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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事詩:秋天的六個片段(上)

        2019-01-08 07:18:22王俊義
        北方文學 2019年31期
        關(guān)鍵詞:老鴰楓楊白露

        王俊義

        立秋:風吹響一樹葉子

        南風沿著河流刮過來,把河岸上的楓楊樹葉子吹響了。樹梢上的幾片,在風笛一樣的響聲里,搖落下來。迎著太陽光線的一面,深深的紫紅;背對太陽的一面,暗暗地綠著。一片樹葉,一邊是楓樹的顏色,一邊是楊樹的顏色,所以這棵樹就叫楓楊樹。

        風吹響一樹葉子的傍晚,祖父總是站在楓楊樹下,伸開巴掌試試風的方向和溫度說:立秋了,南風涼了。

        村莊里的祖父,就是一本發(fā)黃的農(nóng)家歷,記載著和農(nóng)歷有關(guān)的節(jié)令和節(jié)日;就是一個鄉(xiāng)間的沙漏,記憶著村莊時間河流里的每一條支流和細節(jié);也相當于今天中央氣象局的首席預報員,節(jié)令到了就免費告訴每一個人關(guān)于節(jié)令的往事和故事。

        在這個傍晚,風不但吹響了一樹葉子,也吹來了一群鸛鳥。它們從天空與河流交集的地方飛過來,透亮的羽毛鍍上了一層紫紅。它們伸長了脖子,一只挨著一只,組成了自己季節(jié)的編隊,在村莊的河流上翩翩舞動。領(lǐng)頭的三只鸛鳥,嘎嘎嘎地叫著,不時回過頭檢閱著自己潔白的隊伍。它們順著河流飛翔,影子落在河流里,與浪花為伍的瞬間,誰也分不清哪一朵是浪花,哪一只是鸛鳥。

        鸛鳥們看到了楓楊樹的枝丫,領(lǐng)頭的三只落在樹梢上,接著六七十只鸛鳥一只挨著一只落到楓楊樹上。遠遠看去,一棵楓楊樹在立秋的傍晚,竟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白傘。村莊的河流、村莊的楓楊樹,忽然就成了鸛鳥們歡樂的伊甸園。

        在夏日,鸛鳥們是踽踽而飛的,最多是兩只三只在一起,零零落落地顯得孤獨與寡歡。一旦遇到立秋這天,鸛鳥們似乎是接到了通知似的,從河流的蘆葦叢里,從河洲上的鴨娃草里,一只一只集結(jié)起來。三只領(lǐng)頭的鸛鳥飛過河流的上空,經(jīng)過的河段就不斷有鸛鳥加入進來,組成一個飛翔的部落。然后,在夕陽西下時分,集體落到楓楊樹上。

        祖父說:讀私塾的時候說一葉知秋,其實最知道秋天到來的是鸛鳥。

        是的,樹葉知秋,是太陽氣候的變化讓它們其中的一片落下來,告訴人們秋天來了。鸛鳥知道秋天,完全是自己對季節(jié)的經(jīng)驗和體悟。鸛鳥們知道一只鳥是很卑微的,也是很孤單的,甚至是很冷寂的。在夏天它們?nèi)魏我恢欢寄茉谘谉岬暮恿骼飳Ω蹲约旱娜兆?,到了秋天氣候轉(zhuǎn)涼,就要聚集在一起討日子了。很多鸛鳥立秋后聚集一起,才會讓每一只都有溫暖的感覺,這就是鸛鳥們的經(jīng)驗。

        一樹鸛鳥一樹潔白,是我對秋天印象最深的畫卷之一。記得2011年秋天去四川遂寧,迷蒙著小雨的下午,一個人沿著涪江瘦長的河岸行走,河灘上是水草,鸛鳥們零零星星地低飛,青色底板上,隨意勾勒出幾點潔白。水草中間是同一個巨大的楓楊樹,枝丫上落滿了鸛鳥,大概有一百多只,青蔥之間的一樹潔白,很震撼。一周之后,離開遂寧,很快就忘記了這座很靜也很優(yōu)雅的城市,開的是什么會議也不記得了,留在腦中的,只有那一樹鸛鳥?;蛟S那個瞬間被點燃的思緒,就是鄉(xiāng)村的秋天情感。

        老家兒說:白天立了秋,夜里涼颼颼??此拼蟀自?,卻是個鄉(xiāng)村的真理。立秋的傍晚,風不但吹響了楓楊樹的一樹葉子,也吹響了關(guān)于秋涼的故事。村莊院落外邊,涼風淡淡地吹著井臺上的轆轤,吹動著祖母們粗糙的棉布褲子,吹動著葡萄架上幾串紫色的葡萄。井臺邊纏著葡萄藤的老槐樹,葉子在初來的秋風里■。此刻,有一滴露水凝結(jié)在槐樹葉子上,勾來一只半鳥半蟲的秋涼,它把秋天的第一滴露水喝干,潤透了嗓子,就“秋涼、秋涼、秋涼”不間斷地叫著。它告訴人們,秋天是真的來了,秋風是真的涼了。

        祖母是鄉(xiāng)村最不顯眼的一個群體,在立秋的涼風里,祖母卻帶著古老的鄉(xiāng)村智慧露面了。她坐在槐樹下的井臺上,聽秋涼不緊不慢地叫著,對孩子們說:秋涼為什么要叫呢?因為它感到冷了。然后祖母就給孩子們唱了一首老掉牙的民謠:

        秋涼,秋涼,

        外婆不給衣裳。

        掐個麻葉披上,

        麻葉掉了,

        外婆笑了。

        村莊的祖母,也都是外婆。她們既要給孫子做秋天的衣裳,也要給外孫們做秋天的衣裳。孫子們的秋衣,做好后就給孫子們穿上,外孫們的秋衣,做好了外婆就會穿過秋風里的小路和田埂,走到另外的村子,送給外孫穿上。立秋之后,祖母的鄉(xiāng)村民謠,都是唱給孫子聽的。民謠里的秋涼,在立秋的夜里叫了,也是給村莊的外婆們一個提醒,該給外孫做套秋天的衣服了。村莊的孩子們,因為一套秋天的衣裳,記住了外婆。假若誰的外婆立秋了還沒有給外孫做秋衣,孩子們就要掐個麻葉當作秋衣了。麻葉是很小的,輕輕一抖就掉了,送秋衣的外婆恰恰看見,就悄然地笑了。

