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與科舉過程相關(guān),宋人有大量送別文章。通常來說,宋人喜歡用詩歌來表達離別之情。在某些場景下,詩歌受篇幅限制,不足以表達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宋人時時用散文予以表達。科舉過程中送別文章分為三類:送人赴試、送落第者、送中舉者榮歸或赴任。其中反映了宋人對科舉制度的評價、宋人參加科舉考試的復(fù)雜心情、科舉考試的利弊得失等等內(nèi)容。
送人赴試文章兩宋共計21篇,其中北宋11篇,南宋10篇。有關(guān)送人赴省試者10篇,許多考生因赴省試,需要遠離家鄉(xiāng),故送試文章大致為此而作,其他還有送赴發(fā)解試、赴太學(xué)試、赴賢良方正試等等。宋代送人赴試詩歌數(shù)量較多,但因出于應(yīng)酬且篇幅有限,內(nèi)容往往比較單一,大致是稱頌赴考者的才華、預(yù)祝赴考者早傳捷報等。[注]① 諸葛憶兵:《論宋代科舉考場外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5)。同類題材,作者不寫應(yīng)酬詩歌交差了事,出之以長篇大論的文章,大約是需要發(fā)表更多的個人見解。所以,送人赴試文章的內(nèi)容要遠遠豐富于同類題材的詩歌。
王禹偁送人赴試文章寫得最多,一共有4篇,展現(xiàn)的內(nèi)容也是多方面的。王禹偁乃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省元,是年登第。進入仕途后,正直敢言,屢遭貶謫,乃北宋前期名臣。同時,王禹偁又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詩、詞、文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王禹偁生平有一遺憾,未曾權(quán)知貢舉?!稘扑嗾勪洝贩Q蘇易簡知舉,放榜時正值王禹偁再度遭貶,奏曰:“禹偁翰苑名儒,今將全榜諸生送于郊。”王禹偁回復(fù)詩歌云:“綴行相送我何榮,老鶴乘軒愧谷鶯,三入承明不知舉,看人門下放諸生?!盵注]王辟之撰,呂友仁點校:《澠水燕談錄》卷七, 84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宋代能文名臣以知貢舉為榮,王禹偁詩中頗有無奈和不甘之意。然王禹偁擅長鑒別人才,不吝推薦,故北宋前期名士多登門行卷,王禹偁送人赴試的詩文也就特別多,留存至今的4篇送試文章為:《送孫何序》《送丁謂序》《送江翊黃序》《贈別鮑秀才序》。孫何、丁謂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同年登第,孫何乃是年省元與狀元,丁謂為第四名。二人或文學(xué)成績顯著,或在政壇聲名顯赫,皆成為一代名臣。《涑水記聞》載:“孫何、丁謂舉進士第,未有名,翰林學(xué)士王禹偁見其文,大賞之,贈詩云:‘三百年來文不振,直從韓、柳到孫、丁。如今便好令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經(jīng)。’二人由是名大振?!盵注]司馬光撰,鄧廣銘等點校:《涑水記聞》卷二, 39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這一時期科舉考試未實行彌封制,考生依然承繼了唐代行卷之風(fēng),經(jīng)王禹偁慧眼識別,極力揄揚,聲名大振,登第可能性大幅度增加。
先來閱讀王禹偁的《送孫何序》:
天之文,日月五星;地之文,百谷草木;人之文,六籍五常。舍是而稱文者,吾未知其可也。咸通以來,斯文不競,革弊復(fù)古,宜其有聞。國家乘五代之末,接千歲之統(tǒng),創(chuàng)業(yè)守文,垂三十載,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興矣。然而服勤古道,鉆仰經(jīng)旨,造次顛沛,不違仁義,拳拳然以立言為己任,蓋亦鮮矣。富春孫生有是夫!先是,余自東觀移直鳳閣,同舍紫微郎廣平宋公嘗謂余曰:“子知進士孫何者邪?今之擅場而獨步者也?!庇嘁蛘髌湮?,未獲。會有以生之編集惠余者,凡數(shù)十篇,皆師戴六經(jīng),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韓柳之徒也。其間《尊儒》一篇,指班固之失,謂儒家者流非出于司徒之職。使孟堅復(fù)生,亦當(dāng)投杖而拜曰:“吾過矣?!庇帧缎熨韧跽摗罚骶?,窒僭之萌,足使亂臣賊子聞而知懼。夫《易》之所患者,辨之不早辨也,斯可謂見霜而知冰矣。樹教立訓(xùn),他皆類此。