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燕／1.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俄語學(xué)院；2.浙江越秀外國語學(xué)院

兩株玫瑰

伊甸園門口

盛開著兩株玫瑰，

但是玫瑰——是情欲的標(biāo)志，

而情欲——是大地的孩子。

一株玫瑰柔嫩緋紅，

象童貞女為心上人而靦腆，

另一株花色紫紅，

如同愛情之火灼燃。

兩株玫瑰都開在智慧之門檻，

難道至上的主作出這樣的決斷，

并把欲火灼灼的秘密

也附加在上天的神秘上面？！

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古米廖夫（Н. С. Гумилев）是 19 世 紀(jì) 末、20世紀(jì)初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代表作家之一，是阿克梅主義的締造者、領(lǐng)袖、理論家。詩人的天性決定了其終究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在17歲時結(jié)識了14歲的安娜·戈連科，即后來的白銀時代著名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А. А.Ахматова），便對其一見鐘情，展開了長達(dá)6年的追求。古米廖夫曾向安娜求婚4次，但3次被拒絕，詩人為此數(shù)次自殺未遂。盡管坎坷崎嶇的情路給詩人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心靈空虛，但他始終堅信愛情就是要歷經(jīng)磨難才能獲得最終的幸福。古米廖夫堅持非此女不娶，他盡全力贏得意中人的好感。最終，詩人得到了命運的饋贈，阿赫瑪托娃終于被感動，于1910年與古米廖夫在距基輔不遠(yuǎn)的第聶泊河畔尼科利斯克鎮(zhèn)上的尼古拉耶夫教堂成婚。

1911年，即詩人與阿赫馬托娃婚后的第一年，正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婚姻生活的詩人滿懷著幸福的情緒創(chuàng)作了這首愛情哲理抒情詩《兩株玫瑰》（《Две розы》）。該詩的創(chuàng)作基于古米廖夫?qū)橐錾畹母惺?，也是對詩人生命中的那段美好時光的真實寫照。該詩收錄于詩集《異國的天空》（《Чужое небо》）中。

詩歌的主題圍繞著愛情的雙面性展開。詩人將讀者引領(lǐng)向天國花園的大門，即天堂的入口。詩人發(fā)現(xiàn)，就在伊甸園門口綻放著兩株玫瑰花。玫瑰花通常用來表達(dá)塵世間的情感，他很好奇，這兩株玫瑰為何會在天國之地盛開，他們蘊(yùn)含著何種象征意義，這些問題叩問著詩人，詩人通過象征手法，將愛情的不同類型具化于玫瑰花的形象中，從而引領(lǐng)讀者循著玫瑰的芬芳深入到哲學(xué)層面來探究愛情的意義。

全詩分為三個詩段。在第一個詩段中詩人開門見山，用第一、二個詩句點題：“伊甸園門口/盛開著兩株玫瑰”，緊接著揭示了玫瑰花的象征性意義——“是情欲的標(biāo)志”。誠然，玫瑰花自古就是愛情、女性等美好事物的代名詞，是男女間傳遞愛意的禮物。然而詩人緊接著補(bǔ)充到“而情欲——是大地的孩子”，該詩行已然將詩中的哲學(xué)性體現(xiàn)了出來。

該詩段中有幾個細(xì)節(jié)引起了筆者的注意：玫瑰花并非盛開在象征充滿激情的神秘之地的伊甸園中，而是在“伊甸園門口”（перед воротами Эдема），他們只是盛開在“智慧的門檻”之上（на Пороге Знанья）。智慧的門檻——象征著亞當(dāng)與夏娃在伊甸園中發(fā)生的故事。正如故事中蛇妖對夏娃承諾的那樣，偷食了禁果的男女眼睛會明澈起來，能如神般知道善惡。在該詩的創(chuàng)作中古米廖夫沿用了以往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將愛情與原罪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認(rèn)為，擁有情欲的人似乎準(zhǔn)備好為變成智者而品食禁果。另一個細(xì)節(jié)正如題所示，詩中的玫瑰花不偏不倚正是兩株，筆者猜測，詩人筆下的玫瑰是一邊一株開在大門口的。相愛的人總是成雙成對，但詩中的玫瑰代表的卻非一對戀人，而是愛情的兩極。

讀罷第一個詩段，讀者不免產(chǎn)生疑問：詩人筆下的這兩株玫瑰是否如同魯迅先生筆下的“門口那兩棵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般相同？倘若不同，又究竟差異何在？這一連串問題為第二個詩段埋下了伏筆，引導(dǎo)讀者通過下面的詩行尋求答案。