        這則民謠沒有具體的意義,卻流傳很久很久。直到今天,人們聽見秋涼叫了,還會唱起這則很動聽的民謠。一則民謠,等同于一條小徑,順著這條小徑行走,長大的孩子們能看見在小徑的盡頭,站著兩個鄉(xiāng)村老太太,一個是祖母,一個是外婆。

        秋涼叫起來的時候,知了老了,知了纏繞在樹梢上的聲音也老了。上世紀80年代臺灣校園歌曲《童年》,第一句就是“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立秋之后,知了就把叫聲讓給秋涼,讓秋涼接力自己的叫聲把秋天的夜晚唱響。

        立秋之后,秋涼的歌謠從楓楊樹枝丫上流進村子的夜晚,知了們把夏天的衣裳脫掉了,一個白色的殼子粘在樹皮上樹枝上和樹葉上。而知了的另一個生命——蛹,也脫離了白色的殼子,粘在樹根上或是樹干上。這些蟬蛹能度過秋天、冬天和春天的,到了來年的夏天就幻化為知了,為村莊鳴唱夏天。

        立秋那天,祖父跑幾里路到鄉(xiāng)村的商店買三節(jié)一號電池,裝進手電筒里。輕輕一摁開關(guān),燈頭就亮了。夜色籠罩四野之后,祖父讓我從織布機上取下裝線穗的穗婦籃子,帶著我到河岸邊的楓楊樹林里去找知了的蛹。他把手電筒打開,光亮照亮了樹干,附在樹干上的蛹也被照亮了。祖父把蟬蛹捏下來,丟在穗婦籃子里。時間不長,穗婦籃子就滿了。我們回家的時候,那些知了的蛹靜靜地擠在籃子里,不叫也不鬧。

        把從楓楊樹上摘下來的蟬蛹放在鍋里炒,不時地翻動著,不時地加入一點鹽水,香味就從廚房里流出來,散落在院子里。蟬蛹們炒至半干,放在一個大盆子里晾涼,祖父就說:吃秋了,吃秋了。

        每個人都抓一把蟬蛹,隨意嚼著,滿嘴的秋香,順著口腔流進腹部。至今我也不知道,蟬蛹是夏天的嫡系,為什么吃它們,被叫做吃秋。我問祖父,祖父說:沒有夏天,哪有秋天。夏天就是被知了叫沒有的,秋天就是被知了叫出來的。

        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竟然都和知了的叫聲有關(guān),看來做大自然的一個蟲子,也是跟時間和歲月相關(guān)聯(lián)的。后來讀書知道了英國詩人雪萊,他說: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其實和祖父說的沒有夏天,哪有秋天,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再后來,讀哈里爾·紀伯倫的《沙與沫》,里邊有一句話:不經(jīng)過黑夜的路,誰也不會走進黎明。仔細想想,和祖父的經(jīng)典名言也差不了多少。一個鄉(xiāng)村的祖父,只要讀過幾天私塾,不是一個雪萊那樣的詩人,也會是一個紀伯倫那樣的哲學家。

        吃過蟬蛹,就等于把秋天的開始吃進了肚子里,鄉(xiāng)村的人都成了秋天的兒子。他們不像知了那樣無邊無際地聒噪,只有蟬蛹那樣無言無語的沉默。今天,在酒館里,遇到立秋這樣的日子,細心的人還會點一盤蟬蛹,讓弟兄們吃吃秋天。雖然一盤蟬蛹賣到幾十塊錢,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人還是覺得值當。他們嚼著蟬蛹的時候,等于回到了村莊,忽然自己就變回到了一個吃秋的鄉(xiāng)村少年。

        蟬蛹吃完了,村莊的孩子們就枕著秋涼的叫聲睡了。天一亮,他們跳下床,揉揉眼睛,拿著一個穗婦籃子,到河岸邊的楓楊樹林里摘粘在樹皮上的知了殼子。手腳麻利的孩子,眼尖的孩子,一個早上能摘一穗婦籃子,大概有五六十個。村莊的河流向南流,河岸上有很多楓楊樹,每棵樹上都有知了殼子,孩子們摘著摘著,就順著河流的走向到了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找到了一家收購藥材的門店。十個知了殼子二分錢,五六十個也就只能賣到一毛錢到一毛二分錢。我們的童年時代,一毛錢就是很大的一筆錢,拿出來五分錢到公社所在地的牛肉館喝一碗牛血湯,是一個很大的奢侈。

        我們賣出去的知了殼子,被收購藥材的人倒進了一個麻袋里,上邊貼了一張紙,寫了兩個字:蟬蛻?;丶覇栕娓?,知了殼子為啥叫蟬蛻。祖父說:知了叫蟬,夏末秋初,就把殼子蛻在樹皮上,所以就叫蟬蛻。村莊有小孩子的人家,把摘回來的知了殼子拿一根線穿起來,掛在窗戶上。小孩子夜哭不止,就拿知了殼子熬水讓小孩子喝下去,慢慢地就不再夜哭了。

        我問祖父:知了殼子咋能止住孩子夜哭?

