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內(nèi)容來說,《美國動物》并不算新奇,講的是四個年輕人搶劫特蘭西瓦尼亞大學圖書館藏書的故事。關(guān)于青少年犯罪的電影有很多,這部電影奪人眼球的地方在于其講述故事的手法。
電影開始就提示,這是一個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并且在講述的過程中,找來了事件的當事人和演員來共同完成。此外,電影在開頭和結(jié)尾處,插入了當事人的親人、曾任教的老師及受害者圖書館員貝蒂對此事件的看法和評價。當事人的親自講述,還原出了當時圖書館搶劫案的全貌,夾雜著他們彼時的心境、感受等,使觀眾對這一犯罪案件有了感性層面的了解,從而引發(fā)人們的思考。導演將真實的人物采訪與演員的案件再現(xiàn)交織在一起,將切身的感受與客觀地講述融合在一起,推動了劇情的發(fā)展。
雖然電影講的是青少年犯罪,導演的重心卻放在了參與者的情感狀態(tài),搶劫的動機、策劃的過程與籌備,最終的結(jié)果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片尾的沉默無語,繼而起身離開。整部電影是圍繞著青少年的迷茫,由斯賓塞開始,又由他結(jié)束。
斯賓塞是學習繪畫的,在申請大學時聽考官問及“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是個怎樣的畫家?”時卻無從答起,只能單調(diào)地重復“我的爸爸是個建筑師,我的媽媽是個全職太太……”這種對自己的定位不清在遭遇到初入大學的迷亂之后,變得愈發(fā)突出。就像他和沃倫說到的那樣,“你是否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雖然并不知道那將是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類似發(fā)生在梵高、莫奈等等世界著名畫家身上形形色色的悲劇嗎?還是他的痛苦,他的創(chuàng)作之源,他的靈感?總之,某些深刻的東西,在他身邊缺乏的東西,卻在某次參觀圖書館時,以一只羽毛鮮艷的大鳥令他眼前一亮,也從此再也無法擺脫。
斯賓塞沖動而迷茫中的提議,起初于沃倫而言,更像是無聊中的消遣。這兩個年輕人有著相同的憤世嫉俗,對周邊的一切都憤憤不平,看不順眼,所以做了各種各樣出格的事情來宣泄自己的憤懣,卻始終不知道為何而叛逆,仿佛只是為了叛逆。沃倫從小被父親灌輸?shù)摹吧A”的理念,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他而言,似乎越來越成了無稽之談。尤其是在父母離婚的那個晚上,沃倫對父親的怒喊,似乎是他人生之中不知何時萌發(fā)的火種,在收集了無數(shù)的郁憤、惆悵作燃料之后,終于找到了轟轟烈烈爆發(fā)的途徑。所以,他開始上網(wǎng)搜索如何進行搶劫,開始計劃將斯賓塞的念頭付諸實施。他一系列狂熱的行徑,去和中間商接頭,甚至孤身遠赴荷蘭,都表明了他在無形之中已經(jīng)成了這次搶劫的牽頭人。而最初提出的斯賓塞,這時卻表現(xiàn)的可有可無,興趣缺缺。后來,他們找來了聰明的埃里克和家境優(yōu)渥的查斯,從電影之中學習如何進行搶劫,并開始一步步制定計劃。斯賓塞在此過程中的遲疑、猶豫,甚至退縮,很像馬爾克斯那部《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的兇手,被輿論、別人推著一步步走向令自己恐懼的深淵。第一次搶劫因為圖書館中工作人員的會議而被迫叫停,沃倫極度失望,而對這項計劃的最初提出者斯賓塞而言,卻是一種預兆,一種解脫。在斯賓塞從圖書館中走出時,電影的配樂是異常的輕松明快,鏡頭從校園中談笑風生的年輕人、藍天、白云、溫暖的陽光一一滑過。斯賓塞感到,他將有一個新的開始。
如果深究第二次搶劫發(fā)生的真正原因的話,可以從沃倫的表現(xiàn)入手,尤其是在斯賓塞向他攤牌,表示自己不會再參與之中之后的那段臺詞。那段臺詞的主旨很簡單,沃倫質(zhì)疑斯賓塞究竟想做個什么樣的人,在十年之后是否會后悔這樣碌碌無為的一生,而當初明明有可以改變這種不公命運的機會。沃倫在電影里有很多這種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卻沒有任何的說服力。所有的這些論調(diào),不是因為他親身遭遇后的感觸,而是不愿直面生活中的困境:他的獎學金、父母的離婚等等,他需要迫切逃離這種不堪生活的借口。而且,這段話的主旨其實自古有之,在很多的時代里都有過改頭換面的言論,但中心意思是一致的,其中最明確的主張來自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這個窮苦的大學生不擔憂自己食不果腹,反復憂慮的只有一個問題:我究竟是一個凡人,還是一個超人?斯賓塞的期待什么事情的發(fā)生,沃倫的不甘平庸,歸根結(jié)底,都是這個問題,我究竟是否是個不一般的人?