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光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美國作家威廉·豪威爾斯(William Dean Howells)宣稱,自傳是“文學共和國中最民主的省份”。[1]然而,他在語出驚人之后卻語焉不詳,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如今隨著自傳創(chuàng)作的風靡和理論的拓展,這一論斷愈發(fā)顯出真知灼見,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自傳兼容并包,廣納博取,可以將眾多邊緣的、難以歸類的作品收容進來,有學者曾專門羅列了它的60種亞文類。[2](P253~286)第二,自傳的創(chuàng)作門檻極低,幾乎不需要任何寫作技巧,一些自傳作者不會相信自己是一名作家。即便自傳研究專家詹姆斯·奧爾尼(James Olney)都認為,自傳是最缺乏文學性的文類,“是最簡單、最普遍的文學事業(yè)。只要一個人具有信筆涂鴉的能力……就可以從事自傳創(chuàng)作……自傳沒有任何規(guī)則或形式上的要求。在它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里,沒有產(chǎn)生或敷衍出任何必要的規(guī)則、模式或戒律。那些撰寫自傳的人不會面臨任何束縛”。[3](P3)第三,自傳是一種“必需的文學”,常常基于強烈的現(xiàn)實需要而產(chǎn)生,尤為邊緣或弱勢群體所鐘愛,成為爭取民主權利的重要工具。比如,自傳在非裔美國人實現(xiàn)種族解放的過程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20世紀初還一度成為婦女參政論者爭取投票權的利器。菲力浦·勒熱訥認為,自傳是一種基本的人權,賦予了每一個人講述自己生平故事的權利。[4]
綜上可見,自傳是一種極具民主性的文類,為普羅大眾所熟知,然而它也是歷來爭論最多的文類之一。人們紛紛從各個角度為自傳立法,相關的定義層出不窮,其內涵與外延屢有變遷,大致來說主要經(jīng)歷了三次范式[注]“范式”是指“一場由年輕或剛涌現(xiàn)的知識分子引導的、源于意識形態(tài)的運動,他們致力于推翻前輩學者的著述,建立探討知識的新框架?!睆V義的范式又稱“學科的模型”,指的是一門科學研究的全部信仰、價值和技術;狹義的范式則指一門科學的研究者共同尊奉的楷模,在基本觀點、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的共識。一切常態(tài)科學都是在特定的范式指導下解決問題,隨著新的科學事實不斷出現(xiàn),舊的范式開始失靈,引發(fā)范式危機,質疑現(xiàn)有的假設,提出新的觀點和方法,形成新的范式。參見Kuhn, Thomas S.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的轉向。
勒熱訥將自傳定義為“一個真實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素材用散文體寫成的回顧性敘事,它強調的是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個性的歷史”。[7](P201)勒熱訥從五個方面對自傳做了限定:強調散文體和敘事,從而將詩歌和自畫像排除;側重個人生活和個性的歷史,從而將注重公共生活的回憶錄排除;強調作者與敘事者的同一性,從而將小說排除;強調敘事者與主人公的同一性,從而將傳記排除;主張回顧性視角,從而將日記排除。勒熱訥為自傳加上如此多的限定,其目的在于使盧梭的《懺悔錄》成為西方自傳的開端和典范。在他看來,“自傳是一種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的體裁,”作者通過建立自傳契約,使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具有同一性,并以某種方式聲明該作品是自傳。[7](P222)自傳契約使人們過多關注外部因素,將作品的評定權交給作者和出版社,忽視了文本自身的價值,遭到很多人的刁難。比如,羅蘭·巴特用第三人稱寫自傳,聲稱“這一切,均應被看成出自一位小說家之口——或出自幾個小說人物之口……這本書的內容最終完全是小說性的?!盵8](P94)即便面對已有的作品,自傳契約也屢屢碰壁。馬爾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的自傳有一種未來視角;威廉·華茲華斯、德里克·沃爾科特則用詩體寫自傳。顯然,面對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實踐,自傳的傳統(tǒng)范式日益捉襟見肘。