        祖父說:知了活著,一輩子就是叫,就是聒吵得大樹小樹都不得安寧。知了把一輩子叫完了,就死了,把殼子蛻下來,再也不會叫了。從此,知了就安生了,就安靜了。蟬蛻能治孩子們夜哭,就是取自一個知了空殼之后安靜地安寧的意思吧。

        我們的大門口對著河岸,隔著河岸與村莊之間的稻田望過去,陽光把稻田照得發(fā)亮,把河岸邊的楓楊樹照得發(fā)亮。秋風把田野上所有的樹葉都吹響的瞬間,秋天就漫無邊際地從稻田里走過來,從玉米林里走過來。一半是谷禾的清香,一半是谷粒的芬芳。祖父看著晴朗透明的天空,抻了一個懶腰感嘆起來:立秋打雷,稻谷就被秋雷封住了,谷穗就短了,谷粒就癟了。立秋白霧蒙蒙,簸出二成秕谷。立秋雷立秋霧,叫天收人不收。立秋晴立秋亮,叫人收天不收。今年立秋晴朗無云,人收啊。稻谷穗能長一■多長,玉米穗能長得像棒槌。

        祖父是個徹頭徹尾的天公作美主義者,把立秋的晴朗看得很是珍貴。過去我們貼對聯(lián),有一聯(lián)就是“天地人一體同春”,其實,又何嘗不是天地人一體同秋呢?

        對立秋的致敬,大概就是穿過楓楊樹林,聽聽風吹響一樹葉子吧。

        處暑:棗樹上的云彩

        鄉(xiāng)村的哲學都是習俗的哲學和自然的哲學,比如大風來臨的季節(jié),祖父會說:關(guān)門風,開門住,開門不住刮倒樹。祖父說出的民間歌謠很是簡單,但和李耳的哲學思想“飆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是異曲同工的。一切事物,到了該停止的時候,都會停止的,誰也阻擋不了。三伏是最熱的時候,但是三伏頭一天是立秋,民謠就說三伏加一秋,夜里涼颼颼。夜里涼颼颼之后,就是處暑,暑熱也就停止了。

        處暑早上開門,涼氣順著門縫鉆進來,帶著幾絲秋雨的潮濕和清涼,農(nóng)人們知道,酷熱讓處暑的雨滴帶走了。躲在樹葉背后的秋涼,濕漉漉的雨令它不得不閉上嘴巴,等到葉子上的雨滴被涼風吹干,秋涼才能繼續(xù)唱著秋天的歌謠。

        祖父醒來,村莊就醒來了。很多日子,祖父比村莊醒得早。祖父兩只手在屋檐的瓦溝下接滿一捧秋水,洗去殘留在臉上的夜色和眼眶里的朦朧,院落忽然清晰起來了,村莊忽然亮堂起來了。處暑的雨盡管有一份涼意,祖父感覺到夏天的體溫還在溫暖著秋天的雨滴。祖父甩甩粘在手掌上的雨滴說:處暑的雨,碗里的米。今早雨滴落下來,碗里的米就滿了,秋天就飽了。在祖父的眼里,處暑的雨,就是秋莊稼的奶水;天上的云朵,就是流淌著奶水的乳房。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叼著云朵的乳房吃著雨滴的奶水長大的。

        和處暑的雨滴一起隨著夜色潛入田野的,還有涼絲絲的秋風。我們村莊的河流流向朝南,和另一條東西流向交匯的地方,就是我們村莊的風口。東風到了交匯處,拐了個彎兒進入我們的村子,就成了南風。西風拐了個彎兒進入我們的村子,也成了南風。處暑的南風帶著另一條河流兩岸稻谷的芬芳,讓我們村子的稻谷地里,也飄散著谷子的芬芳。好像成熟是一首季節(jié)的搖滾,沿河而上的風,把它們的聲音帶回村莊的每一塊土地里,所有的莊稼都跟著秋風搖滾起來。

        風也是會拐彎兒的,這些南風到了我們村莊北邊的一座山寨被擋回來,就成了北風,在我們村莊的任何一塊田塍上游蕩。玉米林在風中搖滾起來,稻谷也跟著搖滾起來,芝麻也跟著搖滾起來。田野的搖滾是萬物的搖滾,那個樣子和前些年崔健唱的搖滾《南泥灣》差不多。山崗上的酒谷子,沉甸甸的穗子開始發(fā)黃,細長的葉子被北風吹響的時候,如同一只云雀尖叫著飛向天空。

        雨停了,把天空擦得靜藍。細碎的風吹過,草葉上的水珠落入田埂。山崗那邊,一片云彩飄過來,濃重的白色開放在純粹的藍底板上:一會兒像只鸛鳥飛翔,一會兒像只狗漫無邊際地奔跑,一會兒像只老牛低頭吃草,一會兒像一棵大樹搖擺著枝丫。我和祖父順著田埂走向山崗,假若不小心就會走到那塊云彩里去。田埂上長滿了汪汪狗,穗子已經(jīng)淡黃。它們一個接一個搖晃著,如同鄉(xiāng)村木偶戲里的小狗,一條咬著另一條的尾巴。祖父停下來,掐了一大把汪汪狗穗子,坐在田埂上編了一條草狗。兩只耳朵是兩條汪汪狗的穗子,一條尾巴也是汪汪狗的穗子,四條腿是汪汪狗的白色的桿子。祖父摘了兩顆草籽,做了草狗的眼睛。祖父問:像一條狗嗎?

        我說:像。

        祖父問:像天上云彩變的那條狗嗎?

        我說:像。

        祖父說:李耳說的以天地為芻狗,就是這樣的草狗啊。天上的云彩,是空空的,天空的狗也是空空的。地上的汪汪狗是實實在在的,編出來的草狗也是實實在在的??盏陌自粕n狗和草狗加在一起,才是李耳的芻狗啊。我讀私塾的時候,老先生告訴我,天和地在李耳的視野里,都是一只云和草編出來的小狗,那么人在李耳的視野里,大概如同一粒微塵吧?

