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本刊評論員 趙曉峰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陜西省鄉(xiāng)村治理與社會建設協(xié)同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副教授
中國社會具有信用合作的悠久歷史傳統(tǒng),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民間合作金融文化,使互助金融能夠以非正規(guī)金融的形式長期存在。費孝通在《江村經濟》中就曾對農村金融互助會進行分析,他發(fā)現個體需要大筆借款時,往往會找一些親戚,而這些親戚則有義務加入互助會。雖然親屬關系群體構成互助會的核心,但是互助會里的會員還是可以向外擴展到親戚的親戚或朋友。同時,拖欠和違約總是通過親戚之間公認的社會義務而非法律的制裁來防止。作為一種嵌入地方社會的互助性經濟組織,農民合作社植根于地方文化發(fā)展的脈絡中,其信用合作的生長離不開文化資源的滋養(yǎng)。
文化的核心是價值觀,而義與利的關系問題構成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關注的核心議題。中國社會長期浸染于儒家文化中,形成了“重義兼利”“重義尚利”的儒家義利觀。儒家義利觀形塑了中國農民對待財富的態(tài)度,使傳統(tǒng)小農養(yǎng)成了推己及人的人際交往準則。推己及人要求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覺得對的,才能去做;自己已經感到不對、心有不悅的,就不要用之對待別人。這使中國社會孕育出了“義在前,利在后”,不能只講個體私利,還必須講社會公德,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財富倫理。
雖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民的財富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遷,但是在相對封閉的地域社會中,儒家義利觀依然影響著農民的日常行為邏輯?!爸乩p義”,是正規(guī)金融機構從事放貸業(yè)務的核心理念,尤其典型的表現在“無擔保、無抵押,不貸款”的放貸原則上。“重利輕義”的本質即是以己為重,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只有在確保自身機構利益不受損害的前提下,才會去考慮客戶的需求。所以,正規(guī)金融機構在放貸時自然就會流露出“嫌貧愛富”的理財傾向,由此造成的后果是,越不缺錢的機構或個人,越容易申請到貸款;而那些越需要資金的機構或個人,反而越難以拿到貸款資格。由于農民缺乏有較高資產價值的抵押物品,且個體農民的貸款數額小、利潤少,他們往往就成為正規(guī)金融機構排斥的弱勢群體。因此,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要想取得成功,就需要恰當地處理“義”與“利”的關系,采取“重義兼利”的合作理念,“義”在前而“利”在后。這里,可以通過兩個放貸與收貸的案例對合作社信用合作踐行“重義兼利”理念的實踐機制予以簡要分析。
某合作社成員A,想要貸款2萬元投資籌建1個櫻桃大棚,卻沒有掌握相關的種植技術,缺乏生產經驗。合作社信貸員就幫他分析經營櫻桃大棚的投資風險與收益回報情況,使他逐漸認識到自己不太適合這個項目,最后他也就放棄貸款了。
在這個案例中,信貸員在接觸有貸款需求的成員時,做的第一步工作是幫助成員做“投資—收益分析”,分析投資可能潛在的風險以及成員是否具備應對風險的主客觀條件。如果投資風險太大,信貸員也沒有直接拒絕成員的貸款請求,而是盡可能詳細地為其剖析其中的利害關系,促使其逐漸認識到自身投資行為的盲目性而主動、自愿放棄貸款訴求。在這里,雖然合作社的落腳點是維護組織的資金安全,但是分析的起點卻是貸款申請者的投資風險,遵循的是先“義”后“利”的組織原則。如此一來,合作社不僅沒有因為拒絕放貸而得罪成員,還因為幫助成員成功規(guī)避潛在的投資風險而贏得了貸款申請者的信任。
某合作社成員F家境貧寒,通過信貸員從合作社貸款1萬元,跑到鄰縣做生意,跟當地一個女人好上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回家。等貸款快要到期時,信貸員發(fā)現他的妻子在家附近打工,無力還貸,就通過各種關系找到F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并跑到鄰縣找他。雖然信貸員沒有找到成員F,但是找到了跟F好上的女人。信貸員就跟這個女人溝通,跟她講道理,分析情況。后來,F就跑回來把錢給還上了?!坝龅絾栴},不要光去指責別人,要努力去尋找解決辦法。比如說這個F,不僅還了款,還跟我(信貸員)成了朋友,后來有事還來找我。”
在這個案例中,信貸員的目標是要收回貸款和利息,但沒有過于突出強調個體收貸的責任和對方還貸的法律義務,而是積極地了解貸款者的家庭情況,幫忙解決家庭糾紛及家庭困難。以對方利益為重,把貸款者及其家庭的利益放在重要位置,而把自己的利益和組織的利益放在次要位置或是隱藏在前者的后面,有助于信貸員取得貸款者及其家庭成員的信任,使其在心里產生“不還貸,如何對得起人家(信貸員)”的愧疚感,從而促使其積極采取還款付息的行動。
放貸與收貸本身是一種典型的經濟現象和市場行為,但由于合作社選拔出的信貸員的參與,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轉換成了一種社會現象和人際交往行為。在上述兩個案例中,無論是放貸還是收貸,信貸員都擺脫了“在商言商”的純粹經濟理性因素的束縛,而受到了社會理性因素的影響,將“我為”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特別強調要為貸款申請者著想,將“利”放在了“義”的后面,實際上相當于雙方在利益關系之外構建起了一種“人情”往來關系?!叭饲椤钡幕A是互惠,是甲方給予乙方一個人情,而不管時隔多久,一旦到了甲方有用得著乙方的時候,乙方必須還給甲方一個人情的禮尚往來機制。正是通過社會化的“人情”機制的建立,使本是經濟現象的收放貸行為染上了社會的底色,如果對方在不拿己方任何好處的情況下幫了自己,己方就需要支持、配合對方。
因此,“重義兼利”的本質是以義為重,把“義”視作“利”的基礎和來源。義,即為他人著想,以對方利益為重,自己的利益次之。這不僅是一種價值觀,而且構成蘊藏于文化中的公共規(guī)范。由于農民合作社的發(fā)展具有顯著的在地性特征,這使其必然受到地方文化中公共規(guī)范的影響。公共規(guī)范與價值觀相對應,他通過各種規(guī)則調處著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關系,建構著地域社會中人們的交往機制。其中,算不清的人情賬與還不清的面子債,使人們不敢肆意“言利而忘義”。因為在熟人社會中,“唾沫星子淹死人”,見利忘義的行為容易受到社會輿論的懲罰,使人失去面子和尊嚴。
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天然具有制度益貧性的特征,這也就使其具有明顯的道德優(yōu)勢。既然信用合作以集眾人之力幫助弱者為宗旨,那么,受到幫助的人如果不能按時還貸,就會失去道義優(yōu)勢,很難在熟人社會的關系網絡中再獲得資源支持。正是這種聲譽機制可以幫助合作社有效防范信用合作中的違約行為,降低組織與成員之間的交易成本。而隨著成員與合作社交易行為的持續(xù)發(fā)生,雙方博弈的頻次與頻率不斷增加,一方面成員就可以在合作社中塑造出重視信譽的良好形象,另一方面合作社也可以贏得成員的信任,從而夯實信用合作的社會基礎。
因此,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在發(fā)展中可以通過一系列的制度機制建設,融“重義兼利”的合作理念于地方社會,使之成為人們主動服膺并將之逐漸內化到自己日常行為實踐中的公共規(guī)范,從而成功地從地方社會汲取文化資源,孕育出一種義利兼顧的新型商業(yè)觀,培育出一種立足血緣和地緣關系網絡資源的本土化的市場交易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