另一方面,外部思潮的持續(xù)沖擊使自傳的傳統(tǒng)范式千瘡百孔。女性主義的興起使人們認識到,自傳充滿了西方白人男性的偏見,無法體現(xiàn)女性群體的特殊經(jīng)驗。為滌除自傳概念所浸透的男權色彩,多姆納·斯坦頓(Domna Stanton)主張用“女性”(gyno)替換“生平”(bio)合成“女性自傳”(autogynography),以強調二者在文風、內容、主題、心理等方面的不同。利·吉爾默(Leigh Gilmore)發(fā)明自傳體(autobiographics)一詞,強調女性與男性在生平經(jīng)驗和文學技巧方面的差異:這既是一種表現(xiàn)自我的文類,具有反抗性和矛盾性;也是一種閱讀方式,顯示出斷裂性和偶然性。珍妮·佩羅(Jeanne Perreault)將“autobiography”中的“bio”刪除,用“自記”(autography)來體現(xiàn)女性自傳的隨意性和碎片化的特征。[注]相關的批評參見Stanton, Domna C, ed. The Female Autograph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3-20; Gilmore, Leigh. Autobiographics: A Feminist Theory of Women’s Self-Representation .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5; Perreault, Jeanne. Writing Selves: Contemporary Feminist Autography.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5.如果說女性主義沖擊了自傳的傳統(tǒng)格局,那么后現(xiàn)代的解剖刀則將其肢解得體無完膚。自傳不再被視為一種文類,而是一種變動不居的語言行為,不指向任何外在事實。保羅·德曼(Paul de Man)認為,一切語言都是修辭性的隱喻,自我只是語言層面上的建構,封面上的署名不過是一個符號,無法成為獨立的主體。如果“一切文本都有自傳性;我們同樣可以說,沒有任何文本是(或可能是)自傳”;而且,作者的創(chuàng)作“受自我描述技巧的制約,在各個方面由媒介所決定”。因此自傳不能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類,而是“一種閱讀或理解的修辭格”。[9]伊哈伯·哈桑(Ihab Hassen)斷言,自傳“是一種不可能的、死亡的形式……使我們冒著懦弱、乞憐甚至改變自身的危險——通過書寫變成作者假裝變成的樣子”。[10](P147)麥克·斯普林克(Michael Sprinker)也認為,自傳完全是語言的產(chǎn)物,已經(jīng)走向了死亡,它的主體——自我只是一種幻想,受各種話語的支配。[3] (P321~342)這些批評割斷了文本與現(xiàn)實的指涉關系,不無虛無主義之嫌;但它們卻沖擊了人們的思維,為自傳帶來了活力和新生。
伊麗莎白·布魯斯(Elizabeth W. Bruss)受此影響,將自傳作為過去時使用。在她看來,歷來關于自傳的界定都是失敗的,因為僅僅關注其形式和結構,而沒有從讀者批評的角度出發(fā),這樣便無法區(qū)分形式和功能,不能反映其變遷過程。自傳會隨著人類閱讀模式和文類界限的變化而改變,眾多不同的因素“會使自傳過時,或導致根本性的重組”。[11](P8)布魯斯宣稱,自傳不再是一種形式,而是一種語言行為,作者借此表達某種意圖,經(jīng)讀者的認可獲得某種“言后之果”。從共時性方面講,自傳作為一種符號系統(tǒng),只有在與其他文化系統(tǒng)的對比中才能被界定,因相鄰文類界限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從歷時性方面講,文化環(huán)境的變化會改變作者的寫作手法和敘事技巧,打破讀者的期待視野,進而影響自傳文類的界定。[11](P163)
