乾學傳是樓到黃丕烈百宋一廛,從汪士鐘藝蕓書舍到瞿氏鐵琴銅劍樓……,一代代藏書家們節(jié)衣縮食,梯航訪求,耗盡資財,在歷史長河中扶微振墜、闡發(fā)隱微、薪火相傳,對書的情懷最深。
藏書家對書有特殊的感情,在流傳古籍的過程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江蘇的藏書家為聚書而奔走呼號,梯航訪求,費勁心血,有的節(jié)衣縮食,甚至典衣棄產,多方購求;有的收拾于散佚,有的搶救于戰(zhàn)火,積年累月,積少成多,甚至為藏書拒不任官,把藏書、聚書作為終身的事業(yè)和使命,把書看作人生最重要的財富。他們“一生精力,耽耽簡編,肘敝目昏,慮衡心困,艱險不避,譏訶不辭。節(jié)縮饔餐,變易寒暑。時復典衣銷帶,猶所不顧”[1]。
宋代常州人張瞾曾考取進士,但拒不任官,家中多蓄圖書,親手??睌?shù)千卷,精審細密。
明朝嘉靖時期華亭人朱大韶,字象元,喜藏書,尤愛宋時鏤版圖書,訪得吳門故家有宋版袁宏《后漢紀》,此書是陸放翁(陸游)、劉須溪(劉辰翁)、謝疊山三先生手評,用古錦玉簽來裝飾,于是就以一美婢換取,大概不用此美婢,人家就不交換。朱大韶又命家人傳抄古書,建有橫經閣收藏群書,死后圖書散落。
明代藏書家王世貞嗜書成癖,不惜以一座山莊換一部宋刻《兩漢書》。
明末常熟大藏書家毛晉醉心于藏書、刻書。高價收購各種善本舊抄。據(jù)說他曾在家門前貼一榜書:“有以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葉酬錢,每葉出二佰;有以舊抄本至者,每葉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門內主人出一千二佰”。由于價格優(yōu)厚,一時書商竟云集于毛氏之門。
清朝錢謙益的族孫錢曾亦是常熟著名的藏書家,一次,他在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尋找多年的《張以寧春王正月考》,急忙出高價買下,如獲至寶,高興得不能自抑,感慨得書如獲拱璧,比榮名利祿難多了。他視圖書比做官和金錢更貴重。
為了一種殘缺不全的圖書能夠配成完書,藏書家往往不辭勞苦,遍訪各家、書肆,或于雜書中拾遺補缺,或從面鋪、街頭搶救出被當作廢紙的斷簡殘編,使無數(shù)珍本能夠破鏡重圓,完美再現(xiàn)。這種搜訪集全、拾殘惜書的精神同樣值得稱道。明代的趙琦美購得李誡《營造法式》殘帙一部,中缺十余卷,為補全此書,其從此心存塊壘,寢食不寧,仆仆遍訪于藏書名家、書肆、秘閣,艱辛曲折歷時二十余年,終使該書幸得延津之合,臻于完美。
古代藏書家為社會,為子孫后代毫不吝嗇地把金錢花在藏書上,這是一種何等高尚的人文主義情懷。
江蘇藏書家除了傾資購買圖書外,還通過典籍的借抄、互抄的方式增加自己的收藏。古代的通訊、交通俱不發(fā)達,歷代藏書家都有過借抄史。借抄既是聚書方法,也是私藏的利用,很多藏書家都將其藏書借人抄錄,互相借抄之風甚盛。他們或親自動手,或雇人代勞,或抄自官府,或源自私家。通過許多人的碾轉借抄,一本書不僅可以化作千百本,而且可以跨越時空的阻隔四處傳播。
