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儀

(上海師范大學 語言研究所， 上海 200234)

迄今為止，學術界對于不定量詞“一些”“一點(兒)”“有點(兒)”“有些”等低量級數(shù)量詞和程度副詞的研究已有不少，代表性的論文有數(shù)篇，許多學者都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然而到目前為止，尚未有專門研究“些許”一詞的文章，對“些許”的研究仍是一片尚待開拓的荒地。

因此，研究“些許”一詞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認識與發(fā)展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從理論意義上來說，不但為低量級詞研究寶庫中增添一位新成員，更能從不定量的角度，考察語言使用者對表示不確定量的認知特征。從實踐意義上來說，對“些許”使用規(guī)則的深入研究有助于對外漢語的教學實踐。

文章所用例句絕大多數(shù)源自北京大學語料庫(CCL)，少數(shù)引自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BCC)，為了簡潔行文，除古代、近代例句外，現(xiàn)、當代例句一律不標出處，少數(shù)做了一定的刪節(jié)。

1 句法功能

文章在對北大語料庫進行窮盡性檢索的基礎上，描寫并歸納“些許”的句法分布情況，以及共現(xiàn)與連用。

1.1 定語分布

“些許”的典型分布是做定語，修飾后面的中心語成分，與所修飾的詞構成定中結構。

“些許”修飾的中心語成分分為兩類:一類是體詞性的。舉例如下：

以上兩例中，“些許”做定語修飾體詞性中心語。句(1)修飾“效果”，表達的意思是探春的改革取得了一些效果，但并不多；句(2)修飾“啟示”，表示的是史玉柱很難從當時的房地產(chǎn)營銷手段中得到一點啟示。句(1)和句(2)中“效果”“啟示”均為名詞，可見，“些許”后接的體詞性中心語可以是名詞,表達“少許、一些”之意。

第二類是謂詞性的中心語。其中，又分為動詞性的和形容詞性的。

動詞性中心語舉例如下：

句 (3)“些許”由于出現(xiàn)在述賓結構“作些許彌補”內(nèi)部，修飾動詞“彌補”，所以此處做定語。句(4)“些許”所在的分句是一句雙賓句，動詞是“給予”類雙賓動詞，間接賓語是“路人”，“些許”修飾直接賓語——“感染”，做定語。

形容詞性中心語例如：

句(5)句(6)，“輕松”“拘謹”均為形容詞，“些許”修飾述賓短語“獲得輕松”“蕩漾拘謹”中的賓語成分，所以其句法功能還是做定語。

總結以上，“些許”的典型句法分布是做定語，與修飾的成分構成定中結構。它既可以修飾體詞性中心語，又可以修飾謂詞性中心語。其中，體詞性中心語一般為名詞或名詞性短語(N/ NP)，謂詞性中心語一般分為動詞/動詞性短語(V/ VP)或形容詞/形容詞性短語(A/ AP)。

1.2 賓語分布

除典型分布以外，“些許”的常用分布是位于句子、分句或小句的末尾，做賓語用以復指句子或分句主語，詞性上為代詞。具體例子如下：

句(7)“些許”做“蘸出”的賓語，指代“‘味丹’味精”。句(8)“些許”代賓語，指代看清一些“馬俊仁下海的背景”。以上句子中“些許”做代詞的用法，下文中將會詳細分析。

總結以上，“些許”的常用分布是位于述語后做賓語使用，具有指代前文內(nèi)容的功能，并兼表少量。

1.3 補語分布

“些許”在述語之后，除了能做賓語，還有做補語的分布，通常位于句子或分句的末尾。舉例見下：

以上句子中，“些許”均作程度補語。句(9)出現(xiàn)在比較句中，補充說明消瘦的程度，將主人公阿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與以前的狀態(tài)進行比較；句(10)修飾形容詞“老”，補充說明年紀大的程度。

1.4 狀語分布

另外，“些許”還有做狀語的分布，位于動詞之前，一般不帶“地”。例如：

在這兩句中，“些許”與謂詞、謂詞性短語構成狀中結構，句(11)修飾動趨短語“露出”，表達“微微露出小時候的可愛樣”之意；句(12)所在句段是“只要……都”充分條件復句(假設條件復句)，“些許”修飾動量短語“糾正一下”，功能和意義上大致相當于“稍微”。

綜上所述，“些許”主要有定語、賓語、補語、狀語等用法分布。定語是主要分布，賓語和補語為常用分布，但有時需要加以辨別區(qū)分，狀語分布正在不斷增加中。

1.5 共現(xiàn)與連用

1.5.1共現(xiàn)情況 “些許”常常與“幾分”“幾多”等數(shù)量詞共同出現(xiàn)，配合使用。具體舉例如下：

以上兩句中，“些許”與表示少量的“幾分”共同使用，形成表義相近、形式工整的結構，在句法功能和表達功用上具有一致性。

再有，“些許”與“許多”“幾多”等數(shù)詞同時出現(xiàn)，反義對舉。例如：

“幾多歡喜”與“些許愁”構成一組反義對舉，說明當前的農(nóng)村發(fā)展在取得許多喜人成績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令人憂愁的問題。