長期以來,自傳作為一種文類形成了若干隱性的規(guī)則和相對穩(wěn)定的形式。然而,隨著自傳本身的發(fā)展和外部環(huán)境的變遷,這一范式逐漸失靈,自傳再也無法“根據(jù)自身特定的形式、術語和慣例成為一種文類”。[3](P8)布魯斯另辟蹊徑,強調讀者的作用,將自傳定義為一種變動不居的行為,獲得了廣泛的認可。[注]古恩(Janet Varner Gunn)將自傳看作閱讀行為或詮釋活動的模式;萊維(D. K. Levy)對自傳行為做了明確的界定,并一再強調,自傳是一種行為,而非某種文類或藝術品;弗雷施曼(Avrom Fleishman)宣稱,“自傳從一開始就指向寫作的過程,而不是結果”,研究者應關注自傳行為,而不是文本。參見:Gunn, Janet Varner. Autobiography: Toward a Poetics of Experienc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2; Levy, D. K. Autobiographical Acts. The Philosophy of Autobiography. Ed. Christopher Cowle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159; Fleishman, Avrom. Figures of Autobiography: The Language of Self-Writing in Victorian and Modern Englan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39.即便勒熱訥也坦承,自傳“既是一種閱讀方式,也是一種寫作類型,是一種可隨時間而發(fā)生變化的合約效果”。[7](P247)用語言行為來界定自傳,突破了從自身尋找依據(jù)的局限,拓展了自傳的闡釋空間,成為一種新的范式。
“自傳”(autobiography)一詞自18世紀誕生以來,不斷為自己開疆辟土,將一切回憶性作品囊括進來。在本杰明·富蘭克林時期,“自傳”一詞尚未出現(xiàn),他將作品稱為回憶錄(Mémoires);可是到了19世紀中期,該作品就搖身一變而成了自傳,并罷黜百家成為定說。不僅如此,自傳還侵占小說、詩歌等文類的地盤。胡適將《紅樓夢》視為曹雪芹的自敘傳,威廉·施朋格曼(William C. Spengemann)將《紅字》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視為霍桑和狄更斯的自傳;保羅·瓦萊里(Paul Valery)聲稱,詩歌《年輕的命運女神》是他真正的自傳,奧爾尼將《四個四重奏》看作T. S.艾略特的精神自傳,并進一步宣稱,評論家是密室中的自傳作者,文學批評是不愿走出密室的自傳。[3](P5)尼采將一切哲學看成自傳:“迄今的任何偉大的哲學是什么……是它的創(chuàng)立者的自我表白,是一種非自愿的和未覺察到的自傳?!盵12](P5)庫切(J. M. Coetzee)甚至斷言:“一切作品皆自傳?!盵13](P391)隨著版圖的不斷拓展,自傳這一概念開始獨木難支。
從外部因素來說,社會的進步和科技的發(fā)展為自傳帶來了機遇,也使它愈來愈不合時宜。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和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人們展示生命軌跡的方式更加多元,除了回憶錄、日記等傳統(tǒng)形式之外,還涌現(xiàn)出了漫畫、博客、涂鴉、自拍、電視訪談等眾多新興形式。面對如此紛繁復雜、風格迥異的事物,自傳的概念已過于狹隘,無法將它們一一涵蓋進來。這時一個更寬泛的術語——“生命寫作”(life writing)應運而生。