        處暑了,天空的云彩就被擦亮了,云彩幻化的狗也被擦亮了。后來,祖父編的草狗也被擦亮了。一條云狗在天上,行走于秋天的邊緣;一條草狗在地上走,飛奔于秋日的田塍。祖父此刻屬于秋天,我也屬于秋天。我們偶爾輕如云狗,偶爾又重如草狗,我們無論如何奔馳與行走,最后只能是一朵變狗的云,一棵編狗的草。祖父說:處暑了,天上的云就變巧了,好似一把剪刀,輕巧地一剪,地上的萬物皆為剪影,掛在天上。

        這樣的剪影叫做巧云,在農(nóng)歷七月和八月,很靜很唯美地在天空中舉辦季節(jié)的展覽。抬頭注視一朵處暑的云無休止的變化,相當于你在看一個油畫家一個水彩畫家和一個國畫家同時在作畫。

        祖父把草狗丟棄在田塍上,和我一起走上山崗,在前邊帶路的是高飛的老鷹。處暑之后,老鷹的翅膀忽然敏捷了,身體忽然矯健了,它們乘風而上,沿著山崗的走向盤旋飛翔。老鷹們越飛越高,幾乎離開了我們視野所達到的范圍。猛然間從天空跌落下來,速度快得讓人根本沒有注意就挨著了地面,抓起一只麻色的山雞或是一只紅色的錦雞,昂著頭顱飛翔于山崗之上。山雞和錦雞哀怨地叫著、掙扎著,卻無論如何逃不出老鷹的利爪。飛到山崗最高處,老鷹落在一塊巖石上,撕裂山雞或是錦雞大快朵頤。祖父說:老鷹們和人一樣,是知道季節(jié)的。處暑了,天開始轉(zhuǎn)涼了,老鷹們就瘋狂地獵捕山崗上和田野上的鳥們,自己把自己喂肥,等著度過冬天。老鷹們也知道,經(jīng)過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鳥們也肥了,自己捕獵的好日子來了。平時老鷹們是很喜歡捕獵野兔和田鼠的,處暑之后它們就不再捕獵野兔和田鼠,專門捕獵鳥類。老鷹們懂得,它們必須把野兔和田鼠留下來,等到冬天候鳥們到南方過冬了,本地的鳥們也藏身了,野兔和田鼠就是它們過冬的食物。

        傍晚,北風刮起來,錦雞的羽毛隨風起舞,從山尖上刮到原野里和村莊的石板小路上。跟錦雞羽毛一起隨風起舞的,還有山荊早黃的葉子和五角楓早紅的葉子。村頭的老黃楝樹老榆樹和楓楊樹的葉子,也有一些黃的隨風搖落,隨之就加入了起舞的行列。祖父說:處暑了,大地上田野上的萬物都開始掉落了。先是一片一片不顯眼地掉落,隨后是一群一群地掉落,秋天就是跟著這些掉落的葉子來的。秋日的莊稼,從處暑這天開始,根部漸漸變老或是慢慢死掉。村莊說莊稼熟了,其實是莊稼的根一天一天地老了,當根都老了,莊稼就全部成熟了。人老了是從頭發(fā)變白開始的,莊稼老了是從葉子變黃開始的;人老了是腿腳開始笨笨磕磕了,莊稼老了是根部慢慢老化和徹底枯朽了。人,就是一棵莊稼;一棵莊稼,就是一個人。世上萬物看著千差萬別,仔細想想是沒有差別的。

        祖父坐到了紅薯壟子上,摸摸炸開口子的土地,竟然摸到了一個很大的紅薯。祖父說:處暑都在七月中,能騸紅薯了。祖父說的騸紅薯,就是一棵紅薯秧子能結(jié)出來幾個紅薯,到了處暑這天,那個大紅薯可以扒出來吃掉了。雖然說處暑之后到挖掘紅薯這個階段一個紅薯長半斤,但是在七月十五還是個節(jié)日的時代,都要騸幾個紅薯,兌在麥面中炸油饃。七月十五祭奠鬼神,盤子里擺著的油饃,散發(fā)著紅薯的香味。在村莊里,神也罷,鬼也罷,祖先也罷,死去的祖父祖母也罷,他們享受的祭品,都是人享受的食品。神們鬼們祖先們先輩們,都不能超越村莊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也不能有一點非分之想。因為過不了多少年,一個村莊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一個村莊的鬼神,在鬼節(jié)的時候,享受一點村莊多余的供饗。

        紅薯地邊長著幾棵山楂,有的已經(jīng)半紅,摘下來捏開,能聞到酸澀里的一絲綿甜。纏繞在山楂樹上的八月炸,果子很像是芒果,底部也略微泛黃,等著在八月炸開一個口子,香甜就會彌漫開來。不遠處,幾棵蓊郁的柿樹,樹梢上那幾個柿子一半黃了,老鴰們就忙忙碌碌地在樹上掏熟了一半的柿子吃。一群麻野雀趕過來,攆走了老鴰,它們以勝利者自居,占領(lǐng)了樹梢,那些半黃的柿子就成了它們的戰(zhàn)利品。村莊的柿子,老鴰和麻野雀先吃,柿子熟了,才是人的。

        祖父說:樹梢上的老鴰掏,是很甜的。

        老鴰掏,就是老鴰掏了一半的柿子,過了幾天,另一半就變成了紅色,早早地熟了。祖父說:村莊的孩子,頂多就是個老鴰,或者是個麻野雀,它們吃了柿子的一半,另一半就留給了村莊的孩子。在柿子還沒有熟透的時候,村莊的孩子們就爬到樹梢上吃柿子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是一只老鴰,更是一只麻野雀,穿過紅薯地,鉆過山楂叢,松鼠那樣敏捷地爬到了老柿樹的樹梢上。六七個被老鴰和麻野雀掏了一半的柿子,紅得透亮。找一個穩(wěn)當?shù)臉渲ψ聛?,就近摘下一個老鴰掏,饕餮起來。祖父曾經(jīng)說過,老鴰的唾沫是糖精做的,只要沾到柿子上,柿子就甜透了。吃老鴰掏的時候,驗證了祖父的話有的時候就是鄉(xiāng)村的真理。

        我吃下去三個老鴰掏,祖父才走到柿樹下邊,昂起頭仰視著樹梢,尋找紅透了的老鴰掏。祖父畢竟老了,再也不能爬到樹梢上摘老鴰掏了。我把摘下來的老鴰掏裝進口袋里,從柿樹上出溜下來,把兩個老鴰掏遞給祖父。祖父此時儼然是個孩子,把老鴰掏吮吸得干干凈凈,留在他手里的是兩張干癟的柿子皮。祖父說:再也爬不到柿樹梢上了,再也摘不下來一個老鴰掏了。

