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叮叮當!我要為你講一講鐵匠了,一種走著到不幸去的路而自己卻不明白這種命運、漸漸衰落下去的人。
叮叮當!叮叮當!當春天來了時,他們打著耕耘的家伙,隨后又軋軋地走了;當夏天要去時,他們又軋軋地來了,打著鍘、鉤、鐮刀、鐵圈。誰不喜歡他們呢?他會告訴你誰家的女兒會繡很好的花,他又會告訴你誰家的孩子喜歡使槍弄棒,并且他還知道那些鄉(xiāng)下的大人物的生活和歷史。
叮叮當!叮叮當!他們敲擊著。他們毫不吝惜地為鄉(xiāng)下的少女們打著美麗的夢,為農夫們打著幸福的夢,而同時為自己打著饑荒。時光一年一年地過去了,終于曾在下面安爐子的椿樹也被掘去了,在原來的地方又長起一棵柳樹。只有以同樣的聲調響了二十年、五十年、一世紀、兩世紀的錘聲仍舊年輕地、嘹亮地、嬉笑似的不變地響著。
數(shù)年前我經過我們鄉(xiāng)下,我只是偶然從那里經過,第一個使我注意的自然是曾經在下面安過鐵匠的爐子的柳樹,它已經不在了。我感到一點失望。經過打聽,原來鐵匠老了,生活衰落了。要推想這過程并不難。最初是因為他打不起精神;等到他餓得非自己動起手來不可的時候,他又沒有買鐵和炭的錢。后來,聽村人說起,終于有個人想起了他,到他家里想讓他幫忙打一把“順手”的鐵叉。
年邁的鐵匠喜出望外,他怎么能拒絕這樣的好意?縱然沒有工資,縱然單單為了還有人贊賞他的手藝,為了聽一聽好久以來都沒有聽到過的錘聲,不是已經大可以滿足了嗎?他連飯也不吃便動身了,下午他從城里買了鐵、炭回來,就開始調理家伙。他幾次想把它們賣掉,終因許多代以來都靠著它們養(yǎng)活才留下來。鐵砧已經被鄰人搬去拴牛去了;那貼了寫著“?!弊值募t紙方的風箱擺在墻角里;那同樣貼了寫著“?!弊值募t紙方的木箱和爐灶放在另一個角里,寂寞地睡過了空空溜去的歲月?,F(xiàn)在他把這些笨重的,曾經同他、同他的父親、同他的祖父到各處鄉(xiāng)鎮(zhèn)巡行了一生的東西一件一件搬集攏來。他用泥涂了爐灶,他的孫兒吃力地拉著風箱:唿——啪!唿——啪!紅紅的帶著青色的火焰一吞一吐地又開始閃動,鐵塊漸漸由紅而白,他往掌心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微微彈動著的、粗硬的、瘦得見骨的手捉起錘和鉗,嘶嘶地響著的鐵又開始飛迸出火花。
“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叮叮當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叮叮當了!”村人更正著我的話,我便站起來。我們還從鐵匠那里等待什么呢?我們還希望什么呢?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下,不久便悄悄地踏上了我們第一次出門時走過的那條路。從此,我們便失去了談起鐵匠的機會,并且再也沒有勇氣探聽關于他們的任何消息。
這也許是我們回到家鄉(xiāng)去的最后一次,它已經不是先前的樣子,它已經不能使我們懷戀,那里的家屋和田園已經荒棄,那里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為了免得餓死已經不得不拋開他們的正當職業(yè)。只有一個印象是我們不能忘的,我們于是開始深深地感到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岐岐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師陀作品新編》)