且其數(shù)千萬言,未始以名第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余是以喜識其面而愿交其心者,有日矣。今年冬,生再到闕下,即過吾門,博我新文,且先將以書,猶若尋常貢舉人,恂恂然執(zhí)先后禮。何其待我之薄也!觀其氣和而壯,辭直而溫,與夫向之著述相為表里,則五事之言貌,四教之文行,生實具焉。宜其在布衣為聞人,登仕宦為循吏,立朝為正臣,載筆為良史,司典謨,備顧問,為一代之名儒。過此則非吾所知也。豈止一名一第哉!告歸許田,序以為贈,余非多可而易與者也。凡百君子,宜賀圣朝得賢,吾道之不墜爾。[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冊,424、425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文章分為五層:其一,作者極度重視文章之作,將“人之文”與“天之文”“地之文”相提并論,由此肯定了科舉文章的崇高地位。其二,概括唐末至北宋前期的文風(fēng)轉(zhuǎn)變,所謂“圣人之化成矣”。其三,介紹與孫何結(jié)交過程,認為孫何作文“服勤古道,鉆仰經(jīng)旨,造次顛沛,不違仁義,拳拳然以立言為己任”,是這一時期“人之文”的代表作。以下舉《尊儒》《徐偃王論》等文章為例,稱許孫何作文“數(shù)千萬言,未始以名第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其四,寫孫何登門拜訪,以及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其五,表達對孫何的期望:“宜其在布衣為聞人,登仕宦為循吏,立朝為正臣,載筆為良史,司典謨,備顧問,為一代之名儒。”這也是對所有考生的期待。細讀文章,這不是一次具體送試之作,而是登門行卷后的贈別之言。王禹偁對科舉文章有自己的核心標(biāo)準(zhǔn),即“文以載道”;對孫何也有較多的欣賞和稱贊,非簡短詩篇能表達清楚,故作此文。
首先,送試文以稱贊、推薦考生為核心內(nèi)容,上述五個方面即以盛贊孫何為核心。王禹偁《送丁謂序》中再次提及孫何,云:“去年得富春生孫何文數(shù)十篇,格高意遠,大得六經(jīng)旨趣”,仍然贊嘆不已。且將丁謂與之相提并論,云:“或曰:有濟陽丁謂者,何之同志也,其文與何不相上下,仆未之信也。會有以生之文示仆者,視之,則前言不誣矣……其詩效杜子美,深入其間。其文數(shù)章,皆意不常而語不俗,若雜于韓柳集中,使能文之士讀之,不之辨也?!盵注]王禹偁其他兩篇送試文章亦如此?!端徒袋S序》稱贊其:“風(fēng)骨秀朗,言論和雅……繼之以文,好古近道,趣向不俗,修之不已,可為聞人?!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冊,425、47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顿泟e鮑秀才序》稱贊鮑生:“其為學(xué)也,依道而據(jù)德;其為才也,通古而達變;其為識也,利物而務(wù)成。求之廣場,未易多得。”[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三,第8冊,10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送試文作者推薦不遺余力,時而揄揚過度。將丁謂與杜甫、韓愈、柳宗元相提并論,言下之意孫何當(dāng)然也有此創(chuàng)作成就,皆過譽之辭。孫何承繼此種作風(fēng),《送朱嚴(yán)應(yīng)進士舉序》云:“沛國朱嚴(yán),字仲方,秀出江表,士人中杰然若石之玉而羽之鳳。觀其文,有柳柳州之奇奧,皇甫湜之峻整;觀其詩,有賈長江之諷諭,薛許昌之清新;觀其賦,有獨孤授之氣格,李繆公之親切。知言者謂仲方當(dāng)拔解王府,甲天下士?!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八五,第9冊,199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亦將朱嚴(yán)與柳宗元、皇甫湜、賈島等等相提并論。
在科舉考試試卷沒有彌封的時期,這樣的推薦最終必須獲得主考官的認可,才能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某些送試文作者于是盛贊主考官,言下之意即:如此德高望重的試官不會遺漏我推薦的人才。柳開《送高銑赴舉序》便采用如此薦舉策略:“得其人言:宋之同姓大夫逢掌文衡也。柳子知大夫之為人公且直也,天子今能用之。又言渤海人銑求試于京尹矣。柳子喜而頌曰:熙熙乎!煌煌乎!道也將行乎!吾也將出乎!時也將幸乎!”[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二五,第6冊,352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此品Q贊主考官,實則是強迫對方同意自己的推薦。次年乃樞密直學(xué)士趙逢權(quán)知貢舉,根本沒有理睬柳開的強行推薦。
