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
公元710年,在中國歷史上,是不平常的年份,大唐帝國的政局,波詭云譎,殺機四伏。
6月,唐帝國第六任皇帝李顯被妻子皇后韋氏和女兒安樂公主毒死,太子李重茂登基;十幾天后,臨淄王李隆基發(fā)動宮廷政變,誅殺韋氏全族和安樂公主;稍后,李重茂迫于形勢,讓皇位于他的叔父、李隆基的父親李旦,李隆基晉位太子,本年二十七歲。
大唐帝國由此在艱險中突破了瓶頸,邁向了第二次輝煌。
然而,在每個中國人的記憶里,發(fā)生在1400年前大唐帝國國都長安的那場驚心動魄的血雨腥風(fēng),遠(yuǎn)不如那年春天,鹿門山上的一個雨后清晨生動清晰。
一、鹿門春曉
景龍四年(公元710年),襄州(今湖北省襄陽市)鹿門山的春天來得尤晚。
往年,癸未日(二月初二)前后就當(dāng)響起的第一聲春雷直到庚戌日(二月二十九日)方才打響,足晚了近一個月。
雷聲響過后不久,天降小雨。
漫長的冬天積累的足夠生機,被春雷喚醒后,倏地噴發(fā)。細(xì)雨如同染料,漫漫灑下,眼見原先玄灰冷峻、敦實綿延的鹿門山漸漸蒙上綠紗,在煙雨中,竟有了幾分嫵媚。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雷聲漸小而雨勢連綿。靜夜中,仿佛能分辨出青草舒展的“咝咝”聲和野花綻放的“啵?!甭?。
之后,山野間艷若流火的桃花、杏花,白若云霞的玉蘭、李花相繼綻放,引來蜂飛鳥鳴,間雜著汪汪犬吠和呦呦鹿鳴——沉寂了一冬的鹿門山于是熱鬧起來。
在這個仲春的早晨,在白芷和杜若的清香里,在鶯爭暖樹的喧鬧中,有一個年輕的詩人在山間草廬中,在溫暖的蘆花被里,伸了一個懶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醒了?似乎還沒有。
昨日,與好友在襄陽城南高陽池歡聚的情景,在他的腦海里慢慢回味。
宴會豪華卻不失精致:“綺席卷龍須,香杯浮瑪瑙”;席上,有美人解語,盈盈分香:“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輕”;酒酣之際,一眾才子談史論文“談笑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
真?zhèn)€一場歡宴啊——年輕詩人似醒非醒的臉上露一絲笑意!
曲終人散?!吧剿馒Q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大家在漁梁渡口相別,詩人乘扁舟一葉,回到了隱居的山間小舍。
忽而,詩人風(fēng)神散朗的英俊臉龐眉頭稍緊。
或許,他在疑惑:到底“香炭金爐暖,嬌弦玉指清”,紅塵之趣和“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澗濱”隱逸閑情,哪一個才能帶給自己真正的快樂呢?
稍后,年輕人暫且放下了這個注定會使他糾結(jié)半生的難題。
在這個鳥鳴花香的美好清晨,春夢初醒的年輕詩人不經(jīng)意地吟誦出那首膾炙人口的絕句: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如你所知,這位年輕的詩人名叫孟浩然,本年21歲。
《春曉》這詩膾炙人口,被編入全民制九年義務(wù)教育語文課本。全中國不會背這詩的人,極少。
凡事皆有兩面,因為這詩太過普及和流行,導(dǎo)致我們失去了深究其美的興趣。
那么,讓我們拋棄對普及和流行的成見,扔掉課本,忘記上學(xué)時為應(yīng)付考試時背的詩詞大意和中心思想,用心重新感受這首《春曉》。它到底好在何處呢?