“生命寫作”一詞可追溯至弗吉尼亞·伍爾夫。1939年,她在《往事札記》(A Sketch of the Past)中最早使用這一術語。根據(jù)馬林·卡達爾(Marlene Kadar)的說法,生命寫作是“一種描寫作者生平的檔案式文類或碎片化的檔案,可能會不加掩飾地描繪個人的體驗”,包括一切與生平或自我有關的虛構或非虛構性文本;它往往為女性所偏愛,有利于重新建構被壓抑的自我,從文本罅隙中發(fā)出被埋沒的聲音。[14](P29~31)莎莉·本斯托克(Shari Benstock)指出,生命寫作不僅包括傳統(tǒng)的非虛構類型的創(chuàng)作,而且包含描寫自我生平的教育小說、懺悔小說、自撰(autofiction)、撰記(biomythography)等作品。[15](P10~33)牛津大學生命寫作中心的界定更為寬泛:生命寫作既可以是現(xiàn)實或虛構中的個人、家庭和群體的歷史,也可以是客觀事物和制度變遷的記錄;既可以涵蓋完整的一生,也可以是一個片段;它跨越了藝術與科學的鴻溝,可以作為心理學、社會學、民族志學和人類學關注的對象。歐洲科學院院士阿爾弗雷德·霍農(nóng)(Alfred Hornung)更進一步,將一切表現(xiàn)生命軌跡的媒介——如病例、口供、漫畫、博客、紀錄片、訃告等,都納入生命寫作的范疇,并致力于生命科學與生命寫作的對話。[16]
生命寫作所顯示出來的優(yōu)勢使它獲得了廣泛的認可,足以與自傳分庭抗禮。首先,它打破了壁壘分明的科際疆界,表現(xiàn)出科際整合的優(yōu)勢,進一步拓展了人類展示自我的空間和手段。生命科學的發(fā)展使不少學者認識到,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不僅包括外在的生平經(jīng)歷,而且涵蓋人體自身的運行機制?;驁D譜和腦電圖等科技手段的運用,為人類認識自己的生命歷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哈佛大學教授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 Jr.)曾借助DNA測試,探尋非裔美國人的祖先。
其次,生命寫作顛覆了現(xiàn)有的文類畛域,更符合當前的創(chuàng)作實踐。自傳與傳記的界限并非總是涇渭分明,而是經(jīng)常模棱兩可,甚至水乳交融。當一個人在講述自己生命歷程時,必然會提及他人的生平,從而構成了他人的傳記;當他為別人寫傳記的時候,往往會將個人的生平鑲嵌其中,從而將傳記置換為展示自我的自傳。錢鐘書曾對此有過精彩的論述:為別人做傳也是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fā)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游,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他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17](P3~4)
自傳與傳記的模糊關系,使許多作品難以被界定和歸類,而生命寫作的概念可以有效地解決這一難題。
第三,生命寫作擺脫了自我和個體的狹隘視域,能夠反映更大群體的生命軌跡。它包含個人和集體記憶的多層次過程,從而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既可以如實地再現(xiàn)一個人的生命經(jīng)歷;也可以映射出一個家族、群體的歷史變遷。比如林耀華的《金翼》,通過“我的親身經(jīng)驗,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族的歷史”,反映出“東方鄉(xiāng)村社會與家族體系的縮影”,同時該書“匯集了社會學研究所必須的種種資料,展示了種種人際關系的網(wǎng)絡”。[18](P1)
生命寫作雖未完全取代自傳,卻是一種發(fā)展趨勢,雖然多少帶有一些復古色彩。20世紀70年代以來,自傳剛剛擺脫了傳記的束縛,成為一門想象的藝術,如今再次被歸入傳記的變體——生命寫作的名下,其獨立地位必然會受到威脅,文學性也會有所削弱。盡管如此,跨學科、跨媒介的對話以及眾多新生事物的涌現(xiàn),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