其次,送試文往往特別肯定科舉制度,努力推高科場文章的地位與作用,論證“人之文”的重要性。種放《送張生赴舉序》云:
圣人之旨,總著乎經(jīng);經(jīng)之旨,咸隱乎詞。求圣人之旨,則窮乎經(jīng)而味其辭,湛乎思而一其信,斯所以索圣人之道者也。觀乎《易》,則知道集乎天地,通諸變而不私;《春秋》元經(jīng),則知帝尊乎萬物,謫其邪以守正;《書》訓(xùn)誥,則嚴(yán)規(guī)戒、慎德業(yè);《詩》雅頌,則勸忠信、諷淫惑。然愛其旨、嗜其辭也,獨先元經(jīng),何哉?蓋文武變化,皆本乎正。正者,正天子之尊者也。蓋元經(jīng)大意,在乎獎?wù)跏?,抑弱臣妾,亟削強亂。故日而月之,則稱王正以冠其首;夷而狄之,則稱王禮以黜其爵。豈非圣人立正之微旨耶?今之文求乎正者,必宗乎經(jīng);宗乎經(jīng),必尊乎天子,立國家為事,斯得其正矣。其或高桓文、盛管晏者,其不知經(jīng)旨遠矣。孟子賤諸侯而不道,獨曰有仁義而已,蓋有志于圣人者矣。張生誦書樂文,亦求乎正者也。始來秦中,見其容則崖然以肅,觀其文則廓然甚明。今將東行,校其文于天子之庭。其道之果行,則斯文也將議乎公卿之末,使予得不為子而言乎![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六,第10冊,214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全文重心皆在闡述“宗經(jīng)載道”,以此為“正者”。既是士人立身之正,也是科舉文章之正?!敖?jīng)之旨,咸隱乎詞”,因此作文者必須承擔(dān)起“文以載道”的重任?!皬埳b書樂文,亦求乎正者也?!彼驮囶}旨,則一筆帶過,同時回應(yīng)了上文“宗經(jīng)載道”的討論。
南宋理學(xué)興盛,送試文換從理學(xué)的角度闡述。曾豐《送進士陳景年赴省序》云:“萬物之初,有道而已。道大而莫明其所以然,則姑諉曰天理;又有莫明天理之所以然者,則諉曰人倫。而疏其目:則為君臣,為父子,為兄弟,為夫婦,為朋友,而師弟子不與焉。”曾豐因考生陳景年執(zhí)弟子禮,為其論說“師道”??婆e應(yīng)試過程,就是求師過程,需遵“天理人倫”而為。所以,曾豐叮囑說:“子姑往試春官,罷,求師勿憚勞?!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二八一,第277冊,296、297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劉宰《送張婿寬夫赴省序》轉(zhuǎn)述張寬夫之言,自稱奉對天子之廷時,“言之是則天子為之動容,公卿大臣為之改視易聽,萬事以理,萬變以弭,萬物亦以吐氣”[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八三七,第300冊,6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也是從理學(xué)的立場給予自己的廷對策論相當(dāng)高的期望。
再次,送試文時而展現(xiàn)不同時期科舉社會風(fēng)貌。如北宋前期行卷之風(fēng)甚盛,王禹偁作為文壇知名人物,應(yīng)接不暇?!端投≈^序》云:“今之舉進士者,以文相售,歲不下數(shù)百人。朝請之余,歷覽忘怠。然有視其命題而罷者,有讀數(shù)句而倦者,有終一篇而止者?;蛟娍刹?,其賦則無有也;或賦可稱,其文則無有也。能全之者,百不四五。況宗經(jīng)樹教、著書立言之士乎!”[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冊,425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丁謂行卷之文體乃“律詩、今體賦、文”,完全對應(yīng)科舉考試科目。北宋前期科舉社會風(fēng)貌與唐代非常相似,原因是科舉制度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又如,張詠《送進士張及赴舉序》云:“益都去帝鄉(xiāng)四千里,平昔俊英怠于進取。況更賊亂之后,例闕資生之計,鄉(xiāng)老之薦,聲響久絕。”