        我說:我能爬上去摘老鴰掏。

        祖父嘿嘿笑了兩聲說:幾十年之后,你也爬不到樹梢上摘老鴰掏了。人像一棵稻谷,一晃就老了。

        我不相信自己會老,不相信自己會有爬不到樹梢上摘老鴰掏的那一天。殊不知,歲月的梭子總是飛快地穿越于時間的經(jīng)緯之間,當我在敲著鍵盤描寫我和祖父遙遠的處暑,呼啦一下我就老得爬不到柿樹梢上摘老鴰掏了。好在村莊沒有給我留下一個遺憾的機會,那些巨大的柿樹早就消失于板斧之下,連一個老樹疙瘩也找不到了。假若我不去回顧我的村莊,那些摘老鴰掏的日子也找不到了。很多東西都是用來丟失的,不是用來收藏的,更不是用來珍藏的。誰也不會有一個巨大的箱子,把自己的少年時代鎖緊,到了某一天打開之后,一個少年就會站到你的面前,與你訴說少年的落英是如何的繽紛。

        祖父是個讀了很多書的鄉(xiāng)村老頭兒,他吃了我摘下來的老鴰掏有點很不好意思。他拉住我的手走到剛剛坐過的紅薯地里說:紅薯地里結(jié)西瓜,你信不信?

        我說:你信的我也信,你不信的我也不信。

        祖父說:都說老奸巨猾,如今是少奸巨猾了。

        祖父走到紅薯地中間,在紅薯秧子里,找出了一根西瓜秧子。祖父一只手掂著西瓜秧子,一只手在紅薯壟子上摸索著。他蹲下身子有些狡黠地說:紅薯壟子里結(jié)了一個西瓜呢。

        祖父雙手扒開沙土,一個西瓜露了出來。祖父說:鋤紅薯地的時候,看到一根西瓜秧子結(jié)了一個西瓜,就把它埋在紅薯壟子里,二十幾天過去,西瓜就熟了。那個時候還是夏天,如今就是秋天了。別看一個西瓜,跳過兩個季節(jié)熟了。

        我問祖父:咋把西瓜埋到紅薯壟子里?

        祖父說:不埋起來,這個西瓜能長到今天嗎?村莊的孩子都是地上竄的猴子,紅薯壟子上有一百個西瓜娃子,也長不成一個西瓜,早被你們摘掉了。

        打開西瓜,祖父把一半給我,一半留給自己。埋在沙土里的西瓜,沙淋淋地甜。處暑之日坐在紅薯壟子上吃西瓜,能看見群山在云團下邊蠕動,不知道是云團如象群,還是群山如象群,很有氣勢地朝我們奔馳而來。我們假若不加入這些象群的隊伍,就對不住秋天的一個日子。我吃完半個西瓜,在山崗上奔跑起來,我的影子如同一塊云彩幻化出來的野象,從山崗這邊拓印到山崗那邊。青年時代讀到海明威短篇小說集,里邊有一篇《白象似的遠山》,那個場景與我少年時代處暑的那天場景完全相似。寫到此處,到書柜里抽出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那本書已經(jīng)老了??吹剿拖窨吹搅怂廊资甑淖娓福€有少年時代處暑吃西瓜的那個日子。其實祖父比那本書還老,還要白發(fā)蒼蒼。有時候忽然想起他,如同想起處暑那天白象似的云團。

        走回村莊,云團跟著我們走回村莊。走回自己的院落,云團跟著我們走回院落。院落外邊的棗樹上,也落下來幾片云彩,讓棗樹成了云彩的背景。棗樹后邊,是長長的石板路,消失在村莊的盡頭。棗樹上的云彩,成了石板路的背景。村莊盡頭,是田野和天空,湛藍湛藍的天空,成了棗樹的背景。大地上的事物,沒有一個是孤立的,它們在一起,互相成為背景。

        有風刮過,葉子里的棗子露出了臉膛。棗子一半花紅,一半微白。祖父說:七月十五花紅棗。處暑來了,七月十五也來了,棗子就花紅了。祖父一邊說著,一邊在屋檐下找到一根陳年的麻繩和一個陳年的棒槌。那根麻繩比棗樹稍稍長一點,拴到樹根上之后,麻繩就和棗樹最高的樹枝一樣高。祖父把繩子一端拴到棗樹上,又把棒槌牢牢拴到繩子的另一端。祖父拿起棒槌朝著棗樹撂了起來,棒槌從棗樹枝頭穿過去,敲落下來四五個花紅的棗子。撿起來在手里搓了搓,把一個塞進嘴里嚼嚼,把棗核吐出來說:花紅的棗子,很甜了。

        他把四個棗子遞給我說:秋天就是個背著鼓囊囊的包袱又一點也不吝嗇的老人,他隨意掏出來一把,都是熟透了的果子。

        是的,棗樹不遠,有棵木疙瘩梨樹,木疙瘩梨黃牛蹄子一樣大,把樹枝壓彎了。梨樹不遠,有棵柿子樹,磨盤柿子沉甸甸地墜在樹枝上,有的已經(jīng)半黃。磨盤柿子樹不遠,有棵唐梨樹,樹梢壓得歪在樹杈上,秋風也吹不動稠密的唐梨。村莊里的果樹,生長在誰的院落外邊,就是誰的。但是不論是誰家的果樹,都有一些果子是屬于大家的,經(jīng)過果樹的人都有一份。

        我們院落外邊的棗樹,棗樹的所有權(quán)是我們的,樹上的棗子卻必須有過路者一份。村莊有村莊的圭臬,棗子花紅的時候恰逢處暑,主人必須在棗樹上拴一個棒槌,過路的人拿過棒槌扔向棗樹,砸下來多少棗子都是屬于過路人的。但是過路者扔棒槌的權(quán)利只有一次,砸不下來一個棗子是你的手氣背,絕對不許扔第二次。過路的都是村莊的人,都是在這樣的圭臬熏陶下的人,自然都會遵守這個鐵打的圭臬。