還有，“些許”能與表示時間或空間“少”義的詞語配合使用。例如：

在這里，“須臾”指時間上的“少”，表示不曾有片刻的忘懷；后面“些許”表示程度上的“少”，意思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1.5.2連用情況 “些許”不僅可以與表示量“少”的詞語配合使用，而且既可以重疊，也可以連用。舉例如下：

句(17)兩個“些許”重疊使用，前文“逐漸地”指的是時間過程，后文“些許些許地”表示的是水分數(shù)量上的變化。

句(18)句(19)“些許”兩項甚至多項連用，增強了表達效果，構成了形式之美。

2 詞類擴展

隨著語言的使用與發(fā)展，“些許”除了形容詞的用法外，還擴展出了其他的功能和用法。

2.1 代詞用法

根據(jù)語料，不難發(fā)現(xiàn)，“些許”不僅可以修飾名詞和謂詞作定、狀、賓、補語，而且還能單獨使用，成為代詞，具有替代的功能，相當于“一部分、一點點”。

代詞“些許”可以代主語、代賓語、甚至指代前文的一個小句或分句。

代主語的例子如下：

句(19)中，“些許”單獨使用，后不跟修飾的中心語成分，功能上起代替作用。指代前文“冒著熱氣的熱湯”，此處“些許”作小句的主語，并兼表一定的數(shù)量——“‘一部分’湯”。句(20)也是用做代詞，指代前文的“‘一部分’雞尾酒”。

代賓語的例子有：

上面的句子中，“些許”做述語“吹進”的賓語，復指前文“冬天的冷風”，并表示數(shù)量——少量的冷風。

句(22)則替代隱含的賓語內(nèi)容。“分擔”后原本可跟的賓語有“責任”“重任”“壓力”“憂慮”等，放在此處似乎皆可使用。作者王朔此處將“分擔”后的賓語隱含，用“些許”替代了作者沒有說出的部分，賦予了行文內(nèi)容更豐富的意味，也給讀者帶去自由想象的空間。試比較：

代前文中小句或分句的例子如下：

句(23)中“些許”位于句末，指代的是前面的小句，復指上文“國人命運之可悲哀”，表達“在這件事情上對于‘國人命運之悲哀’可以窺見一斑”之意。

由此看來，“些許”還有做代詞的用法，使用時通常分布在主語、賓語的位置上，功能上起替代的作用并兼表一定的數(shù)量，主要復指前文的內(nèi)容，也可替代隱含的賓語內(nèi)容，可見其發(fā)展出的指代功能，其后不再跟直接修飾的體詞和謂詞，使行文更為簡潔凝練。

2.2 數(shù)詞用法

由于“些許”本身所具有的指量性——表示“一部分、少許”的數(shù)量，故它還能做數(shù)詞使用。例如：

數(shù)詞“些許”不僅可以修飾物質名詞，由于其計量的模糊性特點，還可用來修飾抽象名詞。譬如：

另外，“些許”做不定量詞的用法，常出現(xiàn)于數(shù)量短語連用的語境中。例如：

此句“些許”與“千里”“萬里”“一份”“億萬”等數(shù)量詞連用，描繪出一幅銀裝素裹的冬日畫卷。多項數(shù)量短語的配合使用，使行文在表達效果上更加生動、具體。

綜上所述，現(xiàn)代漢語“些許”的詞性除形容詞之外，還擴展出了代詞和數(shù)詞。

3 語義特征

3.1 語義特征

顧名思義，“些許”在語義特征上有“小”“少”的特點，從下面的例子中便可看出：

“些許”前后常常出現(xiàn)“小”、“少”等表示少量的詞，并且菜譜中常用其來說明調(diào)味料的數(shù)量，由于品菜人口味咸淡的不同，其表義的模糊性正好符合了調(diào)味品加入的多少可根據(jù)個人喜好來決定的表達需要。

“些許”常與“僅”“只”“僅僅”等范圍副詞同時出現(xiàn)，例如：

以上例句可以看出，“些許”常與范圍副詞連用，描述很小范圍內(nèi)的事物，使用時限于某個小范圍。

“些許”還經(jīng)常與“微”“微微”以及帶有語素“微”的詞語共現(xiàn)。例如：

與“微光”“微弱”“微不足道”等詞語的連用，反映出“些許”細小輕微的語義特點。

除“微”以外，還有“余”及由語素“余”組合成的詞語。例如：

綜上所述，“些許”常與“小”“僅”“微”“余”等詞共現(xiàn)，根據(jù)以上詞語的語義特點，“些許”的語義特征主要歸納為[+細小] [+量少] [+小范圍] [+輕微]。

3.2 搭配特征

在對北大語料庫關于“些許”的942條語料，進行窮盡性分析之后，得出了以下規(guī)律與結論。

“些許”后搭配成分，主要為體詞性短語與謂詞性短語兩大類。為了描述清晰，以下寫成“些許+N”“些許+V”“些許+A”。這三類結構由于自身詞性與功能的差異在語義特征上均有著各自的特征：