[注]張詠著,張其凡整理:《張乖崖集》卷八, 8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張詠于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年)權(quán)知益州,此前當(dāng)?shù)鼐尤粵]有貢舉進京的考生。經(jīng)張詠努力,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始有三人獲解。《宋史》張詠本傳載:“初,蜀士知向?qū)W,而不樂仕宦。詠察郡人張及、李畋、張逵者皆有學(xué)行,為鄉(xiāng)里所稱。遂敦勉就舉,而三人者悉登科,士由是知勸?!盵注]脫脫等:《宋史》卷二九三, 98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5。這與南宋以后川蜀地區(qū)科舉事業(yè)興旺發(fā)達不可同日而語。[注]李燾《貢院記》:“每三歲取士詔下,合成都九邑士來應(yīng)有司之試者,數(shù)逾五千,日增而未止。”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四六六七,第210冊,269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記載南宋時期川蜀地區(qū)科舉興盛的文獻資料甚多,不一一引證。
宋人送試文所展現(xiàn)的科舉社會風(fēng)貌,豐富多樣?;蜓缘貐^(qū)巨大差異:“贛于江西為窮絕之處,其地逼廣,其俗逼蠻。自晉為郡,至于唐,始有士。至本朝,始有名士。而其初大抵學(xué)于他州,游從得其人,陶染成就,或安土焉,雖成就亦陋。會昌之為邑又贛之窮絕處也,本朝教養(yǎng)二百年,邑之士僅得國子博士尹天民、樞密院編修唐稷,稍稍有文聲,其希闊蓋如此?!盵注]曾豐:《送江鵬解元赴省序》,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二八一,第277冊,295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作者南宋孝宗年間出任會昌令,其落后依然如此?;蜓阅媳睂W(xué)風(fēng)與人才之不同:“昔人論南北學(xué)異,古今幾不可易。北方之人如拙者,用富多才而后為富。若南士之學(xué)富而為富不少;至內(nèi)雖歉,外若充足,莫能窺之者良多。用其才,南北巧拙,甚霄壤也?!盵注]陳造:《送師文赴春官試序》,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五七五八,第256冊,23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陳造作此文已經(jīng)是南宋后期,南北不同仍然非常顯著?;蜓云h地區(qū)文風(fēng)昌盛:“潮雖南州,自趙德、吳子野已能自附于韓、蘇,姓名在文字之錄、耆舊之傳。今文風(fēng)幾侔于江、浙、閩、蜀?!盵注]劉克莊撰,王蓉貴等校點:《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六, 2492頁,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這已經(jīng)到了南宋末期,潮州科舉事業(yè)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凡此種種,難以一一羅列。
宋代送人落第歸去文章共計12篇,全部是北宋作品。其原因大約為兩點:其一,南宋半壁江山淪陷,科舉錄取名額比之北宋,并無減少。即:南宋各地科舉錄取名額比北宋大大增加,也就是說落第人數(shù)在減少。其二,送人落第,適宜通過詩歌來表達情感。宋人與科舉相關(guān)的所有詩歌中,以送人落第詩寫得最為出色,最有藝術(shù)感染力。[注]諸葛憶兵:《論宋人落第詩》,載《文史哲》,2011(4)。經(jīng)過北宋時期的寫作,南宋文人已經(jīng)認識到這一點,故送人落第皆出之以詩歌。
盡管如此,當(dāng)宋人嘗試以散文文體寫作送人落第文章時,同樣有寫得文采斐然者。以楊億《送元道宗秀才序》為例,云:
昔夏侯勝有言曰:“士患經(jīng)不明,經(jīng)茍明,其取朱紫,如俯拾地芥耳?!敝聊吮G山之璞,猶聞待價;操流波之引,未偶知音。蓋有淹速于其間,夫子之所以罕言也。河南元生,出東南之美族,稟山川之靈氣,學(xué)術(shù)淵奧,才思深婉,雅善詞賦,尤工詩什。每扣虛課寂,緣情體物,必有警策傳誦人口。左氏之筆,微為富艷;相如之文,長于形似,翹翹然秀出于場屋間矣。有難弟焉,有令子焉,皆以俊才著稱。素風(fēng)彌劭,天倫敦睦,庭訓(xùn)嚴(yán)厲,友于推讓,士類多之。矧復(fù)內(nèi)行修飭,至性純孝,閱市以資力學(xué),負米以潔晨羞。至于造請諸公,不避寒暑;博極群書,罔舍晝夜,此又勤即不匱、艱而彌貞者已。有若大丞相、仆射東平公,鄧帥長城公,皆坐鎮(zhèn)雅俗,懸衡吾道,嘉生之才美,咸賦詩以贈之。此亦神物,求之不可得也。逮夫綸闈書殿,三臺內(nèi)閣,英髦雜集,風(fēng)鑒攸出,見必倒屣,坐多更仆。接夷甫之談柄,知名理之斯在;挹紫芝之眉宇,覺鄙吝之都忘。當(dāng)時名儒推獎如此。而再試貢部,敗于垂成,蓋云數(shù)奇,實非戰(zhàn)罪。寄食輦下,有索米之嗟;薄游東都,無解榻之遇。歘起北堂之念,遽賦《南陔》之吟。與仲氏而言歸,拜慈親而為壽。姑欲買負郭之產(chǎn),扶安輿而來;棄入關(guān)之繻,作焚舟之計。決策素定,戒途有期。陸士衡之弟兄,暫還吳郡;翟方進之母子,同入京師。行矣!為我語姑蘇父兄:無或笑馮衍空歸,輕蘇秦未遇,以目皮相人,作兒女子見。異時懷丈二組,駕駟馬車,衣繡而過里閭,揮金以報故舊。此際,如下鄉(xiāng)亭長,為德靡終;洛陽妻嫂,不敢仰視,徒厚顏耳。明年春,蟄戶震驚,河流湍激,當(dāng)糞除敝廬,以俟子之西笑。[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九四,第14冊,371、372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送人落第文章大抵由三部分思想情感內(nèi)容構(gòu)成:勸慰、贊美、勉勵。
落第是人生的重大挫折,此類文章都是以勸慰開篇的。楊億以“未偶知音”解釋落第的原因,贊同“經(jīng)茍明,其取朱紫,如俯拾地芥耳”的觀點,即:科舉考試基本上是公平的,元道宗之落第是偶然的,將來一定能夠考取科第。既然落第乃“蓋云數(shù)奇,實非戰(zhàn)罪”,以下作者盛贊元生“學(xué)術(shù)淵奧,才思深婉,雅善詞賦,尤工詩什”之才華。而且,其家族“以俊才著稱”,其品性則“內(nèi)行修飭,至性純孝”,由此甚得“當(dāng)時名儒推獎”。落第后,“寄食輦下,有索米之嗟;薄游東都,無解榻之遇”,處境十分困窘,故起歸鄉(xiāng)之思。至此,作者也交代了此文的創(chuàng)作緣起?!盀槲艺Z姑蘇父兄”以下,提醒鄉(xiāng)親父老不可以輕視落第者,其實是變換角度勉勵元生?!懊髂甏骸再棺又餍Α钡钠诖闶且饬现械氖?,同時依然是在勉勵元生。文章辭采斐然,精美流暢,在遣詞造句方面多見錘煉功夫。如在暢達的散體語句敘述中,時時可見整齊之四字句、四六等對偶句;以“蟄戶震驚,河流湍激”寫春日景象,簡潔形象;諸多敘事常常用典故表達,典雅博奧。宋祁云:“億工文章,采縟宏肆,匯類古今,氣象魁然,如貞元、元和,以此倡天下而為之師?!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五二四《石少師行狀》,第25冊,70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于此文可見一斑。
對落第者不吝稱頌之辭,是此類文章的應(yīng)有之義,也是對落第者的溫情安慰。柳開《高銑下第序》云:“樂天者以仁,隨時者以智,勤己者以信,順人者以禮……若渤海高生者,備于四者也?!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二四,第6冊,346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全文都是圍繞這四者展開,反復(fù)稱贊高銑,空泛闊略,夸張過度,令人有華而不實的感受,符合柳開縱橫家的作風(fēng)。多數(shù)文章對落第者的稱贊都能落到實處。如文彥博《送龍昌期先生歸蜀序》云:“先生,陵陽人也,藏器于身,不交世務(wù),閉關(guān)卻掃,開卷自得,著書數(shù)萬言,窮經(jīng)二十載。浮英華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黃老。楊墨塞路,辭而辟之。名動士林,高視兩蜀?!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五七,第31冊,38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對其著述、學(xué)習(xí)內(nèi)容、品行等都有所介紹。趙湘《送周湜下第歸寧序》云:“今厥嗣復(fù)有其人曰湜,少敏,性直烈,不為兒女子之氣。好古,秉筆游學(xué)天下。”[注]敘其性情和志向,言簡意賅。