我以為,是不經(jīng)意和不刻意。
不經(jīng)意是指寫作的方式。啼鳥、風(fēng)雨、花落。這本是早春最常聽見看見的景物,被時尚年輕的小孟隨手拈來,隨意拼接。
沒有用典,沒有炫技,渾然天成,著手成春,如逢花開。評價《春曉》這詩,完全可以套引金圣嘆批《西廂》的說法: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批空結(jié)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此一個人即是天地現(xiàn)身。
在這個春天的早上,孟浩然天地附體,為唐詩之園增添一支帶露的小葩,在中華文明之河翻起一朵晶瑩的水花。
不刻意是指詩中表露的特有的深遠(yuǎn)清淡的趣味。
在唐詩宋詞中,詠春是一大主題,在這主題下,老少才子們恣意發(fā)揮,抒發(fā)種種情感。如果強要將詩中的情感歸納一下,我局部借鑒《紅樓夢》中政老爺給幾個千金取的閨名,可分為探春(嘆春)和惜春。
所謂探春(嘆春),此類詩詞,長于寫景,文字花團錦簇。比如杜甫的《春夜喜雨》?!半S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薄皶钥醇t濕處,花重錦官城?!痹圃疲芍^字字春意,句句歡喜。類似的詩,還有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總而言之,道不盡春之喜悅。
所謂惜春,多是感嘆春光易老,韶華難留。此類詩詞,重在抒情,比如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由春、江、花、月層層演進,提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學(xué)思考,最終抒發(f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離愁和“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的哀愁。更直白的還有宋人辛棄疾的《摸魚兒》,開篇就是“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中年憤青辛棄疾這是在借寫春天大發(fā)牢騷,感傷自己蛾眉見妒、仕途不暢,哀嘆大宋國運衰敗,前途暗淡。這詞寫的一味愁苦,缺少正能量,據(jù)和辛棄疾同時代的羅大經(jīng)說,這首詞發(fā)表后,曾惹得當(dāng)時的皇帝趙昚大為光火。
而孟浩然的這首《春曉》則另辟蹊徑,和以上的套路絕不相同。
他以區(qū)區(qū)二十個字,寫出了對啼鳥迎春的些許欣喜,對風(fēng)雨落花的淡淡傷悲,展示出一個小資宅男的閑散趣味。
在年輕的詩人看來,風(fēng)雨不過是春天故事中的一段插曲,窗外鳥鳴正勝,春意正濃,何必為昨夜的落花而煩惱呢?
據(jù)考據(jù),孟浩然35歲之前從未離開襄陽故園,他的鄉(xiāng)居歲月是如何度過的呢?
從他的作品里,我們最多讀到的是世家子弟的“閑情記趣”。
平常的日子,詩人在“左右林野曠,不聞城市喧”的自家園廬“澗南園”中讀書作文,他“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年輕的浩然便是如此自強而又自負(fù)。
若是天氣晴好,心情亦佳,孟浩然常去襄陽城南的“萬山潭”垂釣,“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閑看魚游石下、猿躍藤間、鳥翻云中,年輕的浩然卻忽然心猿意馬起來——原來,這里是傳說中漢水神女經(jīng)常出沒、私會情郎的所在,“游女昔解珮,傳聞于此山”。
已而,夕陽在山,期待的艷遇并未出現(xiàn),魚也不解風(fēng)情未曾上鉤。一無所獲的浩然兄看來并不氣餒,固然“求之不可得”,依舊“沿月棹歌還”。
機會好的時候,一竿下去,釣線下墜,一條肥美的“槎頭鳊”被扯出水面。那便不用客氣,找到美女漁娘,央請“美人騁金錯,纖手膾紅鮮”。
浩然感嘆,膾魚美味,天下無雙,想來當(dāng)年西晉陸機推崇的天下之至鮮“莼羹”也不過如此了。他于是寫詩贊曰:“因謝陸內(nèi)史,莼根何足傳?!睋?jù)說,比孟浩然小23歲的“詩圣”杜甫讀到此詩,也大咽口水,稱贊浩然把“膾魚”廣告做得超凡脫俗,感嘆道:
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
山居的生活是如此恬靜、美好,然而,浩然終于還是決定要出行了,他知道,他有他的宿命。
二、洛京風(fēng)塵
浩然離鄉(xiāng)那年,是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他36歲。浩然此行,目的是求仕,目的地是洛陽。
這很值得我們推敲和玩味。既是求仕,正常的途徑應(yīng)當(dāng)是到帝國首都長安參加科舉試。而孟浩然此番不走尋常路,跑到洛陽,南轅北轍,其中有什么深遠(yuǎn)的考量呢?