如果從這個基調(diào)出發(fā)的話,聰明而憤世嫉俗的埃里克,明明有著更輕松明朗前途的查斯紛紛被拖下水,就可以理解了。他們都想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看不到未來的現(xiàn)狀,卻又不屑父母安排的未來的現(xiàn)狀,因此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在冒險的刺激和等待遇到某種不可逾越的障礙這種矛盾的情緒中,他們試探著跨越道德和法律上的底線,但就像斯賓塞說的那樣,偏偏沒有人告訴你底線在哪里。19世紀俄羅斯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跨越以失敗告終,美國的這四個年輕人同樣沒有成功。其中意志最堅決的沃倫,在斬釘截鐵地說出自己對付圖書館員之后,甚至已經(jīng)將電擊槍拿了出來,還是無法獨自動手。斯賓塞的若有所失,沃倫在超市里的有意偷盜,埃里克在酒吧里的刻意挑釁,查斯的拼命運動全都表明了他們心底對這種改變方式的真正態(tài)度。這種盲目的跨越,這種倉促改變的行動,與其是為了不一樣的未來,更像是圖書館員貝蒂指出的那樣,是因為不肯辛勤的付出,想一勞永逸不勞而獲,是一種極其自私的行為。假使他們的搶劫成功,未來是否就像沃倫設想的那樣,駕著一艘船,安逸地休息于加勒比的陽光之中?任何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導演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從很多方面烘托了電影的主題。這些當代年輕人的無所適從,叛逆和迷茫的探索,還表現(xiàn)對盜書事件的很多不確定上。
首先,這個案件的帶頭人。從沃倫的話中,可以看出,其他三個人都認為他是帶頭人。他搜索了如何進行搶劫,安排了整個行程,在斯賓塞猶豫退縮時疾聲怒斥,第一次搶劫無功而返之后又迅速制定了第二次的方案,甚至承擔起搞定圖書館員的重任。但沃倫認為,他們之中沒有領(lǐng)頭人,而且是斯賓塞首先提出了這個念頭,他只是順勢而為。其次,四個當事人對當時發(fā)生事件的回憶也是不一致的。從這個案件究竟是如何起頭的,斯賓塞和沃倫是在什么場合下提到這件事都莫衷一是。導演還安排沃倫的演員和沃倫出現(xiàn)在同一輛車里,演員問他,“當時是這樣的嗎?”還有對接頭人的描述,斯賓塞不確定那人帶的是藍色圍巾還是紫色圍巾,而沃倫的描述和斯賓塞的又是截然不同。還有關(guān)于荷蘭之行。很久之后,斯賓塞才想到,沃倫究竟有沒有去過荷蘭?他只是把他送到了機場,又從機場接回了他。沃倫的話一針見血,“他們對我說的全都信以為真?!弊詈缶褪撬官e塞晚上在街上看到的火烈鳥,這究竟是真實發(fā)生的,還是他在頭腦中的杜撰?以上種種都表明了人的記憶的不確定性和可塑性,尤其是在涉及到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事件時,就像電影《羅生門》里那樣。導演的這種做法,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四個年輕人的不確定、半推半就、迷惘又迫切改變的狀態(tài),和這種回憶的情況又是異曲同工的。
然后就是整個荒唐的搶劫事件,關(guān)于里面的漏洞就眾說紛紜了。第二次搶劫時不用易容術(shù),甚至連面具都不帶;在驚慌完成搶劫之后的兩個人,事前居然不知道圖書館的B層沒有出口。引發(fā)最大爭議的就是圖書館本身。收藏有價值連城的書籍的藏書室,雖然只有一個圖書館員,按理說也該布滿了監(jiān)控。沃倫和埃里克同圖書館員貝蒂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又慌慌張張地尋找鑰匙,肯定耗時不短;再加上沃倫臨走時還打碎了玻璃櫥柜搶走了一部達爾文的著作,居然沒有任何人察覺,并加以干涉。而且在案發(fā)之后,居然沒有人對他們的身份有絲毫的察覺,沒有任何捕捉到他們的監(jiān)控畫面,雖然他們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把書抬走的,而圖書館的員工也好,學生也好,全都沒有任何的線索。
四個人荒唐的搶劫之后,還堂而皇之地去紐約銷贓,斯賓塞甚至還住回了學校的宿舍里。最后事情的敗露是因為沃倫預約圖書館參觀和聯(lián)系買家時使用了同一個電子郵箱。難道學校里、圖書館里,甚至警局里所有的人都這么疏忽大意且無能,看不到近在眼前的證據(jù)?或者,就像上面提及那樣,扮演沃倫的演員問沃倫,“當時是這樣的嗎?”沃倫沒有說是或者不是,而是回答,“姑且就按他說的這樣進行下去吧?!币苍S兩次搶劫,連帶之后的銷贓,只是其中一個人的回憶而已,可是回憶偏偏又是最靠不住的。
這個荒唐的劫案,這部荒唐的羅生門,可能還會有其他版本的演繹,但整個事件中透露出的青年的現(xiàn)狀和精神狀態(tài)卻是始終如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