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舒穎
我剛到這個城市時,就聽說過海女的故事。據(jù)說她生下來的時候渾身黏黏的,怎么也擦不干凈,就像是覆蓋著一層海帶。于是她將全身裹上麻布,連手臂也裹得緊緊的,只露出每只手的四根手指和一張白到?jīng)]有血色的臉來。她一直在麻布外穿各種顏色的連衣長裙,然而脖頸處的麻布總是與臉有著明顯的分界,于是她長長的脖子就像是森林與草原間的潮濕沼澤。
沒有誰知道海女的年齡和來處,河邊有一條小小的步行街,她現(xiàn)在就住在后邊的巷子里。巷子連通街道的上方,曾掛著一個淡紫底深藍字的牌子“海女”,上面綴滿了小小的串聯(lián)燈,到了晚上就會五顏六色地閃爍,照亮那個深深巷子的入口。再往里,大人們總警告我們不要進去,甚至連窺探都禁止。那里燈光都是曖昧的粉紅與深紫色,女人們穿著帶有大擺的艷麗裙子,彎著腰對著店門吹頭發(fā),在巨大噪音下發(fā)出笑聲,或者像貓一樣蹺起一只腳,安靜地從小拇指開始涂上大紅色的指甲油。我第一次見到海女,是在一次過節(jié)后,那段時間城市邊緣會支起許多紅色小帳篷,里面有賣便宜面料的衣服,免費品嘗的特辣辣椒醬,還有藤條編織的籃子和手鏈,還在過節(jié)氣氛中回味的人們都樂意穿梭其中。其中有個小帳篷,門口牌子的照片上是一個瓶子里的女人,只露出抹著白粉的臉,下面的部分都夸張地消失在花瓶里,她的旁邊是蛇女,光著的身子上纏滿了蛇,向面前站著的人伸出指甲長長的手,牌子最中間的位置是小小人,閉著眼睛抱著腿,蜷縮在一個玻璃瓶中。我進去看過一次,我早就猜到花瓶里的女人肯定有著長長的脖子,架在油彩都溢出來的半個花瓶口,整個人躲在后面的箱子里,箱子厚厚的影子都打在帳篷的紅布上。蛇女坐在白色的蚊帳里,她的手臂上的確纏繞滿了蛇,但是遠沒有牌子上的那么恐怖,因為她還穿著一層白色的薄睡衣。她像牌子上那樣伸出手,招呼我過去,把一條小蛇放在我的手上,小蛇涼涼的,像又小又細的鱔魚。泡在瓶子的小小人一動也不動,像一件人工造出的擺設,但我總感覺他在呼吸,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棄嬰。只有海女,她真正地吸引了我,她坐在帳篷燈光最暗的角落里,穿著一條灰白色的裙子,脖頸和手臂上都是顏色一樣的麻布,要不是有美麗生動的臉,她就像個木乃伊的半成品。但她的面龐,在暖黃的燈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反光,淺棕色的眼睛,鼻子高高的,嘴里正含著一根淺黃的稻草。蒼白的臉上有幾道淡淡的皺紋,像是一個畫家為她特意添上的幾筆,她的黑發(fā)像海藻一樣長而茂盛,隨著她的輕微動作緩緩流動著,她看著我的目光,清透到幾乎褪去顏色,接近于柔和燈光本身。
等我離得足夠近,海女就伸出了她的手,露出的那四根手指,長長的指節(jié),接近透明的指甲,好像包裹著皮膚的白骨。她把手心翻過來,微微勾起手指,于是我觸碰了她。
像月光。涼涼的。等我的手收回來,指尖殘存著一絲黏答答的觸感。但是因為冰冷而不讓人討厭,我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再看向海女的時候,她的手已經(jīng)收回去,交叉著放在腿上,好像等著人為她作畫。這時母親在帳篷外喊我,我的參觀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要趕上回城的車,我跑出去之前仍然忍不住回頭看她,看到她的嘴角浮有笑意地微張,好像正想和我說些什么,而我手上的冰涼觸感已經(jīng)退去,留下的恐懼讓我回過頭去跑出帳篷,匆匆結(jié)束了和海女的第一次見面。母親在外面問我看到了什么,我搖著頭指著牌子說,就是那些。