在自傳研究領域,長期彌漫著一股民族主義之風。法國學者勒熱訥一再突出盧梭《懺悔錄》的至尊地位;德國學者尤金·施泰爾齊格(Eugene Stelzig)將歌德的《詩與真》奉為圭臬;美國學者詹姆斯·考克斯(James M. Cox)鼓吹富蘭克林和惠特曼自傳的經(jīng)典性;英國學者羅伯特·弗肯弗里克(Robert Folkenflik)甚至宣稱,在考察了“所有語言”之后發(fā)現(xiàn),“自傳”一詞最早在英語中誕生。然而,他所謂的“所有語言”都是西方語言。在漢語中,自傳早在唐代就已出現(xiàn),如《陸文學自傳》《子劉子自傳》。
這些研究者囿于民族國家的囹圄,難以擺脫西方中心論的思維。他們理所當然地將自傳視為西方特有的文類,對于非西方的自傳視而不見,或用一種預定的西方理念加以否定。羅伊·帕斯卡爾(Roy Pascal)聲稱,自傳不可能在歐洲之外的地區(qū)誕生,當他發(fā)現(xiàn)16世紀中亞地區(qū)存在《巴布爾回憶錄》這樣的杰作時便宣稱,如果該作品“出現(xiàn)于歐洲,那么它將在自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雖然該書的存在讓人困惑不解,但毫無疑問,自傳在本質上是歐洲的產(chǎn)物”[19]。喬治·古斯多夫(Georges Gusdorf)斷言,自傳表達了“西方人獨特的關懷”,是特定文明后期的產(chǎn)物,只能在西方世界出現(xiàn),“當甘地講述自己生平故事的時候,是在用西方的手段為東方辯護”。[3](P29)[注]甘地曾對撰寫自傳顧慮重重,有人還力勸他不要寫自傳,因為“寫自傳是西方特有的習俗。在東方除了那些受西方影響的人之外,我從沒聽說過有人寫自傳……難道你不認為,放棄寫自傳更為明智嗎?”不過,他最終意識到,自傳只是一種形式,“只要每一頁故事都講我的體驗,我對此毫不介意”。參見:Gandhi, M. K. An Autobiography or the Story of My Experiments with Truth [M]. Trans. Mahadev Desai. New Delhi: GBD Books, 2010: xi~xii.這種論調如果局限在學術領域,倒也無傷大雅;可是一旦被殖民者所利用,就會淪為其海外擴展的理論依據(jù)。他們將西方描述為先進、文明的社會,其他地區(qū)則被貼上落后、野蠻的標簽,從而為殖民擴張?zhí)峁┱撟C。這種觀點被進一步包裝成普世價值,隨著政治、軍事和經(jīng)濟擴張而得到推廣。西方自傳風氣興起于18世紀絕非偶然,與殖民擴張密切相關。西方殖民者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充分利用這一文類,“將其他文化的人聯(lián)系起來;這些人也因此被自身傳統(tǒng)之外的思想所淹沒,承受著某種程度上的知識殖民”;自傳作為“一種牢固的、已確定的文學形式”在世界各地普及,彰顯出西方文化殖民事業(yè)的成功。[3](P28~29)
由于西方學者在學術話語中占主導,這種西方中心論的自傳觀被一再鞏固,影響了不少華人知識分子。茅盾認為,“中國人是未曾產(chǎn)生過傳記文學的民族”;胡適痛陳,“兩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郁達夫斷言,“中國所缺少的傳記文學……連一個例都尋找不出來”;趙健秀(Frank Chin)聲稱,自傳是西方基督徒為拯救基督教而發(fā)明的一種形式,是“一種更長、更謙卑的懺悔錄”。他們雖然都否認中國的自傳傳統(tǒng),其出發(fā)點卻大不相同:茅盾、胡適和郁達夫希望借此警醒國人,積極從事自傳創(chuàng)作以彌補不足;趙建秀意在呼吁華裔美國作家放棄自傳寫作。若以一種預設的西方模本考察中國自傳,自然難以有所收獲。實際上,中國自傳寫作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與歐洲相比毫不遜色。余英時認為:“中國自傳的興起不但遠比西方為早……而且確實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西方以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作為正式自傳的開始,而中國儒釋道也擁有浩瀚的作品可與之媲美;中西自傳的差異并不大,早期的西方自傳同樣不以自我為中心,注重門第和譜系,即便是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也只用了一半的篇幅敘述個人經(jīng)歷,全書的主旨仍是宗教懺悔,“所以嚴格地從自傳觀點來說,《懺悔錄》是有其內在的限制的”。[20](P298~299)略具諷刺意味的是,這部西方自傳“第一部偉大的作品”[5](P17)具有很濃的非洲色彩:奧古斯丁是一名北非人,在書中多次認可自己的非洲身份。