明代藏書家朱存理,字性甫,又字性之,號野航,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富于收藏,賞鑒既高,考證亦精。朱存理性好讀書,自幼至老,沒有一天廢卷不讀。他喜歡藏書,但家貧,沒有財力去購書,就親手抄錄。見到了什么奇書、或是不易見到的典籍,不管路有多遠,書的主人如何難講話,他一定想盡辦法借來繕鈔。文征明《朱性甫先生墓志銘》:“性甫聞人有奇書,輒從以求,以必得為志。或手自繕錄,動盈筐篋。群經諸史,下逮稗官小說,無所不有”[2]。詩亦精雅。通書法畫理,尤精篆隸楷法,手錄前輩詩文積百余家。
吳翊鳳,字伊仲,號枚庵(亦作眉庵),晚歲自號漫叟,又署小匏,乾隆時吳縣著名藏書家。以抄書、藏書、刻苦治學而著名于世。吳翊鳳自幼嗜書,雖然家貧,他從不言貧,卻苦苦收藏圖書。吳翊鳳家貧無錢買書,他就“窮日夜孜孜矻矻抄書以藏”。“手抄書數(shù)千百卷,多藏書家所未見”。潘曾沂所寫的《吳翊鳳事略》,記述他老見異書,雖病必起,殫力抄寫,夜盡一燭為率,精致完整,冠諸收藏家。他自己在《古歡堂經籍略序》中說“邇年來傳抄頗廣,于吳則青芝堂張氏、滋蘭堂朱氏、抱蜀軒王氏、甫里嚴氏、于浙則抱經堂盧氏,知不足齋鮑氏、拜經樓吳氏,俱不吝以善本相餉。早晚,遂成目眚”。吳翊鳳露抄雪纂聚書,保存了典籍,傳播圖書。他說:“吾后人能讀則寶之,如不能讀,又不能守,則傳諸好事,毋落賈人之手”。石韞玉《吳枚庵先生墓志銘并序》:“年四十即絕意干祿之學,惟仰屋著書。獲一未見書,必手抄。手抄書盈筐篋,皆校仇精核,無一訛字”。
江蘇的大多數(shù)藏書家不以珍稀為秘,無私為借書者提供底本,使一書由此而復制出更多的副本。通過借抄,藏書家僅豐富和增加了自己的藏書,聚少成多;成百上千的藏書家經年累月的抄寫,聚沙成塔,為我們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獻財富。
我國的古籍的流傳過程可謂是歷經風霜血雨,既有殘酷的兵攘、又有無情的水火劫奪,更有人禍,許多圖書成了廣陵散,真正流傳下來的鳳毛麟角。 清代華亭藏書家閔萃祥說:“嘗讀漢以來史志書目,以證其書之傳于今者,蓋十不能一二”[3]。此外,一些書籍歷經千百年,輾轉傳抄或翻刻,訛謬滋生,很多都殘缺敗壞。我們今天能夠在各大圖書館閱覽、研究我們祖先歷盡艱辛流傳的珍貴典籍,得益于藏書家的珍護。
洪有豐在《清代藏書家考·引言》中有著最好的表述:“各藏書家之經營網(wǎng)羅也,或費手抄之勤,或節(jié)衣食之費,得之艱而好之篤,情壹志專,珍護逾甚。儲藏、裝修一切整理、保管之法,無不加意考察,力求至善?!式袢罩洳?,實幸往昔藏書家,互相保留,以迄于今也”。江蘇的藏書家耽情于書,幾成癡迷,即所謂“淫嗜生應不休,癡癖死而后已”[4],故往往能為藏書犧牲一切而在所不惜。每一部書的收藏,可能都經歷藏書家的艱苦訪求;每一部書的流傳,可能都有一段感人的書林佳話。
在宋、齊之間,蘭陵(今常州)人丘巨源嗜愛藏書,房屋年久失修,遇雨屋漏時唯恐淋潮了圖書,急以布被覆蓋,圖書雖得以保全而布被已濕。