既然落第者品行與才華皆優(yōu),送行者對其為何落第又必須有所交代,文章作者對待科舉考試的態(tài)度就在此處彰顯。北宋中前期,作者大致對科舉制度持完全肯定的態(tài)度,其解釋落第原因時多用“未偶知音”之類的借口。趙湘直接引用周湜的話語自我解釋:“其未稱旨者,得非明天子愛吾兄弟也?勵吾文學(xué)也?又得非其時也?有命也?今舉于禮部,茍一戰(zhàn)而稱霸,是不能盡險阻艱難之身于場屋之間。其得官也,又惡能盡民之情偽,而終身不辱乎!”[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七○,第8冊,354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角度理解,解釋得圓滿而高尚。歐陽修同樣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解釋友人之落第,《送方希則序》云:“以希則之資材識業(yè)而沉冥郁堙者,豈非天將張之而固翕之邪?不然,何邅回而若此也?夫良工晚成者器之大,后發(fā)先至者驥之良。異日垂光虹霓,濯發(fā)云漢,使諸儒后生企仰而不暇,此固希則褚囊中所畜爾,豈假予說言之哉?”[注]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六六, 961頁,北京,中華書局,2001。劉攽《送焦千之序》則改換一個角度,云:“夫州郡推擇之,公也;有司考試之,明也。方將為國得賢,必且精心慎慮,拔士于千萬?!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二,第69冊,16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堅信科舉考試制度的公正與開明,期望焦千之耐心以待將來。也有落第者以此理由自我勉勵的。周行己《送劉絜矩序》敘說自己“去年秋,從試于有司,進既不獲,固獨喜之,謂:天其必有以大畀于我者!則益進吾道以迎受之。古之大有為者,未嘗不如是,則吾何為遽戚戚耶!此余之志也,今又將進于子矣。”[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九五二,第137冊,102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安慰自己,勸慰他人,皆以此立論。
北宋中期以后,對科舉考試制度的批評聲音增加,有作者就從制度弊病的角度探討落第原因。蘇頌《送楊該下第序》云:“取士之柄不專于有司,舊矣。今天下之為士而進取者以萬計,為有司者,既不得素專其任,而與察其能否也。一旦當(dāng)大比間,則雜沓群至。有司持尺度,糊其名以較其一日之藝。茍用其言合規(guī)矩、無甚高論者謂之中程,乃留以充選焉。雖其素所弗能,有司豈得而知之耶?士或恃卓越之才,不能委曲以盡一日之試,小有疵累,則以尺度去之。是昔之所恃者,有司亦不得而采之也。夫有司所恃取士之柄不專若是,將以罄天下之真儒實廉而舉之,不亦戾乎!”[注]蘇頌著,王同策等點校:《蘇魏公文集》卷六七, 101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4。在專制社會里,取士之柄專于有司,缺乏監(jiān)督,弊病更大,這是宋代糊名制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蘇頌所論,乃迂闊之言。然所謂“茍用其言合規(guī)矩、無甚高論者謂之中程”,還是切中科舉時弊的。
上文引周行己自我解釋和安慰,仿佛堅信“天其必有以大畀于我者”。再讀周行己《送季商老下第序》,云:
古之所謂士者,其自養(yǎng)也厚,其自待也重,其自信也篤。上之人求之則必知之,知之則必用之,用之則必盡之。卓犖者無不遇之嘆,阘茸者無偶得之幸。故在下者,皆自好而可以無疑也。后之世風(fēng)教不明,淪于流俗,賢既不能自辨,而上之人亦莫之察。朝有混淆之風(fēng),下無難進之節(jié)。氣勢一去,風(fēng)流遂遠。故高尚者謂其清勁足以激貪污,節(jié)義者謂其氣概足以動流俗,乃始見高于當(dāng)世,而載之傳中以為異。后世欲有為之君,又設(shè)為科目,以進退天下之士?;\取識拔之術(shù),無所不至,法益密而進者益靡靡。嗚呼!士每賤矣。今之由四方舉于禮部者幾人?由禮部進于天子者幾人?其取之不為不詳矣,其得之不為不艱矣,然而士之所以自負者如何哉?上之人所以得人者如何哉?古之法至簡,取人至寡,而賢者必進,不肖者必退;今之法至密,取人至多,而賢者不必得,不肖者不必黜。[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九五二,第137冊,100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古今對比,基本上全盤否定科舉制度,方知前文的自我解慰言不由衷。前人厚古薄今,喜肯定古代而否定當(dāng)下,如此論述在宋人文章中比比可見,卻沒有實質(zhì)性的討論或價值。