這都是我的弟弟出生之前的事。后來步行街上“海女”的牌子掛上又摘掉,我都一直沒再想特意找她。直到有一年,弟弟得了重病。他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帶著氧氣罩子,像一條被海水沖上岸的魚。一家人都圍坐在他的身邊,他的眼睛就一直半瞇著盯著天花板,像是快睡著的樣子,不說一句話。等大家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我最后一個走,想關上他的門,他的臉突然向我轉(zhuǎn)了過來,聲音微小但又清晰地說:“姐姐,我想看海女。”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早上,我送他上學快要遲到,只能冒險帶他從步行街里的小巷子穿過去。我們在奔跑中慌亂地穿過粉紅和紫色燈光照耀的潮濕路面,眼花繚亂像是跑進時空隧道。在奔跑中我看到一個窗臺上擺滿了植物的小閣樓,圍滿了潮濕的暗綠色蕨類植物,綠色的葉子在粉紫色燈光下映照成黑色,反射著光澤,植物垂下的藤條正在滴水,后面是略顯黯淡的彩色玻璃花窗。我想起了巷口那塊寫著海女的牌子,心想這大概就是海女居住的地方。放學之后我再去學校接弟弟,要他一定不要告訴大人我們穿過巷子的事,作為交換我向他透露了見過海女的秘密。他聽到那一切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完全沒有不相信的意思,他問我海女的麻布下的皮膚究竟是不是海帶變的,我說可能是的。
后來我自己也沒再敢去過那條巷子,而我重病的弟弟說他想見海女,我就不得不自己先找到她。那天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電視劇里飛檐走壁的刺客,步行街上的牌子已經(jīng)消失了,留下一小塊泛白的墻壁。不過等我潛進巷子,就在閣樓下的磚墻上找到淺淺一層 “海女”的字跡,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粉筆字,像是一些標價,但都比紅帳篷的門票便宜得多。閣樓的下層是一排轟鳴的洗衣機,走進去像是聽見很多架飛機在兩邊遠遠飛過,樓梯顫顫巍巍,又長又細,可陰暗的光線并不讓人感到害怕,反而像深深的綠色叢林那樣引人前進。當我再一次看到海女時,她正半靠在一張破舊又巨大的床看書,她抬頭看到我,取下了她的眼鏡。
樓梯上又出現(xiàn)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等我回頭時,我看見一個穿著背帶褲的侏儒。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和弟弟差不多大的孩子,直到我注意到他臉上爬滿絡腮胡。他向我和藹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從口袋里拿出十塊錢,他收下后輕快地下樓,敏捷到都不需要摸一下扶手。這時我才深吸了一口氣,朝海女慢慢走去。
除了脖子與手臂露出的麻布,一切都變了,她至少老了十歲,可我仍能認出那的確是她。她的頭發(fā)依舊很長,但亂糟糟的,像雜草那樣失去了光澤,皺紋像泥巴在臉上緩慢塌陷留下的溝壑,淺色眼眸已經(jīng)變得有些混濁,但那雙目光仍然像無比自然的暖色燈光,她像許多年前那樣看著我,而我卻一直不敢直視她。直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聲音很沙啞,每說兩個字都像是兩條橡皮筋互相撕扯。她說我身上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是不是經(jīng)過巷子時碰了垃圾桶旁的死貓。我根本沒有注意垃圾桶,但我想到了弟弟,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低著頭告訴她我弟弟的愿望,我是因為弟弟來找她的。
海女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里的書。她說她也得了重病,如果她死了,那個叫小靈通的侏儒,就會把火化后的她裝到一個小木箱里,然后推進巷子后面那條臟臟的河水,看看能不能漂到大海里去。她先前的預測和說話的神情讓我想到了故事里占卜招魂的神婆,于是我鼓起勇氣問她有沒有救我弟弟的方法,比如分享我的壽命,或是什么改變未來的轉(zhuǎn)折。她搖著頭笑了,說自己現(xiàn)在只是洗衣店的老板,只是潮濕的空氣增強了她的嗅覺,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在失望中問起了她的家人,還沒問完就住了嘴。但海女還是對我微笑著,好像知道我很早之前就見過她,好像她還記得那天在紅帳篷的燈光下,違反了貼在門口的規(guī)定,觸碰了她的那個小女孩。她說這沒關系,可以慢慢說給我聽,我的弟弟也一定很想知道。