“書圖共祭書詩,但見咸宜絕妙詞,翁不死時書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癡”這是清末藏書家葉昌熾對吳縣大藏書家兼??奔尹S丕烈的評價。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別署復翁、佞宋主人等等,清江蘇吳縣人。黃丕烈自號“佞宋主人”,酷嗜宋元版本,為收宋元版本,費盡資財和心血。得一善本,欣喜若狂,視為命根子,為了保護圖書,黃丕烈別出心裁首創(chuàng)了祭書活動。黃氏每年還要把所得的佳刻秘冊供奉於書齋中,舉行他獨有的“祭書”典禮。如嘉慶十一年,黃丕烈與陳鱣爭購宋刻《周易集解》,如愿以償后,“以香楠制櫝而藏。是冬除夕祭書,此書其首列”。嘉慶辛酉(1801年)年底,命兒孫輩整齊之,排列案頭,邀集友人舉行“祭書”之典。祭書之時,黃丕烈的藏書家朋友,也把自己珍藏的圖書精本陳列于案頭,然后用鮮花酒醴作供品,焚香參拜,祈禱上蒼“長恩默佑”、“子孫永?!保瑑x式結束后,大家賦詩作畫,飲酒暢談。沈士元《祭書圖說》:“黃君紹甫,家多藏書,自嘉慶辛酉至辛未,歲常祭書於讀未見書齋,后頗止。丙子除夕,又祭於士禮居,前后皆為之圖”。瞿中溶《題材黃蕘夫祭書第二圖》:“《祭書圖》作后先論,妙繪同逢道子孫。嘆我風塵淪落久,奇書空向篋中存”。注云:“前圖吳竹虛作,此圖吳枚庵作”。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張蓉鏡得到宋本《擊壤集》,愛不釋手,以血書“南無阿彌陀佛”于卷三的空頁上,求神靈保佑。惟愿流傳永久,無水火蠹食之災。
上述兩例恰好說明古籍藏書保存和流傳下來的極大不易與守護之艱辛。
江蘇藏書家普遍重視對藏書的修補裝潢。黃丕烈購得的宋版《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既破爛又生了蟲,幾乎每冊都有缺頁及無字處,黃請人精細裝潢,費時近兩年將書裝潢得新書一般,花費高于書價百余兩銀。而黃丕烈為元刻本《元統(tǒng)元年進士題名錄》一書所支付的裱托裝潢費更高達購書價的數(shù)十倍。假如沒有藏書家及時、精心地給予修補裝潢,許多古籍或許早就毀損失傳了。
唐朝《隋書·經籍志》著錄四部典籍,在縱論書籍傳承文化的重要性時說:“夫經籍也者,機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經天地、緯陰陽、正紀綱、弘道德,顯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獨善,學者將殖焉,不學者將墮焉”。這段話,概括地說明了書籍作為凝聚傳統(tǒng)文化的結晶,是千千萬萬學子承繼文化傳統(tǒng)、人文精神,修身、齊家以至治國、平天下的根本依據(jù)。
清代常熟著名藏書家張金吾說:“人有愚智賢不肖之異者,無他,學不學之所致也。然欲致力于學者,必先讀書,欲讀書者,必先藏書。藏書者,誦讀之資,而學問之本也”,“藏書而不知讀書,猶弗藏也;讀書而不知研精覃思,隨性分所近,成專門絕業(yè),猶弗讀也”[5]。這段話主要講的讀書以及覃思研精的重要性。江蘇藏書家不僅梯航訪求聚書,還以讀書為樂。
中華民族之所以有悠久的歷史,璀璨的文化,是因為我們的祖先把“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發(fā)揚光大。江蘇的藏書家不僅愛好藏書,更喜好讀書,甚至手不釋卷、廢寢忘食。