送落第者文章中,張方平《送柳澥序》內(nèi)容比較特別,是為落第者考慮投奔處所的,云:
澥自魏隨計來京師,不利于春官。將北轅以邁,郁郁訪仆,謀曰:“澥即歸,將卜所以為親之羞,敢問予何往為可?”仆觴而告之曰:“嘗聞河?xùn)|先生昔守邢,今侍御高公以布衣謁見,先生優(yōu)禮焉。先生以文章氣義蓋一時,仕不究其用,天下賢士大夫莫不惜之,矧自其門下出者耶!前此三年,侍御領(lǐng)琴臺,不敏嘗請見,實辱解榻以待,則是侍御之愛才,其與人博矣。況子河?xùn)|之猶子,能以奇文懿行繼其家聲,而欲覯見賢公,動之以誠意者,適邢可哉!”勉旃會宗,酒行無辭,仆亦從此東矣。[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八○四,第38冊,6、7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此文呈現(xiàn)宋代科舉社會的一種風(fēng)貌。落第者之離京,大多是歸鄉(xiāng),以侍養(yǎng)父母為借口,所謂“歘起北堂之念,遽賦《南陔》之吟”。然而,也有部分考生,如柳澥一樣,“為親之羞”,不愿歸鄉(xiāng)的。他們離京后的去處就值得斟酌,必須對他們的再度考試有所裨益。張方平建議其投奔權(quán)知邢州高弁。[注]《高弁傳》:“高弁字公儀,濮州雷澤人。弱冠,徒步從種放學(xué)于終南山,又學(xué)古文于柳開……舉進士,累官侍御史……稍復(fù)知單州邢州、鹽鐵判官?!?參見脫脫等:《宋史》卷四三二,12832頁,北京,中華書局,1995。高弁早年受知于柳開,柳澥乃柳開子侄,一定會受到很好的接待和照顧。唐人盛行游學(xué)與行卷之風(fēng),對宋人有持續(xù)性的影響,于此可見。
高中科名者,或榮歸,或赴官,喜慶應(yīng)酬,送行者大都敷衍詩篇。此類文章只有三篇留存,分別為北宋王禹偁《送張詠序》、司馬光《送同年郎兄景微歸會稽榮覲序》和南宋程珌《送王狀元歸天臺序》。
王禹偁《送張詠序》是一篇抒情美文,送張詠一段文字,大抵以勻稱的四字句組成:
宋天王嗣位之五載,親選貢士,分甲乙科。中甲科者,通理郡事;乙科者,專任縣政。尊以廷評之位,重以使者之車??h政有闕,得以擅革;縣人有害,得以專易。既革且易,不康何待?詩所謂“能官人”者,豈獨美于文王乎?清河張詠,字復(fù)之,本宅九河間。少有奇節(jié),釣魚侍膳外,讀書無虛日。秉筆為文,落落有三代風(fēng)。今春舉進士,一上中選,將我王命,蒞乎崇陽。分君之憂,使帝心休休乎;求民之瘼,使人心熙熙乎。江流之南,郡大惟鄂,鄂人得賢,亦孔之樂。波映鸚洲,煙藏鶴樓,白云芳草,思古悠悠。堂有鳴琴,足以振穆若之風(fēng);樽有醇醪,足以養(yǎng)浩然之氣。維江湯湯,鑒其襟袖;維山峨峨,媚其戶牖。鲙得魴鱸,果多橘柚。吏隱于茲,足保無咎。且優(yōu)且游,勿為江山羞。復(fù)之勉旃云爾。[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冊,422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張詠登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進士第。張詠參加省試之前,已經(jīng)聲名鵲起?!疤脚d國四年秋,與忠愍寇公同赴大名舉,議將首薦公。公以同郡張覃素有文行,即率寇公上書,請以覃為冠。一府欽嘆,遂如公言,士論多之?!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八五九,第40冊,122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在科舉考試未實行彌封制的時代,張詠的登第和時論的稱頌,都在意料之中,王禹偁之作即為時論的反映。文章先簡述宋太宗當(dāng)年的科舉制度改革,史載“并分第甲乙,賜宴,始有直史館陪座之制。進士第一等授將作監(jiān)丞,通判藩郡;次授大理評事,知令、錄事”[注]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 473頁,北京,中華書局,2004。。朝廷重用科舉出身者,提高其授官品級,畀予其地方行政專權(quán)。由此,中乙科者張詠授大理評事、知鄂州崇陽縣事。張詠“專任縣政”,王禹偁因此對其行政上的作為有特別的期待:“分君之憂”“求民之瘼”。作者以優(yōu)美的文字渲染崇陽之山水、風(fēng)土秀麗景色,勉勵張詠“且優(yōu)且游”之際,多有政績。