        棗子花紅到棗子全部成熟的時間,是處暑到秋分這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我們的棗樹下的棒槌經(jīng)常砸下來棗子,那是季節(jié)給予過路人的饋贈,與我們無關(guān)。就是謝謝,也不是謝我們,而是感謝秋天和民間的習俗。我們經(jīng)過別人家的棗樹,也會扔一棒槌,砸下來的棗子也是我們的,我們也不會感謝任何一個人,感謝的只有季節(jié)和規(guī)矩。

        處暑了,棗樹上飄來了幾塊云彩,微微地紅著。藏在樹葉里的棗子,處暑之時也花紅了。祖父說:那些花紅,都是處暑的云彩給的。

        這就是季節(jié)的力量,這就是節(jié)令的魅力。

        白露:石榴留住的歲月

        一個不能歸鄉(xiāng)的臺灣詩人,在農(nóng)歷八月初,站在臺灣的海岸線上遙望大陸。他想起了中原鄉(xiāng)村的八月之初,該是白露了。一條漫長的能連接整個中原大地的田埂,白草葉子忽然在一個早上掛滿露珠;一片能綠了整個中原大地的蘆葦,白色露珠從葉尖滑落到葉子和蘆葦稈子交接的地方,似乎整個中原大地都能聽見露珠的聲音。他有些蒼茫和蒼涼地說:露是八月白。

        秋草白露夜,一夜涼一夜。來自中原的詩人,二十四個節(jié)令的記憶比老酒還濃,浸泡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他不用懷想就知道,農(nóng)歷八月是帶著白色的露珠來的。那份透明的靜和甘怡的涼,在少年時代,已經(jīng)根植于他的骨頭里和血液里,歲月就是拿著一把鑿子,也不能剔除一個人鐫刻在骨子里的事物。

        這個詩人,是我的南陽老鄉(xiāng),姓王。他記憶的八月是南陽平原上的八月,是中原大地典型的八月。

        是的,農(nóng)歷八月,大地上的陰涼漸漸濃重了,夜里潮濕的水汽凝結(jié)為露珠,粘在草葉上。每一滴都是白色的,從一個村莊白到另一個村莊,從一片原野白到另一片原野。中原大地的高山和平原,河岸和峽谷,稻谷地和玉米林,楓楊樹和老榆樹,都被八月的白露占領(lǐng)了。

        我的村莊,擱在中原隆起的脊背上,零零星星的院落,是中原脊背上的幾個棋子。農(nóng)歷八月之初的某個早上,祖父起來挑水,井繩上沾著白色的露珠。攪了幾下轆轤把,轆轤上的白露轉(zhuǎn)落在井臺上。轆轤架子是柏樹做的,經(jīng)年的裂紋上,也沾著稠密的白露。村莊有村莊的講究,井臺邊是要栽兩棵香椿樹的,蜷縮在井底的樹根,散發(fā)出來香椿的醇香,讓井水帶著樹木的芬芳。在八月的這個早上,香椿樹的老葉子上,沾滿白露,香椿樹紅色的枝杈上,也沾滿了白露。祖父從井臺上■望原野,從心底發(fā)出了和南陽那個詩人站在海岸線上一樣的感嘆:露是八月白。盡管詩人的感嘆叫詩句,祖父的感嘆叫偶然。祖父讀的是私塾,南陽那個詩人讀的是學堂,假若他們交換一下讀書的方式,或許祖父就是一個詩人,而那個詩人就是一個困居于村莊的農(nóng)人。

        露是八月白,詩人直覺的八月是露珠的顏色;在天空中飛翔的大雁,直接的感覺就是絲絲寒意。大雁要飛走了,它們十幾個一群,幾十個一群,在遼遠湛藍的天空飛翔著、徘徊著。它們朝著南方飛翔一段時間,頭雁折回身子,領(lǐng)著一群大雁朝北回飛一會兒。大雁在北方生活了幾個月時間,在哪條田埂上捉過螞蚱,在哪塊草地上逮過青蟲,它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回望北方的土地,是它們對于過去幾個月生活的眷戀。候鳥無所謂故鄉(xiāng),春天來了秋天走了,是它們生活的常態(tài)。祖父說:一群大雁沒有忘記一個村莊的田埂和蘆葦叢,說明大雁們知道這個村莊的生命力還是很旺盛的。一個村莊要是被大雁們忘卻了很多年,這個村莊就徹底敗落了。白露前三天,大雁在村莊的上空飛來飛去,它們是在跟村莊告別,也是在跟村莊的人們簽訂合同,告訴田野和人們:明年春天它們還要飛回來的。

        從白露開始大雁南飛,過了一個月還有大雁在村莊徘徊。屋檐下的燕子們,卻是悄無聲息的。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它們是什么時候走的,當一個村莊的孩子問另一個孩子:燕窩空了,燕子呢?

        另一個孩子說:不知道。

        此時,人們才知道燕子飛走了。祖父說:燕子們是從白露第四天飛走的。不是它們沒有告訴村莊,是村莊沒有注意到它們而已。人們活得太忙碌了,自己連自己都不太在意,誰還會去在意那些燕子呢?其實在燕子要告別屋檐的前半個月,幾十只甚至是上百只燕子聚集在村莊一個人家的屋頂或是一家人晾曬旱煙的繩子上,或是一根電線上,這是燕子們在開會呢,它們嘰嘰喳喳商定了飛走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不用通知,它們就飛走了。人不懂得鳥語,怎么會知道燕子沒有和人們告別呢?