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動人,沙啞但就像緩緩流動的細沙。她說他們一家住在海邊的一個村莊里,和大多數(shù)村民一樣靠出海捕魚過日子。那里的空氣終年比這個背陽的房間還要潮濕,一切都是從這種潮濕的氣息開始的。
有一陣子海邊下了很多天的暴雨,玻璃被雨水砸得砰砰作響,屋頂開始漏水,需要找很多盆去接。幾個月后終于雨過天晴,海面上漂來了一艘漂亮的船,像是剛剛也被雨水沖洗過,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那時她正在曬蓋在屋頂?shù)姆?,把它們在海灘上鋪平整,她抬頭時,正好看見了船上正在掌舵的青年。青年也看見了她,朝她開心地揮手,她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仍本能地低下頭去,因為青年的笑容著實像陽光一般刺眼,帽子下漏出的頭發(fā)被微風吹動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她曬完帆布之后回家,但卻一直難抑好奇,悄悄出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船停在了那里,上面已經(jīng)沒有人了。她下午洗衣服的時候,身邊村子里的女人們說個不停,她豎起耳朵悄悄聽著,才知道他是某個海濱大城市里科考隊的一員,他們的船和大隊伍走散了,現(xiàn)在船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女人們還說,他在酒館里喝酒的時候,吹噓完自己的身份,還說自己帶回的大箱子里,裝著海底沉船的無價之寶,這將是一次光榮的遠航,除此之外,他還問起村子里扎著一條辮子的長發(fā)姑娘。海女聽到這里之后立馬紅了臉,用還沾著水的手把辮子解開,女人們并沒有看她,她洗完衣服就匆匆走掉?;厝ブ?,她的臉還是燙燙的。她把手放在臉上。為什么他問的就會是自己呢,雖然這么想著,可是仍止不住心跳得飛快,晚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她怎樣也無法入眠。
于是她就看外面的星星,那個晚上的星星很多,明天應該還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她正這樣想著,窗戶下就悄悄探出一張臉,正是那個青年,星星照耀他身后的白色沙灘,在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又輕又軟的光芒。他先是把手展開,修長的手指貼在玻璃上,而海女則裹緊了薄被子,蓋住了自己將要跳出心臟的胸膛??吹剿t紅的面容之后,青年也略帶不好意思地笑,離窗戶遠了一些,背過身去站在屋檐下,用家鄉(xiāng)的語言唱一首她聽不懂的歌。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的聲音輕輕的,又低又沉,像是幾朵小海浪小心翼翼地撲在金色沙灘上。被子里的海女仔細聽著,感覺像被羽毛編織的墊子輕輕托起,一顆心在星夜中來回蕩漾,在青年唱完這首歌后,她把她的手也展開覆在了玻璃上,他轉(zhuǎn)過身,他們的手就隔著玻璃貼在了一起。最后,她打開了窗戶,兩只溫熱的手終于真正觸摸到了彼此,并且一起在這個有著星星的夜晚悄悄融化。
第二天弄醒他們的不是父母或妹妹的驚訝眼神,而是整個村莊蔓延出的壞消息——像一群黑色的鳥被驚動后四處飛散。在這個安靜的海濱村莊里,所有村民的皮膚開始潰爛,咳出黑色的血,當母親把本來就體弱多病的妹妹從地上扶起,自己也在下一個時刻倒了下去。海女和青年牽著手跑出去,扶起了他們的家人,卻發(fā)現(xiàn)整個村莊的人都發(fā)生了相同的災難。除了他們。青年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眼角滑出淚水,瘋狂向自己的那艘船跑去。等他到了那里,最壞的景象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船上的大箱子被打開,一只還未完全腐爛的手縈繞著蒼蠅搭在外面,那是船長。箱子里裝著死去的船長和另一個隊員的尸體。他跪在地上,像個孩子那樣哭嚎,他再也無法原諒自己昨天在酒館說過的話,當村民們起哄問他的大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他說是被詛咒的沉船寶藏。