在宋、齊之間,吳郡吳縣(今蘇州)人陸澄行坐皆手不釋卷,家富藏書,多達萬余卷,并且所聚的典籍,多為人所罕見。他與王儉友誼很深,王儉因廣閱校理皇室藏書,自命博聞多識,讀書頗多。陸澄曾辯駁說:我少來無事,唯以讀書為業(yè);你雖能一覽便知,但所見的卷軸,未必多于我。兩人議論文史數(shù)百條,王儉嘆服,只得戲謔道;“陸公,書櫥也”[6]。陸澄利用所藏的眾多文獻,匯輯160種山川州縣的圖記,依其前后遠近編成《地理書》。
無錫人尤袤為南宋時期著名的詩人,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齊名,并稱為“南宋四大家”。尤袤一生嗜書,網(wǎng)羅各類圖書,收藏當時流通的各地刊本之外,更是不論寒暑抄寫珍本秘冊,并督促子女家人傳錄圖書,陸游稱他:“異書名刻堆滿屋”。他也刊印過《文選》,親為???,年余乃成,堪稱善本。尤袤異常珍借圖書,他在九龍山下建起藏書處,借用晉人孫綽《遂初賦》中流露的辭宮隱退之意,取名“遂初堂”,其中共儲存了三干多種圖書,宋光宗曾親筆書寫了匾額。尤袤“于書靡不觀,觀書靡不記。每公退則閉戶謝客,日記手抄若干古書,其于弟及諸女亦抄書。一日謂予曰;吾所抄書今若干卷,將匯而目之。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7]。
陸澄唯以讀書為業(yè);尤袤“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古代藏書家發(fā)憤苦讀終成大業(yè)使我們現(xiàn)代人汗顏?,F(xiàn)在的物質條件好了,得書非常的便利,但是即便在徐雁、王余光等老師持之以恒地熱心推廣閱讀環(huán)境下,又有幾人能真正地讀書,更不用說做到手不釋卷了。
由于歷代輾轉抄寫或刊刻的失誤,幾乎無書不錯,針對這種現(xiàn)象,有校勘能力的藏書家做了大量校書糾誤的工作。幾乎江蘇的每一位藏書家同時也是文獻學家,素喜收藏書籍,不僅保護有加,而且對藏書精加校讎,力求無誤。
江陰人李如一(1557—1630)原名鶚翀,字如一。后以字代名。自幼接觸圖書,長成后嗜好藏書。舉試不中,筑“得月樓”藏之,甚豐。竭力購藏群書,并且勤于校讀,“闕必補,訛必正,同異必仇勘,病不輟業(yè),衰不息勞”[8],匯集藏書編為《得月樓書目》。
常熟著名的藏書家趙用賢收藏古籍2000多種,錢謙益《刑部郎中趙君墓表》稱用賢“天性穎發(fā),博聞強記。欲網(wǎng)絡古今載籍,甲乙銓次,以待后之學者。損衣食,假借繕寫三館之秘本,兔園之殘冊。刓編嚙翰,斷碑殘甓,梯航訪求,朱黃讎校,移日分夜,窮志盡氣。好之之篤摯,與讀之之專勤。近古所未有也”[9]。
何焯(1661—1722),字屺瞻,號茶仙,江蘇長洲人。先世曾以“義門”旌,學者稱義門先生??滴豕镂催M士。全祖望《長洲何公墓志銘》云:“公篤志于學,讀書繭絲牛毛,必審必核,吳下多書估,公從之訪購宋元舊槧及故家鈔本,細讎正之。一卷或積數(shù)十過,丹黃稠疊。而后知近世之書脫漏訛謬,讀者沈迷于其中而終身未曉也”。何焯精于校書,所蓄數(shù)萬卷;又多見宋元舊本,點勘訛脫,分別丹黃,藏書得何氏校本,以為至寶。所校定《兩漢書》《三國志》,考證尤精核。沈彤云:“蓄書數(shù)萬卷,凡經傳、子史、詩文集、雜記、小學,多參稽互論,以得指歸,于其真?zhèn)问欠?,密疏隱顯,工拙源流,皆各有題識,如別黑白,及刊本之訛謬同異,字體之正俗,亦分辨而補正之[10]。