        前些年蒙古族歌手騰格爾唱了一首《鴻雁》,那是草原上的大雁朝南飛,據(jù)說大雁飛翔的目的地是衡陽,到了衡陽就不再向南了。從蒙古草原飛到衡陽距離遙遠,對于大雁是個生命的考量。從中原起飛的大雁到衡陽,距離就近多了。據(jù)說大雁是祖祖輩輩都飛向一個地方的,在騰格爾草原上的大雁,來年還回草原。中原大地上的大雁,來年還回到中原。草原上的大雁絕對不會為了縮短飛翔的時間,而停留在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上的大雁,也不會跟著草原上的大雁飛到內(nèi)蒙古的草原上。看來,候鳥雖然飛來飛去,還是很有故鄉(xiāng)感的。

        村莊也有些鳥,跟村莊是鐵哥們兒。它們的祖先巢穴壘在村莊附近的楓楊樹上,它們的家就祖祖輩輩在楓楊樹上。比如風老鴰,它們的巢穴在村頭的那棵巨大的楓楊樹上,祖先壘出的第一個巢穴不夠用的時候,挨著就再壘出來一個。最大的時候十幾個巢穴連接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風老鴰的村莊。祖父說:這群風老鴰有三百多只,和我們王家營的人口差不多。

        風老鴰的活動半徑也就是十幾公里,春天和夏天風老鴰們并不顯眼,村莊也聽不到它們的叫聲。過了白露,風老鴰們迎來了自己的季節(jié)。它們在巢穴里聽到了秋天的風聲,如同聽見了飛翔的號角,展開翅膀在村莊的田野上飛著叫著。風老鴰在白露之日飛了一天,傍晚歸來的時候,落滿了楓楊樹,它們粗俗的歌唱很像村莊沒有女人的單身漢唱的歌謠,在村莊的小路上蕩漾。

        村莊的河流拐彎處,一大片蘆葦叢鋪在沙灘上,蔓延二三百米遠。水流在蘆葦叢里鉆來鉆去,淺灘上四季都有白漂和紅花翅在目中無人地游來游去。白露之后,尖嘴鷗和鸛鳥順著大河飛到村莊河流的蘆葦叢里,一群一群聚集起來,在淺灘上覓食小魚。早上和傍晚,它們忽然從蘆葦叢里編隊飛出來,翅膀上滿是早霞落霞。夏季,尖嘴鷗和鸛鳥是沒有聲音的,白露一過,它們在編隊里一只只伸長了脖子尖叫起來。村莊的孩子們,披著傍晚的落霞,鉆進蘆葦叢,就是躡手躡腳,也會驚飛一灘鷗鷺。孩子們在蘆葦叢掩藏的沙灘上,尋找尖嘴鷗和鸛鳥脫落的羽毛。在少年時代一個傍晚,找來幾十根白色的羽毛,也是很得意的。把羽毛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根一根數(shù)著,是少年們莫名其妙的驕傲。

        白露是鳥們生活的轉(zhuǎn)折點,之前它們無憂無慮,每天都有季節(jié)的饋贈可以果腹。白露之后,鳥們就要貯藏冬天的食物了。風老鴰們每天都要在田野里飛翔多次,把能夠貯藏的草果之類帶回鳥窩里。在白雪皚皚的日子,風老鴰們在雪地里找不到食物的時候,就靠貯藏的食物度過冬天。在農(nóng)民收割的日子,成群的風老鴰從谷子地飛過,叼起一個谷穗飛到楓楊樹上,放在窩里,稍稍在枝頭上歇息歇息,再次飛往谷子地叼谷穗。農(nóng)民從來不會攆走一只叼谷穗的風老鴰,農(nóng)民的生命里早就注入了千粒谷子有鳥一粒的古訓。祖父說:人吃千粒飽,也得讓鳥們吃一粒吧。

        村莊有一個樸素的真理,人有一個村莊,就包括楓楊樹上的風老鴰。它們吃飽了,為村莊叫著,村莊就不寂寞了。一個村莊沒有大樹,是荒涼寂寞的村莊;一棵大樹沒有鳥在枝頭壘窩,是荒涼寂寞的大樹。人樹鳥,都是構(gòu)成村莊的基本元素和硬件設施,缺少一樣,就是村莊的遺憾。村莊有了自己樸素的真理,村莊就有了幾百年不被砍伐的楓楊,上百年不被搗毀的鳥巢,幾百年依然住著人家的老宅院和走著豬馬牛羊的石板路。

        鸛鳥是村莊構(gòu)圖上潔白的風景,但是鸛鳥也是最懶的鳥。它們從不壘窩,也從不貯藏過冬的食物。夏天河流淺灘就是它們的飯碗,到了秋冬,它們依然把河流和淺灘作為飯碗。夏天的傍晚,它們棲息在河岸邊的竹園里或是蘆葦叢里,到了冬天它們依然如故。繁殖的季節(jié),鸛鳥們沒有鳥窩存放自己的蛋,就在草叢里找個地方下蛋繁殖。到了冬天鸛鳥們領(lǐng)著小鸛鳥們一邊飛翔一邊尋找食物,過去了冬天,它們繼續(xù)繁殖和飛翔,過不去冬天,鸛鳥們就結(jié)束了一生。不過在白露過后,鸛鳥們吃得更努力一些,只要肚子能裝下去小魚,它們就忘我地吃,甚至嗓子里已經(jīng)有咽不下去的小魚,鸛鳥們依然在白露的河灘上尋找魚蝦。我到蘆葦叢里驚飛一灘鷗鷺的時候,祖父總要說:驚飛它們干啥哩?讓它們多吃一點魚蝦在肚子里,好過冬的。

        村莊的人是帶著憐憫情懷的人,在這樣的情懷里度過少年時代,無論裝扮得如何強大,骨子里總有很多卑微的東西在制約著,讓你在強大面前轟然倒塌。

        露是八月白,還帶著村莊很多年來沉淀下來的經(jīng)驗。不知從哪個年代起,村莊就以為四時和五行相匹配,秋是屬金的,金色是白的。當秋露變白,大地上的萬物就開始在涼風里和露珠里成熟了。少年讀《革命烈士詩抄》,有瞿秋白的詩歌。我對祖父說:瞿秋白,這個名字很好聽。