密施在考察古代自傳時發(fā)現(xiàn),古巴比倫和亞述帝國存在大量的自傳作品,他據(jù)此得出結論:“不只是歐洲,在各個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中……自傳作品的類型都有一定程度的發(fā)展?!盵5](P6)密施搜集了許多古代西方自傳作品,但它們大多是來自詩文中作者的介紹,其實西方在古典時期之前幾乎沒有自傳可言,真正獨立成篇的不過十部左右。一些古希臘研究專家甚至猜測,古希臘人和猶太人的自敘之風源于古代波斯和東方其他地區(qū)。古埃及早在第六王朝時期(約公元前24世紀至公元前22世紀)就已存在自傳的萌芽,廣大伊斯蘭世界具有悠久的自傳寫作傳統(tǒng)。日本平安王朝時期(8~12世紀),一些女性用日記記錄心聲,涌現(xiàn)出《蜻蛉日記》《紫式部日記》《和泉式部日記》《更級日記》等作品。可見,自傳創(chuàng)作絕非西方文明特有的產(chǎn)物,而是世界文學的普遍現(xiàn)象。
在自傳的世界版圖上,西方自傳如同其他地區(qū)的自傳一樣,只是其中的一塊拼版。只有擺脫西方中心論的思維定式,采用一種更為廣闊的世界視角,才能對不同時代和地區(qū)的自傳做出更公正和客觀的評價。不過,迄今為止的自傳理論大多由西方學者構建,學術話語也依然由他們主導,我們尚不能拿出新的體系與之抗衡,即便針對它的批評也大多無法跳出這一框架。要實現(xiàn)研究范式的轉移至少需從四方面著手:(1)勇于發(fā)揚“拿來主義”精神,利用西方的各種思潮,對西方中心論進行消解和批判;(2)樹立民族主體意識,從自身文化傳統(tǒng)出發(fā),挖掘歷史上的自傳性作品,重塑本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3)運用比較的方法,研究本民族自傳的跨文化特征,避免狹隘的民族主義;(4)推進世界自傳史的編纂工作,提高非西方自傳所占的比例,運用“世界之人之眼光”,構建新型的自傳理論,推動研究范式的轉向。
一切文學批評均涉及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四要素,它們相互博弈,此消彼長。由于側重不同,任何一種理論都難免顧此失彼,存在著各自的瓶頸。[21]同樣,自傳也是一個多因素互動的過程,由于闡釋角度的差異,會形成眾多不同的看法。在特定的時段內,人們往往集中關注某些方面的特征,在基本觀點和研究方法上達成共識,形成共同尊奉的范式。一方面,這種范式可以為研究者帶來便利,使其有路可尋,有法可依;另一方面,它又如牢籠一般制約著人們的思維,如果各執(zhí)一隅之見,就難免“東向而望,不見西墻”。隨著自傳本身的發(fā)展和外部環(huán)境的變遷,各種新興的類型不斷涌現(xiàn),與傳統(tǒng)范式捍格不入,從而導致“技術上的崩潰”,引發(fā)范式危機。一些學者開始質疑之前的各種假設,相繼提出新的觀點和方法,從而使自傳從固定的文類發(fā)展為變動的語言行為,從狹隘的自我寫作發(fā)展為廣闊的生命寫作,從偏執(zhí)的西方中心論發(fā)展為宏大的世界視角。這三次研究范式的轉向表明,自傳絕非封閉、保守的事物,而是一個保持開放、與時俱進的體系。它始終與外在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系統(tǒng)保持互動,不斷突破自身的內在限制和各種邊界,從而成為一個無邊的概念。[注]這里受加洛蒂“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的啟發(fā)。參見加洛蒂:《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吳岳添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