為了古籍的正確、完整、完美,對子孫負責的崇高的使命感支撐著無數(shù)藏書家默默無聞地沉浸于陳編爛簡中,昏天黑地耗費數(shù)年的光陰朱黃讎校,從事著這種“為人作嫁衣”的苦差。對自己或他人的藏書進行系統(tǒng)地??薄⒄?,編纂了藏書目錄,提高了這些藏書的學術價值。我們今天的現(xiàn)代化和人類的文明,后學的成長、學術的演進、觀念的更新等等,得益于歷史與文化的傳承,尤其是文化的滋養(yǎng),如果沒有歷代藏書家的不辭勞苦、耗盡資產聚書、珍護,孜孜矻矻校勘,豐富的典籍文化絕有可能灰飛煙滅,那么人類就有可能在黑暗中不知要摸索多少年!江蘇古代藏書家們不為“房子、車子、票子”而奮斗,這種前赴后繼,甘于清貧、舍生忘死的聚書、讀書、校書精神非常值得現(xiàn)代人學習。
江蘇藏書家利用藏書在讀書、治學的基礎上,以著述、匯編等形式編著出新的文獻。
宋哲宗時,藏書家朱長文字伯原,號樂圃、潛溪隱夫,蘇州吳人(今屬江蘇)。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后回鄉(xiāng)在樂圃坊,藏書達二萬卷,著書閱古,遠近聞名。當時有名人士大夫以不到“樂圃坊”為恥,其藏書多有珍本秘籍,“樂圃坊”藏書聞名于京師。他利用收聚的眾多文獻,著述甚富,有《吳郡圖經續(xù)集》 《琴臺記》《樂圃余稿》《樂圃集》 《問古編》 《墨池編》等。
張金吾畢生于藏書、借書、讀書、著書、刻書五者,尤其是文獻傳承,著述輯纂,成果頗豐。張金吾(1787—1829),字月霄,也熱愛藏書,每見宋元舊槧,及秘不經見而有關經史實學者,不惜重金購買,要以必得,叔父去世后,更加以聚書為事業(yè)。積書高達8萬卷,藏書處取曾參“愛日以學”之語,稱為“愛日精廬”。阮元《虞山張氏詒經堂記》:“虞山張氏金吾,世傳家學,代有藏書,不但多藏書至八萬余卷,且撰書至二百余卷,不但多撰書,抑且多刻書至千數(shù)百卷,其所纂著校刻者,古人實賴此與后人接見也,后人亦賴此及見古人也”[11]。張金吾看到唐宋元明均有文章總集,惟獨金代無人匯萃,鑒于此,張金吾于是“網(wǎng)羅散佚,掇拾遺殘”,對于金元兩代遺集加意搜訪,才纂輯成《金文最》一百二十卷,使散佚數(shù)百年文章精英,又在一旦燦然畢備。對于保存珍貴的金元史料,作出了很大貢獻。鑒于清初徐乾學《通志堂經解》所收宋元明諸儒說經之書不全,使宋元來諸家經說,放失尚多,張金吾于是又網(wǎng)羅搜集宋元說經之書,于道光四年至六年,纂輯成《詒經堂續(xù)經解》一千四百三十六卷,以續(xù)《通志堂經解》。
像張金吾這樣擁書百城,充分利用藏書進行學術研究,碩果累累的藏書家還有很多,如黃宗羲、全祖望、孫星衍、張海鵬、阮元、畢沅等碩學鴻儒充分利用藏書家和藏書樓的圖書,都有很多研究成果問世。江蘇藏書家為中華民族文化增添新的內容、新的財富,提供更多積累。