        祖父說:秋白,就是秋熟。大地如金的是稻谷,如白的是棉花。這個名字好聽啊,在晴朗的秋日,一片白云飄過藍天,就是秋白啊。

        大地如金,大地秋白,一切播種的,都將在白露之后成熟。白露這天在田野里行走,能聞到萬物成熟的氣息,彌漫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我們村莊最先成熟的是山崗上的小谷子。小谷子分兩種,一種是熬稀飯的,叫飯谷;一種是做黃酒的,叫酒谷。小谷子豐收的年份,一個谷穗能結(jié)出三千個谷粒,一個谷穗就是一條狼尾巴。風吹動谷穗,就像一群狼在山崗上奔突而行。

        成群的麻雀最喜歡啄小谷子,它們吃足了,就在小谷子的谷穗上彈跳,把籽粒不緊密的谷粒彈落于地。在小谷子地里,就豎起來很多個稻草人,戴著爛草帽,穿著不能穿的爛衣裳,嚇唬并不膽小的麻雀。起初麻雀見到稻草人有些恐懼,過去兩天,它們就在稻草人的草帽上拉屎,本來黑黃色的爛草帽,被麻雀的屎巴染成了白色條紋帽子。

        麻雀在小谷子地里彈跳最厲害的日子,收割就要開始了。村莊里每戶人家,都有一堆鐮刀,掛在界墻上。白露之后,祖父就把月牙鐮取下來,擺在屋檐下的磨石旁,一把一把磨亮它們,磨利它們。祖父磨好一把鐮刀,就用右手的大拇指試試刀刃的鋒利程度。他把大拇指在鐮刃上剮蹭幾下,鐮刀刃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鐮刀就十分鋒利了。

        收割小谷子那天,小孩子也有一把鐮刀,夾在大人中間揮動著鐮刀,收割小谷子。孩子們撿起稻草人戴過的爛草帽戴在頭上,直起腰注視藍天的時候,風吹過來,把爛草帽吹起來,然后順著山坡滾向山谷??傆绣\雞被草帽驚飛,搖著紅色的尾巴,很動人地飛到樹林里,留下的只是叫聲。

        不能拿鐮刀割小谷子的孩子,都拎著一個籃子撿掉落在地上的谷穗。沒有收割可能就不叫秋天,沒有撿拾也可能不叫秋天。村莊的每一個人,根據(jù)自己不同的角色,收獲著同一個秋天。我曾是撿拾谷穗的孩子,也曾是拿著鐮刀收割的少年,對于季節(jié)和收割有著很深的情感。

        青年時代曾經(jīng)很喜歡南京的一本文學月刊《青春》,就把八節(jié)短章組成的一篇散文郵寄過去,三個月之后發(fā)了出來。20世紀80年代是相當美好的,你寫一篇小說和散文或是一首詩歌,裝進信封里不要郵票雜志社就會收到,你根本不認識任何一個編輯,過兩三個月就會收到刊登著你作品的雜志。現(xiàn)在年輕人詬病的熟人文學,我青年時代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那期《青春》刊登了江蘇青年詩人葉輝的一首詩歌《拾麥穗的兒童》,至今還能背誦下來?;蛘呤侨~輝那首詩歌寫得很好,或許是葉輝的詩歌觸動了我撿拾谷穗撿拾麥穗的生活片段:

        拾麥穗的兒童

        在地球上站直了

        他頂著草帽

        草帽頂著藍天

        地球頂著他

        他撿起了從父輩肩上

        不慎滑落的豐收

        一朵笑

        在草帽下開了

        撿拾過小谷子的人,讀到這首詩歌,大概都不會忘記。特別是葉輝這個印象主義油畫一樣的詩歌,更是難以讓讀過的人忘記?;蛟S葉輝自己忘記了,我還沒有忘記。在冬天端起一碗黃酒的時候,我還曾經(jīng)想起過葉輝的這首詩歌,因為真正的黃酒,是用小谷子做的。

        白露種高山,寒露種平川。距離我們村莊十幾里遠,就是一個高山村莊。伏天,他們砍伐出一片山地。到了白露,就點火燒砍伐過的柴草,成為火燒坡的肥料。然后他們在火燒坡上撒下小麥和豌豆,有時還會夾雜一些蠶豆,這樣三摻攪的播種,都是從白露那天開始的?;馃碌脑疾シN,不用施肥一塊地能有三年好收成。到了春天,經(jīng)過火燒坡,小麥中間豌豆花開了,蠶豆花開了,藍色的花朵精靈一樣舞動著。其實,它們的嬌艷,是從白露那天,隨著露珠播種下去的。

        上世紀80年代,我在高山地區(qū)的一所初中教過學,學生歲數(shù)和我差別不大,過了星期天回到學校,他們的褲腿上沾滿了草木灰,問他們:咋整的?他們說:在火燒坡上種小麥。還有個學生給我拿來一個野豬腿,我問:哪來的?他說,白露了,野豬喜歡吃晚玉米,我用我爹的錛樁打死的。這個學生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讓人悲傷的是,上世紀80年代末,他到東北下煤窯,再也沒有上來。

        白露種火燒坡,這種耕作方式很是古老,距離我們不遠有個村莊就叫火燒坡。上世紀90年代初期,這種耕作方式才真正結(jié)束。所以我們可以說,古老距離我們并不遠,真正的當代文明距離我們并不近。

        白露之夜,我們院子里的石榴已經(jīng)半紅。祖父摘下來幾個石榴,對我說:白露吃石榴,歲留人也留。

        我坐在石榴樹下的捶擺石上吃石榴,對于歲月和人的關(guān)系,不甚了了。后來讀川端康成的一篇文章,里邊說:試問何物堪留天地間,唯有春花秋月山杜鵑。終于明白祖父說的歲月之留與人之留之間的關(guān)系,和川端康成的有點相似。

        很多年之后,我們村莊的院子空落落的。石榴樹沒有了,石榴樹下的捶擺石也沒有了。偶爾回到那個院落,還能聽見祖父說:白露吃石榴,歲留人也留。我想,歲月留人和人留人,誰都解釋不清楚個中原委。不過村莊的院落里講究種石榴,大概就是想讓石榴留住我們的歲月和我們的人。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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