其一,以當(dāng)時交通來看,從孟浩然家鄉(xiāng)襄陽至洛陽遠(yuǎn)較至長安便利快捷。洛陽為帝國“東都”,連接廣通渠、通濟渠南北兩段運河,百業(yè)俱興、人文昌盛,是浩然初入江湖、增長見識、交友揚名的不二之選;
其二,浩然得到消息,就在明年(開元十三年),帝國皇帝李隆基將東封泰山,大典活動起點設(shè)在洛陽。其時,洛陽必定文人薈萃、冠蓋云集。浩然自負(fù)地認(rèn)為:到時,以自己的才情文章,足以傾倒公卿、名動天下,如果更有幸能面見皇帝,從此青云直上,大展平生抱負(fù),從而“沖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又有何難!
孟浩然此次洛陽之行的稍許遺憾是,未能見到皇帝。除此之外,他的目的全部達(dá)到。
在洛陽,孟浩然游歷古都、遍訪名士、以詩會友,闖下偌大名頭。從浩然居留洛陽期間所作的詩來看,他的心境和情緒大致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初入花花世界的新奇和興奮。其間的代表作有《宴包二融宅》。詩曰:
閑居枕清洛,左右接大野。
門庭無雜賓,車轍多長者。
是時方盛夏,風(fēng)物自瀟灑。
五月休沐歸,相攜竹林下。
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
煙暝棲鳥迷,余將歸白社。
東都的宴會是喧囂的綺麗的,在美人“髻鬟低舞席,衫袖掩歌唇”的絕妙歌舞中,宴會進入高潮,坐上諸賓“調(diào)移箏柱促,歡會酒杯頻”。浩然像飛入紅塵的山鳥,不知今昔何昔,此身何處,一時竟迷失了歸路。
第二階段是興奮過后,心情歸于平靜,對田園平靜生活充滿懷念和向往。其間的代表作有《題李十四莊兼贈綦毋校書》。詩曰:
聞君息陰地,東郭柳林間。
左右瀍澗水,門庭緱氏山。
抱琴來取醉,垂釣坐乘閑。
歸客莫相待,尋源殊未還。
浩然通過此詩向即將歸鄉(xiāng)的好友綦毋潛表明心聲:抱琴取醉、垂釣閑居的生活才是快樂的,可惜的是,我還有俗事未了,不能同你一起歸鄉(xiāng)了!
第三階段是對應(yīng)酬俗務(wù)的厭煩,對滯留洛陽的無奈。其間的代表作有《李氏園林臥疾》。詩曰:
我愛陶家趣,園林無俗情。
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鄰清。
伏枕嗟公干,歸山羨子平。
年年白社客,空滯洛陽城。
在喧囂的洛陽,浩然漸明心性。拂衣而去、高枕南山的陶淵明是可欽的偶像;歸于山林、云煙不知所終的尚子平才是人生的智者。
三、微云河漢
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孟浩然赴帝國國都長安參加次年春夏之交的春闈,時年,浩然39歲。
帝國疆域廣闊。浩然離家時正值隆冬,行走途中,看見飛雪飄零、草木凋敝,不免心中蕭瑟“曠野莽茫茫,鄉(xiāng)山在何處?”及到長安時,已是次年春天。一路跋涉,經(jīng)歷了“雪盡青山樹,冰開黑水冰”,終于站在了巍峨恢宏的都城下,孟浩然眼看飛鴻直上天際,耳聽鶯歌啼聲頻頻,心情大好,心中充滿了“咸歌太平日,共樂建寅春”的豪情和“草迎金埒馬,花伴玉樓人”的自負(fù)。在浩然看來,以自己的才情文章盛名,此次長安擢桂,應(yīng)當(dāng)不是難事吧!