他迅速冷靜下來,從他船上的柜子里翻出他一直帶著的魚腥草。每次出海前,母親都會早早就擇好曬干一大包魚腥草讓他帶上,這樣當他在無盡的大海上,嚼著魚腥草,從舷窗看向家的方向,身體隨著船微微搖晃的時候,至少嘴里還留存著家的味道。整個船上只有他習慣吃魚腥草,而到了那個科考地區(qū)的島嶼上,也只有他的皮膚沒有潰爛。他飛奔回海女的家里,把整包魚腥草倒在桌上,分給海女和她的家人們。他們表情痛苦地吞咽下去,但是潰爛仍然在不可避免地蔓延。海女的皮膚也開始從手指慢慢發(fā)生了變化,不過不同的是,她的皮膚在潰爛后又逐漸愈合,變得黏膩又潮濕。她也開始跪下尖叫,好像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青年把她抱在懷里,一邊流淚一邊親吻她的臉,把她緊緊抱在胸前,準備和她一起走向即將到來的死亡。
在災難像颶風一般橫掃過整個村莊之后,除了青年,只有海女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蛟S是上天對于美麗的憐惜,她的臉看上去仍然完好無損,還是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曬帆布那天的樣子,但是她所有的皮膚,碰上去都變得像海帶一樣黏。她醒來后發(fā)現(xiàn)了周圍的尸體,熟悉的身形和潰爛的面容,讓她難以辨認,她也摸到了自己奇怪惡心的皮膚,想沖向魚棚拿起刀結(jié)束這一切。但是青年抱住了她,大喊著讓她不要走,他說他太孤單了,船長在去世之前讓他警告隊伍的其他船只,而他們在得知噩耗后就與他徹底切斷了聯(lián)系,她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無法回去也不能再失去她。海女被這樣的話觸動,她也成為了世界上最孤單的人,她或許應該和他相互取暖。他們抱在一起,在這片充滿死亡的海灘上,像諾亞方舟上存活下來的最后一對人類,黑色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他們啜泣片刻就走上輪船,帶著淚水同這片傷心之地告別,迫切地想要開啟一段新的未知旅程,期望以此來抹去從前的所有記憶。
可是到了海上之后,海女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著嚴重的暈船。她以前從來沒同父親出過這么遠的海,更何況是永久地和家鄉(xiāng)告別。極度的惡心與頭暈過去之后,她感覺自己能看到海面下悄悄游動的一些浮游生物,甚至還有更深的海水里顏色暗沉的巨大海怪。暴風雨來的時候她蜷縮著躲在船艙里,雙手捂著耳朵,感覺自己幾乎要瘋掉。青年給了她一把魚腥草,讓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惡心的味道沖上她的腦袋,她只能在青年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吐掉。最終她倒在隨著波浪搖晃的床上,蜷縮在船艙的一角,身體逐漸枯萎,美麗的臉龐塌陷下去,有著黏膩皮膚的手無比清晰地被勾勒出骨頭與指節(jié)的形狀。在每個無眠的夜晚到來之前,青年捧著她潮濕干瘦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表情憂愁地低聲唱起那首她聽不懂的歌,讓她又想起了故鄉(xiāng)被海浪輕輕拍打的金色沙灘。她說她想回到地面了,如果回不去,那么哪里都可以,只要離開大海。她無比清楚青年不會拋棄他的船,他早就把自己獻給了大海,在痛苦中她設想過無數(shù)次,之后他或許真的去尋找寶藏,或許會返回不再接受他的故鄉(xiāng),或許一直在等待著,等待到一個足夠衰老的年紀,再決定來找尋她,這也是她可以忍受如此長時間痛苦的原因??墒沁@時她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臨死之前她只想再回到地面,她總覺得地面上不論什么地方,都要比大海離家要近一些。