盡管有些藏書家?guī)в幸欢ǖ谋J匦?,私有觀念濃厚,珍本秘籍深藏不露,期望子孫永傳。江蘇大部分藏書家更樂于傳布。張金吾特別強調圖書應廣為流傳,若珍藏自秘全無益處,他說“予喜藏書,不能令子孫亦喜藏書,聚散無常,世守難必,即使能守,或僮仆狼藉,或水火告災,一有不慎,遂成斷種,則予且為包氏之罪人”[12]。因此他樂與人共,有求必應。他據(jù)所藏的善本編有《愛日精廬藏書志》,著錄700余種圖書,每書有解題,評述詳盡,不僅考核版式,而且詳錄元以前著作的序跋題識和先輩時賢手跡、題識,便于了解圖書的內容和流傳演變。為以后多種藏書目錄所仿效。
(1)藏書家之間唱和往來
江蘇藏書家群星薈萃,之間有比較深厚的友誼,如學者型藏書家惠棟與朱奐為莫逆交;全祖望與馬曰琯關系很好,他們相互往來,或借書抄讀,或共享得書之樂、或詩文唱和,共同掀起聚書的浪潮。
黃丕烈既是乾嘉著名學者,又是大藏書家,與陳鳣、吳騫、周香嚴、顧廣圻、袁又愷、張紹仁等藏書家情同手足,黃丕烈每得到一部宋版書或其他好書,就拿來供朋友們欣賞,并一一請他們賦詩。他在嘉慶六年(1801)赴北京應會試,在琉璃廠遍索未見之書,從文粹堂書肆買到宋刻本《梅花喜神譜》,就請同行的顧抱沖、夏方米、陳鳣等人題詠詩篇。黃丕烈曾記述他與學者兼藏書家吳騫的交往:“海寧吳槎客先生藏書甚富,考校尤精,每過吳郡,必承枉訪,并出一二古書相質”,“頃同陳仲魚過訪,茶話片時,歷歷述古書源流,俾得聞所未聞,實為忻幸”。江南藏書家之間經?;ハ嘟粨Q有無,互相借鈔,豐富了各自的藏書。
揚州藏書家馬曰琯(1688—1755)字秋玉,號嶰谷;弟馬日璐(1701—1760)字佩兮,號半槎,一作半查,時人稱“揚州二馬”。家有小玲瓏山館,園亭明瑟,而巋然高出者,叢書樓也,迸疊十萬卷。姚世鈺《叢書樓銘》:“二君奉母閑居,兄弟自相師友,定省馀暇,間出而興四方博雅君子稽經諏律,專文字之契好,意懇言下,缺然若懼,恐類於夸多門靡者之所為”。二馬又好結交文士,曾與全祖望、金農、厲鶚等結為“邗江吟社”,尤與全祖望交好。馬氏藏書樓飲譽東南,得全祖望之助甚多。當時,全祖望往來南北,路過揚州時,常留宿在叢書樓,是時馬氏兄弟“必問近來得未見之書幾何,其中聞而未得者幾何,其有聞而未得者幾何”,并隨即根據(jù)全祖望所述記下書目,而后或借抄、或轉購,窮年累月,樂此不被。兄弟倆凡得異本,也必出示請全祖望鑒賞,若得全氏論定,即舉酒相慶。
中國古代的眾多藏書家,為了書,不計較任何物質利益和功名利祿的得失,故能淡泊俗欲,一往無前地追求高尚的精神情趣。
(2)先進的流傳理念——傳布為藏
“傳布為藏”,即收藏圖書是為了流傳給更多的人閱讀。藏書家認識到,圖書深櫝珍秘,只是藏而不讀;相反,只有流通藏書、傳布藏書,才能有利于自己讀書,達到“散于人轉以聚于己”的效果。江蘇的藏書家們?yōu)榱俗屨滟F的古籍能夠流傳下來,絞盡腦汁,用結社方法“以傳布為藏”。
黃虞稷與好友江浦人丁雄飛兩家相隔十余里,兩人共訂“古歡社約”,互相考證,“盡一日之陰,探千古之秘?;虮瞬匚谊I,或彼闕我藏,互相質證,當有發(fā)明”。規(guī)定每月十三日丁至黃家,二十六日黃至丁家,到期不去必須事先說明,兩人相互借書,交流校讀圖書的心得,借書不能超過半個月,還書不能托人轉致,并規(guī)定了會面時幾項接待辦法。他們以社約的方式使文獻互通有無,但規(guī)定尚甚嚴格,未能普及。