帝國人才眾多。開元十五年春闈揭榜,孟浩然遭遇打擊,他進士科落榜了。
我以為,這沒啥稀奇。原因有三,一是競爭激烈。進士科極為難考,通常每年全國進士及第者無非十?dāng)?shù)人,以全國考生之眾,此比例才真算“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唐代詩人中,除了王維、白居易、李益、李商隱等區(qū)區(qū)數(shù)位考試天才青年及第外,其余如駱賓王、盧照鄰、張若虛、杜甫、賈島、李賀、韋應(yīng)物、溫庭筠等名揚天下的才子名士們也俱沒有走過科舉這條“獨木橋”;二是考非所長。唐代前期考試,進士科共考帖經(jīng)、雜文、策文三場,儒家經(jīng)典和時事政治才是考試重點,詞賦之類需到中唐以后在考試中的權(quán)重才變大。浩然以詩才見長,其他方面未必俱優(yōu)。以一個特長生的資質(zhì)在綜合類考試中遭遇淘汰,并不奇怪;三是氣運使然。民間自古便有“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之說,照此學(xué)說,決定人一生之成就的,讀書學(xué)業(yè)甚至個人努力都不過是末端,命運氣數(shù)才更重要。正所謂“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孟浩然此次落第,也屬時運不濟。
進士落第,表明帝國官場不接受孟浩然。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帝國官場中人卻都以和浩然結(jié)交為榮。
此時,孟浩然的詩名已聞于天下,浩然之詩在官場中備受推崇并被廣為吟誦。
在“秋月明空懸,光彩露霑濕”的月滿之夜,秘書省照常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賞月夜宴,羈留長安的孟浩然作為嘉賓被特邀出席。
按帝國明確的機構(gòu)職能,秘書省監(jiān)掌經(jīng)籍圖書之事,領(lǐng)著作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中宣部兼新聞出版局,這是帝國最頂尖文人薈萃的所在。
文化人的聚會自然格調(diào)高雅。酒過三巡之后,長老們開啟了保留節(jié)目:聯(lián)句。
秘書省的聯(lián)句在大家興高采烈中開始,踴躍對句中推進,輪到孟浩然時,他略加思考,緩緩吟道:
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大家先是目瞪口呆,而后興味索然,沉悶半晌,活動結(jié)束。據(jù)與孟浩然同時代的王士源說:舉坐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fù)為繼。
孟浩然此句,格調(diào)清絕,令天下才子無以為繼,亦令這一年的秘書省聯(lián)句名傳千秋。從另一個角度,也可看出孟浩然風(fēng)流瀟灑,以一介白衣在官場的聚會中不肯低調(diào)、不肯遷就,絕不含蓄。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有才,就是這么任性!