第二天當陽光剛剛照亮金燦燦的大海,偷偷探進他們的舷窗時,青年用天鵝絨毯子包裹了海女所有的裙子,只留下了他最初看到她,在陽光下曬帆布時穿的那條。他還給她帶上一大包她討厭的魚腥草,和幾塊沉甸甸的碎金子,他全部財產(chǎn)的一半。他真正地把她當做自己永遠的妻子,把她送下舷梯的時候,他懺悔般地一遍又一遍向她道歉,雙腿幾乎沒辦法走穩(wěn),而她一遍又一遍地搖頭,最后一次捧起他的臉親吻。當她的腳碰到地面,她感到自己的心跳終于平緩下來,像重新回到大海的小美人魚,那一刻她從大地汲取了營養(yǎng),又重新飽滿地綻放。她微笑著回過頭,最后一次看著站在舷梯上,背光處的青年,短發(fā)被海風吹起,臉上淚水劃過的痕跡閃閃發(fā)亮。
這時她再說起這些,眼睛里也充滿了淚水,但是嘴角仍然上揚著,好像記憶中的青年一直在她的設想中航行著,保留著那時的樣子,不論是對她笑著還是哭泣,愛意都濃厚地傳達到她或許已經(jīng)蒼老的心里。跨越了時空的距離,在茫茫大海的兩端,潮濕的海風仍然貫穿了她狹窄的房間,帶來了海鹽的清新氣息,樓下的洗衣機從未停止隆隆作響,發(fā)出輪船發(fā)動機般的轟鳴。
這時,外面開始下起小雨,我對海女說,他現(xiàn)在一定在找你呢,我們彼此都沉默了,空氣里的潮濕就好像眼睛里提前蒸發(fā)出的淚水。病床上的弟弟曾經(jīng)對我說,哭是不好的,其實他是錯的,哭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連雨水都是天空的眼淚,是離別,那才是最百害而無一利的事,傷口將永遠貫穿著所有人,在許多年后仍然隱隱作痛,讓大家都不再完整。我正站在那個永恒的離別之前,受不了任何相關的預言。它們掙脫出來,我的淚水隨著天上的雨一起流下來,海女好像看見了,她知道我理解了她,但絕對不是全部,于是又露出了她的微笑,像要對我進行一次洗禮。因為我一定要回到地面,她這樣說,這是命運,不顧一切地兀自進行,比任何都重要,你一定知道。
重新回到地面后的海女,看著眼前走過的人群,第一反應就是去掩蓋自己丑陋的皮膚,她又回想起故鄉(xiāng)村民逐個死去的恐怖早上,害怕自己會像船長的腐尸那樣,把這種奇怪的疾病傳染給周圍的人,于是她打算裹著袍子遠離人群。她在城鎮(zhèn)上買足了糧食就匆匆朝著邊界走去,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地。夜晚降臨之后,她靠著天上的星星辨認出了家的方向,然后一步步機械地朝那個方向邁動步子,一直到體力透支,跌倒在草地上。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輛貨車敞開的貨箱里,身子下面都是土豆。她聽見的是鳥兒的鳴叫,一片片白云從眼前掠過,還聽見火車的汽笛聲,最后耳邊只剩下風兒的喧囂。她在這片喧囂中又沉沉睡去,等她再睜開眼睛,又是一個不明地點的黑夜,她略微掙扎著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一處燈火亮起。顛簸的貨車里她又想起了在海上的黑夜,想起青年和他的船,她從包裹里拿出了那包魚腥草,抽出幾根在嘴里緩慢地咀嚼,令人惡心的味道始終沒有變過,她終于把它吐了出去,然后開始放聲大哭。一直哭盡所有的力氣,再次昏倒在茫茫的黑夜中。載著她的貨車仍然在不知名的道路上飛速疾馳著,掠過的風把她臉上殘余的淚水都刮了干凈。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拴在了一個木樁上,周圍全是羊的騷味,腳邊還有干掉的糞便,蒼蠅在她周圍環(huán)繞著,麻布袍子不見了,裝著金子的包裹也不知所蹤。羊圈的門突然打開,門外站著一個纖細瘦弱的男人,破布衣服就像旗幟一樣掛在他身上,看起來就要隨時被風吹倒,他手里拿著一只小小的瓷碗,里面裝著兩塊冒著熱氣的土豆。她說不清他的神情是怎樣的,他顫抖著解開了她的繩子,幾乎是跪著把瓷碗捧在了她的面前。她吃土豆時候,他仍然保持著跪坐的姿勢,頭卑微地低下去,手里拿著一支鉛筆,在一本小冊子上不斷描畫,不時仰視她,一言不發(fā)。