曹溶更于康熙初年提出“流通古書約”,希望在更大范圍內開展藏書的傳抄和流通:“予今酌一簡便法:彼此藏書家,各就觀目錄,標出所缺者,先經注,次史逸,次文集,次雜說,視所著門類同,時代先后同,卷帙多寡同,約定有無相易,則主人自命門下之役,精工繕寫,校對無誤,一兩月間,各赍所抄互換。此法有數(shù)善:好書不出戶庭也;有功于古人也;己所藏日以富也;楚南雁北皆可行也?!贝送?,黃宗羲、劉城、許元溥約為抄書社。
正是這種先進的藏書意識,很多珍貴的古籍才能保存下來,清末才有變私藏為公藏。
“藏書不如讀書,讀書不如刻書。藏書者好名非好學也;讀書者為己不為人也。若刻書,則上以壽作者;下以惠后學,綿綿延延傳之無極。夫成就一己,不若成就天下后世之人為愈也。吾老矣,不能力學,惟就吾力之所及,成就天下后世之學者,是吾之志也”[13]。這是著名的藏書家、刻書家張海鵬的刻書思想。江蘇歷代藏書家抱著拳拳于流傳古書的目的熱衷于書籍刻印。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才,一方前輩遺風,影響一方學術文化之發(fā)展,甚至一代學術風氣。
明代著名的私人藏書家、刻書家毛晉,畢生藏書84 000余冊,自明萬歷至清順治40余年所刻書籍600多種,書版達109 567片,所刻字數(shù)超過3 000萬字。所刻之書??闭J真、技術精良,價格又十分便宜,因而流傳極廣,以至有“毛氏鋟本走天下”的美譽。毛刻影響甚大,一時之間,江南士子無不受惠于此。為了刻書,毛晉陸續(xù)賣掉了祖?zhèn)魈锂a和城里的幾家商鋪,節(jié)衣縮食,苦苦支撐著修復書版的工程。僅《十三經》(80萬字)和《十七史》(2 500萬字)兩部書的耗銀就達15 480兩。
自毛晉汲古閣開創(chuàng)了藏書家刻書的良好風氣,對江蘇的藏書家影響很大。常熟張海鵬繼承了鄉(xiāng)先哲毛晉的刻書傳統(tǒng),云“昔吾邑隱湖毛君,以一諸生,力刊經、史諸書,廣布海內,迄今幾二百年,經、史舊版尚供摹印,前事可師,遂矢愿以剞劂古書為己任”[14]。張海鵬(1755—1816),字若云,一字子瑜,又字清槐,出身于書香門第,藏書世家。父親張仁濟,字傅霖,號敬堂,晚號訥齋。諸生。喜好讀書,年逾七旬不倦。家有照曠閣,藏書萬卷,多宋、元舊刻?!焙yi生而穎異,深受前輩及家庭藏書風氣影響,少而勤學,長益知名。藏書室名照曠閣,借月山房、從善堂,家多宋元舊刻?!?張海鵬)嘗慨古今載籍幾經厄劫,歷觀史志所載及藏家所著錄,存者百無一二。方今典籍大備,不有以聚而流傳之,將日久散佚,此后生讀書者之責也”[14]。他從歷代典籍傳之不易以及自己讀書、藏書之難中,認識得到升華,抱著“刻書可以澤人”的崇高志向獻身刻書事業(yè)。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張海鵬一生竭力傳書,嘉慶間刻《學津討原》20集171種1 400余卷、《墨海金壺》114種700余卷、《借月山房匯鈔》16集135種、《太平御覽》1 000余卷,數(shù)量龐大,種類繁富。為我們后代留下了許多珍貴秘籍。道光年間,金山錢錫之、錢錫祚因張海鵬所刻《墨海金壺》版毀,薈萃群書,召集南匯張文虎等善于校勘者反復讎對,重新刊訂成蔚然巨制《守山閣叢書》一百一十種六百五十二卷。