不久后的一件傳奇經(jīng)歷,更使孟夫子名動天下。
據(jù)《新唐書·孟浩然傳》載:某日,王維在宮中值夜班(待詔金鑾),當(dāng)夜并無要事,王維閑極,私下邀請孟浩然進宮聊天講段子(商較風(fēng)雅)。
一對好友在宮廷值班室喝酒聊天,突聞皇帝親臨。孟浩然驚懼之余“伏匿床下”。李隆基后來謚號“明皇”,顯然不好忽悠,他親自把嚇得花容失色的孟浩然請了出來。
王維坦白從寬:“這人便是臣的好友孟浩然?!?/p>
李隆基不怒反喜:“朕素聞其人,而未見也?!薄瓉砘实垡彩俏乃嚽嗄?。
李隆基當(dāng)日顯然心情不錯,他笑問孟浩然:“卿將詩來耶?”他對孟浩然其文其人多有好感。
浩然略一沉吟,朗誦了自己近來新作《歲暮歸南山》,詩曰: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李隆基品味詩意,待聽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兩句時,已是大不高興,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
于是,拂了圣意的孟浩然只有被“放還南山”,就此絕了仕途。
關(guān)于這一段公案,明朝人馮夢龍認(rèn)為孟浩然當(dāng)晚一定是鬼迷了心竅。天幸見到皇帝,卻不能把握機遇,既不吟清新喜人的“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又不吟沉穩(wěn)雄壯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樓”,偏偏要讀這首負(fù)能量爆棚,心懷怨望的“枯槁之辭”,活該一輩子不得官作。馮夢龍由此推出“豈非命乎”的唯心主義結(jié)論,并賦詩曰:
新詩一首獻(xiàn)當(dāng)朝,欲望榮華轉(zhuǎn)寂廖。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富貴命中招。
我以為,《歲暮歸南山》這詩,在孟浩然的作品中不算上乘,確實境界不高,格局不大。如同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評論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的音樂“悲咽凄涼,只是一味愁苦”。這種調(diào)調(diào)兒,當(dāng)然不合一心大展抱負(fù)、開創(chuàng)盛世的青年皇帝的口味。
然而,這詩卻正是苦學(xué)數(shù)十載、詩名遠(yuǎn)揚、自負(fù)自信卻又懷才不遇的孟浩然當(dāng)下心情的寫照。
直披胸襟,不偽飾、不鄉(xiāng)愿、不茍且,這正顯出浩然的真性情。唯有真性情方有真詩文。
應(yīng)試不第,浩然在長安稍駐半年,然后南下,游歷秀美江南,排遣胸中塊壘去也。
浩然心境得以最終解脫的,是詩和遠(yuǎn)方。
在天地之間,在水軟風(fēng)輕的吳越之地,浩然的心緒漸漸平靜。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的一個秋天,孟浩然游歷至越中,泛舟富春江上。
這一晚,浩然仰觀月明星稀、蒼穹低垂,平視野樹寂寞、曠原無跡,耳聽江水拍岸、天籟寂廖,忽而心有所動,寫下了傳頌千古的五絕名篇《宿建德江》。詩曰: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清朝人張謙宜在《繭齋詩談》評價此詩:“低”字、“近”字,宋人所謂詩眼,卻無造作痕,此唐詩之妙也。
我以為,此詩之好,用字之巧、韻味技法實屬小節(jié),其高妙之處,更體現(xiàn)在作者的維度和視角。
江流萬古,月照千秋,人生百年,匆匆過客,個人的坎坷愁緒其實又算得了什么?
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之軀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
浩然此詩,感嘆的是宇宙和人生的終極情懷,其中境界超越個體人生,近于道矣。
四、白首松云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初春,鹿門山依舊有呦呦鹿鳴、草色青青;襄陽大堤上依舊有孟浪青年撩撥美麗少女,嬉戲間露出她們石榴裙下的翠色羅襪。
這一年,名滿天下的詩人已在此隱居七年。46歲的孟夫子鬢角已見白發(fā)。
這一日,有一位小浩然12歲的后生小子自安陸郡(今湖北安陸市)溯漢江而上來到襄陽。
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是拜謁偶像。
這人在浩然隱居的鹿門山下倚石而坐,先是用路旁折下的桃枝,輕輕刮去高縵鞋底的粘泥。在青石上,他平心靜氣,沉吟片晌,平鋪益箋,取出辟雍硯,輕研松心墨,用紫毫筆寫下了一首五言律詩《贈孟浩然》,詩曰: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寫詩這后生名叫李白,多年以后,他名滿天下,被人譽為“詩仙”。
李白一生,寫下過許多贈人的名篇。這首《贈孟浩然》,是其中最傾注心力之作,多見神來之筆。
首聯(lián),開篇明義,李白直接點題:“我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關(guān)鍵詞是“愛”和“風(fēng)流”。
我以為,這里的“愛”,不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喜愛”,不是“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的“情愛”,而要表達(dá)的是景仰和崇拜。
李白“愛”的是孟夫子的“風(fēng)流”。浩然又哪里“風(fēng)流”了呢?