他就這樣跪了整整一下午,直到畫作完成。海女辨認出畫中人就是她,被捆綁在木樁上,身下燃燒著地獄一般的火焰,好像在下一秒就要死去,這又讓她感覺詭異的陌生。男人解下她的繩子,對著她默默流淚,親吻她黏稠冰冷的手背。他不會說話,但他好像在懺悔。當她想要觸碰他,或者蹲下去看他的臉時,他就會立即害怕地躲開。夜晚來臨時,男人從貨車上抱來了厚重的粗布毯子,為她打好一桶干凈的水,理出一處干凈蓬松的稻草堆,就自己出門躺進貨箱,躺進厚厚的土豆里,只露出一個頭來。她太累了,看著男人出去后,她抱著毯子躺下的那一瞬間就進入了徹底的睡眠。那是這么多年來她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海水在她的夢里又發(fā)出了搖籃曲一樣的浪花聲,像溫柔的大手一樣撫摸她流動的頭發(fā)。所有人的面貌都恢復了年輕與快樂,在潔白的云朵里朝她揮動羽毛般輕柔的手。她笑了,看向自己的腳下,那是火焰,燎到了她的臉上,她一寸寸地開始燃燒。
第二天男人帶來了一截長長的白麻布,等到她醒來梳洗之后,他就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裸露在外面的潮濕黏膩皮膚都裹了起來。他為她包裹的動作是那么輕柔,到了腳踝的地方,就像是在為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最后,他拿出了她的包裹,從里面找出一條潔白的新裙子為她換上,還在她的發(fā)鬢別上一朵淺色的花。他伸出一只手,佝僂著腰扶她上車,一瞬間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親,或者別的其他什么男人,總之就是所有最普通男性幻影的總和。車上的風把她頭發(fā)上的花吹走,劇烈的搖晃中她的臉又慘白得嚇人。他們最終來到一個吵鬧的集市上,男人帶她來到紅帳篷前,門口坐著一個獨眼的老頭,在水泥地上敲著他的煙斗。男人和她站在帳篷前,就是在那里,她在牌子上看見了后來的家人——花瓶女和蛇女,還有被福爾馬林浸泡的棄嬰。海女明白了,一層層揭開裹在她胳膊上的麻布,老頭像被驚醒一般睜大了眼睛,顫巍巍地伸出手,像觸碰雕像那樣小心翼翼,剛一碰到就立即收回,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對男人說,她是真的。
男人沒法說話,一直低著頭,老頭從門口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拍在桌上,然后揮了揮煙斗示意他離開,等他再抬頭的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沒有拿那個厚厚的信封,而是把海女的包裹完整地交到了她的手上,還有一包繩網(wǎng)裝著的土豆,上面還沾了稻草,從此海女成為了這個紅帳篷的一員。
在他抹著淚水,不敢回頭地朝自己的貨車走去,海女喊住了他,把包裹和信封全部交到他的手上,他好像承受不住重量那樣又一次跪坐在地上。海女扶起了他,像扶起那個時候的家人,扶起哭泣的青年,扶起被雨水打穿的帆布屋頂。她問他有沒有帶那張畫,他知道她在說什么,可還是搖頭,不斷地搖頭,直到海女原諒般的親吻了他的額頭,他才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海女勇敢地注視著貨車開走,在揚起的灰塵中堅定地往紅帳篷走去。在這里沒有人過問誰的過去,沒有人過問紋身、傷痕或疾病的意義。獨眼的老板日復一日地在水泥地上敲他的煙斗,把收來的錢放在另一個嶄新的信封里。有流浪的狗跑過來,掉了半只耳朵,空閑時的女人們用手梳理它臟亂的毛,撓它的肚皮。等流浪狗過了一周再來的時候,紅帳篷已經(jīng)換成另一家賣香料的店,它繞過店主人的腳踝,圍著鮮艷頭巾的胖老板娘,用帶絨的拖鞋把它踢走,它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海女之后就一直隨著紅帳篷家族遷徙,經(jīng)過她來時的那片草原、剛上岸時的那個海濱小城,和傍晚陽光下大片的向日葵田,一個秋日的楓樹林中隱藏的小村莊,以及流著骯臟廢水,陰雨砸落其中的寬闊河流,還有鐵軌連接起來的,星星一樣的火車站。誰也沒有想到,許多許多年過去,也就是我去看的那一年,這個城市成為了他們的最后一站。