第二個詩段中詩人以玫瑰花的形象來象征愛情的激情，通過對玫瑰花色彩的描寫刻畫了愛情的不同類型，并賦予每種激情獨特的個性。一朵玫瑰是“柔嫩緋紅”的——粉色被認(rèn)為是無憂無慮的幸福的顏色，代表著單純的快樂。粉色是長久停滯之后發(fā)出的希望的光芒，是新生命和新希望的色彩。古羅馬時人們將代表著愛情與美麗的粉色與金星聯(lián)系在一起。粉色玫瑰花則是少女、青春、未成熟的象征，通常用來贈予非常年輕的姑娘并表達(dá)送花人極其忐忑的心思。詩人用了 розоветь（呈粉紅色）這個動詞，動態(tài)地刻畫出了靦腆的姑娘那嬌羞可人的模樣。而另一朵深紅色的玫瑰用修飾詞 пурпур（紫紅色、朱紅）和動詞 рдеть（泛出紅光、紅光閃耀）來描寫?！皭矍橹稹钡碾[喻更加濃郁了這種紅色，使讀者眼前綻放出一朵紅的發(fā)黑、紅的徹底的玫瑰，這是一朵愛情之花、是情欲之花，更是罪惡之花。古米廖夫相信，天堂是籠罩在純貞、順?biāo)熘碌氖嵵?，而非紅玫瑰應(yīng)該盛開的地方?；ǘ錈o疑為貫穿全詩的最主要的形象，詩人關(guān)注的焦點并非花朵本身，而在于其象征意義——愛情的雙面性：一方面那溫柔的蓓蕾代表著靦腆的姑娘，令人聯(lián)想到隱密的念頭、羞怯的目光以及剛剛萌發(fā)的情感；另一方面，這又是愛情之花、情欲之花、罪惡之花，會帶給人憂愁、痛苦甚至毀滅。

第三個詩段開頭的連接詞“а”指出了所有墜入情網(wǎng)的人都是平等的。詩人提出一個具有哲學(xué)性的問題：如果愛是圣潔的、純真的、美好的，那它為何又是罪惡之花，有時甚至?xí)兄聹缤?？詩人試圖探究愛情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強(qiáng)大，為什么她能賦予某些人純真、美好的感受，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詩人的基本觀點是：愛是一種包羅萬象的情感，它總是以其圣潔的品質(zhì)使陷入其中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升華并給予其希望。然而事物皆有兩面性，美好和諧的背面可能隱藏著失望和痛苦。并非每個墜入愛河的人都能在千頭萬緒中理順?biāo)悸?，而通常會基于自己的感受對事物進(jìn)行評判，因而并非所有的評判都是客觀真實的。當(dāng)主觀評判與現(xiàn)實或是與預(yù)期發(fā)生悖離時就可能帶給人不悅、憂愁甚至痛苦的感受。

因此詩人得出結(jié)論：“主把欲火灼灼的秘密附加在上天的神秘上面”。也就是說，愛情與痛苦是相生相伴的，只不過上天將與愛情與生俱來的毀滅性隱藏了起來，這也是為何愛情有時會帶給人飛升般的輕盈感，有時卻重如無法移動的負(fù)荷?！坝鹱谱频拿孛堋笔菍矍榈陌涤鳎c第一個詩段中的最后兩句形成相互呼應(yīng)。

詩歌采用了四音部抑揚格（четырехстопный ямб），每個詩段都是交 叉 韻（перекрестная рифмовка），陽韻（мужская рифма）與陰韻（женская рифма）交叉的韻腳使得詩歌朗誦起來抑揚頓挫、連綿流暢，具有鮮明的節(jié)奏感與音樂性，十分悅耳動聽。同時，詩中運用了大量的“а”、“о”、“е”等元音，借助元音的重復(fù)，使詩歌樂感回旋，產(chǎn)生能吟能唱、樂感悠揚的奇妙效果。全詩用高級語體寫成，運用了斯拉夫教堂的詞匯 Всевышний（至高無上的）, Эдем（伊甸園）, дева（未婚女子）,страсть（激情），詩人將對塵世摯愛的理解上升到上天的神秘層面，為讀者呈現(xiàn)了新的價值體系。

無獨有偶，中國也有一部愛情小說與“兩株玫瑰”相關(guān)，即張愛玲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作者用細(xì)膩的筆觸描寫了普通人隱秘的心理與情結(jié)，展現(xiàn)了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中國中西方文化交匯時人們的情感、婚姻生活，揭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下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難以擺脫的悲劇人生。（崔應(yīng)會2010:88）

張愛玲在小說中寫到：“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小說中紅玫瑰代表風(fēng)情萬種、熱情似火，攝人心魄又求之不能的他人之婦——王嬌蕊；而白玫瑰指代的是身材干癟、不解風(fēng)情、乏味愚昧的妻子——孟煙鸝。白色在不同的文化中通常具有相同的意義。例如，白色是貞潔和高等靈性的顏色，它使人聯(lián)想到無罪。白色還象征著靈性、和平、貞潔、母性等元素，例如，白百合是瑪利亞的象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看似單純木訥的妻子卻背著丈夫與一個其貌不揚的裁縫偷情；而多年后，男主人公在公共汽車上偶遇了王嬌蕊，曾經(jīng)的那株風(fēng)情萬種的紅玫瑰卻已是一副中年人的俗艷相，她為了人妻、為了人母，循著正常女人的生活軌跡生活著。

與古米廖夫的詩歌相比，張氏的玫瑰象征不同類型的女性：紅的火熱、白的純潔，實質(zhì)是男性不同類型的幻想對象?；ㄩ_花落，歲月無情，張氏小說中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已是一種現(xiàn)實中的幻影。而古米廖夫詩歌中的玫瑰則象征著愛情的兩元性：粉色是靜謐美好，紅色是痛苦罪惡。美好與罪惡作為愛情的兩極，相生相伴、相互轉(zhuǎn)化。不管紅玫瑰也好、白玫瑰也罷，玫瑰花與愛情早已成為彼此的代名詞，這塵世間的愛情也如同姹紫嫣紅的玫瑰花一般，各顯齊芳，亙古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