在“些許+N”537條語料中，經(jīng)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些許”后常搭配抽象類名詞。頻率較高的是“X意”“X氣”如“綠意”“喜氣”“血勇之氣”等較為抽象的概念，表示抽象概念的語義如“商業(yè)氣息”“喜慶氣氛”等，因此它的語義特征概括為：[+情調(diào)氣息] [+周圍氣氛] [+語氣意味]。

在“些許+V”170條語料中，經(jīng)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該結構常常與“獲得”“求得”“顯示出”“生發(fā)出”“寄去”“作了”這一類表結果義的詞或短語等構成述賓短語，表示行為結果或心理狀態(tài)上的變化——如“受到了些許動搖”“顯出些許色彩上的變化”。經(jīng)歸納，它的語義特征可以概括為[+心理狀態(tài)][+動作變化]這兩種。

“些許+A”208條語料是特征比較明顯的一類結構，使用頻率上僅次于“些許+N”結構。受“些許”的抽象性特征影響的緣故，其中A往往是描述人的心理感情——如“苦惱”“焦慮”“興奮”等心理類形容詞，還可為“喧鬧”“蒼涼”等描述自然環(huán)境的形容詞。

歸納它的語義特征，可以概括為：[+心理感覺][+環(huán)境氛圍]。我們發(fā)現(xiàn)，這類形容詞往往是以“負面感覺”為主。

有關具體詳細分類，可參考表1。

表1 “些許”后所接N/V/A的語義特征、具體例子與正負評價

4 歷史來源

“些許”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目前所能查到的最早語料見《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之二：

最早時期的“些許”就同時具有了兩個功能：一是指代作用；二是指量作用。

追溯其中的原因，從“些”“許”二字本身的語義和功能便不難發(fā)現(xiàn)：

由“些許”本身的表量功能，該詞很快便發(fā)展出了數(shù)量詞的用法。開始時，常見于醫(yī)典處方中，用來說明用藥多少或描述患者癥狀：

由于古代漢語描述數(shù)量時，數(shù)詞往往后置，故此處“些許”雖位于“豆?！敝螅⒎谴~，實為修飾名詞的數(shù)量詞。

不久，后置數(shù)詞“些許”逐漸移至名詞之前，用以修飾當時的流通貨幣以及錢財?shù)臄?shù)量，后常接“銀子”“銀兩”“錢鈔”“金銀”等，這也是“些許”最早做定語的用法。舉例如下：

隨著不斷使用，“些許”由開始的只修飾貨幣錢財數(shù)量，逐漸擴展到可以修飾其他的物質名詞，再擴展引申到可以修飾抽象名詞，逐漸確定下修飾名詞做定語的句法功能，且語義上表達“少量、一點兒”之意。

從到“微物”到“小事”再到“煙火暴烈之氣”，可以看出，“些許”所修飾的事物不斷抽象化的演變過程。

綜上所述，追溯歷史來源——“些許”出現(xiàn)于明朝，成熟于清朝。最開始是代詞，并兼具指量的功能；接著發(fā)展出數(shù)詞用法，后置于名詞表數(shù)量；后逐漸前移，修飾名詞表少量，從修飾貨幣金銀擴展到其他物質名詞，從修飾物質名詞擴展到修飾抽象名詞，逐漸完成了做定語的句法功能，成為了今天“些許”用作形容詞的前身。

5 結語

綜上所述，可歸納如下：首先，在句法功能上，“些許”的典型分布是定語，常用分布是賓語和補語，狀語分布正在不斷增加中。其次，在詞類擴展方面，“些許”可做代詞，起替代作用，用以復指前文的內(nèi)容，有時替代隱含的賓語內(nèi)容；還可做不定量詞，具有指量功能，表示“一部分、一點點”，修飾體詞性中心語；甚至還有副詞化的趨勢。常與“幾分”“幾多”等數(shù)量詞共現(xiàn)；既可以重疊，也可以連用。再次，在語義特征方面，主要歸納為[+細小] [+輕微] [+小范圍]等特征。所搭配的名詞主要是[+情調(diào)氣息] [+周圍氣氛] [+語氣意味]等抽象類名詞，搭配的動詞主要有[+心理狀態(tài)][+動作變化]的語義特點，搭配的形容詞主要有[+負面心理感覺][+環(huán)境氛圍]的語義特征。最后，在歷史來源方面，它出現(xiàn)于明朝，成熟于清朝，從最初修飾貨幣金銀，逐漸擴展引申至抽象類事物。

關于“些許”的研究，除了本文所談到的，還有許多值得繼續(xù)研究的問題。如“些許”在“V/A了些許”中是賓語還是做補語，如何鑒別；“些許”與“多”融合連用的問題；“些許V/A”與“些許的V/A”在表達上到底有什么差異等，都需要我們進一步去探索，這對于認清漢語低量級詞語系統(tǒng)的性質和作用無疑具有一定的實際意義和理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