頷聯(lián):“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說的是孟夫子的瀟灑事跡。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倍蜃幽晟偌t顏之際就已對名利看開放下,瀟灑歸去,自此,滾滾紅塵中少了一個俗子,松風(fēng)白云間多了一位隱逸。
頸聯(lián):“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闭f的是孟夫子的風(fēng)雅情懷。
“中圣”取《三國志》中徐邈的典故。此君嗜酒,稱清酒為圣人,濁酒為賢人,“中圣”即醉酒的雅稱。這一聯(lián),對仗工整,取典貼切,浩然不事君王,醉臥月下花間的風(fēng)雅形象已躍出紙面。
700多年后,明朝才子唐寅用“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的詩句向浩然致敬,他也深得其中趣味。
尾聯(lián):“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崩畎谆谩对娊?jīng)》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來抒發(fā)對孟夫子的由衷大愛。李白感嘆:孟夫子的高潔清芬,俗人無法企及,既然學(xué)不來,唯有作揖膜拜!
李白曾自述“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據(jù)我考據(jù),得到這“狂人”誠心正意寫詩高度推崇的,唯孟浩然一人,再無分號!
在孟浩然生命中的最后數(shù)年,他一直隱居襄陽,不離故園。在他的晚年作品中,我們讀到了快樂超然。
在這些年里,他或是悠游林下、尋佛問道。如,在《梅道道士水亭》中寫道:
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
隱居不可見,高論莫能酬。
水接仙源頭,山藏鬼谷幽。
再來迷處所,花下問漁舟。
或是登臨名勝,感嘆古今。如,在《與諸子登峴山》中寫道: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或是暢飲農(nóng)家,樂享豐年。如,我們最熟悉的《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廓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在浩然看來,這樣的日子才是人生至樂,他已開悟,不墮凡塵。
《新唐書·孟浩然傳》記載了浩然晚年的一則軼事。
荊州刺史韓朝宗仰慕孟浩然的人品文章,專程邀請孟浩然同去京師,韓朝宗向孟浩然拍著胸脯打保票,一定將浩然保舉入仕、舉薦諸朝。
這對別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孟浩然卻感到興味索然,只是盛情難卻。
在和韓朝宗約好啟程進京的當(dāng)天,孟浩然略施小計,以故友來訪為名,把自己灌了個爛醉,終于爽約,成功脫身。
事后,所有朋友都為孟浩然失去一次上進的絕好機會而惋惜,浩然淡然一笑,“不悔也”。
關(guān)于正史中對孟浩然離世的記載,讀罷使人哭笑不得,唏噓不已。
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浩然的好友王昌齡來訪,孟浩然為盡地主之誼,不顧身患病疽,不聽醫(yī)囑,肆意喝酒,食鮮疾動,猝死于襄陽冶城南園,享年五十二歲。
浩然是幸運的,他的一生,恰恰活在中國歷史中最美好的年代。
他的一生,早年雖然無法操廟堂之算,卻充分感受到田園之樂。他在繁華中選擇平淡,在絢爛中醉臥松云,以恬淡幽雅的作品,從另一個角度點綴了難得的盛世。
浩然死后十五年,安史之亂爆發(fā)。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無邊落木蕭蕭下,唐帝國跌入谷底,生民陷于涂炭。
自此,世間再無孟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