詩歌篇幅無以容載,出之以文,必定有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王禹偁《送張詠序》開篇以“今之縣尹,古之諸侯”定調(diào),論述歷代縣政之弊病,根源在于縣邑官員“秩卑祿微”“邑官益卑”,于是特別肯定宋太宗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地方長官、“專任縣政”的變革。作者借送張詠的機會,大段發(fā)表行政見解,歌頌當(dāng)代政治,這就不是簡潔含蓄的詩體適宜表達的內(nèi)容。王禹偁乃文壇名家,其文章極富審美韻味?!安ㄓ雏W洲,煙藏鶴樓,白云芳草,思古悠悠?!痹扑畼桥_輝映,芳草連綿,清淡秀麗,畫面感很強。“維江湯湯,鑒其襟袖;維山峨峨,媚其戶牖?!鄙剿畨验煟亟蠡砣?,古雅工致,寄意深遠。王禹偁與張詠皆為一時名流,以名流送名流,更重抒情文采。
司馬光則出于一個特殊的原因:“家君與尊諫議景德中同年登第,在朝廷最名相善,余又與景微以蔭籍同官,偕舉進士,送名于天府,復(fù)試于南廟,以至登第,未嘗異處?!碧匾庾鳌端屯昀尚志拔w會稽榮覲序》[注]司馬光撰,李文澤等校點:《司馬光集》卷六四, 1323、1324頁,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以贈之。父子兩代皆為同年進士,在宋代比較罕見,故于其榮歸故里之際,特作送行文。文章中盛贊郎景微:“其為人剛不可校,柔不可犯,和易以為樂,節(jié)正以為禮。由七品官舉進士,一上中選,可謂美矣。然未嘗有偃蹇之容,自滿之意?;蛭醋R者卒然遇之,尚不知其為舉人,又焉知其有科級邪?”司馬光也是在表達自己中舉后的態(tài)度,以新科進士送新科進士,強調(diào)中第后的胸襟與心態(tài),其思維角度就比較獨特。
宋理宗寶慶二年(1226年),程珌以禮部尚書知貢舉,天臺王會龍狀元及第。十月,王會龍榮歸故里,程珌作文以送之。這是主試官與狀元的互動,文曰:
天臺王君,寶慶丙戌進士第一人,僉書威武節(jié)度判官公事。其年十月十七日來訪,謂期集已事,今將束書而歸,念無以寓其卷卷也。于是,為之言曰:方歲孟春,天下之士云集京師,求試于春官者不啻萬人,而君以宏才正學(xué),裒然為舉首。今歸也,天臺之山川草木,咸添秀色。而里中父兄子弟連車接袂,相與迎且賀于里門之外。且家誡其子若弟曰:“讀書應(yīng)舉,不當(dāng)若是邪!”嘻!亦榮矣。然嘗考建隆迨今凡百一榜,舉首百一人,其為臺輔者六人、執(zhí)政十二人,自余登法從者殆不勝算。先正有言:“士之膺是選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故相與愛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哉斯言!萬世不易之論也。仆故取而書之,以當(dāng)贈言。[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七八三,第297冊,364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以知貢舉送狀元,兩人身份特殊,所以此處沒有對狀元及第者的任何恭維之辭,只有對其諄諄教導(dǎo)。于萬人之中“裒然為舉首”,極其艱難,也極度殊榮。其歸故里,當(dāng)然是“父兄子弟連車接袂,相與迎且賀于里門之外”,也必然成為后來者的學(xué)習(xí)榜樣。狀元及第的身份,意味著將來仕途的騰達,故程珌以“自愛重而不肯為非”“愛惜成就”相囑托。其中對宋代以來狀元及第者的仕途榮達統(tǒng)計,又提供了一份難得的第一手科舉文獻。程珌《回丙戌前三名啟》云:“讀蘇公之論,觀仁祖之朝。四十二年,凡十三榜。登一二三之鼎甲,得三十九之偉人。不至三臺,僅止五士。蓋選拔悉孚于人望,故登用不專于科名?!盵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六七八二,第297冊,35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這是對宋仁宗年間科舉前三名仕途榮達的統(tǒng)計,可見程珌在這方面特別留意。
宋代祝賀登第之作與登第者的答謝詞,必須是四六駢文。喜慶相送之時,以應(yīng)酬性為主,或詩歌,或駢文,故少相送登第者的散文。然而,上述三篇送別文,送者身份各異,論說重點亦不同,對照閱讀,頗多啟示。
科舉生活是宋代大多數(shù)文人的重要生活組成部分,科舉考試則必然與在路上這一話題緊密關(guān)聯(lián),送別文多方面展現(xiàn)了宋人特殊背景下即將啟程之心態(tài)、情景、方式,以及他們對待科舉考試的態(tài)度。依據(jù)文章之主旨,與游記類在路上散文比較,其議論性和敘事性增強,抒情性減弱,此類作品數(shù)量雖然有限,但同樣是觀察宋代科舉社會的一個重要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