因為在這個城市里,蛇女遇見了她的愛情。當那個男人看到她的時候,根本看不見纏繞在她手臂上和周圍扭動的蛇,只看到輕盈的朦朧紗帳里,風吹過藍莓與茉莉花混合的香氣,她穿著白色的紗裙,像一只片刻休憩的白蝴蝶,長長的指甲像月牙兒干凈輕柔地劃過他的臉。他們破例在這個城市停留了最長的時間,長到蛇女有了孩子。那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接近這個帳篷,就好像真的聞見死去的小兄弟那樣大聲哭嚎。花瓶女看見那個孩子,也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偷偷流淚,她的脖子因為長時間的表演而變形,她想像個正常女孩那樣去做個推銷員,或者包上頭巾做一個安裝零件的女工,她是他們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到如今正好那樣年輕漂亮,就算當個女招待也沒關系。老板只好抱著那瓶被福爾馬林浸泡的棄嬰,決定獨自返回家鄉(xiāng)找他的妻子和女兒,把紅帳篷留給海女。他離開的那個晚上,天上綴滿了星星,他第一次和海女談起了他的過去,他的家鄉(xiāng)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已經(jīng)過于遙遠,所以他只能將它當做一個新的前方那樣去追尋,煙草已經(jīng)快抽完了,他也不知道生命剩下的時間夠不夠他回去。聽完之后,海女則一直對自己的家鄉(xiāng)閉口不談,從箱子里拿給他一包魚腥草,她說如果吃不慣,那么魚腥草最能催促想家的人。
后來,海女在每年的那個時候,仍然會出現(xiàn)在城市邊緣,她熟悉的地方,像他們剛來時那樣支起紅帳篷,但另外兩個女人都沒再出現(xiàn)過。結(jié)束之后她拖著沉重的箱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最終在這個巷子里找到了這間閣樓,窗臺上放著深綠色的蕨類植物。房東是一個侏儒,房間因為太過潮濕而一直無人租住,年輕的侏儒第一次看到她身上纏繞的麻布,就莫名其妙地開始哭泣,突然擁抱她。她的箱子倒在了地上,手里被塞進了房間的鑰匙。
她選擇在樓下開一家洗衣店,可能是因為她平生最討厭傳染病與細菌,也可能是洗衣機的轟鳴聲讓她回想起輪船上的日子。對面的女招待們知道她的病,議論紛紛之后還是不敢靠近她,但都愿意把衣服送給她洗,說海女洗過的衣服會沾染上海水的清新香氣,干凈得讓人遺忘過去。她們還因為衣服洗得物美價廉幫她做了招牌,掛在巷子的外面,閃著她們最喜歡的藍紫色光芒,散發(fā)著與海女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少女氣息。而且那些因為好奇而真的找她洗衣的人,也無形中幫助了她們的生意。她們整天像麻雀一樣在海女的窗外聊天與歌唱,而閣樓上的海女,面容在一天天的孤獨中迅速衰老下去。
她說完了。房間里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只剩下窗外的雨聲。她聲音的余味仍然緩慢地在時間里流動,把我漸漸從地面上托起。在漂浮的感覺中,時空流動的間隙里,我依稀看見床頭柜上攤開的書頁,上面夾雜著有關海洋的零碎字眼,我甚至聞到了魚腥草的氣味從上面的鉛字里散發(fā)出來。她嘆了一口氣,拆下了一只手上緊緊纏著的麻布,像那時一樣在我的面前緩緩展開,我看見麻布下的皮膚已經(jīng)變得暗淡無比,甚至感到些許死魚的腥腐氣息,可是我仔細吸吸鼻子,發(fā)現(xiàn)空氣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味。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去觸碰,但是她的皮膚已經(jīng)不再像那時一樣,帶著月光般的涼意,而像白皙安靜的爛泥。我摸到的地方些微地塌陷下去,許久之后才重新恢復,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即將干涸的血液,在皮膚下面緩慢流淌,帶著余溫。
我走出閣樓的時候,暴雨幾乎把巷子的路面全部淹沒,洗衣機的轟鳴聲被雨聲強烈地覆蓋,我像是站在海浪的中心,整個世界都存在于翻滾起來的海洋里。我跑進雨中,像擦去眼淚那樣不停擦掉臉上的雨水,想在探病時間結(jié)束之前見到我的弟弟。我終于到醫(yī)院,落魄到走過的人都看向我,我只能走舊樓里廢棄掉的樓梯,等我終于千辛萬苦躲過值班醫(yī)生,推門進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弟弟在哭。