繆荃孫認為:“古人一生精力辛苦成書,緲緲千百年于兵燹劫奪之余,僅而獲存,亦云至幸。奈何徒知寶愛,而不知流傳,自非與古人深仇重怨,不應若爾”[15]。 因此“一生與刻書為緣,孤稿秘籍,多賴流布,廣人見聞,裨益文化之功,可謂至巨”[16]?!芭e古人欲絕之跡,海內未見之本,傳之藝苑,播之寰宇,俾又可綿延一二百年,不致泥沒,而且勘訂脫訛,補綴遺逸,使后人讀此一編,盡善盡美,無所遺憾”[17]。因此他刊刻了許多書籍,為后人留下了豐富的文獻財富。正是這種刻書思想作為強大的精神動力,促使江蘇藏書家刻了汗牛充棟的書籍。
在漫長的私家藏書史上,像這樣有公益心的藏書家代不乏人,嘉惠士林的“仁人”精神可謂一脈相承。
趙用賢所刻《管子》一書,購買數(shù)十種善本,丹鉛校讎,匯各書之精華,而后付梓。為校五卷本的《洛陽伽藍記》,先后用了八年的時間,以五種不同本子的校讎,共改正誤訛增補遺漏860余字,方使這本不算太厚的書成為完本,其字里行間無不浸透著藏書家的心血汗水。明吳縣袁褧刻印《六家文選注》選用五臣、六臣、李善本、巾箱、白文、小字、大字數(shù)十種精細???,刻印時間長達十六年。清朝吳縣張士俊??獭稘纱嫣梦宸N》中的《群經音辨》費時十六年,得多種本子,經多人校讎。
清代的黃俞邰、周雪客為使珍籍得到廣泛傳播,在自己無力刊刻的情況下,精心挑選了家藏中罕見流傳的珍秘之書96種編成書目,聯(lián)合向社會公告征求刊刻者,表示愿無償提供家藏珍本為刊刻底本,有意者可任意選刻一種、數(shù)種或數(shù)十種,“各隨所好,共集大成,不但表彰前賢,抑或嘉惠來者。”這就是著名的《征刻唐宋秘本書目》的由來。該書目自發(fā)布后,響應者眾多,納蘭性德刻《通志堂經解》取其22種經書刊行,鮑延博《知不足齋叢書》也選其9種珍本刻之,甚至連皇家英武殿聚珍版叢書也慕名前往,按書目選取了不少史子類珍籍刊刻。確實,在許多的藏書家心目中,刊刻古籍是流布藏書的最佳形式,也是服務社會、流芳百世的至高境界。
吳縣藏書家貝墉,在杭州藏書家鮑廷博刻《知不足齋叢書》到二十一集,財力已經匱乏的最困難時刻,慷慨資助,《履齋示兒編》才得以重刻。鮑廷博云:“即思予老而食貧,舊學荒落,精神亦漸衰減,使非簡香力任剞劂,不過藏之篋衍,徒飽蠹魚,久且化為煙云,將諸君子校勘苦心終付之無何有之鄉(xiāng)”[18]。貝庸字既勤,號簡香,是吳縣大藏書家袁廷梼之婿。
常熟鐵琴銅劍樓很樂意為他人刊刻提供優(yōu)良底本,期使古書能化身千萬,廣泛流傳,使藏書的價值得到充分體現(xiàn)。寶間書館所刻巾箱本《白虎通》、《風俗通》二書,就是黃廷鑒向清代常熟藏書家瞿鏞借的。其后,蔣鳳藻輯《鐵華館叢書》,其中《文子徐靈府注》、《列子張湛注》則借自清代常熟藏書家瞿秉淵。瞿啟甲能廣為通假成績卓然,徐乃昌輯《隨庵叢書續(xù)編》十一種,其中瞿氏藏書占十種,除《呂氏鄉(xiāng)約》一卷《鄉(xiāng)儀》一卷例外。丁祖蔭輯《虞陽說苑》甲編、《虞山叢刻》也多據(jù)瞿氏藏本排印。
藏書家的刻書活動,首先使古籍化身千萬,便于古籍的流傳;第二,使藏書實現(xiàn)了對學術的貢獻;第三,為后世學者研究提供了大量的平時見不到的資料,它使學者開闊眼界,世世代代得到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遺產的滋養(yǎng),后世子孫在學術上才能有更大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