弟弟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當壞東西侵蝕他的內(nèi)部、很粗的針頭扎進他皮膚抽動的時候,當他終于知道自己可能迎來的未來,是不與我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時候,他都沒有哭過,抿著一張嘴,像真正成熟的大人看著孩子那樣,看著眼睛腫起來的我??涩F(xiàn)在,他小小的肩膀聳動著,像一只小鳥,哭得沒有聲音。他察覺到有人來了,立即想用手擦掉淚水,但他的手上還掛著點滴的針頭。我走過去,想伸手幫他抹掉。在觸碰他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的手指上還殘存著海女的手上那種潮濕黏膩的感覺,衣服上都是剛淋的大雨,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被子上。于是我立即收回了手,弟弟臉上的眼淚就又滑落了下來。
“姐姐,趕來看我嗎,都淋濕啦?!彼桃饧傺b出正常的語調(diào),吸了吸鼻子,對我擠出一個盡力的笑。
我正要張口——一切的語言都已經(jīng)被組織好,在我的嘴邊流轉(zhuǎn)著,呼之欲出??晌铱粗〈采系乃?,又說不出一句話來。那些關于海洋與疾病的故事,好像在此刻顯得過分殘忍,他的人生冒險明明還沒有真正開始。弟弟歪著頭,又像平時一樣玩著被子的一角,手上套著的住院牌因為腕部過細,松松的,隨時都會脫落一樣。這時門突然打開,進來了護士,還有一大堆家人們,他們擁入病房,弟弟的笑又變得陽光健康。護士剪掉了他腕上的住院牌,媽媽抱著一疊弟弟的衣服,看了看渾身濕透的我,也沒問什么,就讓我站到旁邊去。
等弟弟脫掉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換上自己的鮮亮衣裳,他又像個健康正常的小男孩,蕩著腿坐在床沿邊。媽媽彎下腰握住他的腳,幫他穿鞋子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也在哭,她的臉朝著地面,所以其他人都沒法看見,媽媽哭得也沒有聲音。周圍站著的大人們,有的在對弟弟微笑著,有的面無表情,但是病房里一片安靜,沒有人說一句話。除了弟弟真的以為病好了可以回家,沒有人是真正輕松快活的樣子。我悄悄蹲到了門的外邊,蜷縮在墻角里不想進去,因為我不想那樣對弟弟笑出來,可我知道自己明明應該這樣做。
等我們出了住院樓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弟弟說空氣里彌漫著海帶的味道。我感到泥土和植物的蒸汽慢慢拂過臉頰,就像是海女閣樓里的空氣溫柔地包裹了世界。大人們都默默地跟在媽媽和弟弟身后,只有弟弟拉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發(fā)現(xiàn),他去拉的那只手上,還殘留著海女的指尖潮濕黏膩的感覺,但是他的手居然有著相同的冰涼溫度,甚至一樣潮濕,以至于都感受不到觸覺的存在。我的心頭震動了一下,想起海女多次提到的傳染病假設,想起剛進病房的時候,我試圖用碰過海女的手去幫他擦掉眼淚。我還想起,得了這種病的海女,躲過了死亡的浩劫。
我摸住他的手,腦袋里失去聲音,只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動著,我蹲下去,把他的手捧到眼前,我不知道我在期待著什么,或許是希望看見那種幸運的潰爛,想看見海女的故事中,那個醫(yī)學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神奇疾病,就像是看見故事本身。
可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事實證明一切都是我腦中接近崩潰的跳動聲作祟,他手上的只是冰冷的雨水,或者只是他之前用手擦掉的眼淚。
他盡力伸起另一只手,拍了拍我濕漉漉的頭。
“姐姐,快一起回家吧?!?/p>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